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社团与期刊的互动共生*
——论新文学的生产传播与文脉制衡

2015-01-23 20:43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6期
关键词:新文学刊物社团

刘 忠

学校、社团与期刊的互动共生*
——论新文学的生产传播与文脉制衡

刘 忠

新文学的产生与发展受多种因素制约,其中,高等教育、同人社团和期刊扮演着重要角色。高校师生不仅是新文学的生产主体,也是接受主体。教师、学生、作家、读者的多重身份认同与互动,加快了新文学从“破坏”到“建构”的步伐。新文学伊始,师生、同窗之间结社十分普遍,“社团—期刊”几乎成为一种标配模式。同人社团和期刊在积聚作家、发表作品、培养人才、开展论争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但也存在一些弊端:不利于凸显作家个性;同人聚散、思想分歧容易导致社团消亡、报刊停办;社团之间意见相左甚多,“党同伐异”现象时有发生。这些社团和期刊的存在很好地诠释了什么是众声喧哗,什么是多元对话。

新文学; 生产传播; 文脉制衡; 学校; 社团; 期刊

新文学的产生与发展受多种因素制约,其中,高等教育、出版机制、同人社团和刊物扮演着重要角色。在以书院、私塾为主体的传统教育系统中,“政统”和“道统”一体两面,理所当然地居于主导地位,担负着科举入仕和思想教化的双重使命;而以传播知识、生产知识见长的“学统”则处于附属和边缘化地位,要么沦为前者歌功颂德的工具,要么成为文人感时伤怀的对象,主体性十分稀薄。晚清以降,洋务学堂和教会学校的兴起部分地唤醒了教育的“学统”功能。作为literature的“文学”一词开始进入国内,文学与文章趋于分化,及至1912年清廷灭亡,文学的学科地位进一步提升。1916年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后,援引胡适、陈独秀、周作人、鲁迅(兼职)、钱玄同(兼职)、刘半农、吴虞等人,以“文学革命”为先导,把北京大学变成各种思想、文化、文学交汇和碰撞的中心。“一校一刊”在中国新文学生产、传播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开启了“大学文学”的新模式:大学师生不仅是新文学的生产主体,也是接受主体。

一、现代大学教育与新文学的产生

新文学初创时期的作家主要是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师生。陈独秀、胡适、鲁迅、周作人、李大钊、钱玄同、刘半农等人都是大学教授,工资收入较高,生活相对稳定。胡适初入北京大学,第一月月薪是260银元,第二月月薪提升为280银元,比照今天的物价水准,近乎20 000元人民币,如此薪水,胡适本人都觉得很高。收入丰厚之外,校园文学拥有广泛的受众基础,学生既是新文学的接受主体,也是潜在的创作主体。傅斯年、罗家伦、徐玉诺、杨振声、陈衡哲、俞平伯、冰心、废名、郭绍虞、王统照、孙伏园、许钦文、朱自清、台静农、余上沅等人,就是从学生走向作家的。“他们省缺了从认同西学到认同文学的转换过程,而且径自地把自我的文学创作基点奠定于五四文学所确定的现代意识基点上……没有像鲁迅、胡适、郭沫若那样的文学之外的诸如医学、农学、地质学等现代科学造诣。这就是说,作为五四文学接受主体的学生,在接受老师熏染的过程中,直接地确立起现代文化观念,实现了和他们所追随的老师的文化心理结构上的同质同构。”*李宗刚:《新式教育下的学生和五四文学的发生》,《文学评论》2006年第2期。

相同或相近的文学爱好和长时间的接触,很容易萌生组织社团、创办刊物的愿望。《新潮》、《语丝》、《浅草》、《沉钟》、《莽原》、《未名》、《狂飙》、《湖畔》、《弥洒》、《绿波》、《湖光》等的创始人和作者群,无一例外都是大学师生。现代大学教育一改古典教育的单一、封闭机制,代之以新思想、新文化、新知识的传授,生产者与接受者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融洽。新的教育体制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也改变了文学的存在形式。这种由大学校园向整个社会辐射的生产传播方式加快了文学思潮的更迭速度,新文学之所以能够在短短的十年时间里就把西方近现代文学几乎所有的思潮、流派、理论演绎一遍,即与此有关。这也是今人一提起“五四”,就心向往之的原因。那个时候,大学校园是新思想、新文化的前沿,引领社会潮流;教师地位很高,胡适、陈独秀几成“五四”时期的文化英雄。此一时期,大学和师生、师生和社团、社团和刊物互动共生,吹皱一池春水。新文学不仅改变了人们的文学观念,也培育了新的作家和读者群体。

