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用《诗》与集序的“驱动”

2015-01-23 20:43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6期
关键词:诗经

徐 雁 平

清代用《诗》与集序的“驱动”

徐 雁 平

集序; 《诗经》; 叙述动力

一、问题的提出

宋以来别集、总集数量日益繁富,如何为这类著述撰序?作者当然可以借鉴早期著作之序,如《太史公自序》等的写法,或者挪用其他文类的叙写手法;但宋以前“文章之变”未尽*套用章学诚语,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62页。,诗文随世变,在学习转化前代文学传统的同时,宋以后作者也在创造新的表现样式,形成自己的表述传统。以集序而言,笔者曾对元代及其后的两种文学叙写方式略作探究,认为“地域文学传统的建构”、“家族间的比赛”*徐雁平:《“地域文学传统的建构”成为一种文学叙写方法:以明清集序为研究范围》,《中山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清代家集总序的构造及其文化意蕴》,《文学遗产》2011年第3期。是两种新起的方法,这两种方法能提供组织文字与思想的结构,还能赋予结构一种驱动力。

本文延续这一问题的探讨,试图在清代浩繁的集序(稍涉及小说戏曲序)中梳理出又一种叙写方法,中心问题就是如何利用《诗经》及相关解说来组织结构集序。引述《诗经》行文叙述,在中国的文章传统中当然不是新鲜事,但如果稍加区分,是单纯地点缀性引用,还是以《诗经》的某一部分内容或某种含义来为文章立意谋篇,稍加比较,则后一现象出现频率偏低;而在后一现象中,就集序而言,有一种习见的文章表现手法,即用《诗大序》中有全面陈述的“温柔敦厚”、“诗言志”等关键概念推衍成文。在这两种经典性概念生发模式之外,是否集序中还有新的阐发形式?“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篇》),《诗经》已经内化到古代文人的精神世界中,故用《诗》的种种方法,枚举自是不可能,但若求索其新变,尤其是以元明集序为参照背景,考察清代集序用《诗》及相关解说行文的新手法,则较为可行。

关于诗序、集序或小说戏曲序的研究,近年有数篇专题性博士论文,如《唐代诗序研究》、《元代诗序研究》、《序文研究》,另有《明清戏曲序跋研究》等专著,若以序的结构研究方面,《元代诗序研究》一文有创新之功*张红运:《唐代诗序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07年博士学位论文;杨匡和:《元代诗序研究》,广西师范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王玥琳:《序文研究》,北京师范大学2008年博士学位论文;李志元:《明清戏曲序跋研究》,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杨匡和对元代诗序中“以设问句式逐字解题和主客问答钥匙的新形制”以及类比手法有较细致的论析。。序或集序的研究,往往着重在“说了什么”,而“如何说”及其原因的分析,似用力不多。“如何说”,与中国文章学中的立意谋篇联系紧密。“古人之文,因意而命题;今人之文,因题而命意……因题而命意者,学文者之事也……盖文无意思,断难敷衍成篇。主意既定,若者为正位,若者为反对,若者为旁面,若者为绪余,触境生情,情相引而不竭,随词阐理,理相发而益明。”*高步瀛:《文章源流》,见余祖坤:《历代文话续编》下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1319页。与立意关联最紧密的是谋篇,从谋篇的角度看文章所立之意,则可推知此“意”有生长伸展之机,是“活”意,是具有生命力和蕴涵结构形态的种子。引文中所谓的“敷衍成篇”,也是顺应种子的力与势而发挥。从文章结构角度来看,立意及其产生的力量近似于文章的“驱动”。有驱动,文本才会有波折流动,才能贯穿成整体。清代的集序选用《诗经》的某一部分或某种含义作为行文“驱动”,既是用《诗》传统的延续,也是在新的文学语境中寻求的变化。

二、集序数量的剧增与《诗经》的多面利用

宋人撰写集序,利用《诗经》的情况,可据祝尚书编《宋集序跋汇编》和《宋人总集叙录》查检*祝尚书编:《宋集序跋汇编》,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祝尚书编撰:《宋人总集叙录》,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前书收录宋人撰集序414篇,其中引用《诗经》并据以发挥的只有3篇。再以唐宋八大家的文集查找,韩愈无集序,柳宗元有8篇,苏洵无,苏轼有12篇,苏辙有3篇,欧阳修14篇,王安石5篇,曾巩11篇*马其昶注:《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柳宗元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曾枣庄、金成礼笺注:《嘉祐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苏辙文集》,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年;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李之亮笺注:《王荆公文集笺注》,成都:巴蜀书社,2005年;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其中只有苏轼、王安石各有一篇在文章开头处引述《诗经》并据以定主旨。据此可以推断宋人很少利用《诗经》撰写集序。

