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玛丽[重庆工商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重庆 400067]
作 者:梁玛丽,重庆工商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新闻学。
东野圭吾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在日本文坛活跃,是现今最受欢迎的侦探小说家之一。他的作品以独特的视角关注日本的社会问题和人性问题,引人深思。“东野圭吾在其早期的《放学后》等本格推理中表现了天马行空又严丝合缝的推理才华,在中期至今又能兼顾推理解谜的奇巧与社会剖析的狠辣及讥讽刺作的戏谑。”①其作品广受世界各地读者喜爱,获奖无数,大多被改编制作成影视剧,有些还进行了多次翻拍。最具代表性的、创作于1999年的《白夜行》,是东野圭吾巅峰时期的作品。小说在社会与人性的深度挖掘、作品的结构布局、人物塑造、读者再创造的留白与叙述技巧等方面,都达到了令人惊叹的完美无暇,被视为东野圭吾走向“社会派”的转型之作②,曾先后被韩国和日本导演搬上银幕。
韩国于2009年推出朴信宇执导的《白夜行》,随后日本在2011年推出由高良健吾和崛北真希主演的同名电影。根据同一部小说进行的改编这两部影片,带给观众的感受却不尽相同。日版《白夜行》更多反映的是日本社会现实。影片处处可见日本社会和文化的痕迹,比如校园暴力、老龄化问题、婚外情、变态心理以及卖性等社会事件。情节叙述虽平静却暗藏悬念。影片的基调、背景和色彩等都表明其更倾向于侦探片。这正是日本电影的优势所在。与之相比,韩版《白夜行》的卖点依旧延续了本国电影的惯例——“以爱情为主打戏”,着重反映的是一对恋人因童年的不幸遭遇而不能相守的凄惨爱情故事。影片表现了韩国爱情电影贯有的风格:一尘不染的环境、精巧的场景设置和煽情的节奏等。朴信宇导演主要是从爱情片的视角来处理小说改编问题的。而爱情这一主题正是韩国电影在全球文化中不可忽视的影响。因此,这两部影片虽然改编自同一部小说,拍摄风格却截然不同。
韩版《白夜行》的改编更加突出对男、女主人公爱情的诠释。整部影片以爱情为主线,采用平行结构,时空交错,更加细腻地表达了人物的内心变化和爱情过程中的苦涩甜蜜。在叙述方式上,韩版影片更接近原著的故事情节,采用了童年往事与十四年后的现实故事穿插闪回的方式。这样的叙述在故事呈现过程中,留下了许多悬念,很有看点。而影片中的人物塑造比较单一,主要通过李嘉、金佑翰以及刑警韩东株这三个人物来展现故事、表达主题。而且韩版影片完全忽略小说原著中设置的故事背景,只专注于叙事,单纯呈现故事情节,使影片的内容表达层面缺乏现实感和厚度。这一点在日版影片中很好地得到了弥补。日版《白夜行》根据原著的时代背景,把故事设置在昭和五十五年(1980)到平成十年(1998)——这正是日本社会的变革期,影片从布景到环境都极力营造强烈的时代感:微微晃动的画面、晦暗的光线、不经意迸出的杂点以及表示年代的字幕等。③这些着意设置的细节真切反映了日本当时社会现状,在表现影片的主题——人性的扭曲和社会的混乱上极有说服力。此外,韩版影片借用爱情故事来包装影片,简化了故事背景和情节,窄化了人物关系,在体现人性扭曲的主题上缺乏表达元素,显得过于单薄。而日版影片侧重对人性和社会的思考,更加接近原著所要表达的主题;导演把人物放置在社会环境中来进行叙事,结合社会现实使得人物塑造更加丰满,这样的构思对人性问题的表达相当有力度。两相对比,我们会发现:在小说改编电影的过程中,不能单纯地呈现故事情节,还需要考虑故事发生的背景以及社会环境等相关因素。
