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硕[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试论《陶庵梦忆》中人情味之“趣”与“真”
⊙马晓硕[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陶庵梦忆》是晚明文人张岱的重要散文代表作,它主要记录了张岱前半生繁华靡丽的生活经历。张岱文中所写的文人生活充满了妙趣和率真,文章读来颇具人情味。这种充满人情味的文人生活,正是使张岱散文风格“不主一家而别成一家”的重要因素。
《陶庵梦忆》张岱人情味
《陶庵梦忆》是作者张岱前半生的生活史,书中记载的生活事迹都是张岱的个人经历。事实上,张岱作为晚明的重要文人之一,其书中反映的生活场景同时也被认为是明代文人和上流社会生活的一个缩影。我们知道,明代的文人和前代的文人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如魏晋文人的洒脱不羁,宋代文人的高风亮节,而明代文人在洒脱直率、保持文人气节的同时,还提倡性灵自然、肯定人的天性和价值。魏晋时期竹林七贤那样随性潇洒的文人生活令我们羡慕向往,但总归是可望而不可即,普通人很难理解他们的特立独行,即使后世有很多文人模仿他们的生活,但总有附庸风雅的嫌疑。而张岱笔下的文人生活,同样具有前代文人自信洒脱、率性不羁的特点,但还多了一个特点,就是人情味。
人情味是人性的具体体现,而在《陶庵梦忆》中,人情味的特点可以被概括为“趣”与“真”。
我们常说“文人志趣”,这里的“趣”指的是兴趣、趣味。文人之趣和市民之趣有很大不同,但在《陶庵梦忆》里,有很多市民追求文人风雅,也有文人在吟诗作对之余和同伴进行嬉戏打趣;在观花赏月之时不忘游览人山人海的香市。如在《噱社》一文中,介绍了四位文人结“噱社”的趣事,在噱社里,“唼喋数言,必绝缨喷饭”①。“喷饭”二字生动地表现出了他们互相戏谑的效果。具体来说,他们会对经典的诗文进行趣味而应景的改编,如:仲叔候座师收一帽套,此日严寒,沈虎臣嘲之曰:“座主已收帽套去,此地空余帽套头。帽套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冷悠悠。”②这是文人独特的幽默,既风雅又不失风趣。
又如在《范长白》一文中,文人范长白相貌丑陋、内涵丰富。范长白有一座园林,林中“地必古迹,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学问”③,有如此雅致的园子,想必主人是一位清秀儒雅的文人吧,但实际上主人的长相是这样的:“似羊肚石雕一小猱,其鼻垩,颧颐犹残缺失次也。冠履精洁,若谐谑谈笑面目中不应有此。”连作者都认为戏谑谈笑的文人不应有如此外貌,可范长白就是这样一位外陋内秀、才趣兼备的文人,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我们看到了文人充满趣味的一面。
在文人生活中,张岱经常会接触到一些附庸风雅的人,此类人以商人和官员居多。以往文人在看待附庸风雅者时,总会带有偏见和鄙视,然而在《陶庵梦忆》中,张岱是用一种客观而幽默的眼光来描写这类普通人的。他在书中写了几篇关于古董收藏或藏书的故事,如在《朱氏收藏》中介绍了家产能与严嵩相当的朱氏家族的收藏情况,其很多收藏品都是“真属鬼工,世不再见”。但是其家族中并无精通古董古书之人,故“时人讥之”。然而张岱对此的观点却颇为开放宽容:“余谓博洽好古,犹是文人韵事,风雅之列,不黜曹瞒;鉴赏之家,尚存秋壑。”他认为朱氏家族即使是附庸风雅,总归是有风雅之意。除了这类表现收藏情况的故事,在《陶庵梦忆》中更多的是描写普通人在追求文人生活时发生的奇事趣事。如《仲叔古董》中淮阳巡抚李三才为求一块古董石竟然“差兵蹑之”,而这石头的拥有者是张岱的仲叔,他不愿意把宝贝给一位凡夫俗子,即使是带兵来拿古董的巡抚也只能“不及而返”。又如《鲁府松棚》中鲁王爷为了追求“道”而抱着一大节松树枝睡觉,一抱便上瘾,时间久了,树枝都“似有血气”。这些人追求风雅的方式,虽然看上去简单粗暴,但仔细读来总让人忍俊不禁,妙趣横生。
作为文人,张岱能从这些普通人追求文人趣味的故事中找到生活趣味,我们之所以读来有趣,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种文人生活反映了真实的人性。“真”是文人的一大特点,文人之作应说真话、诉真情,这个特点在晚明小品文中发挥到了极致。