教师、学生、作家、读者的多重身份认同与互动,加快了新文学从“破坏”到“建构”的步伐。“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人生而平等”、“一步一回头地瞟我意中人”等人的觉醒之声响彻校园,在青年学子中引发广泛共鸣,给尚处在封建主义禁锢中的人们以无限温暖,为徘徊在婚姻自由门外的青年以莫大鼓舞。但是,浸淫多年的封建主义不可能一夕瓦解,旧文化、旧思想、旧文学、旧道德势必会借助各种力量来制衡新文化、新思想、新文学、新道德。为了实现突围,以校园师生为主体的各种文学社团纷纷创办。学者桑兵统计,“晚清灭亡之前的十年间,社会团体总数2 000多个,大多为商会、农会、教育会、革命团体等,人员构成主要是商人、士绅、开明人士、学生”,目标指向多为商会经营、创办报刊、组织革命、兴办实业,单纯的文学团体极少,仅有一些戏剧、小说、诗歌团体,配合开启民智、人才培养之用,远不足以撼动传统文学和文化的主导地位*桑兵:《清末新知识界的社团与活动》,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第274页。。经过民国前思想界、文学界的“新民说”、“小说界革命”、“诗界革命”、“文界革命”的倡导与累积,文学的制衡局面发生明显倾斜。有学者做过统计,“在‘五四’文学革命发动以后的第一个十年间,在各地成立的大小不等的文学社团有150多个,如果加上后来的两个十年间所建立的,则在700个以上”*陈安湖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流派史》,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737页。。

从整体趋势上看,虽然白话文学渐成主流,古典文学衰态尽显,但是旧文学在复古派、学衡派、甲寅派等拥戴下,挟名教、伦理、纲常之威,对新文学进行了强有力的阻击。“引车卖浆之流”、“铲除伦理纲常”、“数典忘祖”的批评与指斥,飞沙走石一般,扑面而来。针对旧文学的反攻倒算,新文学作家散兵游勇式的抵御并不可取,组织社团、创办刊物才是明智之举。于是《新青年》、《新潮》之外,文学研究会与《小说月报》、《文学旬刊》,创造社与《创造季刊》、《创造周报》、《创造日》,语丝社与《语丝》,浅草社与《浅草》,沉钟社与《沉钟》,未名社与《未名》,莽原社与《莽原》,湖畔社与《湖畔》,朝花社与《朝花》,狂飙社与《狂飙》,弥洒社与《弥洒》,南国社与《南国》,湖光社与《湖光》,艺林社与《艺林》,绿波社与《绿波》,纷纷创设。其创办者、作者基本上都是大学师生,或是有高等教育背景的学者、社会名流。他们对旧文学的内容和形式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批判,以一种群体性的“和声”来扭转旧文学、俗文学对新文化、新文学的反扑。

针对孔教立国的复古言论,陈独秀、易白沙、吴虞、鲁迅、周作人等撰写批驳文章,给予抨击。吴虞因为言辞激烈而被誉为“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对于林纾借助小说《荆生》、《妖梦》中的人物形象来影射陈独秀、钱玄同等新文学同人,希望“伟丈夫”出世来扫除白话文学流毒的行为,钱玄同、刘半农还上演了一出有名的“双簧戏”,列数了复古主义的荒谬行径。至于国故派、学衡派、甲寅派等的保守言论,毛子水、鲁迅、罗家伦、李大钊等发表多篇文章,予以驳斥。在新青年社、新潮社、少年中国学会的通力配合下,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新文学占据了明显上风。此外,新文学社团还就“妇女问题”、“儿童问题”、“教育问题”展开讨论,发表了研究专号,保持对旧文学、旧道德的高压态势,“德先生”、“赛先生”的种子在青年人的心中开始生根发芽。但这并不等于说旧文化、旧文学、旧道德就此偃旗息鼓,退出历史舞台,它们还会不时地以各种面目示人。20年代末30年代初鸳鸯蝴蝶派的中兴、30年代中后期复古读经热都可视为封建主义的借尸还魂,与新文化、新文学形成一种制衡与反制衡的局面。

