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立玲[青岛港湾职业技术学院, 山东 青岛 266500]
作 者:沙立玲,硕士,山东青岛港湾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先锋作家、先锋作品在20世纪曾给我们的文坛带来了无限可能和惊喜,而在先锋作家作品精读的切口,首先进入我们视野的,恐怕也是他们对作品极端形式的探索了。对于北村先锋叙事的解读,无疑也要从此开始。
文学曾经是生活的姊妹,小说与现实生活形式相近,感受和体验可以互相参考。当然,传统小说也讲虚构,但似乎还在我们能理解能想象的范围之内,有其可以参照的生活逻辑可言,在文学的起承转合中,虚构的世界与现实的生活两相映照,充满了相互慰藉的意味。但在先锋叙事的笔下,生活的逻辑和理性思索的逻辑几乎被破坏殆尽。北村早期作品“者说”系列首先把我们带入了前所未有的悖论中,一场读者预期的凶杀案,在作品文字的缠绕中,我们甚至没有搞清楚教授死了没有。而《劫持者说》中,逻辑的混乱更胜一筹,追踪与被追踪的人面目相似,言语重复。通篇是叙事,作为读者却几乎不知道事件是什么,结局在哪里。
小说故意拆解事物的逻辑关系,文本叙述散乱、破碎、意义消解,北村自己以“技术”来指称早期的作品,但他作品中的叙述尝试确实使我们在其叙事的迷津中体会到了他对世界的基本感受——逻辑迷乱,意义缺失。叙事方式是先锋作家们独特形象的重要塑造方式。作家的叙述方式,往往和他的人生体验相关联,北村在皈依基督前,对人生充满疑惑,对世界处于无从把握的状态,作品叙述充满不确定性。其叙事技巧已经不是在表达传统意义的虚构,而更像是内心煎熬寻找意义突破所做的努力。
北村最初以抽象混乱的语言工具来表达其独特的生活感知,在其早期作品中,密密实实的描写充满文本,描写的对象却是不确定甚至是虚无的,作品的局部清晰,引人注目,全局却破碎、混乱,世界处于百思不得其解的疲惫中。
在先锋叙事中,体验—叙述—语言是三位一体的,是作者自身感知和艺术表达逐层展开的过程。作品承载的作者的各种情感、探索等也必须落实到语言上来。北村对语言技巧的热衷也无例外。
北村早期叙事文本描写密实,但叙述者的讲述好像只围绕物质、物象本身,人物认知则很模糊或几乎没有,剩下的就只有物象表层的缠绕描写,读者似乎无法从厚实的物象中理清思路,完整事件。
在传统的故事中,语言往往对应一个现实世界,因果相关的逻辑让我们的阅读和倾听变得温顺和安静,人生似乎就在语言中,有几乎可以听到的哭声、笑意和思考。但在北村的叙事中,密实的描写,只有物象,其与前后的故事情节没有关联。语言好像在自己流淌,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北村自己也承认,世界不是规律和秩序的良好执行者,所以在作者细节极清楚的叙事中找不到逻辑清晰的整体,如《劫持者说》,马林和牛二到底谁是追踪者?朱三是谁?油菜地的女人为什么出现在追踪现场?都没有答案。
北村对待故事的态度无疑是他自己独特的感知方式:形式冲击世界,内容毫无头绪,他的故事总是突然展开,又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前因后果在哪里,逻辑的意义伸向哪里,都不清楚。故事只剩下物的自我凸显,内在的逻辑从不出现,可以说,北村的故事几乎消弭了我们了解背后意义的所有耐心。
……黄昏悄悄来临……便衣警察马林在无风的下午坐在一块没有成形的雕石上,在他的注视下风动石的一侧逐渐变红……当逃犯牛二突然消失在风动石后面的时候,那只树枭扇动翅膀试图重新起飞,马林对它的姿势真是上了瘾。(《劫持者说》)
这是《劫持者说》的开头部分,事件无处可寻,语言纠缠在作为物象的风动石上,意义不断在物质表象出现时被打断。
及至1992年以后,北村重新回到故事和情节,小说的叙述方式也更加朴素。但其语言的使用却保持了最初的调皮和不驯。小说人物在话语的枝蔓中纠结,语言在意义的道路上愈行愈远,读者在几乎遗忘了事件的开端时,又忽然被一个问句拉回故事本身。
在北村的写作中,重要的问题就是“生存”这个哲学命题。1992年以前北村的作品充满了焦虑不安的迷津,没有答案的问询直指人心。他用不确定的文字在质疑中寻找事实和真相。对现实的无力把握、无从改变,对世界不信任、失望的情绪使得北村对当下人类生存现状、自我生存状态表现出极度不安。
