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刘志元

一

关淑芝一直想不明白，作为一名有儿有女的老太太，自己的家到底应该在哪里。

关淑芝是一名林区的退休职工，年轻时当过话务员、出纳员。老伴早年去世，家有三男两女。关淑芝一人拉扯着五个儿女。等儿女们都成家立业，关淑芝也老了，成了名符其实的老关太太。

老关太太退休以后，本来住在乡下的一所平房里，儿女们考虑到她一个人孤单，不如住在儿女家，轮流住，不然相中谁家住谁家也好。街坊邻居听说以后，都羡慕老关太太有福，夸儿女们孝顺。于是，在她退休后的第三年，老关太太就把原来的平房处理掉，把家里的物件送人的送人、卖掉的卖掉，然后高高兴兴地住进了大儿子秦志国家。

秦志国在石家庄，两口子都在央企工作，算得上事业有成。房子宽敞明亮，一百四十平方米，足够大。石家庄是旅游城市，空气好，环境也好，五个儿女一致认为，老关太太在这里应该生活的很好。可谁都想不到，老关太太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就不想再住下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秦志国两口子在和姐姐弟弟通电话的过程中，支支吾吾地不愿说出真正的原因。但是大家在和老关太太的通话中，还是分析出了其中的原因。简单说，就是因为老关太太和秦志国一家有着生活习惯上的差异，而且是很大的差异。老关太太一个人生活习惯了，她的作息时间总是和别人不一样，晚上，别人十点多才休息，她八点一过就进入梦乡了。等到早上三四点钟，人们正在深睡，她却醒来了。醒来后，热爱劳动的老关太太就到厨房里开始做早饭，尽管蹑手蹑脚，熟睡在卧室里的人们还是听得到叮叮当当。她这样一折腾，卧室里的人们哪里还能睡得着？只好在被窝里翻烧饼，慢慢地捱到六点钟才起来。摸摸饭碗，早就是凉的了。虽然老关太太会负责再把饭菜热一遍，可味道却大不一样了。时间一长，谁受得了啊。媳妇没法说，秦志国偷偷和老关太太说，老关太太当面答应了，第二天一大早，仍然是早起如常。

再说老关太太的又一个爱好：打麻将。麻将可以说是陪伴老关太太大半生的爱好了，从年轻时就喜欢打麻将，退休了更是撒不开手了。有了这个爱好，老关太太开始在这个准备长期生活下去的城市留心起来，通过和社区其他老太太聊天，她很快就把附近的麻将人群、场馆、行情摸了个一清二楚。于是，在第八天早晨，她收拾完家务，就大大方方地从秦志国家走出来，到离家不远的一家麻将馆里，开始了她新的麻将生活。

正值上午，麻将馆里的人不多，老关太太顺利地坐到一张麻将桌旁，稳稳当当地先点上一支烟，两手熟练地码着麻将牌，很快，她就进入了另一种状态，在淡淡的烟雾中，她非常专注、认真地摸着自己的牌，分析着别人手里的牌。牌友就趁机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聊起来。上家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几张牌抓过之后，慢悠悠地问，大妹子，是本地人吗，怎么没见过你？下家是位五十左右岁的妇女，几张牌出过之后，那人眼里看着牌，嘴上问道，大姐家里几口人啊？老关太太实在，问什么就说什么。有什么呀，儿女个个都有出息，都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因此她也乐意回答这些问题。几圈麻将下来，老关太太赢了八十多块钱，同时，家里有什么人、都做什么工作、生活在哪里，都有什么爱好，一起打麻将的人也把她家这些情况摸了个门清。

就这样，秦志国在本地生活十几年都不认识的人，老关太太几天就认识了。

说句良心话，对老关太太打麻将这个爱好，秦志国和其他儿女一样，考虑到老关太太业余时间没处打发，就这么一个爱好，也不好过分地阻拦，再说又不是玩大麻将，都是几毛钱的，玩一天就是十几块钱的输赢。