以高校师生为主体的文学社团大量出现,一方面得益于北洋政府文化管控能力削弱,知识分子结社、离社自由。这导致新文学、旧文学、中间状态文学通过社团、刊物等形式表现出来,互相构成一种动态制衡机制。另一方面,接连不断的思想观念的引介与移植,造成文学理念的内耗与对立,许多论争尚没有充分展开,就被文化、政治等裹挟到一个二元对立的轨道之中;社团、刊物更名不断,同人群体聚散无定。“五四”时期“为人生”文学与“为艺术”文学的论争是这样,30年代左翼文学与自由主义文学、民族主义文学的论争也是如此。主流与边缘、主潮与支脉的矛盾,制衡伴随着党派纷争,很容易被解读为社会运动、政治斗争的需要,而忽视了新文学内部的分裂、整合、变动不居的成分。朱寿桐指出:“从历史发展的长镜头来观测,几乎所有能够在现代社会形成文派的文化倾向,无论是进步的还是保守的,革命的还是改良的,外来的还是本土的,先锋的还是守旧的,都有其合理的价值和存在的理由,都能在新文化运作中构成某种制衡因素。”*朱寿桐:《社团运作与中国新文学的文派制衡格局》,《深圳大学学报》2003年第6期。当一种文学样态在一定阶段取得话语权的时候,另一种或几种文学样态就会相应发生位移,与之形成争鸣,维持一种动态的平衡。这在客观上造成文学社团和期刊的繁荣。但是,这种局面到了40年代中后期,随着民族战争、阶级矛盾的介入,师生结社的热情消退,同人刊物趋向式微。文学的制衡机制遭到破坏,意识形态文学一体独大,校园文学的辐射力度随之弱化。新中国成立后,随着“大一统”的文联、作协系统的建立,主流意识形态指导下的社会团体取代了大学师生自发的同人社团,专业作家的影响力远胜于业余作家,意识形态体制在文学生产、传播与接受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推手作用。

二、“同人”社团和期刊的生长进程

如前所述,新文学伊始,社团林立,刊物众多,同人们往往以一种集群的方式发表作品,提出主张,“社团—期刊”几乎成为一种标配模式。茅盾曾说:“从民国11年(1922年)到14年(1925年),先后成立的文学团体及刊物不下一百余。”*茅盾:《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第6页。几乎每个社团都拥有一份或几份报刊,有的是先社后刊,有的是先刊后社,或者社刊同时。不管哪一种方式,都是以刊物为纽带,将社团、作家、出版社乃至流派整合起来的。从综合性刊物《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国》到纯文学刊物《小说月报》、《文学旬刊》、《创造季刊》、《创造周报》、《创造日》、《创造月刊》、《语丝》、《新月》、《沉钟》、《莽原》、《未名》、《弥洒》等,都是如此。同窗、同乡自发结社、创办刊物在新文学第一个十年具有重要的示范意义。当相同或相近文学观念、审美取向的同人聚集在一起,用自己的创作实践来发出声音的时候,同人社团和刊物也就诞生了。众声喧哗的多元局面极大地发挥了高校、社团在新文学建设时期的作用,奠定了新文学之初的多维向度。今天,我们在新文学图志上仍然能清晰地见出这些社团和刊物的分布:北京有《语丝》、《沉钟》、《浅草》、《未名》、《狂飙》、《莽原》,上海有《小说月报》、《创造季刊》、《新月》、《戏剧》、《南国》、《弥洒》,天津有《绿波》、《小说》、《诗坛》,杭州有《湖畔》,长沙有《湖光》……茅盾曾用“尼罗河的大泛滥”来形容同人社团和刊物的兴盛局面:“这几年的杂乱而且也好像有点浪费的团体活动和小型刊物的出版,就好比是尼罗河的大泛滥,跟着来的是大群的有希望的青年作家,他们在那狂猛的文学大活动的洪水中已经练得一副好身手,他们的出现使得新文学史上第一个‘十年’的后半期顿然有声有色”;“这些团体和期刊也许产生了以后旋即又消失,然而它们对于新文学发展的意义却是很大的。”*茅盾:《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第7页。