韩版影片着力表达爱情主题,为此导演以独到的眼光选取音乐进行抒情叙事。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曲》在影片中达十次之多。电影一开场,《天鹅湖曲》的响起奠定了整部影片压抑、绝望的基调。韩东株刑警在案发现场找到磁带并播放,在此音乐为接下来故事发展提供了线索,为案情破解埋下伏笔。十四年前在小佑翰家中听到《天鹅湖曲》,暗示他与父亲之死有关。尤美皓(即长大后的李嘉)为博取未婚夫宋承佐信任,故意制造车祸。为掩饰爆炸装备的声音,让司机把音乐调大,播放的正是《天鹅湖曲》。宋承佐的私人侦探诗英和韩东株刑警联合调查此案,韩东株拿出了十四年前的那盘磁带,磁带内容是录制的《天鹅湖曲》,中间出现佑翰的声音,证实了佑翰当时在案发现场。以上所述情节中出现的音乐都是为叙事而服务,音乐推动了故事的发展。而影片中男女主人公两次见面都用音乐来抒情,渲染他们爱得痛苦和无奈。在杀佑翰父亲金司胡时,两个幼小孩子内心的痛苦、矛盾和无措等复杂情绪,通过音乐细腻生动地表现出来。影片最后二人一起听音乐、拍合影的闪回镜头,再次回应主题——爱情的甜蜜。可见,韩版影片中音乐的运用不仅推动了叙事发展,起到抒情叙事的效果,还升华了爱情的主题。但是,影片中过多的音乐也造成了叙事上的拖沓和节奏的缓慢,还有过于煽情的嫌疑,让观众感到不耐烦。
为了诠释爱情主题,韩版影片采用了男女主角二人明显的反差色调,即一黑一白鲜明对比来进行有象征意味的表达。影片中,孙艺珍饰演的李嘉,着装基本上是白色系,所处环境以单纯色为主,光线明亮;男主角佑翰被设定在黑暗中挣扎,镜头下的佑翰几乎一直穿着黑色系服饰,所处环境光线黯淡。佑翰一直活在黑暗中,作为李嘉的影子而存在。二者的鲜明对比,不仅体现了影片的主题“白夜行”,也暗示没有结果的爱恋。这在日版电影中也有所体现,不同的是日版整个影片的色调晦暗,以反衬社会的病态和人性的扭曲。
因此,韩版影片中的人物塑造,主要通过音乐的烘托、色调的对比、一系列杀人情节以及男女主角相见不语的镜头等,其中表现人物内心的戏份较少。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曲》既是推动故事发展的线索,也是男女主人公爱情的信物。影片通过一系列杀人案件正面塑造男主角,更多的是一种阴冷和残忍。为了爱情,为了保护李嘉,他不择手段地杀人。在影片中表现佑翰心理的戏份很少,只是到影片最后流露出人物的内心世界:他理解不了李嘉的想法和她所谓的未来,但依旧为了保护她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的设置也是为了服务影片爱情的主题。孙艺珍饰演的女主角在影片中的表达显得很干瘪,没有过多的台词,没有完整的人际关系,有的只是每天坐在咖啡馆喝着咖啡,与佑翰对望,或对着陌生人装笑。在人物塑造和表达上,韩版影片缺乏力度,没有深刻的内涵。相比之下,日版中的改编更能引起观众的共鸣。两部电影中,侦探的形象也有鲜明的区别。日版影片的前半部分以侦探为主线进行叙述,同时为这位警官孜孜不倦调查悬案提供了一个合理的理由——纪念死去的儿子,这样的一种信念似乎更加打动观众内心。而韩版侦探韩东株的塑造,依然延续了韩国影视中一贯的粗俗、严谨、快节奏的形象。影片最后知道真相的侦探,对这对恋人更多的是一种自责和同情,没有其他过多的内在表达。日版影片中垣侦探呈现的主要是温情的一面,他是影片中唯一的正常社会人,在变态的环境和扭曲的人性社会中充当着救赎者,同时作为影片中主人公父爱缺失的补位。
