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残疾

2015-01-26 21:37史杰鹏
创作评谭 2015年1期
关键词:支书老太婆傻子

史杰鹏

我少年时住的村庄,村支书是个独眼龙,有只眼睛很大,浑浊,不会转动,一看就是假的。据说是狗眼,我那时还真信。村里人都称之为“爆眼珠”。因了这只假眼,他看上去面相凶恶。我对他的唯一印象,是在大队的院子里,他穿着一双长筒雨靴,吆五喝六,指挥分鱼。那是端午节临近的日子,一条条银亮的鱼摊在大队部的院子里,行列整齐,尾巴赪红,死不瞑目。爆眼珠一个个叫名字,叫到谁,谁就能拎上一条或者两条回家,视家里劳动力多少而定。

爆眼的老婆却是个傻子,经常带着两个同样傻的孩子,在村路上游弋,衣服都十分邋遢,偶尔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证实其语言能力都成问题。有一次我经过她家,瞄了一眼,大吃一惊,满眼是爬满铠甲似的污垢,仿佛糊了一墙的蜥蜴,肮脏到如此狰狞的地步,确实是我未曾想象到的。我见过最脏的屋子,是我二伯母家,也不过是一地的鸡粪,满桌的残粥,墙上至少还是干净的。那傻女人呆呆坐在门前,两个孩子狗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她坐在门前,竟咧开嘴对我笑了笑,我转过头,赶紧逃离。

曾经问爸爸,为什么贵为村支书,竟然娶了个邋遢得要命的傻子。他两次的回答不一样,一次说:“那时的干部思想有几高尚,你知道啵?那真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哦。别人不要的女人,他才要,等于挽救残疾人啊。”听得我肃然起敬,对党的热爱油然而生。但有一次他似又说漏了嘴:“他旧社会是雇工啊,你晓得几穷?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找傻子,咋办?也有人问过他,他说,人都要有个家嘛,没有老婆,哪里像个家。”

我无法辨别哪个版本更接近真相。但按照做学问的办法,把其他材料也搜集起来,估计会有有所突破。我遂联想起爆眼之前的那任村支书,老婆竟也是个残疾——哑巴,只会像饿了的鸡一样,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让人觉得她随时都很焦虑,于是感觉爸爸前一说兴许是对的,向他求证,谁知他一点都不配合:“你说那个矮子支书啊,也是雇农,冬天都打赤脚,所以一解放,就当了贫协主席。又穷又矮,好人谁会嫁他?”我说:“可他是支书。”他却打了个呵欠:“那时支书没什么钱的。”头一歪,跌入了梦乡,很快涎水流了一嘴。坐在沙发上,他随时也能睡着,年纪真的大了,让人心痛。

有趣的是,爆眼支书的老婆芳名叫莲香。这我倒没惊讶,乡下女人取名,惯于荼毒各种花,不管你喜欢不喜欢,绝对不讲客套。然而有次我在大伯母家玩,她正跟几个妇女聊天,庞大的身躯压在瘦弱的竹制交椅上,由于时时前仰后合,交椅不胜其痛,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她们似乎在谈论莲香有很多姘夫,个个神采飞扬,兴奋得喘不过气来,这就是性事的魅力。但莲香——怎么可能?我惊恐地竖起耳朵,听见大伯母发出爽朗的淫笑:“好的丑的,男的都想尝一下哦。”我的世界观轰然坍塌,眼前尘土飞扬。

不知过了多久,爆眼支书死了。我家屋后的池塘东边,是他家的自留菜地,他就埋在那几棵高大的柳树下面,我曾见莲香带着两个傻孩子,蹲在树下烧纸,哭号,她皮肤粗糙,吻部突出,长得很像香港老电影《画皮》里喷血的女鬼。蝉声绵长,那时的阳光可真明媚,到处是喧腾的青蛙,而我还是一个清亮纯洁的少年,虽家贫不乐,却也谈不上什么悲伤。

他们的两个傻孩子,好像都是女儿。总也长不高,不知道是营养问题,还是生理本就如此。没有侮辱的意思,但大的那个长得很像“凤姐”,竟也奇怪地嫁出去了,带着红花,站在一辆解放牌汽车的车斗里,旁边一个50多岁的老头,是他的男人。在乡下,女人是不愁嫁的,因为总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男人。

乡下的天空,也无时无刻不弥漫着这交配的气息。

有一年夏天,家里特意买了几斤肉,请亲戚吃饭。我和两个堂姐在井眉边埋头洗着猪肉,突然一个瘦削的老太婆走过来:“办酒啊,是今日走破啵?”

