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月婷[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0; 广东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州 510320]
语言意义与世界的关系一直是语言学家所关心的话题,意义研究是最古老的话题,也是学者们永远都感兴趣的话题。语境,即语言环境,最初成为人们的研究对象,是作为意义的附属研究物出现的,语境研究是意义研究的必然产物,语境研究经历了从传统到认知的嬗变。
西方语境思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逻辑学之父、修辞学家亚里士多德在其名作《修辞》一书中,首次提到了得体原则。他认为,知道说什么是远远不够的,还要知道如何说。他把修辞视为目的性的话语行为,话语是建立在听众观点的基础上的,强调对听众的了解和对话语目的的确定。亚里士多德所论述的得体原则渗透着语言使用之环境即语境对意义的重要影响,但是亚里士多德并没有正式提出语境这一概念。
19世纪初,美国哲学家和逻辑学家皮尔斯首次提出索引词语概念,从而揭开了正式研究“语境”的序幕;而将“语境”作为具体概念的是Frege。Frege在其著作《Foundations of arithmetic》(《算数基础》)中首次使用了“context”这一概念“:不要孤立地去研究单词意义,而应在具有命题意义的语境中研究单词意义。”从亚里士多德到Frege,历经两千多年,西方语境完成了从萌芽到提出的过程。
我国语境思想的萌芽最早可追溯到孔子,《论语·宪问》中说:“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意思是说孔子先观察周围的情况,然后才说话,这样别人就不讨厌他所说的话,可见“时”就是“观察周围的语境”。这与亚里士多德的“不仅知道说什么,而且要知道怎么说”何其相似。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章句》中提到:“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至明靡,句无玷也;句之精英,字不妄也。”很明显,刘勰阐释的是语言环境在字、句、章、篇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已经涉及到语篇层面的语言环境。清代的袁仁林在其《虚字说》中也论及上下文的重要作用:“实字虚用,死字活用,此等用法,必由上下文知之,若单字独用,则无从见矣。”袁仁林的语境思想更加清晰,提及的上下文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语境。
可见,国内的语境思想萌芽中,语境一词虽然没有被提出来,但是语境的重要性在我国古代文献中早就有所提及,并受到了重视。当然,这个阶段的语境研究也主要是围绕修辞和上下文或篇章内展开的。
时隔半个世纪后,语境这一概念引起了德国语言学家Wegener的注意。Wegener于1885年也提出语境概念,并就语境和意义的关系及语境因素做了深入的探讨。Wegener认为语言的意义是通过实际使用而产生的,语言的意义也只有根据语境才能确定。将语境作为术语进行系统研究的是波兰社会人类学家Malinowski,他在1923年和1935年分别提出“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接下来对语境研究颇有贡献的是Firth,伦敦学派语学者Firth以语言学家的敏锐眼光,认识到语境思想对语言学研究的重要性,将语境概念引入了语言学,并使之成为语言学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Firth后来进一步发展了语境理论,将语境分为语境外因素和语境内因素,认为语境外因素同语境内因素同等重要。
自从Firth将语境概念引入语言领域后,语境正式成为语言学领域的研究课题。语言学家们纷纷对语境构成进行了进一步的探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Hymes和Halliday,Hymes(1972)强调了语境对言语理解的重要性并首次提出交际能力说。他认为“交际能力”(communicative competence),是由于人和社会环境相互作用而形成的。就是说,人们说话既要符合语言本身的规则,又要适应言语环境。Halliday最早谈及语境是在1956年发表的一篇名为《现代汉语的语法范畴》(Grammatical categories of modern Chinese)的文章中,他将语境看作是语言的上下文。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Halliday之后将语境看成是语篇之外的情景因素,而不包括语篇内部的上下文,并将情景因素归纳为以下三种:语场、语旨和语式。此外,Lyons的《Semantics》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对语境进行了阐释,强调语境对于意义的重要性。
可见,传统语境的研究中,语境正式成为语言学研究领域课题,学者们从语境概念、分类、语境的构成、语境在交际中的重要作用及语境与交际者关系进行了大量的研究。