笔者曾撰文统计《全元文》(60册)所收1 085篇集序中,有43篇利用“地域文学传统的建构”这一结构方法,多用此法的作者有戴表元、吴澄、虞集、黄溍*徐雁平:《“地域文学传统的建构”成为一种文学叙写方法:以明清集序为研究范围》,《中山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此文初步推断元文与宋文相比,在结构方法上已出现新变。现将《诗经》的利用纳入元代集序构成的考察范围,更可支持元代集序新变的推论。在《全元文》1 085篇集序中,明显利用《诗经》的有75篇,其中有31篇具有结构全篇性质,较多使用此法撰集序的作者有方回、牟巘、戴表元、吴澄、黄溍、杨维桢、胡行简、杨翮,前列利用“地域文学传统的建构”方法的四人,有三人在这一作者群中。

1 085篇集序中的75篇,当然是不起眼的数字,但多出自众名家之手的“新变”之作,可以标识在集部数量迅速增加的元代,一种新的文学叙写方法已大致定型。至明清,尤其是清代,用《诗经》引发集序的撰作之例不胜枚举,查检钱谦益、陈子龙、黄宗羲、朱彝尊、汪琬等大家之作以及后来的袁枚、王昶、谭献等人的集序,即可感知此种写法多次出现;而其他散见之作更多,若大略分类,地方性诗文总集、女性诗文集、词集以及在集部之外的明清小说中,都常见《诗经》参与序的构造。集部的增多,尤其是作为明清集部文献中数量激增远轶前代的地方性诗文总集、女性著述和词集,使得《诗经》的使用具有丰富多变的特征。有学者指出:“战国时代的六艺和儒家著作中,对《诗》的使用确实具有一定的稳定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第一,这一时期引《诗》的有相同的修辞方式。第二,这一时期有相对固定的引《诗》范围。”*徐建委:《〈说苑〉研究:以战国秦汉之间的文献累积与学术史为中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22页。此处固定的引《诗》范围,是指具体诗作相对稳定,一首诗中引哪几句也基本相同;引诗时,多用“诗云……此之谓也”的格套,说明作者已经将《诗经》作为默认的经典,在不偏离诗句原义的情形下引用以印证自己的说法。就此两点而言,清代引《诗经》的范围已不同寻常地扩大,而引用的修辞方法已不是单一的印证,更发展为颇有表现力的文章构造方式。

《诗经》能被多层面、多指向性地转化利用,与《诗经》本身内容的丰富以及层层累积的阐释史有关,它被视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同时也与宋以后日渐兴盛的文学创作或文学生产相关。大量别集的编刊推动了集序的大量撰造,其中便必须或多或少地追求变化,用《诗》或许是一种以“复古”求创新的路径,在这一过程中,文学的世俗性与日用性愈来愈明显。上文提及元代两种系列集序中作者的重合以及清代利用《诗经》作集序的文人,多为著名文人*集序作者的相对集中在知名文人的情况,还可参看笔者《“地域文学传统的建构”成为一种文学叙写方法:以明清集序为研究范围》一文中所举例。。因为文人的知名度高,故应酬文量大。文人身处人际关系网络中,要完成各种情况下的应酬文,偿还层积的“雅债”。后人在面对这类集序时,必须留意在特定时代或社会关系网络中的撰造者,观察他们的写作意图、方式、文章结构,不是仅看情感表达,更要着重观看文学的社交性*[英]柯律格著,李宇珍等译:《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此处“雅债”和“社交性”参照该书引言与后记。。

同时,引用《诗经》,实际上是在新语境中对《诗经》进行阐发。归庄《汇刻江南春词序》有语云:“赓歌始于虞廷,唱和见于《郑风》,所由来旧矣。”*归庄:《归庄集》卷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2,182页。推测归庄语意,大约是指《郑风》中《萚兮》一首,归氏从夫妇对答中标列出“唱和”,是一己之解,并未从《诗小序》之说。杭世骏《沈沃田诗序》首句为“诗缘情而易工,学征实而难假”,已设下略带冲突意味的诗缘情/学征实结构,而在序中借自己发明的“故曰《三百篇》之中,有诗人之诗,有学人之诗”来深化其叙论*杭世骏:《道古堂文集》卷10,《续修四库全书》第1426册,第96页。。诗人之诗、学人之诗是清代诗话或集序中反复出现的论题,杭氏因当下语境的刺激而回身求助于经典。