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堂姐倒是心头雪亮,回答:“不是哦,是我这个堂弟考上大学,请亲戚吃饭哦。”

我恍然大悟,明白了老太婆的意思。“走破”这个词我是知道的,但万没料到会用在我身上!农村谈嫁娶时,若双方父母都答应孩子联姻,女方父母就要上门,和男方一家聚会喝酒,讨论“后事”。大概老太婆看我十八九岁了,到了婚配的年龄,突然在井水边洗肉,当然跟嫁娶有关。谁知我那时何等纯洁,竟全想不到这层。小时候,我经常看见房前屋后的农家少年,还没发育的样子,某一天突然敲锣打鼓,从附近的村庄迎来了一个女人。很快孩子出生了,稚嫩的少年开始抽起了烟,变成了一个爸爸的样子。不几年,带着孩子在田里插秧割稻,热得像几条伸出舌头的狗。

愕然之下,我心里随即又喜滋滋的,因为想起了那时正在暗恋的女生。年轻的生命真是满怀憧憬,我无法想象有幸能跟她在一起,将来成为夫妻,天天在一起,怎么也不会厌倦。课堂上的目光交换,一闪而避,会换成佳人在抱,目光相粘,柔情似水。我爱她的一切,她的温和、善良、柔顺,但我也无法把“走破”两个字和神女般的她联系在一起。

那个老太婆我是认识的,她家的房子,正在通往我家路上的拐角处。她的儿媳,也是个傻子。

这个傻子和莲香不同,莲香乌头黑壳,看上去就知道营养不良。她却白胖白胖,只是从脸上的表情,可以迅速判断,她智商在70以下。她也有个女儿,倒不是侏儒,但和她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母女站在一起,宛如一大一小两个粗糙的工艺品,表情自然也 一样。

好奇的我也会探究她们的根底,不通过爸爸,又通过谁呢?爸爸给了我圆满的解答:“这个傻子啊,不要小看哦,人家是城市户口。要不是傻,哪会嫁到乡下来?”我反讽他:“你当初也是因此和妈结婚的吧?”他说:“你娘又不是城市户口,郊区菜农而已。”我说:“郊区菜农,至少不用种田。”他叹了口气:“也就是看上她这点,但现在想,可能得不偿失。”如果碰得巧,很快就会传来我妈的叫声:“铁公鸡,又在说我什么?你以为你了不起?农哥哥,作田佬,你还会用两个成语耶,了不起。”

我见过老太婆的儿子,瘦高苍白,一看就非常老实。然而他就这样被命运死死扼住咽喉,一辈子泡了汤。当然,他也许不会想得那么深,人的一生,在他心中,并没有我期望的那么丰富。娶个老婆能给他带来商品粮,孩子也可以承继这种户口上的特权,在他看来,也许是值得的事。一个人,要对农民的身份有多恐惧,才会如此?

傻子第二胎生了个男孩,很快就被他舅舅带走,他说:“吃了他娘的奶水,肯定就跟老大一样。”他的意思显然是说,他不想再看见第三个再小一号的工艺品出炉,这太摧残神经了。据说带走的那个孩子,见不到他妈妈,果然很正常,甚至读书还不错。

傻女人是完全做不了家务的,大多时间只是添乱。我的印象中,她总是穿得鼓鼓囊囊,头上扎着一根红头绳,像电影中的喜儿。见了人,就露出一脸友好的笑,我有时奇怪,同样的笑容,为什么我能迅速分别出其中蕴含着智商差别。据说她有时会到处撒尿,把家里折腾得像厕所,都只能靠她的婆婆来收拾。老太婆看上去确实手脚麻利,虎虎生风。但她架不住时间的流逝,司命总会来召唤她。以她的强势,也许这门亲事当初就是她做主订下的。她会为此后悔吗?也许不会,因为给儿子娶个正常的乡下妇女,生活又会有太多光彩?

前年偶然和家人聊起这事,爸爸说:“那个老太婆啊,前两年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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