20年代末,随着文化中心南移至上海,社团、期刊的存在方式也在悄然发生着转变,十里洋场的商业气息不可避免地渗透进文坛,同人依旧,但刊物的商业性渐增。一方面,北新书局、《语丝》、《现代评论》等新文学阵地搬迁上海,离开了北平同人,不得不进入市场,如上海时期的《语丝》,大量配发广告,引起鲁迅的不满;另一方面,南下的知识分子在上海很难找到合适的单位,高等学校教师更是一职难求,这个时候,与同道一起创办刊物、编辑图书既能够实现文学梦,又能够满足“稻粱谋”,着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早在1921年前后,创造社元老郭沫若、张资平、郁达夫、成仿吾回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求职,寻找出版社,编辑出版《创造季刊》。在此基础上,他们扩大经营,筹划“创造社丛书”、“世界名家小说”、“辛夷小丛书”,为泰东书局赢得丰厚收益的同时,也部分地改善了自己窘迫的生活境遇。与文学研究会作家群体相比,这批在日本留学期间被称为“穷文士”*达夫:《创造社出版部的第一周年》,《新消息》创刊号,1927年3月19日。,回国后又被呼作“上海滩上的诗人”的青年人,表现出更加鲜明的职业作家特征*郭沫若:《创造十年》,《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97,137页。。他们在经济上较多地依赖出版机构,与泰东书局是利益共同体。在《新青年》、《小说月报》的许多作家已经是高校教授、社会名流的时候,创造社同人还在苦苦挣扎,为摆脱窘境而努力创业。尽管泰东、光华书局给予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们的报酬极低,没有固定的工资和版税收入,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创办刊物、编发文章的热情。关于这一点,郭沫若曾回忆说:“并不是泰东能够束缚我们,是我们被旧社会陶铸成了十足的奴性。我们出马的时候假使是亚东,是群益,它们都一样地可以做我们的主子的。”*郭沫若:《创造十年》,《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97,137页。1924年《创造周报》停刊前夕,成仿吾愤愤不平地说:“有人利用丰厚的资本,拉人组织研究会,以人生主义相标榜,而以颓废派的名称加在别人的头上。”*成仿吾:《一年的回顾》,《创造周报》第52号,1924年5月9日。这里,有当初屈尊在泰东书局的些许不甘,也有对文坛是是非非的反感,亦有对经济收入微薄的无可奈何。

30年代中后期,商业对文学的浸入愈加显著,市场效益和读者订阅量对刊物的左右进一步加剧。一些刊物甚至拒绝承认自己的同人属性,打出“非同人”旗号,登载不同思想取向、价值观念的作家作品,藉此扩大读者群体,增加销量。施蛰存主编的《现代》就是一个典型个案。在《现代》上发表作品的作家有200多位,其中,有海派文人张资平、叶灵凤、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等,也有京派作家周作人、沈从文、废名等,还有左翼作家鲁迅、冯雪峰、茅盾、周扬、瞿秋白,自由主义作家老舍、巴金,宣称“自由人”的胡秋原和“第三种人”的苏汶。作品中,既有新感觉派小说《公墓》、《上海的狐步舞》(穆时英),也有社会剖析派小说《春蚕》(茅盾)、《丰年》(张天翼)。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同人群体之外,施蛰存巧妙地穿行于审美与市场的中间地带,创下了不俗的销售业绩:“《现代》——纯文艺月刊出版后,销数竟达一万四五千份,现代书局的声誉也连带提高了……第一年的营业总额从六万五千元到十三万元。”*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张静庐自传》,上海:上海书店,1983年,第151,151页。可见,《现代》的“泛同人化”不仅是施蛰存编辑理念的外化,也是出版机构竞逐商业利润目的的实现。

文学创作与商业利润的混搭,作家生存压力与使命感的分裂,使得30年代同人社团和期刊呈现出一些新的特点:泛同人化、商业性。探究原因,社会矛盾、生存压力、经济窘迫、同人分化、思想分歧都是不可忽视的因素。无论是文学研究会、语丝社、沉钟社、新月社,还是创造社、太阳社、七月社,与出版商的联姻,初衷无外乎两个方面:(一)宣传、张扬社团的思想观念、文学主张,发表同人的文学作品;(二)抢夺读者市场,为出版机构赢取经济效益。在商务印书馆、泰东书局、光华书局、北新书局、现代书局、开明书店、生活书店、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的介入下,30年代的文坛异彩纷呈。经历了近十年的沉潜和蕴藉,“五四”启蒙精神哺育的一代知识分子成长起来,丁玲、沈从文、老舍、曹禺、巴金、废名等人创作出自己的成熟之作,演绎了那个时代独有的精彩。正在成长中的郑振铎、萧军、萧红、戴望舒、施蛰存、叶紫、胡也频、柔石、殷夫、张天翼、卞之琳、沙丁、艾芜、萧乾、何其芳等开始崭露头角,连同“五四”一代知识分子陈独秀、胡适、鲁迅、周作人、刘半农、钱玄同、茅盾等,创建了几个足以影响新文学后来走向的大型社团,相对应的出版机构和刊物也在新文学传播史上书写了精彩的一笔。如文学研究会之于《小说月报》、商务印书馆,创造社之于《创造季刊》、泰东书局,语丝社之于《语丝》、北新书局,新感觉派之于《现代》、现代书局,《中国新文学大系》之于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为了迎合市场和读者需求,此一时期的社团和期刊表现出极强的社会介入性和开放性。