打麻将，成了老关太太生活的一部分。每天吃过早饭，她都会准时出现在麻将馆。上了麻将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渐渐地，有些来自邻居街坊的说法就传到秦志国夫妇的耳朵里，说老关太太玩牌太认真，别人出错一张牌都能和人家吵起来。这哪行啊？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还有心脏病，高血压。周围因为熬神生气倒在麻将桌前的人还少吗？秦志国两口子找个机会，和老关太太深谈了一次，老关太太认真地说，儿子，你放心，妈把麻将忌了，再不玩了。老关太太说到做到，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屋里，除了搞家务就是看电视，再不就翻翻秦志国一家的影集，看看儿子孙女小时候的模样。到第六天早晨，吃过早饭，老关太太收拾完家务，打开电视，没什么好节目，看看天上自由飞翔的鸟儿，老关太太决定锁上门，上街遛弯。去哪儿呢？在街上随便走走之后，她不由自主地走到一个地方，抬头一看，正是几日不见的麻将馆。牌友们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大姐来了，最近怎么没来？你们玩，我还有事，一会儿就得走。她在一旁坐下来，她有自己的想法，只看不玩。看了一会儿，牌局中有个年轻人接个电话，有事走了。麻将桌上三缺一，怎么办？牌友们热情地邀请老关太太，快快快，学雷锋，救场如救火。面对那一双双热情的眼睛，老关太太很自然地坐到麻将桌前，把烟叼在嘴角上，腾出手就去码牌。这一玩就忘了回家做饭，直玩到外面天麻麻黑，玩到屋里烟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睛，直到家里人左问右问一路打听才找到她。

这一次，秦志国夫妇真的生气了。媳妇张秀丽乒乒乓乓地说了老关太太一顿，不爱发脾气的秦志国也忍不住开始发脾气。老关太太可不在乎这个，我老关太太又不是一个儿子！

于是，一番针尖对麦芒的较量之后，第二天，老关太太简单地收拾起几件常用的衣服，趁儿子媳妇上班、孙女上学，她锁上门直奔火车站。几个小时以后，热爱旅游的老关太太已经坐火车到了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天津。

算起来，老关太太在秦志国家住了不到两年。

二

二儿子秦志富家在天津。

到了秦志富家，生活地点虽然转换到天津，老关太太的生活习惯却没有变，仍然是那样勤快，那样热爱生活。好在秦志富一家也都是普通工人，每天起床也很早，还适应得了老关太太的生活方式。在这里，老关太太仍旧按照自己的习惯去生活，不到一个月，就熟悉了这里的麻将场所、麻将人群，结识了许多秦志富一家住了许多年都无缘结识的男女老少。

谁都没想到，正是这些人，或者说，也许正是这些人，让老关太太的生活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变化。

大约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老关太太从麻将馆里出来，准备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些菜，给家里准备晚餐。途经公园的时候，路边的一个中年妇女突然凑到老关太太跟前，神神秘秘地说，老人家，你要有灾了。老关太太并没有见过这个人，一下警惕起来，说，我也不认识你啊。那个中年妇女说，我会相面，看出来的，说着就把她拽到一旁，问她，你是不是有三个儿子？老关太太心里一惊说，是啊，你怎么知道？中年妇女说，我不光知道这些，还知道你是属马的，老伴不在了。老关太太更吃惊了。不等老关太太把嘴巴合上，中年妇女把老关太太家里的情况说了个一清二楚，接着说你的二儿子今年有灾难，需要花钱破解，信不信由你。老关太太本来在电视里也听说或骗人拍花的事，心想这人可能就是个骗子，可眼前这人把三个儿子的名字都叫上来了，其他情况说的也是那么准，老关太太听得是心惊肉跳。急忙问，那得多少钱啊？中年妇女诡秘地一笑说，那就看你的诚意了。老关太太说，可我现在没带钱啊。中年妇女说，那没关系，你现在就回家取，我就在这儿等你，过了时辰就来不及了。老关太太看看表，下午三点一刻，离中年妇女说的四点五十差不多了，赶紧一溜小跑回到家里，拿着存折就跑到附近的银行，从自己多年积蓄中取出五万元，交到中年妇女手里。中年妇女给她一张写着三个儿子生辰八字的字条，说是神符，回家贴在卧室门口就可以了，并再三嘱咐不要告诉别人。老关太太千恩万谢地回到家，正赶上秦志富下班回来，见卧室门口贴了个怪怪的纸条，老关太太的神色也不对，就问是怎么回事。老关太太本不想说，在秦志富一再追问下，只好从实说来。秦志富听后大惊失色地一拍大腿，妈呀，您上当了！回头就去找那个中年妇女，哪里还有踪影？秦志富立刻领着老关太太到附近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很重视，但是老关太太提供的线索太少，案子一撂就是好久。

