虚幻与现实的双重曝光
——评余华的《第七天》

2015-01-28 08:48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0
名作欣赏 2015年3期
关键词:亡灵虚幻余华

⊙王 萌[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0]

虚幻与现实的双重曝光
——评余华的《第七天》

⊙王 萌[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0]

《第七天》以游走于阴阳两界的亡灵叙事延续了余华一贯的苦难式命题。小说带给受众的不单是生命个体间的悲苦与绝望,也不单是苦海无边无从逃离的宿命感,在鞭笞社会荒诞的同时,也蕴含一曲曲对温情的讴歌。余华以贴近现实的书写在新闻与虚构之间挑战了写作的难度,为现实写作的困境提供了一个有力的例证。

余华 虚构 荒诞 亡灵叙事

“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余华的《第七天》以《旧约·创世纪》的一段话作为卷首语,一下子就使小说抽离现实背景进入巨大的隐喻之中,成为伟大经典的遥远回声。借助于充满神谕的《创世纪》相同的结构,小说与《旧约·创世纪》中的两个“七天”形成互文;同时,这也表明了作者一个企图:《第七天》中的亡灵世界是有着某种神圣性的,而不是一个丑陋、阴暗的污秽之地。

作者巧妙地利用“幽灵叙事”的写作策略,通过一个“鬼魂”在阴阳两界两个时空为期七天的“寻找”与“见证”来展开叙述,引出一系列的社会弊病。当今社会的强拆事件、食品安全事件、刑讯逼供事件、黑市卖肾事件、弃婴事件……被余华巧妙地安排在《第七天》中,用极具诗意的写作手法,构建出了一个亡灵的世外桃源——死无葬身之地。将新闻“植入”小说之中,引来了不少媒体与读者的批评。面对各种负面的评价,余华则坚持“这是最能代表我全部风格的小说!因为从上世纪80年代作品一直到现在作品里面的因素,统统包含进去了。我已经写了三十多年的小说,如果没有文学价值,我想我不会动手!”①在此,文学作品中的新闻因素,已经脱离新闻事件本身,成为文学话语,使新闻事实、文学话语、现实三者之间被赋予了一种对话与反思的可能。

一、虚构对现实的繁复呈现

“在《兄弟》出版后,余华就曾毫不避讳地说,新浪的社会新闻给予了他源源不断的灵感,他相信这种荒诞性给予了作家令人嫉妒的题材。”②余华将新闻素材“植入”小说之中,使新闻的事实与小说的故事互文,以魔幻现实主义与荒诞的手法建构了一个亡灵的乌托邦。在这里,文本中的新闻成为小说探寻现实的契机,而虚构则使得现实被立体地呈现出来。

传统意义上的冥界通常被视为阴森与恐怖、罪孽与情仇、爱恨与痛楚交织的阴间炼狱。这一无法前去安息地的亡灵之乡,却被余华塑造成了鸟语花香、情谊温暖的绝世好处所。小说不仅以这种超越常理认知的虚构去映射现实百态,而且在缥缈虚幻的想象世界中架构了一座通往现实世界的桥梁,让当下的现实世界与幻象冥界相互牵连:生前处于恩怨中的李姓男子与警察张刚,在死后却能忘掉仇恨互相依赖着以棋为乐;杨金彪死后在殡仪馆的工作中依旧承袭扳道工的严谨作风;前往安息之地的鼠妹却再次错过了卖肾为其买墓地的伍超……小说中种种情景场合处处与现实勾连呼应,但又无不充斥着虚无、幻想的意境。这一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使现实富于魔幻感、离奇富于合理感、荒诞富于真实感,在虚幻与现实并重中,人物命运就在魔幻现实主义与荒诞手法中被交相辉映地呈现出来。

透过亡灵视角,余华使小说中的现实与荒诞相依存,以虚幻的荒诞审视并还原荒诞、苦难、绝望的现实,这足见《第七天》的叙事魅力。由此,小说不仅“将现实的荒诞置于虚幻的荒诞之中构成反讽”③,用虚幻的荒诞去否定现实,而且也“使荒诞成为现实的意旨,荒诞在现实本身”④。正如有论者所说:“用虚构记录现实的苦难,总是需要在尊重真相的史学真实和尊重艺术的美学真实之间寻找平衡。”⑤《第七天》则以虚幻的荒诞有效地达到了艺术与现实之间的美学平衡。