有一个事物,可以说是张岱的真爱,那便是“雪”。阅读张岱的散文作品,出现最多的就是“雪”意象,连他最喜爱的茶都被其命名为“兰雪茶”,其爱雪之情可见一斑。在《陶庵梦忆》中,有两篇和赏雪有关的文章,一篇是著名的《湖心亭看雪》,另一篇是鲜为人知的《龙山雪》。《湖心亭看雪》展现的是一种静谧淡泊的赏雪状态,而《龙山雪》则表现出一种活泼率真的赏雪状态。两种不同状态产生的原因是前者是一个人赏雪,后者是一群人赏雪。在《湖心亭看雪》中,作者独身一人划船前往湖心亭,四周的景象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样的图景和中国画中“留白”效果有异曲同工之处。这种清新脱俗的赏雪方式,在普通人看来是可遇不可求的。那么在当时更日常化的赏雪方式是什么呢?在《龙山雪》中可以找到答案。
《龙山雪》展现了一幅生活化的赏雪方式,它没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②的孤寂之感,也没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③的繁盛之感。文中主要介绍了作者和几位好友去龙山赏雪的经历。作者乘着小羊头车,带着乐师随从,冒着大雪前往山上赏雪。想象中应该是赏雪、对饮、听曲的美好场景,但在严寒下并非如此。因天气寒冷,作者是“勉强举大觥敌寒,酒气冉冉,积雪之,竟不得醉”。伶人们的状态更加真实:“马小卿唱曲,李生吹洞箫和之,声为寒威所慑,咽涩不得出。”这样的描写让张岱喜爱的赏雪活动,多了一些生动真实。而在文章最后,作者还提到了赏雪而归的状态,这和《湖心亭看雪》“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结尾不同,《龙山雪》的赏雪过程更为完整。文中写道:“三鼓归寝。马小卿、潘小妃相抱从百步街旋滚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余坐一小羊头车,拖冰凌而归。”下山的状态给人以动态感,伶人的局促和作者的淡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时也增加了赏雪活动的真实性,读来妙趣横生。张岱在《龙山雪》中没有特别强调因赏雪而带来的精神之感,而是真实地反映了赏雪活动中出现的种种情况,比如靠喝酒来取暖,听伶人嘶哑的曲调,坐带冰凌的小羊头车回家等种种生活化场景,这些虽是俗事,但张岱并没有刻意掩饰这样的俗事,而是直接表现出来,这何尝不是文人的“真性情”呢?
通过上文分析可以看出,在《陶庵梦忆》中,张岱用一种个人化的角度来描写自然风景和地方风俗,他笔下的西湖不再是令人景仰的名胜古迹,而是让人亲近的家乡景物。景与人之间多了亲近感,少了距离感,这种写作视角使得张岱散文中的景致与人事联系紧密,让文章读来颇具人情味。
宋代文人黄庭坚在评价苏轼时曾说:“东坡之酒,赤壁之笛,嬉笑怒骂,皆成文章。”④我认为这一评价用以形容张岱和他的作品也是合适的。在《陶庵梦忆》中,文人不再是远离尘俗的隐士,不再是天赋异禀的诗人,而是世俗社会的一分子。他们的风格与前代文人不同,不虚不玄,直抒性灵;他们的事迹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回味无穷。令我们回味的不是作者前半生安逸自在的文人生活,而是这生活中的“趣”与“真”。我想,这大概可以称为有“人情味”的文人生活吧。
①④(明)张岱撰,马兴荣点校:《陶庵梦忆》,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78页。(下文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②(唐)柳宗元:《柳河东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725页。
③(唐)岑参著,廖立笺注:《岑嘉州诗笺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17页。
[1]张岱.陶庵梦忆[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张岱.陶庵梦忆[M].北京:中华书局,2014.
[4]柳宗元.柳河东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5]岑参著.廖立笺注.岑嘉州诗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4.
[6]曾枣庄,刘琳.全宋文[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作者:马晓硕,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