社团和期刊开放性的增强使得新文学的表现主题更加深广。《海滨故人》中露莎的哀怨为《多收了三五斗》中“万盛米行河埠头”农民的愤恨取代,露莎、莎菲们开始把关注点从自我移向了社会。阶级矛盾、民族矛盾的重要性超过个性自由和婚姻解放,使《小说月报》、《创造季刊》、《现代》、《七月》等刊物的社会关怀明显增强。在出版机构竞逐商业利润的驱动下,书局、社团、刊物三位一体,作家的审美认同与市场的自动调节互动并存,争鸣批评之声不绝于耳。这种众声喧哗局面的形成与社团、刊物、出版机构的一体化有着密切关系。文学研究会的影响“得力于商务印书馆和《时事新报》遍及全国的发行网”*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张静庐自传》,上海:上海书店,1983年,第151,151页。。创造社依靠泰东书局,文坛登高一呼,发出“为艺术而艺术”的言论。《现代》在现代书局和主编施蛰存的精心呵护下,全方位演绎了现代之丰富内涵:新感觉派、第三种人、自由人、京派、海派等争论不断。胡风的《七月》就像他的人生一样,历经坎坷,千转百回。更为典型的是太阳社,刊名与“太阳”直接绑定在一起。杨邨人回忆:“有一天,我们四个人(引者注:蒋光慈、钱杏邨、孟超、杨邨人)在马路上走着,还是讨论着杂志的名称,六月的天气,太阳的炎威晒得每个人都是汗流浃背,我无意中对于这种天气起了反感,大骂‘太阳真凶’,光慈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地叫着,‘就定名太阳好了;太阳是象征着光明,我们的杂志定名太阳,就有了光明的意义了。’”*杨邨人:《太阳社与蒋光慈》,《现代》第3卷第4期,1933年8月。“太阳”意象把革命文学的症候表达得非常充分,一群青年人的革命热情与太阳的光照相映成趣。当时,学人们自由的思想观念与开放的地域空间也如此契合:林徽因家的太太客厅、朱光潜家的读诗会、施蛰存家阁楼的文学工厂、北平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等,因为新月诗派、京派、现代派同人的聚散而超越了一般的空间含义,而具有了公共话语平台的内涵。

如果说新青年社、新潮社、语丝社、新月社等文学社团的存在是思想之自由、文学之个性的表现,那么创造社、太阳社、现代社、七月社则是“左手”文学、“右手”市场,文学、经济、革命兼而有之,齐头并进。空间的同构性分化剧烈,十里洋场的上海远比明清皇都北平复杂多元。“现代文学群体的公共空间结构的复杂性,它不仅仅为都市交往具体场所‘点’的地理概念,而且包含从个体到群体身份认同的丰富性,尤其在生成过程中传达出‘想象’与‘体验’性多重精神元素。”*杨洪承:《“公共空间”与文学社群关系》,《文学评论》2011年第6期。

三、“同人”社团与期刊的功能阐释

有学者指出,“作为一个有生命的文学构成”,同人期刊一般要具备五个要素:“风格,师友,交往行为,报刊,社团。”*杨义:《京派海派研究综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89,189页。虽然文学流派的形成原因各异,但报刊媒体却是其中共有因素。借助现代出版系统强大的辐射能力,文学流派从最初的狭小社团走向广阔文坛,从单一色调走向复杂多元。“如果拥有刊物或报纸副刊来联络、培植和发现意气相投的一群作者,沿着大体相近的文学方向和审美情趣进行探索和开拓,那么一个文学流派的发育成形已经是可以指望的事情了”*杨义:《京派海派研究综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89,189页。。如为人生派文学之于《新青年》、《小说月报》,为艺术派文学之于《创造季刊》、《创造周报》、《创造日》、《创造月刊》,京派文学之于《骆驼草》、《大公报·文艺副刊》、《水星》、《文学杂志》,现代派文学之于《无轨列车》、《现代》,七月派文学之于《七月》、《希望》。同人刊物的大量出现加速了作家的集群化,同人的聚散与报刊风格的形成直接影响了新文学面貌,甚至是未来走向。“刊物兴则群体兴,刊物散则群体散”是新文学初始阶段的常见现象,《新青年》、《小说月报》、《创造季刊》、《语丝》、《新月》、《现代》等均是如此。关于这一点,朱光潜曾现身说法道:“在现代中国,一个有势力的文学刊物比一个大学的影响还要更大、更深长。”*朱光潜:《论小品文》,《朱光潜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426页。