荒诞的手法在文学上是虚构的,但是更能刺入现实,表现一种“本质的真实”。余华曾用“一个人从高楼上跳下来”与“那个从高楼上跳下来自杀身亡的人,由于剧烈的冲击使他的牛仔裤都崩裂了”两个语言实例来区分现实事件与文学中的语言现实,前者只是让现实事件进入了语言的叙述系统,成为具有实用交际功能的一般话语,后者则将一般陈述变成为具有审美价值的文学话语,同时,文学的真实已经脱离实用交际功能,被赋予了更高更合理的价值内核,即“文学的真实是本质的真实、是感觉的真实、是想象的真实、是虚构的真实、是逻辑的真实、是情理的真实”⑥。

此外,亡灵叙述的独特视角、各类隐喻的现实荒诞现象则通过主人公“杨飞”死后不停“寻找”与“见证”的过程逐一放映,在小说与新闻互文性的自觉艺术实践中,在保证文学性的前提下巧妙地彰显了小说的批判意义,“互文正是他在传媒统治社会想象与叙述的时代试图克服小说‘真实’,诗意地重构当下中国景观的重要尝试”⑦。通过亡灵以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下的所见所闻,让现实世界与亡灵世界自然衔接,死者的口吻让现实的荒诞更加具有叙述的真实合理性,继而在小说与新闻的新型互文中,最大限度地达到审视当下社会的创作意图。在这一视角下,余华还创造性地选择了用亡灵的追忆来编织、穿缀众多纷繁的人物事件,最终以直接、集中的情节脉络去表现社会的深层溃败与荒诞不经的现实镜像。这种亡灵视角下的互文写作在以虚构重组现实中,成为小说叙述现实的有力突破。

亡灵视角除了以互文、魔幻现实主义与荒诞的手法来揭露、批判现实之外,也带来了不寻常的艺术价值与审美体验。就叙述手法上来说,首先作者利用亡灵的身份拉开了与当下现实的距离,形成一个独特叙述视角。同时,作者借用亡灵视角一方面针砭现实的丑陋与黑暗;另一方面在没有利益纠纷的冥界,建构了一个充满诗意的乌托邦,展现其中的神性与梦幻。其次,小说借幽灵摆脱现实世界的叙述逻辑,使得叙述可以自由地游走在阴阳两界,将现实与幽魂之地并置同观,残酷与温情形成强烈对比,阴阳两界的巨大反差使得小说充满荒诞与反讽。

与此同时,小说的亡灵叙事以平和优美、宁静自然的笔调,叙述了一个人皆向往的亡灵世界,那里“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树木茂盛,树枝上结满有核的果子,树叶都是心脏的模样,它们抖动时也是心脏跳动的节奏”。余华将死后的世界想象得温情诗意,偏离古已有之对死亡的世界凶险恐怖的叙述。这样让大众置身于亡灵的美好国度来对比当下的现实情景,试图在这样一种诗性的美感中去唤醒人们埋藏渐失的人性力量。主人公杨飞与养父杨金彪的相互依赖、相互牵挂在现实世界的人生苦难中亦弥足珍贵。父子俩的浓郁亲情仿佛是灰暗现实生活中一抹微光,死后相逢的信念在荒诞世事中更显得温情满满。在余华的笔下,现实的林林总总变成了“罪恶、残酷、死亡、痛楚、绝望”的代名词,在对苦难深渊的现实世界进行荒诞化书写的同时,余华式“温情地受难”“苦难中见温情”的元素依然充斥全篇,在荒诞现实的冲击下温情的幽冥世界更显得可歌可叹。

二、书写现实的难度与突围

《第七天》出版商陈明俊说:“一个作家写我们的过去时,比较容易把自己抽离出来,但写自己生活的时代时,特别难保持真正的文学姿态。当下的细节,你写出来很容易让人感觉像新闻,写这样的题材确实是需要勇气的。《第七天》的文学细节处理得相当好,既没有刻意回避,也没有掉进去。”在新媒体时代,报纸、杂志、网络等媒介日新月异的发展,让广大民众足不出户尽知天下事,作家叙写当下困境重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就曾谈到,作家的写作区间是存在有效期的,而他自己的创作下限只能到上世纪90年代,之后得到的生活经验会在生理与心理上对他起到一定刺激作用却不会直接转化为写作素材。可见,“在一个全面超越作家想象力的新媒体和寓言化时代,任何企图密切接近和阐释现实的写作者都必然要遭受到这种真正的现实力量的巨大挑战”⑧。