总之,韩版《白夜行》主要通过音乐的抒情叙事、色调的鲜明对比、偶像演员的塑造来诠释爱情。但就原著的主题——人性的扭曲、社会的病态而言,影片单纯以爱情故事类型进行改编,削弱了原著的主题表达,显得过于单薄。
日版《白夜行》更加尊重原著,故事背景设置及人物关系安排等很切合日本当时社会的现实,强化了主题的表达。电影开篇便营造了一种压抑、恐惧的气息,奠定了影片残酷的基调。整个影片色调晦暗、光线黯淡,寓意社会的病态、人性的扭曲。音乐在影片中的几处使用不仅渲染了一种压抑的气氛,还起到抒情叙事的效果。镜头下的每个人物都是受害者,即使是影片中的次要人物,在导演的细致刻画下都让观众感受到社会的病态与压抑。如影片中亮司的情人典子,她在病态的同时又是受害者。典子搞婚外情被抛弃,让我们觉得这个女人既可怜又可恨。混乱的人生,让她和亮司走到一起。在这段感情中,典子得到了温暖,最终为了亮司自杀。典子身上同样反映了当时社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混乱、社会的病态以及人性的扭曲。可见,日版影片着重传达原著的主题。它从故事的背景设置、环境再现、人物塑造等多方面都在极力地呼应主题——社会的病态、人性的扭曲。影片采用了线性叙述的方式,以时间为顺序,“在大的时间维度方面以显示字幕和改变人物装束来展现”④。一个时间段发生一定的故事,前后情节似乎没有内在的联系,宁静的叙事下暗藏各种疑点。这样容易使观众看得云里雾里,因此就需要演员能够很好地诠释角色,把人物内心世界和影片前后的联系通过自己的表演展现出来。
日版影片中演员对角色的诠释很到位,足见演员功底之深。影片采用了把人物置身于社会环境中的手法,使人物表达更加丰满。高良健吾一张冷漠的脸和深不见底的眼睛,很切合亮司这个角色。影片中亮司从目睹父亲的变态行为、拿起剪刀杀死父亲开始,便放弃了生存在阳光下的权利,放弃了自己的人生。高良健吾诠释的亮司带有一种自弃式的黯淡和孤独的气息,像幽灵一样活着,没理由地执行着雪穗的命令,不求任何回报,最终把自己推向了绝望的深渊。但亮司是有感情的,他不能够像雪穗那样冷漠,那种冷漠也是他体会不到的。镜头很好地捕捉到这一切:在杀死松浦之后,他断送了回头的路,按捺不住内心的痛苦和自责,低声地哭泣;典子死后的那个夜晚,亮司回来了,站在楼下望着以前住过的小屋,眼里带过丝丝哀伤,他在雨中嘶吼的自责、痛苦和无措,让我们看到了亮司的内心。因为有着痛苦的过往,亮司与典子走在了一起,让他感受到了温暖,但是童年的遭遇让他无法承受并摆脱,从而他无法融入新的生活当中,选择了放弃自我。
而崛北真希演绎的雪穗带有一种骨子里的自傲,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从小被至亲出卖并遭受性凌辱,这样的遭遇让她看透了人性,知道怎样去蛊惑人心,变得冷漠而自傲。她策划杀死母亲,苦苦哀求贵妇收养自己,是她成功的第一步。相比亮司,雪穗是没有感情的。她利用亮司残害给她带来麻烦的所有人。为了嫁给财团公子,出卖对她一心一意的好朋友江利子,江利子被凌辱;自己的丈夫因调查她而受到恐吓,变得胆怯不敢出门;小姑子也因不满雪穗受到凌辱。通过这些情节展示的雪穗是阴险而残忍的“。我的人生一直处于黑暗之中,但也不算太黑,因为有替代阳光的东西,虽说不怎么明亮,但于我已足够。”⑤亮司是照亮她人生的点点光亮,她借用这点光爬上了想要到达的高度。