如此用《诗》,对于《毛诗正义》所呈现的涵义界域而言,多少有引申与偏离之意;引申与偏离的尺度,有时会借助某一种解说有意地扩张。归庄撰《天启崇祯两朝诗序》,全文以《诗经》结构,然其用笔有不同寻常之处。其文首引“诗言志”、“诗以道性情”之说,次述编纂意图:“虽经丧乱之后,山河间阻,文字遗佚,搜访或有未备,要之入是选者,其无作伪之人、离情与志之诗,可必也……得一二篇秘稿,亟录之,以为一代风雅之光。”序文至此,大意似已说尽,然结尾处归庄作翻案文章:

或疑郑、卫淫辞,孔子不削,选诗而论人,毋乃隘乎?余闻之夹漈郑氏曰:“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安得存郑、卫亡国之音,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阳明先生是其说,余亦以此论为不可易。通其意者,知余所谓人无足取,诗不必多存,未为苛论;而皇士此选,有补于世道人心,为不可少也。*归庄:《归庄集》卷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2,182页。

此段文字引郑樵之说,并以王阳明赞同郑说为证,大胆怀疑收录郑、卫之诗的《诗经》并非孔子所选定本,证自己所说“人无足取,诗不必多存”,进而再次肯定《天启崇祯两朝遗诗》中的言志、道性情之作虽数量有限,然可存一代诗史。全文以《诗经》来结构,但似乎分为前后两截,前平易,后险峻,两种不同的风格,赖“一代风雅之光”、“有补于世道人心”两语呼应贯穿。

清人用《诗经》撰写集序,有时据诗文集内容与性质,选取一首或两首诗,以诗的解读或意旨的阐明来组织一篇集序。钱谦益《秦槎路史序》的基本信息是:“平湖屠幼绳,释褐为行人,奉命册封韩府。自京师抵平凉,往还万里,登临跋履,吊古抚今,欢娱虑叹,必发之于诗。”在这段文字之前,引《小雅·皇皇者华》第一章“駪駪征夫,每怀靡及”、第二章“载驰载驱,周爰咨诹”,并引《皇皇者华》、《四牡》小序中的“前序”遣使臣、劳使臣之说,以示“诗之为用,于使臣之职,不尤重与”。在基本信息之后,续引二诗小序中的“后序”,收结继续用《诗》,以寓期望:“《小雅》之世,君臣相说,《鹿鸣》式燕,而忠臣嘉宾,得尽其心。予窃有厚望焉。”*钱谦益:《初学集》卷33,见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钱牧斋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955—956页。沈德潜撰《蒋省庵太仆〈湛露集〉序》亦用类似手法,《湛露》出自《小雅》,乃天子燕诸侯之作。沈氏据题发挥,引小序、欧阳修《诗本义》、《湛露》三四章引程子之说与孔颖达疏,在这种解诗的文字中,穿插《湛露集》内容简介、作者生平行事以及感戴君恩之语*沈德潜:《归愚文钞》卷12,见潘务正、李言校:《沈德潜诗文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1317—1318页。。因为两种文本贴合太紧,集序显得质实有余,灵动不足,这或许是清人以学问为文留下的一种迹象。

在集序中两种文本贴合紧实,也可看出集序作者在近乎亦步亦趋地套用某种格套或演绎主意,这一举措若置于应酬文写作现象中,或许更能知晓此类集序“略输文采”的原因,特别是为那些很少交往或者近似陌生人的诗文集作序时,则“造作”的印迹更为明显。集序作者面对位高权重或身世显赫者时,或触动《诗经》中的特定的诗群,如汪琬《问亭诗序》中的问亭先生,“固我太祖武皇帝之曾孙,而世祖皇帝之再从子也”*汪琬:《钝翁续稿》卷15,见李圣华笺校:《汪琬全集笺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1442页。;沈德潜《恪勤陈公诗集序》中的陈公乃陈鹏年,“学优出政,由县尹为郡守,暨总理河务,晋秩宫保,今天子重倚之”*沈德潜:《归愚文钞》卷12,第1316,1316页。。又如:

文者,道之舆,而诗又文之菁华寓焉者也。昔者周公、召公,皆以周之懿亲夹辅王家……故能使盛德大业为周室冠,宜无暇求工于一章一句,与学士大夫竞能角长审矣。然而考诸《诗小序》,《豳风·七月》、《鸱鸮》、《东山》,周公作也,《小雅·常棣》,亦周公作也;《大雅·公刘》、《泂酌》、《卷阿》,召公作也……夫德业盛大既如彼,诗歌典丽又如此,一何其有兼长与!盖文以载道,周、召所得于道者深,斯不求工,而无不工也。*汪琬:《钝翁续稿》卷25,第1442—1443页。(汪琬序)

潜尝读大小《雅》,见当时大臣若南仲、方叔、申伯、韩侯、仲山甫、召穆公诸人,皆长于政治,而文章无闻,独尹氏吉甫,推为万邦之宪,而《崧高》卒章,则自言其诗……《烝民》之卒章亦曰:“吉甫作颂,穆如清风。”而《韩奕》一诗,序亦以为吉甫所作,虽生平所重,不专在乎文辞,而文辞与政治,信其有兼优也。*沈德潜:《归愚文钞》卷12,第1316,1316页。(沈德潜序)

文与道,或文辞与政治,是两篇序得以展开的内核,《诗经》赋予这一内核一种结构与光泽。针对“懿亲”与“大臣”,两篇集序连缀的人物与诗作不同,然皆在《大雅》、《小雅》范围内,汪序还引述《豳风》,《豳风》近雅,如此选择组织,以示懿亲大臣之作雅正,兼颂扬二人之德业。姚鼐撰《敦拙堂诗集序》,与沈序路数相同,“(九江陈东浦)先生为国大臣,有希周、召、吉甫之烈,鼐不具论,论其与《三百篇》相通之理,以明其诗所由盛”*姚鼐:《惜抱轩文集》卷4,见《惜抱轩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9页。。如此量体、取材、裁衣,基本上是在与诗文集作者缺乏交往的情境下,所作的较为得体而堂皇的主题性演绎,《诗经》在序中的作用,已不是具体的片断在一处显现,而是与作者生平、诗集内容等片断融合,在多处闪光。

三、集序与“国风”地理的利用与转换

清人编纂的地方性文学总集的数量,据《中国古籍总目·集部》总集的“郡邑之属”载录有383种,然所列仅冰山一角,就江苏一省而言,据江庆柏统计,《江苏地方文献总目》“文学文献”一类中收录清人编纂总集218种(其中“文总集”36种,“诗总集”168种,“词曲总集”14种)*江庆柏主编:《江苏地方文献书目》,扬州:广陵书社,2013年,第1036—1136页。。这种地方性总集的编纂,溯其源,自然要回到采诗观风的传统,十五国风的地域性,内在地赋予后起的地方性艺文总集一种“得圣人之遗意”的特性*此语见宋人董棻撰《严陵集序》:“《诗》三百篇,大抵多本其土风而有作……近代有裒类一州古今文章叙次以传者,其亦得圣人之遗意欤?”见《宋人总集叙录》,第67页。。如集序所关涉诗文集,无论总集,还是别集,在十五国范围之内,行文自然有顺畅之感,所谓“言诗者,必本其土风”*魏禧:《容轩诗序》,见《魏叔子文集》外编卷9,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481页。。如钱谦益《学古堂诗序》云:“春秋之世,孔子所删定三百五篇,吴越荆楚皆无诗,惟秦有之。”*钱谦益:《有学集》卷20,见《钱牧斋全集》第5册,第840页。从《诗经》地理的修辞方法来看,清人撰集序,似乎对《秦风》特具好感。魏禧《容轩诗序》云:“十五国风莫强于秦,而诗亦唯矫悍,虽思妇怨女,皆隐然有不可驯伏之气。”见《魏叔子文集》外编卷9,第481页。计东《西松馆诗集体序》云:“诗宗《三百篇》,而《三百篇》之诗,莫盛于秦,亦莫变于秦。”见《改亭集》卷2,《续修四库全书》第1408册,第105页。宗稷辰《严乐园先生山南采风集序》云:“诗教之兴也,邠岐为天下开其先;其盛也,江汉又为天下启其化。”*宗稷辰:《躬耻斋文钞》卷5,《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76册,第257页。王昶《张太夫人培远堂诗序》云:“予惟二南为风始,妇人女子之诗十居八九,谓淑于后妃之教,固也……今太夫人之上承母教,与承自皇姑何异,而中丞所治,又适在周南丰镐之地,镇抚至十余年之久。”*王昶:《春融堂集》卷40,《续修四库全书》第1438册,第81,81页。王昶此序结构整体上是以《诗经》立意,细究之,其中有二条线索:其一是直接面向毕沅母张藻,以二南后妃之教为中心;其二是针对毕沅任陕西按察使,这是顺带关联,以扬毕沅的母教,其中的节点在“二南”,故此序结尾处再借此阐扬:“今太夫人之懿德,闻于当宁,于是有经训传家之褒,中丞又能推衍其训,以佐国家《葛覃》、《麟趾》之盛。”*王昶:《春融堂集》卷40,《续修四库全书》第1438册,第81,81页。王昶的用心穿插与编织,赋予一个寻常文本以经典的光彩。