《第七天》中的现实“叙述”引起不少阅读者的口诛笔伐,原因在于现实的荒诞已经达到一种妖魔化的高度,作家试图进入现实叙述的同时陷入一种极其尴尬的处境,即诡谲生动的现实所暗含的不可思议的传奇性对作家的想象力构成极大的挑战。如何介入现实、深入社会成为当代作家又一难题。从《兄弟》开始,余华创作就不回避现实,不懈地挑战这一对当下现实失语的创作状态,以期做到鲁迅般“引起注意,以期疗效”。《人民文学》近几年亦力推“回到‘事实’,像历史叙述那样,借助‘事实的权威’”⑨,来强调文学对现实的回归、提倡文字对现实的责任感。无疑,《第七天》是对这一倡导的有力回应。对紧贴现实感到乐此不疲的余华来说,就是要恢复与现实的清新关联,突破“寓言化”写作,在更好地切近现实的书写中张扬文学的独特魅力。这既构成巨大的挑战,更是一个优秀作家对现实材料独到的整合力与审美创造力的标志。

小说《第七天》则在尊重事实真相与合理虚构想象中找到了一个适宜的平衡点,小说虚构的力量主要体现在“杨飞”死后作为亡灵的所见所闻上,并非生硬地去曲解现实世界,而贯穿整个故事脉络的社会生活情节却很大程度上保留着当代世俗的真实可信性。在此,小说不仅拒绝对人生、命运、历史等时空形而上的思考,以紧贴现实,用细腻淡然的笔调勾勒现实社会的形态与肌理,而且合理虚构,用想象的翅膀改变传统寓言化写作的抽象说理、道德说教。由此,余华借助虚构贴近了现实,去除了寓言化书写。同时,为了保证小说在真实性基础上不乏文学性的虚构加工,余华则有效地采取虚拟的亡灵乌托邦来编织小说,而非纪实呈现当下,有意地拉开文学与现实的距离。余华认为“作家如何叙述现实没有方程式,但是必须要有距离,在《第七天》里,他从一个死者的角度来描写现实世界,这就是他的叙述距离。《第七天》是他距离现实最近的一次写作”。

《第七天》利用虚幻的亡灵视角对当下现实进行了的无情批判,让人不禁感慨它是比《兄弟》更荒诞,比《活着》更绝望的凄情悲歌。亡灵的叙述视角使得叙事能够打破时间与空间、现实与虚幻。在现实世界里,种种苦难与丑恶将人推入万劫不复之中。作者直面这个残酷现实并且无情地揭破它,丑恶、贪婪的人性在充满博爱与关怀的亡灵世界中得到了净化。与《圣经》形成的互文性也解释了“第七天”之后,神性之光终将洗刷人类肉身的脆弱与罪恶。可以说《第七天》是一个未完成的文本,作者并没有沉迷于揭破现实,而是有着更深入的思考。余华将叙事中的虚幻与现实提升到神性的高度,在虚幻与现实的双重曝光中,寄予了一种温情的期许与救赎的可能。

① 潘桌盈:《余华反击读者批评:〈第七天〉是最能代表我的小说》,《都市快报》2013年7月4日。

②⑤ 周明全:《以荒诞击穿荒诞——评余华新作〈第七天〉》,《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6期。

③④ 王达敏:《一部关于平等的小说——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扬子江评论》2013年第4期。

⑥ 高玉:《〈第七天〉的续接与延伸》,《小说评论》2013年第5期。

⑦ 吴树桥:《文学与中国当下的现实景观——评余华新作〈第七天〉》,《小说评论》2013年第5期。

⑧ 霍俊明:《余华“现实叙事”的可能或不可能——由〈第七天〉看当下小说叙述现实的困境》,《小说评论》2013年第5期。

⑨ 李敬泽:《关于非虚构答陈竞》,http://blog.sina.com. cn/s/blog_474002d30100n70t.htm l,2010年12月9日。

作 者:王 萌,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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