就这样，秦志富千辛万苦在外面打工，汗珠子摔八瓣也挣不到几个钱，老关太太倒好，一下被人骗走好几万块钱。

自从出了这件事，秦志富一家人怕老关太太上火，明里暗里谁都不说什么，可是老关太太却总是觉得自己心里有个阴影。尽管嘴上不在乎，心里也很懊悔，没法继续在秦志富家待下去了。按照老关太太的计划，下一步，是打起行李卷儿去哈尔滨，去三儿子秦志强家。可是，这种情况下还怎么见秦志强一家人，秦志强一家人还能欢迎她的到来吗？虽然秦志强不能说什么，可是儿媳程淑珍，那张嘴可比刀子还锋利。满怀着这些踌躇和犹豫，老关太太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几天之后，老关太太就带着她的全部家当：一个包袱、一个背包，离开了秦志富家。

三

这一次，老关太太玩起了失踪。

离开秦志富家以后，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五个儿女互相通电话，都说老关太太不在自己家。秦志富说，老关太太走时连个字条都没留下，不过是带着行李走的，她的衣服都收拾走了。大家分析，这个老关太太很有主意，看样子是有备而走的，不存在走失的可能，不用报案，等等吧。大家就一边积极寻找，一边耐心等待。

这一找一等，就是一个星期。

第八天，乡下的秦志敏遇见一位原来的邻居乔阿姨，偷偷地告诉她，你妈回来了。大女儿大吃一惊，忙问在哪里看到的，会不会看错了，乔阿姨说不会错，我还和她说话了呢。秦志敏问，那她现在住在哪里？乔阿姨说，那可没说，只说是租了个房子，不知道在哪个小区。秦志敏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妹妹秦志丽，那时的秦志丽一家还没搬到长春市里。姐妹俩立刻发动群众，开展了大规模的搜寻，一周以后，秦志丽终于在一片平民区的平房里找到老关太太。原来，老关太太在这里租了个平房，房子挺大，屋里锅碗瓢盆碗柜壁橱等各类设施都置办齐了。屋里院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老关太太甚至把过冬的白菜都买好了，厨房放了一只大水缸。秦志丽找到这里的时候，老关太太正守在一堆白菜旁腌酸菜。秦志丽一见到老关太太就喊上了，你这个老太太，上这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秦志丽的声音过尖、过高，把正在菜园里觅食的几只小麻雀都惊飞了。老关太太却头也不抬，拿起一棵白菜，把外面的那层菜帮掰下来，然后小心地放进缸里，这回我多腌点，过年都回来都够吃。秦志丽更生气了，我们都以为你丢了，全中国都找遍了也找不到您。老关太太也慢悠悠地说，我能走能撂的，谁用你找了？秦志丽心想，到这份上就别惹她生气了，就换了个面孔，笑嘻嘻地说，妈，您回来的正好，我和大姐都挺想您，咱们把这个房子退了上我家去吧，上我大姐家也行，您在这里让别人看见不好，以为我们不孝顺。老关太太依然不紧不慢地收拾着白菜，谁爱说啥说啥，我谁家都不去，省了给你们添麻烦，也省了你们一天到晚老管我，在这我爱干啥干啥，死了都用不着你们管。说着，老关太太把最后一棵白菜续进缸里，在上面再撒上一层盐，最后在白菜上压上一块早就准备好的大石头。半个月就能吃，等你家想吃上这来取吧。说完，老关太太进屋，点上一棵烟，坐在沙发上，再不接秦志丽的话茬了。