一些总集的题名有意识地嵌入了“风”或“风雅”,如潘江编《龙眠风雅》、张达编《白沙风雅》、李调元编《粤风集》、赵瑾编《晋风选》、沈澜编《西江风雅》、朱彬编《白田风雅》等等,皆可视为对十五国风传统的延续。故为这类总集写序时,作者很自然地从“国风传统”推衍,但推衍中会遇到难题。如蒋士铨为商盘编选的《越风》30卷撰序:

(开头)风者,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越自无余立邑,至鲁昭公五年入《春秋》……(结尾)越之风,越之才也。越之才,越之岩壑灵秀所钟也。向使輶轩采于今日,则二南、豳、岐、唐、魏之美不相远矣,而邶、鄘、曹、桧奚数耶?国朝施愚山辑《宛雅》,吴冉渠辑《粤风》续九,皆借存其土风……今会稽五百里内,一百年间,作者林立如此,虽地灵人杰使然欤,实我朝教泽之盛,于以获觇治化之成也,名之曰风,不亦宜乎?*邵海清校,李梦生笺:《忠雅堂集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022页。

蒋氏此序以“风教”为文主意,首尾呼应,文中对“越之才”、“越之岩壑灵秀”有赞美之意;然“向使”一句实隐涵行文中的“焦虑”,因越地不在十五国所界定的地域之中,故试图以此假设性语句化解。因为有此“焦虑”与想象性的化解,这篇集序中便有了自造的“波澜”。因比较而缓解“焦虑”的类似笔法,在钱琦所撰《莆风清籁集序》中亦可见:“盖周官六诗,一曰风,谓国风也。延陵季子聘鲁,请观周乐,为歌诸国之风,皆致叹美焉,而自郐以下无讥,为其国小且陋,风教猥薄,不足取义也。莆田文物,于闽中称极盛。”*郑王臣编:《莆风清籁集》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411册,第290—291页。“自郐以下”与前引文中的“邶、鄘、曹、桧奚数耶”,皆为行文作铺垫。

类似越与闽,还有很多地方的诗文集因为不在这充满荣光的地域,“逼出”集序撰作中一种关于“吴楚无诗”的论说方式:

古者輶轩之使所至,采诗于其国……以观民风。故自邶以下诸国之诗,谓之风,意其时国之史官各有成书,荟蕞编纂……而吴楚两大国无风,或曰孔子以其僭王而删之,或曰不立其名于太师,太师之本无也,是未可知。又谓陈蔡并列春秋之会盟,而蔡无诗,为有司之失其传,信乎诗之传殆有幸焉……又安知吴楚之非失其传者耶?*饶宗颐编:《潮州志·艺文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本,第43页。

诗三百,吴楚皆无诗,而季札观乐,能知十五国之风。夫诗固乐之苗裔也,楚无诗,而凤兮之歌,沧浪之咏,萍实之谣,无非诗者,且国风变为《离骚》……夫《骚》又《诗》之苗裔也。*秦瀛:《小岘山人文集》卷3,《续修四库全书》第1465册,第461页。(秦瀛《经训堂诗集序》)

圣人删诗,备十五国风,而楚独无。说者谓江沱汉广,南可兼楚,澧兰沅芷,骚且名经,楚之称诗,由来远矣。*邓显鹤编:《沅湘耆旧集》卷首,《续修四库全书》第1690册,第157页。(裕泰《沅湘耆旧集序》)