在诗歌的建筑里,我们可以找到无数的门,如果从一道门里走出,又遇上另一道门,那么它是失败的,迷宫正是这样一种东西,由语辞建筑的破绽,里面有曲折的回廊,廊下的地上长满了青草和花,但你只能看见这些,看不到天,在园中之园里,想呼吸是困难的,虽然有很多的门,木质的门,但你打开其中一扇,另一扇就会关闭,只要有一场雨水,花就会腐烂,你在劫难逃。(《孔成的生活》)
北村前期的小说,到处充满这种隐晦的关于生命、劫难、困境和失败的比喻,在其笔下,生命就是没有出口的迷宫,人在其中无谓挣扎,最终难逃一死。
……我是迫于无奈才这样做的,不这样做不行,活不下去。如果心死,可以活着,但心死不了。……我不在了,我的尸体还在,那是一个带罪之身,没人赦免我,活不下去,真的。(《水土不服》)
生存似乎是一件艰难困苦的事情,死亡也并非天灾人祸,而是生命无法为继的艰苦选择。北村直视人类的内心,生存被逼进死亡的歧路。在恐惧中北村聒噪不已,话语的密集不仅仅是先锋炫技的考量,更是一种无望的挣扎和呐喊。
当然,这种不安和歇斯底里的追问在北村皈依基督后有了很大改观,希望源于寻找的结果,北村认为自己为人类找到了最终的归宿。这种认知使他的叙事转向朴素、平静和内敛,但他并没有停止对于生存本身的拷问。同时,由于有了信任的层面,北村在展开追索时,不再让焦虑不安、混乱不堪的话语逻辑充满文本,而改为平实的故事,但无论其语言外在形式如何变动,作为先锋写作,北村依然在精神上保持了追问、思索的状态。
前文一直强调,和其他先锋作家一样,北村在其最初的几个中篇“者说”系列及《陈守存冗长的一天》等作品中,都充满了硬邦邦的技巧炫耀。
谢有顺认为,北村最初物象突出,语言迷乱,解构对结构步步紧逼,表达出语言自成世界的逻辑。虽然北村努力想在语言的技术层面下建立自己的哲学世界,但故事中语言的自我指涉、因果和逻辑的共同放弃使北村最初的作品几乎成为纯粹的技术迷宫,文学与现实的意义链接变得不可能。人等同于物,文字的个体性代替了语言的连贯性,情感冰冷,物质坚硬,爱恨喜怒近于零度,生命惶惑,存在不安。这也是先锋小说进入文坛的共同特征,但在北村身上表现得格外突出。但笔者并不认为这是北村的妥协,我更加相信,北村的话语游戏深深表现出了他对当下存在状态拯救的渴望。
北村是一个有困惑又一直试图突破困境的作家,他试图进入生存本质的意义质询中。北村1992年以前的《谐振》《黑马群》及“者说”系列,都充满了对生存困境的焦虑和不安,他以作品提出问题,用话语展示困窘;1992年皈依基督的北村在文本上进入重新寻找答案的旅程。为此,他逐一讨论了爱情、道德、知识、艺术等精神层面的“信”在人类生存中所起的作用,并鼓励人类以此为支撑而“活”。但结论令人伤感:爱情是有的,但自私、敏感、脆弱、无力;道德是良心,无从绝对,所谓的圣洁,在喧嚣的世界无处安身;艺术、知识也同样让人失望,最后北村决绝地转向了宗教信仰。在北村最后的答案中,他认为,小说和内心一样,内心的焦躁和自我拷问只有在神那里才能安静下来,所以人生能在神之地,小说想解答精神的所有疑问也只有从神那里感受豁然开朗、醍醐灌顶般顿悟的喜悦。北村也说“:神格作为一种光,照亮了我们走向终极之路。它将在解构旧的约定的同时建构一套全新的约定。在此,不能将传统作为一种技巧要素加以继承,割不断的只是精神之绳:我们避开了传统走向终极的道路,这样才能与传统在另一时空达成和解,因此,新小说将在终极信念和终极操作两个方面出示彻底的革命性行动,这是一种出路。”①
此时“,……语言本身的激烈骚动隐没了,所有的词语开始尊奉常规的语义诉说某种生存真谛。仿佛听从了神的启迪,每个语词都平静地返回自己的位置,在一个权威声音的安抚之下安详地履行职责。能指无心继续炫人耳目的自我表演,因为终极所指辉煌地出现了。这个终极所指如此宏伟,以至于所有的能指如同百鸟入林似的隐入它的影子。在北村那里,这个终极所指无疑是主的旨意。他将自己奉献出去之后,他的小说承担起宣谕这个旨意的义务。这使他的小说恢复了深度。只要北村坚信自己的小说是福音的传播,他就可以信赖手边的词语。”②
① 北村:《神格的获得与终极价值》,《文学自由谈》1990年第2期。
② 南帆:《沉沦与救赎——读北村〈施洗的河〉》,《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