秦志丽在厨房呆呆地站了半天，终于明白了老关太太的真实想法。

回到家，秦志丽立刻拿起电话，与哥哥姐姐一顿沟通，五个儿女迅速形成了共识：老关太太在谁家都不行，最好是自己能有个单独的住所。当然，房子坚决不能在乡下，生活不方便。

于是，秦志国开始给老关太太找房子，在石家庄火车站附近租了个公寓，面积不大，不过住一个老关太太蛮可以。找到房子以后，秦志国三番五次地给老关太太打电话。老伴去世以后，大儿子就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了，对顶梁柱的话，老关太太还是认真考虑的。就这样，老关太太在乡下住了不到一个月，就不得不把自己自作主张租的房子、置办的生活用品、包括那满满一大缸酸菜都处理掉，重新打起包袱，重新回到了石家庄。

这一次，老关太太终于实现了自己多年的梦想，那就是一个人生活。何况城里的条件很优越，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出门就是菜市场，附近就是大超市。只是秦志国一家照顾她不太方便，一周才能看望一次老关太太，平时只能靠电话联系，询问老太太的生活状况，明知道她的麻将瘾和烟瘾都没有戒掉，房子里的电话常常是到半夜了也无人接听，实在是让人担心。不过也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好在老关太太的身体状况还可以，照顾自己没问题。

四

几年后，马强调到长春，随后一家人都搬过去了。秦志国和大家一商量，长春绿化好，环境好，生活也方便，秦志丽在医院工作，马强性格温和，人也挺好，他们照看老关太太比较方便。于是一合计，每家凑几万块钱，由秦志丽出面，在长春买了一户房子。三楼，就在秦志丽家楼下。秦志丽一家平时照顾老太太，只需上楼下楼一走一过就照看了。

于是，老关太太又来到了长春。这时的老关太太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

长春的房子挺好，秦志丽一家对老关太太照看的也很好，有空就找老关太太上楼一起吃饭。平时上下班去老关太太家看一眼。老关太太住在这里，很舒服，很适应。每天下午五点多就开始守着电视在床上看电视，看累了就睡觉。看到老关太太的这种生活状态，马强一家很放心。但是，秦志丽做梦都没想到，在石家庄单独生活几年之后的老关太太又有了新的变化。

原来，每天下午下班，马强两口子一看三楼没有亮灯，就知道老关太太上床休息了，不好再开门打扰老人休息，就改为早晨或中午去看望一次老太太。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秦志丽在家包饺子，煮好以后派马强给三楼送去一盘，如果老关太太没睡觉就可以吃上几个。结果马强带着钥匙到了三楼，屋里的灯关着，喊半天没人答应，打开灯一开，老太太根本就没在家！回来和老婆一说，秦志丽也很意外，会去哪里了呢？ 这时虽然是春天，可是晚上的气温也在零下，老关太太会不会在哪里犯病或摔倒了，还是出门找不到家了？秦志丽知道老关太太患有小脑萎缩的毛病，容易出门找不到家。两个人越想越害怕，饭都顾不上吃，穿上衣服就蹬蹬蹬下楼，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围着社区就找起来，边找边打电话互通情况。老关太太常去的广场、社区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到晚上十点，两口子疲惫不堪地回到三楼，马强无奈地说，再找不到就报案，正说着，老关太太叼着烟卷进屋了。这么晚不睡觉您去哪了，秦志丽审视了一下老关太太，见老关太太好好的，没什么不对的地方，甚至还有点兴奋的样子，就不满地问。老关太太说，我睡不着，出去溜达去了。这么晚上哪溜达啊，找您这么半天。我就在小区大门口。小区门口？我们都找遍了，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您骗谁呀？秦志丽有点急了。老关太太说后来我就往东走了。小女儿终于大喊起来说，您撒谎，我们在附近找您三个多小时。老关太太也生气了，我这么大人也丢不了，还用你找？马强忙和稀泥说，妈，我们也是为您好，您说这么晚了，气温还这么低，有点意外怎么办？母女俩不欢而散。