纵观上述传统语境研究,可谓硕果累累。传统语境研究始于语境对于意义或修辞的重要性,而后延伸至语境的构成和分类等方面。其中语境的构成要素更是研究者们关注的重点,但随着传统语言研究的不断深入,语境构成要素有无限倍扩大的嫌疑,似乎一切物质条件(无论是显形的,还是隐形的)都可以成为语境,语境有成为一切理论的嫌疑。这种状况使得传统语境研究进入停滞阶段,直至Sperber和Wilson提出认知环境概念,为语境研究带来全新的研究视角,标志着语境研究进入认知阶段。研究者们将物质环境和心理认知机制结合起来研究语境,直至van Dijk也从认知的角度研究语境,认为语境是一种心智模式,更是将语境认知研究提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认知语境研究的代表人物有 Sperber和 Wilson、Verschueren、Ungerer和Schmid及van Dijk等。
语境的研究由传统走向认知,从静态走向动态,其根本标志就是Sperber和Wilson于1986年出版的著作——《关联:交际和认知》(Relevance: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该书中,Sperber和Wilson对语境做了大量的研究,但他们一改传统研究语境的方向,将语境研究重点直接转移到交际主体理解话语时的心理运作过程。Sperber和Wilson为语境研究贴上了认知的标签,从而实现了语境研究的认知转向。他们认为,语境是一个心理建构体(psychological construct),是听者关于世界假设的子集。
Verschueren的语境观也是建立在认知角度的,他强调了说话人和释话人在话语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心智世界的重要地位。Verschueren将语境分为交际语境和语言语境。交际语境包括语言使用者、心理世界、社交世界和物理世界。语言使用者是交际语境的中心,因为物理、社交和心理世界中的语境成分都要靠语言使用者的认知激活,以发挥语言的交际功能。
Ungerer和Schmid认为,从语言学角度而言,语境就是上下文;从语用研究的角度而言,他们赞同Searle给语境下的定义,认为语境就是为了理解一段话语的必要的一组背景假设;从篇章的角度而言,他们认为语境就是篇章所在的情景。认知语言学家眼里的语境,则是一个心理现象。
van Dijk被公认为研究语境最系统也是最全面的专家,关于语境的定义,van Dijk将其定义为心智模式(a mental model),他认为语境不是一些客观的社会情境,而是基于参与者社会经验主观建构起来的关于这些情境中与他们相关的一些属性,即心智模式。van Dijk高度重视参与人在语境中的作用,他认为不是社会情境决定会话,而是参与人参与会话的方式影响情境。语境是参与者的构建体,如果语境是客观的,并有客观情景决定的话,那么同一情境中的交际人将会以同样的方式讲话。
总之,语境研究从传统到认知,摆脱了客观情景的羁绊,进入心智模式,无疑是语境研究的重大突破。国外认知语境研究焦点有四个:(1)认知语境的定义及本质。语境不再是物质的,而是心智的,是一种心理构建体;(2)认知语境是动态的,且仅当物质语境被大脑调用时才能成为认知语境。认知语境随着大脑认知的不断调用而不断更新,因此认知语境是动态的;(3)认知语境中参与人的重要性。语境参与人被纳入研究视野,并且在认知语境的诠释中的重要地位不断提高;(4)认知语境模型因文化的不同而有所差异。虽然由于参与人个体的差异、相同情境下语境模式也有所差异,相同文化下的语境参与人的话语生成和理解,离不开存储于大脑中以文化为基础的语境模型或认知模型。
语境研究发轫于上下文研究,这从语境的英文“context”及汉语的“语境即语言环境”可见其端倪。但是随着Malinowski的“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的提出、Firth将语境概念引入语言学领域,并将语境分为语境外因素和语境内因素,将二者视为同等重要之时,学者们研究语境的视野被打开,研究硕果累累,以至后来发展到语境变成一个包罗万象,应有尽有的庞杂的概念。面对这样一个“无所不包”的语境概念时,传统的语境研究陷入停滞状态。认知语境研究很好地解决了传统语境的尴尬境地,认知语境认为传统语境中的各种成分或因素是真实世界的具体表现,语境都是客观存在并备用的,而当交际发生时,人脑所调用的与交际相关的客观物质语境就成为认知语境。这是因为语言使用者通过经验或思维已经把有关的具体语境内在化、认知化了。正如熊学亮教授所言,外在的、客观物质语境因素内在化、认知化的结果就是大脑中的认知语境。这些内在化、认知化了的认知语境以脚本或心理图式的形式存在。
具体而言,传统语境研究与认知语境研究除了角度不同之外,这三个阶段的语境研究可以简单概括为语言语境研究、情景语境研究和认知语境研究。其中的情景语境又包括客观情景语境研究和文化语境研究。其实语境的三个阶段的研究并不是泾渭分明的,而是从不同层面进行的。确切地说,认知语境包括语言语境、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它是语言语境、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的大脑表征形式。语言语境、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是语境在真实世界的具体表现,这些语境是客观存在的、是备用的,也就是说,当交际发生时,人脑所调用的与交际相关的、这些客观物质语境就成为认知语境。所谓语境,其实多半是认知性质的语境。外在的、客观物质语境因素内在化、认知化的结果就是大脑中的认知语境。Van Dijk对语境的定义更为抽象,更具概括性,他认为认知语境抽象概括为一种心智模式(mental model)。
