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琴[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1331]
从《莎菲女士的日记》的主要人物看“性别差异”的存在
⊙刘琴[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1331]
《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莎菲是个任性骄纵、富于理想主义且体弱多病的女性,苇弟是个“小孩般”、有“恋母情结”的男性,凌吉士则是个高大英俊、成熟圆滑、有骑士风度的男性。莎菲与凌吉士的性别差异更明显,她对凌吉士一见钟情,而对苇弟无动于衷。然而,莎菲最终拒绝了凌吉士,因为他们虽然对彼此的肉体充满渴望,心灵上却没有彼此认同。他们之间存在明显的性别差异,但并不完美。
《莎菲女士的日记》主要人物性别差异
丁玲的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写了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之前的评论者重点关注的对象都是莎菲与凌吉士,而很少关注苇弟这个人物形象。作者为何要浓墨重彩地写苇弟这个人物,而不是像写安徽男人那样一笔带过呢?或者说这个次男主角的设置为何不是安徽男人或者别的类型的男人?
笔者以为,苇弟这个人物形象的设置是为了与凌吉士进行对比。苇弟虽然比莎菲大四岁,但还是个“小孩般”的男人。他很容易掉眼泪,而这是莎菲最瞧不起的。“他又尽他惟一的本能在哭。我只是很冷静的去看他怎样使眼睛变红,怎样拿手去擦干,并且我在他那些举动中,加上许多残酷的解释。”①“‘还要哭,请你转家去哭,我看见眼泪就讨厌……’自然,他不走,不分辩,不负气,只蜷在椅角边老老实实无声的去流那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那么多的眼泪。”苇弟除了爱哭,还有一定的“恋母情结”。他一看到莎菲,就喜欢“‘姊姊,姊姊,’那样不断地叫着”。莎菲也把他当成了弟弟,认为他很可爱:“那天晚上苇弟赌气回去,今天又小小心心地自己来和解,我不觉笑了,并感到他的可爱。”所以,面对苇弟深情而又真挚的表白,莎菲也无可奈何,“恨不得跪在他面前求他只赐我以弟弟或朋友的爱吧”!
莎菲为何难以对苇弟产生一种称之为“爱情”的强烈激情呢?因为苇弟缺乏一种所谓的“男人气度”,而且莎菲也是个有些“小孩气”的女性。莎菲任性骄纵、放任不羁、富于理想主义,这些都充分表明她还是少女心态,所以周围的人都宠着她,她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偏偏我的父亲,我的姊姊,我的朋友都如此盲目的爱惜我,我真不知他们爱惜我的什么;爱我的骄纵,爱我的脾气,爱我的肺病吗?有时我为这些生气,伤心,但他们却都更容让我,更爱我,说一些错到更使我想打他们的一些安慰话。”所以,当有些“小孩气”的莎菲碰上“孩子般”的苇弟,她能对他产生激情吗?莎菲的心理虽然比苇弟成熟,但并不是充满母性的女人,而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少女。苇弟的男性特征不够明显,不能很好地吸引莎菲的眼球。换句话说,在莎菲的眼中,他近乎“中性人”,他是男性还是女性并不是特别重要了,重要的只是两人间纯真的友谊或者说亲情。
然而,男主人公凌吉士一出场,一切就变得不同了,莎菲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莎菲主要被他的俊美和丰仪迷住了,尤其是他的“美”:“他,这生人,我将怎样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还另外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来煽动你的心。”凌吉士的外表对莎菲的视觉冲击太大了!