连马强都不知道，从第二天开始，秦志丽长了个心眼，开始独自一人悄悄跟踪老关太太。到第三天，终于发现老关太太就在附近楼房里的一家麻将馆里，正叼着烟卷悠闲地打麻将。面对旧病复发的老关太太，秦志丽几乎要气疯了，要不是极力克制着自己，差一点就把那里的麻将桌给掀了。秦志敏和几个弟弟在电话里得知这一消息后也非常生气。生气过后，反倒冷静了。想想吧，房子都买下了，重大决策也是集体决定的，哪能说改就改啊？改变不了老关太太，就改变改变自己，不行就妥协吧。老关太太这么大岁数了，随她去吧。儿女们纷纷长叹一口气，共同说出两个字：没招。

这次保密行动的失败，对老关太太无疑是又一次打击。老关太太陆续接到其他四个儿女的电话指责，反思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毕竟儿女是为自己好。不能再给儿女们添麻烦了。于是，老关太太横下心来，戒烟，戒麻将！她极力克制自己，每天上街就是和老太太聊天，回家就是负责做三顿饭，最多是在十字街口的报刊亭前和一群老太太打打扑克，然后就是看电视、睡觉。闲下来的时候，就养一屋子花，兰花、仙客来、菊花、水仙花，红红绿绿地弄了满屋子。每天浇水、松土、收拾屋子，把洒在地上的水珠、踩在地上的脚印、落在高高低低的家具上的灰尘擦得不见踪影。再闲下来，就是守着秦志国送给她的那台长虹电视机，电视机里的节目没意思就关掉电视。如果是白天，就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外面的婆娑的树影、看跟前参差的楼群、看小巷里过来过去的人和狗，看远方朵朵流动的白云。一边侧耳听着各屋的电话，时刻准备接听儿女们打来的电话。这些就成了老关太太居家养老的全部生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天，乡下的秦志敏突然来了，还用背包装着一只刚满月不久的小狗，外孙小伟把名字都给起好了：福瑞，英文里是自由自在的意思。秦志敏把福瑞正式送给了老关太太，目的是想给孤独的老关太太带来些快乐。谁都想不到，正是从这一天开始，老关太太的生活一点点发生变化，一直变到儿女们认不出来。

五

据秦志敏说，这条小狗的妈妈是一条流浪狗，住在秦志敏打工的烧烤店附近一家住宅的阳台下面，阳台的主人家里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每天颤巍巍地走出家门，到几十米开外的儿子家开的烧烤店吃早饭。福瑞的妈妈每天一见到这位老太太走出房门，就会主动迎上去，颠颠地跑在前面引路，一直把老太太护送到烧烤店，等老太太吃过早饭，再颠颠地跑在前面把老太太领回来。福瑞出生的时候，她的妈妈从外面拽来几块大小不一的板子围在四周，把自己的小产房围得严严实实。可以说，福瑞的妈妈是个很负责任的妈妈，福瑞自然成了根红苗正的好小狗。有了这些历史做铺垫，老关太太对福瑞一开始就充满了同情。

事实证明，福瑞也确实很懂事，很听话，很快就适应了从乡下到城里的生活。老关太太几天给它洗一次澡，把它伺候得干干净净的。每天，它陪着老关太太上街，从不乱跑，也不乱咬，和附近的小狗玩耍，不管玩的怎样高兴，老关太太说声回家，它立刻跑回来。楼上楼下的人也很喜欢这个干干净净的小狗，老关太太住在三楼，每天一开门，总会看到门前一个或几个塑料袋，里面不是装满了排骨就是泡了肉汤的米饭，甚至还有水饺。附近有个烤鸭店，老关太太有空就去串门。买烤鸭的顾客有不喜欢吃鸭屁股的，都要求店老板把烤鸭剁成小块，顺便把鸭屁股撇出来。于是，鸭屁股就成了招待福瑞的好礼物，福瑞每次来店里都能吃上好几个鸭屁股。后来吃腻了，一看到鸭屁股就跑，老关太太只好把鸭屁股拿回家来，给它攒着。就这样，福瑞一天天长大，虽然鸭屁股没少吃，长得却威风凛凛，白眼圈，白嘴巴，白胸脯，其他部位全是金黄色，毛光滑、顺溜，两只耳朵高高地竖立着，怎么看都更像一匹威武的小狼。老关太太喜欢，更多的人都喜欢。走在大街上，很多人见到福瑞都要回头多看上两眼，顺便夸上几句。称赞小狗，也顺便夸奖老关太太，会养狗，有耐心。福瑞也越来越乖巧、懂事。在家里，它从来不随地大小便，老关太太一进屋，它就会从鞋架上把拖鞋叼下来，送到主人的手上。老关太太上街，它在前面为老关太太领路，走不远就停一下，回头看看老关太太跟上来没有，如果离得太远就等一会儿。一次上街，路滑，老关太太摔倒了，福瑞急的哼哼唧唧的，上前又是拽衣服，又是拽胳膊，企图把老关太太扶起来。那一瞬间，可把老关太太感动得够呛。养这么多儿女，哪一个能在身边随时搀扶自己啊！