从时间上看,语境研究从传统到认知,从萌芽至今,大概有三千多年的历史。Malinoski揭开了语境研究的序幕,Firth将其引入语言学概念。在语言学领域,从Firth到Van Dijk的语境研究,经历了从传统到认知的嬗变,时间历经大约一百年。从内容上来说,语境研究从上下文、物质语境再到心理构建体,完成了从传统语境到认知语境的嬗变,实现了认知转向。从研究阶段而言,语境的构成研究经历了三个阶段:语言层面的语境研究(上下文)、客观物质世界层面的语境研究(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认知层面的语境研究(大脑中内在化了的认知模式)。
其实,无论是传统语境研究,还是认知语境研究,学者们研究的都是语境,只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研究的视角不同罢了。简而言之,“国内外学者对语境做过大量的研究,就其方法而言,可以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从社会文化角度出发,另一种是从心理认知角度出发”。传统语境研究和认知语境研究并无孰优孰劣之分,相反,没有前期传统语境的研究铺垫,也不会有认知语境的深入探讨。
[1] Firth J R.Speech[M] .London:Ernest Benn Limited,1930:39.
[2] Frege.Foundations of arithmetic[M] .Oxford:Blackwell&Mott Ltd,1950.
[3] Halliday.Grammatical categories of modern Chinese[J] .In Transactions of the Philosophical Society,1956.
[4] Halliday M A K.Language as social semiotic meaning:the social interpretation of language and meaning[M] .London:Edward Arnold,1978.
[5] Halliday M A K,R Hasan.Cohesion in English[M] .London:Longman,1976.
[6] Hymes D.On Communicative Competence[M] .In Pride,J.B.&Holmes,J.(eds)Sociolinguistics.Harmondsworth:Penguin,1972.
[7] Lyons,J.Semantics Vols.1 and 2[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
[8] Malinowski B.The problem of meaning in primitive languages[M] .(SupplementⅠ)In:Ogden C K,Richards I A.The meaning of meaning[M] .New York&London: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23:307.
[9] Sperber D&Wilson D.Relevance: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M] .Oxford:Blackwell,1986.
[10] Unger er,F.and H.J.Schmid.An Introduction to Cognitive Linguistics[M] .Addison Wesley Longman Limited,1996.
[11] van Dijk.Discourse and Context[M] .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2008.
[12] Verschueren,Jef.Understanding Pragmatics[M] .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Edward Arnold Limited,2000.
[13] 熊学亮.认知语用学概论[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113-122.
[14] 张秀国.English Rhetoric[M] .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20-21.
[15] 朱永生.语境的动态研究[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