而在影片最后,亮司跳楼,面对侦探的询问,一句“我不认识”⑥转身离去的雪穗,此时一脸的茫然,照亮人生的一点点光亮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以上两位主人公的塑造相当丰满:通过典子、松浦衬托出亮司的另一面,让我们在细微中发现亮司内心的温情;借用江利子、雪穗小姑的人物塑造,赤裸裸地暴露了雪穗的阴险和内心的扭曲。这是该片在人物塑造方面的成功之处,深入人心,具有说服力。同时,影片中垣侦探的形象也值得我们研究。他总是微笑着,是整个影片中唯一可以看得见的一丝温暖。而这抹难得的微笑又总是很微妙地被震惊所取代。垣侦探是整个影片的线索。“他一方面对案件的真相执着追求,另一方面随着真相的逐步揭露,又对亮司的内心世界给予了最大限度的挖掘,失去儿子的警官尝试去体会杀害溺爱自己父亲的亮司内心的万般滋味,也因此成为影片中连接现实世界和各个角色内心世界的媒介。”⑦影片中男女主人公都是在畸形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缺少正常的父爱,微笑着、富有耐心、给人以谆谆教诲的垣侦探在剧中的形象也弥补了父亲这一角色。相比之下,日版中的侦探形象更加丰满,寓意深刻。
因此,日版《白夜行》正是对故事背景的刻意还原、人物的完美塑造、有序的侦探片节奏以及主题的深度挖掘等方面,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超过韩版影片,更能够打动人心。
同一部小说,不同的导演、不同的拍摄手法,改编风貌各不相同。经过以上对比我们会发现,日版《白夜行》的改编更符合原著所要表达的主题。究其原因,一方面可能是基于日本导演深川荣洋对小说中本土文化的正确解读;另一方面也是对日本当下社会现实的敏锐捕捉。而韩版影片的改编,缺少对作品主题的挖掘,流于韩国电影惯常的爱情模式,对观众而言没有更多打动人心的力量。联系中国当下的影视发展现实来看,近年来由于中国电影界缺乏原创力,小说改编影视形成一股热潮。比如莫言的小说《红高粱》,曾先后被张艺谋和郑晓龙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张艺谋在1987年把《红高粱》改编成电影。作为张艺谋的导演处女作,这部电影在柏林电影节上获得金熊奖,是中国电影在国际上获得的第一个奖项,代表着中国电影首次跨入世界A级电影的行列,堪称中国电影的一个奇迹。可见,张艺谋对这部作品的解读和改编相当到位。而在2014年由中国内地导演郑晓龙改编的电视剧版《红高粱》却与电影版大相径庭,电视剧播出后,吐槽声一片。很多人认为导演把一部有张力又厚重的作品改编得太苍白,缺乏原著的灵魂。电视剧版的《红高粱》没能够达到观众的期待值。同一部作品,两位导演的拍摄风格不尽相同,作品的评价也存在着天壤之别。当前中国电影艺术要向前发展,除了要不断加强原创力、推出更多有质量和口碑的影视作品外,同时要反思在缺乏原创力的当下如何能够成功改编文学作品,领悟作品的内在,拍出作品的灵魂,在电影艺术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这是当前中国影视产业亟待解决的问题。
①② 王婧姝:《从〈白夜行〉看东野圭吾的创作》,《小说评论》2011年第S1期。
③ 苏枕书:《杀死的是心〈白夜行〉》,《电影世界》2011年第3期。
④ 崔峥:《遵循与突破——东野圭吾小说改编比较》,《剑南文学(经典教苑)》2013年第9期。
⑤⑥ 出自日本电影《白夜行》,导演深川荣洋,主演高良健吾、崛北真希等,2009年上映。
⑦ 张景一:《论电影〈白夜行〉的改编》,《电影文学》2013年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