有了福瑞的陪伴，老关太太的生活过得充实而快乐，真正戒了麻将瘾，戒了烟瘾。夏天，老关太太看福瑞在碧绿的社区青草地上翻滚玩耍。冬天，老关太太看福瑞在没膝的雪地里一窜一窜像个小兔子一样蹦跳。老关太太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喜欢、是慈祥，是期待。恍惚之间，福瑞就一天天长大了，可是有一个问题也同时跟着长大了。

这个问题的确是个问题。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关太太也好，儿女们也好，都在一点点淡化以前彼此之间生活中的不愉快。想念也在一点点增加。尤其是老关太太，很想几个远在外地的儿女。儿女们虽然每年过来一次，那毕竟才几天，除夕来了，初三就走了。几个儿女虽然隔三差五和她通话，可毕竟见不到本人，时间久了，都邀请老关太太去住上几天。尤其是夏天一到，邀请的电话就更多了。三劝两劝，老关太太活心了。可是福瑞怎么办啊，火车上也不让带小狗啊，为这事难住了老关太太。几个儿女给出了这样那样的主意，送人？舍不得。找人照看？没合适人。楼上楼下的邻居虽然都挺喜欢福瑞的，可是不方便养。让秦志丽照看几天？秦志丽一家住在七楼，都有自己的事，如果照看只能一早一晚看看，上班时间福瑞拉屎撒尿怎么办？不行不行，老关太太自己都通不过。始终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儿女们再邀请，老关太太就说，不行啊，福瑞咋整啊？时间长了，儿女们对她有意见了，怎么，我们还赶不上一只小狗重要啊？老关太太急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她也怕被儿女们误会，可是解释也解释不清，反正您不来就不对，就是不重视我们。

就在老关太太一筹莫展之际，她忽然想起附近一家银行有个保安人挺好，曾经多次和她商量，想把福瑞送给他。那人看上去挺好的。于是，一咬牙，老关太太把福瑞送给了那个保安。把拴狗的绳子交到保安手里以后，老关太太扭头就走，福瑞却向后挣着，老关太太偷偷地回头看，福瑞也在一步一回头，绳子把福瑞的脖子勒出深深的一道痕，也把老关太太的心勒得好痛。

六

把福瑞送人以后，老关太太就去了乡下秦志敏家。

在秦志敏家，秦志敏又是炖排骨，又是鸡蛋炒柿子。一天换着样的做好吃的，可是老关太太却像丢了魂似的，嘴里念念不忘她的福瑞，秦志敏把炖好的排骨端上桌，老关太太就问，福瑞能不能吃上排骨啊？等看到了热腾腾的肉馅包子，老关太太又叨咕上了，肉馅包子福瑞最爱吃了。三句话弄得秦志敏不高兴了，快吃你的饭吧，小狗比人还重要啊？老关太太受到秦志敏的一顿数落，心里也不痛快。秦志敏原计划要第一天在家休息一下，从第二天开始，领老关太太在乡下转转，呼吸呼吸乡下的新鲜空气，不等她把这想法说出来，老关太太已经收拾包袱，登上了回家的火车。

从乡下到城里七个多小时的路程，火车到站已经是半夜时分了，老关太太回到家不吃饭，也不睡觉，硬是在沙发上坐了半宿。第二天一大早，老关太太就跑到那家银行，找到那个保安，硬是把福瑞要了回来。这件事立刻在社区老太太们之间传开了，都说老关太太可真行，给人的东西还带往回要的。