瓦西列夫认为,“爱情产生的第一个表现是迷醉”,引起迷醉的是外表与心灵对人的吸引,外表属“第一性”的美。②莎菲对凌吉士的外表感到惊讶,他的俊美、他的丰仪都如此的与众不同,而这些都是苇弟身上所没有的。因此,莎菲对痴心不改的苇弟无动于衷,而对毫不知情的凌吉士一见钟情也就不足为怪了。正如笛卡儿所说:“在碰到令人吃惊的新事物、或与过去的知识或设想大相径庭的事物时,我们就会惊讶,而且还会受到震动。由于这一切都发生在我们还来不及判明利害之时,所以我认为惊讶是所有感情中的第一个。”③
而且,当时莎菲周围的男性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她正处于百无聊赖的境地:“一刮风,就不能出去玩,关在屋子里没有书看,还能做些什么?一个人呆呆的坐着,等时间的过去吗?我是每天都在等着,挨着,只想着冬天快点过去。”于是,她可以一天煨四次牛奶,只为免除烦恼;可以一字不落地看完一张报纸,只为消磨时光;可以一个人坐在火炉旁生气,只为无事可做。以至于她“宁肯找到些新的不快活,不满足;只是新的,无论好坏,似乎都隔我太远了”。莎菲一心求“新”,却得不到满足。苇弟的“爱”于她而言,毫无新鲜感。凌吉士的出现却给予她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这种激情并不反对任何事物,也不与任何事物发生冲突,而且它的存在永远让人感到新鲜如初”。④
笔者以为,莎菲对凌吉士的新鲜感主要缘于两人之间明显的性别差异。首先是身高上的差异。小说中写到凌吉士的外形特征时,最明显的一点是“高”,比莎菲要高许多。文中这样写道:“我的头停在他的胸前,我想,如若在亮处,看起来,我会像个什么东西,被挟在比我高一个头还多的人的腕中。”凌吉士不仅比莎菲高,也比莎菲之前接触到的一些男性高。“我真要可怜云霖,假使他知道他在这个人前所衬出的不幸时,他将怎样伤心他那些所有的粗丑的眼神,举止。我更不知道,当毓芳拿这一高一矮的男人相比时,会起一种什么情感!”与凌吉士相比,云霖显得太矮小了。“高个子”成了凌吉士的代名词,莎菲每次想起他,脑海中都会浮现“那高个儿”。
从整个人类发展史来看,男性比女性高。在古代,身材高大的男性在与竞争者的斗争中更有优势,他们高大魁梧的基因更容易得以遗传。女性则相反,过分高大和强壮的女性反而得不到男性的青睐,以致她的遗传基因难以遗传。所以造成现在男性通常要比女性高大。根本上说,这也是人类自身在自我选择和淘汰中产生的目前这样的结果。
现实社会中,女性一般会渴望高大的男性,高大的男性能给女性更多的安全感。如文中这样写道:“看到身边的这高大汉子(凌吉士)做镖手,大约总可靠。”这就不难解释为何莎菲对他的身高印象深刻,不自觉就会拿他的身高与周围人的身高进行对比。如云霖和毓芳带着凌吉士走出莎菲的屋子时,莎菲的反应是:“我望着那一高两矮的影子在楼下院子中消失时,我真不愿再回到这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声音,和那人吃剩的饼屑的屋子。”
其次是性格上的差异。莎菲最明显的性格特征是“放任不羁”“骄纵任性”。她的生活一点也不精细,完全随情随性:“破烂了的手套,搜不出香水的抽屉,无缘无故扯碎了的新棉袍,保存着一些旧的小玩具,……”此外,还时常发出一些不正常的笑声。莎菲就是这样一个放任不羁的女子。因此,当凌吉士那“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煽动着她的心,她就“用一种小儿要糖果的心情”望着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惹人的”嘴角,觉得有把自己的“嘴唇放上去的需要”,她要占有凌吉士,要凌吉士“无条件地献上他的心”,跪着求她“赐给他吻”。为了俘获凌吉士的心,她不顾朋友们的反对,不顾病弱的身体,搬进了低湿的小屋。再如,有时为了苇弟“很快乐,在笑”,便又“故意去捉弄”,苇弟哭了,她“却快意起来”。这就是任性的莎菲!
凌吉士认为莎菲是个奇怪的女子。凌吉士相对成熟圆滑,而且有骑士般的风度。“当我请问他的名字时,他会用那种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态度递过那只擎有名片的手来。”他的这种丰仪令任性的莎菲倾倒。莎菲懂得爱的技巧,他更懂得。他一旦明白莎菲对他有意,就开始对莎菲大胆追求。第一次送莎菲回来的那晚,他表现得很机灵:“他猛的握住我的手,我无力再说下去……‘莎菲!你还高兴读英文吗?’他忽然问。这是他来找我,提到英文,自然他未必欢喜白白牺牲时间去替人补课,这意思,在一个二十岁的女人面前,怎能瞒过,我笑了(这是只在心里笑)。”凌吉士有一套自己的求爱方式,他敢于紧紧握住莎菲的手,说一连串浅薄肉麻的情话,做出一点承诺。莎菲虽然最终拒绝了凌吉士,但在这个过程中,莎菲的内心还是很狂热的。莎菲既怕他靠得太近,又害怕他走掉。文中有这样一个场景:“他走,于我自然很合适,但我又猛然抬起头拿眼光止住了他开门的手。谁说他不是一个坏蛋呢,他懂得了。他敢于把我的双手握得紧紧的。他说:‘莎菲,你捉弄我了。每天我走你门前过,都不敢进来,不是云霖告诉我说你不会生我气,那我今天还不敢来。你,莎菲,你厌烦我不呢?’谁都可以体会得出来,假使他这时敢于拥抱我,狂乱的吻我,我一定会倒在他手腕上哭出来:‘我爱你呵!我爱你呵!’但他却如此的冷淡,冷淡得使我又恨他了。然而我心里在想:‘来呀,抱我,我要吻你咧!’”可见,两个人彼此吸引,但都在玩着欲擒故纵的游戏。