在社团、期刊、市场的同构关系中,要想从一时一地的文学现象上升为恒久的文学流派,不仅要拥有一个庞大的作家群,还要有明确的理论主张和相对一致的价值取向;同时,同人的持续创作力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新文学的第一、第二个十年中,“当时几乎所有的文学期刊的实际操纵者都是小‘党派’,在一个文学社团里的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持他们自己所提倡的文学和意识形态立场”*[美]李欧梵著,毛尖译:《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43页。。这个时候,挑选一个有名望和权威的人物来担任主编,凝聚人脉,形成合力,有助于扩大社团的影响力,形成文学流派。一定意义上,一个优秀的刊物主编本身就是一种形象代言、一种话语力量,“流派的形成与发展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报刊主编的提倡、宣介、组织、会聚等工作。特别是一个深有成就、广有影响的著名作家担任报刊主编的时候,他的典范作用,他的强大号召力,会在报刊上迅速聚集起一批同好者、追随者及他们有共同特征或某些方面相类似的文学创作,而形成新的流派”*张如法:《编辑与文学》,《河南大学学报》2001年第11期。。《小说月报》主编茅盾不仅倡导为人生的现实主义文学,而且身体力行,引领了“为人生”的文学和“社会剖析小说”流派创作。《论语》、《人间世》、《宇宙风》主编林语堂,创刊伊始就提出“幽默文学为主要目标”的宗旨,希望用幽默的文字来叙述现实,改变“重浮言不务实际的风尚”,在其周围聚集了俞平伯、孙伏园、丰子恺、陶亢德、章克标、徐訏、邵洵美等一批作家。1931年12月,商务印书馆部分馆舍遭日军轰炸焚毁,《小说月报》被迫停刊,茅盾萌生创办《文学》月刊的想法。1933年春节过后,他与郑振铎商量,郑振铎提议由他担任主编,但他说:“不行,我是戴上红帽子的,我当主编,不出三天,老蒋的手下就找上门来了。还是另找一个不被他们注意的。”最终,《文学》主编由郑振铎、傅东华担任,而实际上,“傅东华把审定创作稿件和给‘社谈’栏写文章这两大项工作都给了我,还由我包写作品评论”*茅盾:《多事儿活跃的岁月——回忆录之十六》,《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3期。。也就是说,《文学》从策划到创办都倾注着茅盾的心血,他既是幕后策划者又是创作实践者,使刊物烙印上了现实主义风格。艾芜、沙汀、臧克家、骆宾基、夏征农、何谷天等人都是在茅盾的提携下,通过《文学》月刊走向文坛的。据统计,从1933年7月《文学》创刊到1937年11月停刊,沙汀共创作24篇短篇小说,在《文学》上发表了7篇,占比约为30%;艾芜在《文学》上发表了13篇文章;吴组缃此间共发表作品16篇,其中5篇是在《文学》上发表的。可见,《文学》是社会剖析派小说的主阵地。

从新文学史看,主要的文学思潮、流派背后总是活跃着重要社团和期刊的身影,它们在积聚作家、发表作品、培养人才、开展论争等方面发挥着多重作用。如果没有文学研究会、创造社、太阳社、左联、中国诗歌会、现代社、七月社的存在,新文学的建设将无从谈起。如果没有《小说月报》、《创造季刊》、《语丝》、《现代》、《七月》等的创办与争鸣,新文学园地将缺少很多色彩和个性。