就在老关太太把福瑞要回来的第二天，秦志敏突然从乡下出现在老关太太面前。正在上班的秦志丽得知大姐突然到来的消息也很高兴。第二天早晨，秦志丽上班前照常开门到老关太太家，却发现屋里静悄悄的，人不见了，福瑞也不见了！秦志丽急忙打电话，一问，老关太太和秦志敏已经带着福瑞在火车上了。火车不让带小动物啊，秦志丽忙问，福瑞是怎么上的火车，秦志敏就在电话里得意地笑了起来。原来，两人把福瑞领到火车站门口以后，用毛毯包上，装作抱个小孩，过安检的时候硬是没被发现。等上了火车，列车员看见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让老关太太为福瑞买张半价火车票。就这样，买了火车票的福瑞，也理直气壮地坐在硬座上，和满车厢的旅客一样，渴了喝矿泉水，饿了吃面包，一路看着夏天的风景，来到了乡下。

有福瑞的陪伴，老关太太在乡下的生活充实而快乐。大女婿叶满山不在家，经常在山上修路作业，一去就是几个月。秦志敏刚好也退休了，在家闲着没事，就领着老关太太走街串巷。这里的变化很大。到处是新建的楼房，到处是硬化拓宽的马路，连过去的泥水小巷现在也是纵横回环的水泥路了。福瑞更高兴，在这里见到了它的妈妈，一只长卷毛、脏兮兮的小白狗。小白狗还在接送那位老太太。福瑞并不认识自己的妈妈，当妈妈的也不认识自己的孩子，母子相见不但没有亲密的表示，反倒咬成一团。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

正当老关太太张罗回城里的时候，秦志敏做出一个重要决定：老关太太回去行，福瑞不许带回去了。老关太太一听就急了，为啥？秦志敏说，我可不想让别人说福瑞拖你的后腿，你该上谁家上谁家。老关太太一听就知道秦志敏听到来自儿子那边的什么风声了。你管别人怎么说干啥，这是我个人的主意，和你没关系，福瑞我必须带走！秦志敏坚决不同意。老关太太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原计划住一个月就回来的，这下可好，和秦志敏争起福瑞的抚养权来了。没办法，又住了半个月，也没争过秦志敏。福瑞知道老关太太要走了，每天出门就不离老关太太左右，进屋就偎在老关太太身边，眼泪汪汪地看着老关太太，看得老关太太心里那个难受。想到长痛不如短痛，老关太太还是听从秦志敏的话，一咬牙，独自上了回城里的火车。

回到家，老关太太第一件事就是给秦志敏打电话，问福瑞怎么样了。秦志敏怕老关太太听了难受，告诉她福瑞挺好的，可欢实了，老关太太这才放下心来。其实老关太太走后，福瑞三天没吃食。秦志敏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儿子上大学需要钱，自己需要出去打工，没时间伺候福瑞，随后便把它偷偷地送人了。

老关太太把福瑞留在秦志敏家以后，心也留在了乡下。每天，呆呆地看着放在桌子上的电话，那是秦志敏给她刚买的一只三星牌手机，屏幕大，键盘大，小外孙小飞亲自手把手教会了她简单的使用方法。现在，看着这只红色的手机，她心里只有两件事，一是接电话，那都是三个儿子打来的。只要拿起电话，老关太太就和他们说福瑞，福瑞长福瑞短，说的都是没有福瑞的苦恼和福瑞在时的欢乐;一是打电话，老关太太现在每天只给一个人打电话，那就是秦志敏。打电话的内容也只有一个，那就是问福瑞胖了还是瘦了，闯祸没有？秦志敏开始还能编几句，今天说，妈，福瑞有进步了，现在可听话了，在屋里也不祸祸东西了。明天说，妈，福瑞今天和前院的狗掐架了，把人家的狗给咬的满大街跑。时间一长，秦志敏再也编不上来了，开始变得支支吾吾的了。终于有一天，一不留神把福瑞的眼圈说成是黑色的。老关太太一下就急了，你是不是把福瑞送人了？秦志敏的声音比她的还大，送人怎么了？当初就是我要的，我爱送谁送谁！老关太太叭地一声就把电话摔了。秦志丽得知后去看老关太太，老关太太气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一连几天都没吃饭。