因此,莎菲与凌吉士主要从身高、性格这两个方面显示了明显的性别差异。女性相对矮小、任性骄纵、胆小怕黑,而男性则相对高大、成熟圆滑、胆大。他们第一次相会,莎菲强烈地感应到了两人的差异,对他产生了新鲜感、惊讶感,才有了后面进一步的追求。
当然,并不是说男性与女性差别越大,越会产生惊讶感,越会催生爱情。莎菲与凌吉士也存在一些明显的相同之处。例如,他们都懂得爱的技巧,他们的身体都相对“柔”。单从体格上来说,莎菲与安徽男人的性别差异可能更大,一个粗壮,一个病弱。但是莎菲很讨厌安徽男人。首先是安徽男人粗壮的体格并不符合莎菲心中的审美标准,其次是安徽男人很浅薄且不懂爱的技巧。可见,性别差异并不是越大越好,需要“异”中存“同”,两性之间要能找到某个契合点。正如瑞士学者布克哈特所说:“受过教育的妇女自然要和男人一样地追求富有特色的、完整的个性。她们要求使男人趋于完美化的那种智力的和情感的发展来使妇女趋于完美化。”⑤因此,不管安徽男人多殷勤,莎菲对他都只有厌恶。也就是说,两性之间并不是单向的两极或两端,而是“用当代物理学的术语来说,她总保持为一个电子,但对于她自己、对于男人,以及对于两者的相遇来说,却暗含着无穷的意义。如果没有一种双重欲望,正负两极就会分别归属于男女两性,而无法创造出一种交错配列或双回路线圈,使每一方都可以向着对方运动而又能回归自我”⑥。简言之,男女两性本身就存在正负两极,并不是男性就是正极,而女性是负极。“如果正、负因素不是同时存在于男、女两性之中,其中一极将永远保持吸引力,而另一极则处于永恒的运动之中,但却不拥有一个‘合适’的位置。可是,永不消失的吸引力和永不被排斥的支撑力是没有的,双极的吸引和解构代替不了分离,正是由于分离,才有了各式各样的际遇,才产生了语言、信誓旦旦的保证以及男女之间的结合。”⑦因此,我们需要辩证地看待“性别差异”,“性别差异”无疑是存在的,是个本体论的事实,只是差异并不是越大越好。
然而,在女性主义哲学领域,也有不少学者否认“性别差异”的存在。波伏瓦曾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⑧她所针对的是传统的女性气质,“女人气质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在后天种种因素的影响下,潜移默化地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女性在社会中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⑨。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男女两性的身体天生就存在着差异,正如伊利格瑞所说:“在身体接缝的地方,一切束缚都可以冲破,而且即使在颠鸾倒凤之时也不会有坠入深渊的危险,因为这个开孔处有无限生机,它面向未来。一切难以言表的自我发现,都在这一区域实现,使生命和语言有了一个流动的基础。”⑩两性身体之间的交流融合是重要的,更重要的还有心灵的交流。莎菲最终放弃了凌吉士,主要因为两人的人生态度相差太大了,彼此很难理解。莎菲信奉爱情至上,而凌吉士更愿意享受世俗的人生。凌吉士最需要的是金钱,是肉欲。爱情于他而言,更多的是一种游戏,一种放松的方式。莎菲在内心深处是瞧不起他的,文中有这样一段内心独白:“你以为我所希望的是‘家庭’吗?我所欢喜的是‘金钱’吗?我所骄傲的是‘地位’吗?‘你,在我面前,是显得多么可怜的一个男子啊!’我真要为他不幸而痛哭。”
可以说,莎菲与凌吉士对彼此的肉体是充满渴望的,然而心灵上却没有彼此认同,他们之间存在一定的性别差异,但并不完美。完美的爱情是需要心心相印的。恰如伊利格瑞所说:“这种心心相印的交流有时是那么微妙,我们必须持之以恒地追求它,使它免于遭到遗忘、丢失、变质、疾病,以至于消亡等厄运。”⑪
总之,男女两性之间的差异是必然存在的,两性之间需要身体与心灵的交流,需要“平等”的纽带把彼此连接起来。“连接或再连接男女两性的纽带必须既是垂直的,又是水平的,既是世俗的,又是神圣的……这样的聚会将不再会发生在一个以父亲面目出现的、一手遮天的上帝的阴影中,也不会成为单一性别的传声筒。”⑫简言之,“两性差异应当体现为一种完美的关系”⑬。
①丁玲:《丁玲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②[保]瓦西列夫:《情爱论》,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74页。
③④⑥⑦⑩⑪⑫⑬[法]露丝·伊利格瑞:《性别差异》,见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80页,第379页,第376页,第376页,第385页,第385页,第383页,第385页。
⑤[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79年版,第389页。
⑧⑨[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Ⅰ》,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9页,第251页。
作者:刘琴,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