当然,社团和期刊的存在也并非都是正能量,也有负面作用,甚至是排斥和内耗。

首先,社团、期刊培养和发现作家的作用是显著的,但也会限制作家的自由发挥,不利于作家个性的凸显。文学研究会、创造社、语丝社、新月社、南国社、左联、中国诗歌会、京派、海派、七月社、文协等之所以为人们常常忆起,并在文学史家笔下成为专有名词,进入文学史,原因就在于它们的创办人、主要成员支撑起中国新文学史的基本框架,鲁迅、郭沫若、郁达夫、茅盾、叶圣陶、冰心、朱自清、老舍、沈从文、废名、胡风、艾青等人更是成为其社团、流派的代表作家。但是,社团和刊物也会对作家创作形成误导和限制,作家创造失去了“非写不可”的激情与冲动,不是为作品而写作,也不是为了作者而写作,变为了为社团、刊物而写作;同时,由于身处社团、刊物乃至流派之中,还会受到社团同人、对立面、利益集团等的干扰。《新青年》的分化、《创造社》的前后期裂变、《新月》后期的政治化、《语丝》北平和上海时期的风格变化,都说明了这一点。加入社团、与同人们一起写作固然是抵御旧文学和其他社团势力的一个很好办法,但也需承担责任——及时写稿,协同作战。鲁迅曾这样描述当年的社团情形:“每一个文学团体中,大抵总有若干文学的人物。至少,是一个诗人,一个小说家,还有一个尽职于宣传本团的光荣和功绩的批评家。这些团体,都说是志在改革,向旧的壁垒取攻势的,然而还在中途,就在旧的堡垒之下纷纷自己扭打起来,扭得大家乏力了,这才放开了手,因为这不过是‘扭’而已矣,所有大创是没有的,仅仅是喘气着。一面喘着气,一面以为各自胜利,唱着凯歌。旧堡垒上简直无须守兵,只要袖手俯首,看这些新的敌人自己所唱的喜剧就够。”*鲁迅:《我们要批评家》,《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45页。事实上,尽管每个社团和刊物秉持的文学观念有别,存在形态各异,但在成长过程中多多少少会有“宗派”、“势力”成分。郭沫若曾不无偏激地说:“一个团体便是一种暴力,依恃人多势众可以无怪不作。”*郭沫若:《编辑余谈》,《创造季刊》第1卷第2期,1922年6月。他所言的“暴力”主要是社团的对外功能,可以解释为一种对抗、攻击、反击。其实,社团、期刊、流派的内部又何尝是公允平等的呢!某种意义上,相近的思想观念、审美取向本身就是一种“控制力”、“约束力”,社团中每一个体都会程度不同地受到它的影响和牵制。颇为反讽的是,在德先生、赛先生的旗号下生成、发展的新文学,旧有的权力约束还未完全退去,新的集体牵制就已产生。作家们本是为了争取写作和发表的自由而结社、创办刊物,但在争取到一份自由的同时又失去了另一份自由。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集团的引导和限定,从先期的自由组团转向后来在意识形态指导下成立左联、文协组织,集体取代个体成为文坛的常态。

其次,社团和期刊往往是自发形成的,同人聚散、思想分歧极容易导致文学社团的内耗和消亡,报刊陷入恶性循环,不断地创刊、停刊、再创刊。郭沫若在《创造十年》中曾说:“在被定性为半封建的中国社会里,大抵的人都跳不出个人崇拜或行帮意识的那个圈子。所谓文化人——其实是尤其厉害的,因为文化便是意识的表现也。”*郭沫若:《创造十年》,《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76页。郭沫若道出一个基本事实:新文学在它的初创和建设阶段,几乎每一个作家都隶属于某个“圈子”,而且在“同一目标”的倾向下,必然要有一个或多个刊物作为实践阵地。这些刊物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不免要借助话题论争、热点事件等手段来扩大影响力。于是,与其他社团、刊物的矛盾就会凸显出来,论争和内耗就会进一步升级,“刊物兴则群体兴,刊物散则群体散”现象时有发生*王建辉:《“五四”和新出版》,《中国编辑研究(2000)》,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35页。。《新青年》、《创造季刊》、《新月》、《语丝》等就是典型例证。《新青年》热销,“新青年作家群”形成;《新青年》改向,新文化统一战线则不复存在。《创造季刊》、《创造周报》、《创造日》、《创造月刊》、《洪水》等的创办和停刊,与创造社的异军突起、分化解体密切相关。有着较为稳定的作家群的《新月》,到了罗隆基主编时期,则因为思想观念的分歧而陷入困顿,并最终停刊。罗隆基在给徐志摩的信中抱怨说:“《月刊》(指《新月》月刊)内容非大家负责不可。半年来,一多、实秋、英士、子离、上沅、公超、西滢、叔华等先生都没有来稿,你的稿子亦可说太少。《新月》内容的退步,大家都要负责任的。”*罗隆基:《罗隆基致徐志摩》,《志摩的信》,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年,第227页。同人的离散、创作兴趣的转移都会直接影响社团和刊物的存在。应当说,这是新文学史上同人社团和期刊的普遍现象。