七

转眼福瑞被送出去几个月了。

这期间，老关太太分别向三个儿子承诺，今天说明天去你家，明天说后天去他家。其实她最想去的，还是秦志敏家。

说来也巧，一天，马强去县里检查工作，正是中午，一行人吃过午饭，乘车去另一个县，路过秦志敏生活的那个乡下，有人要上厕所，司机就把车停在路边。几个人下车方便完毕，见路边就是个森林公园，此时正是秋天，天高云淡，凉风送爽。园内树木葱茏，花团锦簇。几个同行的人一商量，时间还早，先去公园里转一转。几个人就走进公园游览了一番。马强还趁机在公园的文化长廊上记下一首名为《拜新月》的小诗：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罗带。正回味着往外走，只见百米开外的地方站着个怀孕的小媳妇，手上牵着一条黄色的小狗，小狗正怔怔地往这边看。马强一见，心里一惊，这么巧，怎么这样像福瑞？就撇开大家，独自上前，试着喊了声，是福瑞吗？这小狗一下缓过神了，冲着马强就摇头摆尾地扑过来了。足有四个多月没见到福瑞了，这时的福瑞比以前瘦多了。马强心里热热的，真想把它领回去，可是不行。只好对牵狗的小媳妇说，这小狗可听话了呢，你可要好好待它啊。小媳妇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使劲地点头，马强这才发现，小媳妇原来是个哑巴！看着福瑞和自己依依惜别的样子，马强眼眶有点热，当时就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婆。秦志敏随后也就知道了，她有点不信，特意打电话给马强，我送给的是一个岁数挺大的男人，怎么变成小媳妇了？不会看错了吧。马强说不会错的，我还摸它了呢，它可高兴了呢，怎么会错了？秦志敏一听心里有点不托底，抽空就找到了那个熟人。那个熟人开始不想告诉她，后来见瞒不住了，只好承认是他把福瑞以一千元的价格卖给那个小媳妇家了。秦志敏的心顿时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打听到那个小媳妇家的住址，她立刻就赶过去，不由分说就把福瑞连狗带链子给牵回来了，只扔下一句话，你们两家的烂账自己算去吧，这拴狗的链子还是我家老太太买的呢。这边电话里一听到这个消息，老关太太感动得老泪纵横，却不说她秦志敏好，而是一连声地说，我的福瑞呀，我的福瑞呀，可怜的福瑞呀，电话里就命令秦志敏，立刻把福瑞给我送回来！秦志敏有了这次经历，也觉得这小狗和老关太太还是有一定缘分的。这次秦志敏什么都没说，立刻就登上火车，把福瑞送回长春。

就这样，福瑞再次回到了老关太太的身边。

福瑞回到老关太太身边以后，老关太太满怀喜悦地思忖，福瑞能上火车了，这是一个重大的突破，一个难题解决了，以后就可以带着福瑞到每个儿女家串门了。以后，每个儿女的家就成了她的家了。她准备给每个儿女打个电话，告诉他们这一重大决定。她高兴地拿起电话，先拨通了大儿子秦志国的手机，响半天没人接，她又拨通了家的固定电话，很快就有人接电话，是大儿媳，听了老关太太的陈述后，大儿媳告诉她，你儿子也是养宠物的人，花花鸟鸟的养了一大屋子，一只黄鹂就一千多块钱呢。鸟可是喜欢清静，最怕吓着。七扭八拐地说了半天，老关太太越听越糊涂，这是让我去啊，还是不让我去啊？

中午的阳光照在老关太太的身上，很暖和，可是老关太太的头脑却有点乱。她有点想不明白，平时电话里那么盛情的邀请，真要去了，态度怎么又变了？

她没有勇气再打第二个电话，慢慢地坐回到床上，像往日一样，呆呆地看着外面的蓝天和缓缓游荡的白云，看着屋里已经有点打蔫的花花草草，看着脚下正用期盼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小狗福瑞，心里默默地劝自己，儿女都那么忙，就别给他们添乱了。我就在这里呆着，最好。

这样想着，一颗浑浊的泪珠还是从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悄悄地滴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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