最后,社团和刊物在创立之初,往往都有一定的文学主张和艺术追求,不同社团、刊物之间意见相左甚多,“党同伐异”现象时有发生。如果政治立场、政党组织再行介入,学理争鸣还没有充分展开,就陷入到宗派主义、山头主义的斗争之中,给社团、刊物、作家带来的常常是劫难和痛苦。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之间曾就作家主体、创作原则、方法展开过激烈论争。作为参与者之一,成仿吾说:“我们只要任意把社会的任意一角拿来查看,就可以知道它是政局的忠实的缩写。我们的文学界又安得不是一个政界的舞台?”*成仿吾:《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创造季刊》第1卷第4期,1922年8月。事实上,鄙薄他人以政客手段施以文学论争的创造社同人,也并没有高尚到哪里,亦不拒绝使用党同伐异的手段,与文学研究会论争是这样,批判鲁迅、茅盾、郁达夫、叶绍钧等同样如此,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心理昭然若揭。20世纪30年代,拉普、第三种人、自由人、人性论、论语派、京派、海派、大众化、两个口号、民族形式等论争都不同程度地逸出了文学话语场,卷入太多的政治、团体、个人因素,造成文学观念的内耗,破坏了文学生态。1925年,郭沫若收到武昌师范大学邀请,聘其担任文学系主任一职,郭沫若后来回忆此事,写下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武大出身的洪为法,当时是常和我通信的,他的劝法尤其直率。他说,要在中国文化界树立势力,有入教育界的必要。中国人是封建思想的结晶,只要正式地上过你一点钟的课,便结下了师生关系,他便要拥戴你,称你为导师,而自称为弟子。如仅是著书立说,不怕尽有人深切地受了你的教益,也是讳莫如深的。一会儿要和你称弟道兄,一会儿还要骂得你涅槃出世。这真是合算的。他这番话,倒的确也道破了一部分的真实。然而你在文化界就算树立了一个势力,又怎么样呢?”这样的关系网在学校、社团中同样存在,原本是正常的争鸣,由于双方同人的介入,而演变成为宗派“势力”的内斗。这一点,鲁迅和胡风感同身受。“革命文学”和“两个口号”论争中,鲁迅受到帮派同人的群起攻之,这让他既悲哀又无奈,时时有“横站”的感觉,深恶“同一营垒背后射出的冷箭”。作为“七月”派的核心人物,胡风主编《七月》之初就遭遇指责,认为其有小集团思想,只发表青年人的稿件,以“青年导师”面目示人。新中国成立后,胡风发现和培养的一批作家,如艾青、鲁藜、绿原、阿垅、曾卓、牛汉、杜谷、芦甸等人被认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与胡风一起受到迫害。同人群体和流派在带给他们荣耀的同时,也把莫须有的罪名与他们联系起来。这是个人的不幸,也是社会的悲哀。

蒋梦麟曾用“问题符号满天飞”来总结“五四”时期丛生的思想、主义口号,借此描述新文学第一、第二个十年的文学社团的存在也十分恰切。一个个社团和刊物犹如天空中的星辰,通过各自的文学主张、作家群体和文本实践宣示着自己的存在。从启蒙文学到革命文学,从左翼文学到抗战文学,主潮之中有潜流,前进之中有制衡,文学社团、刊物、流派之间的交锋与纷争塑造和改变了新文学的格局。众声喧哗,平等对话,每个作家似乎都可以在所属的社团中找到自我,发出声音。不管这声音是否混杂着“政治”、“势力”、“宗派”因素,毫无疑问,社团、期刊、流派的此起彼伏、交替轮回,很好地诠释了什么是众声喧哗、什么是公共空间、什么是多元对话。正是在这样一个网状互动结构中,新文学迎来了它的发生和发展期。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赵洪艳】

2015—05—02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同人期刊研究”(10YJA751048)

刘 忠,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上海 200234)。

I 206.6

A

1000-9639(2015)06-004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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