以上三个片断,皆处于每篇序的开头,其意图指向性很明显,但基调的设定并未采用快捷的一锤定音之法,而是对“吴楚无诗”予以重新考定,或质疑,或提出新解,或变通解说,最终还是要回到“吴楚有诗”,源远流长,从而展开下文。如此周折,以免开头过于简直,使之略具往复论辩之意。

集序撰写的变通之法,除依国风地理格局之外,还利用二南处于国风之首的文化政治优势。陶樑撰《国朝畿辅诗传序》云:

盖昔者圣人采诗,凡列十五国风,其所编次,郑之与毛,小有异同,而其首二南也则一。二南者,先儒以为周在岐山之阳,古公始居其地……故二周之诗,独为正风。窃以为白山黑水,王气盘郁,如周之岐阳;燕京幽蓟,风化首善,如周之丰镐;而近畿渥被皇泽,承宣懿媺,有如《周南》、《召南》。*陶樑辑:《国朝畿辅诗传》卷首,《续修四库全书》第1681册,第461页。

二南与畿辅并无地理上的交接与联系,陶樑利用《诗经》的文化政治格局为《国朝畿辅诗传》作类比,从而使得畿辅在另一种版图中获得了“正风”的位置;上引片断,处于陶樑所撰序文的中部,开头有“国朝创业辽沈,整旅入关,武功耆定,文治兴起”之语,虽有气势,然终有草创、开化未久之意,经此片断的变通类比,似经过扭转强化,登堂入室;结尾处有“冀备輶轩使者之俯采,盖风也,而雅颂在其中矣”,最终完成了一次圆满的叙说,其文献辑录也随此文化政治的修辞有了不同的含义。

四、“删诗”的内涵与序的多方向延展

孔子删诗,内涵颇为丰富。“删诗”作为一个十分重要的文化、文学概念,在后代的解读中,在不同的语境里,会被赋予新的意向。王汎森在研究晚清政治概念时,提出“概念工具”(conceptual apparatus)一说,以为晚清新词汇的引进,影响到当时文人的构思为文,“假如没有这些词汇作为‘概念工具’,许多文章就不会以那样的方式去思考,也不会以那种方式写出来”*王汎森:《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58页。。“删诗”当然不是新概念,但它与新语境结合时,譬如撰写集序时,会带给撰作者一种思考或构思的方式,新语境与旧典中的某一有生发力量的概念结合时,会产生一些新的表述。就“删诗”而言,上文述及的集序与《诗经》地理格局的关系,有部分内容关涉;这一关键概念,在清代的序文中,还有其他方向的指涉。

《历代妇女著作考》(增订本)所录历代女性作者有3 800多人(包含“增补条目”所收200余人)*胡文楷编著,张宏生等增订:《历代妇女著作考》(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206,897,940页。,其中绝大部分为清代女性。女性诗文集的迅猛增长,无疑是清代文学、文化中值得特别注意的现象。此处关注的清代女性诗文集的集序,主要取材于《江南女性别集》四编、《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清女性著述汇刊》(五册)*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已出四编),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2010年、2012年、2014年。方秀洁、伊维德主编:《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清女性著述汇刊》,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以及《历代妇女著作考》。这种类型的集序,撰写者所关注的重要问题是,女子是否能写诗以及女子写诗始于何时;回答这类问题,必然又要回溯至《诗经》,而回答或辨识的过程,作为一种动力,推动了集序的展开。

问题的回答似乎仍是从孔子删诗发端,同时面对此一内核,为地方性诗文总集撰序者一般是从《诗经》地理入,或进而从吴楚无诗的论辩推开波澜;而为女性诗文集撰序者,则是从《诗经》中出自女性之手的篇什以及二南的内容入手。

《三百》删自圣手,二南诸篇,什七出后妃嫔御、思妇游女。*胡文楷编著,张宏生等增订:《历代妇女著作考》(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206,897,940页。(邹漪《红蕉集抄序》)

抑思孔子删诗,首述《关雎》一什,其诗出自宫闱,其他若《鸡鸣》,若《桑落》诸篇,俱巾帼之言,而圣人未尝不录。*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二编上册,第321,279,579页。(石韫玉《自然好学斋诗序》)

宣圣删诗,《关雎》肇始……闺阁权舆,其盛于是乎?*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三编下册,第909,513页。(钱栻《画理斋诗稿序》)

由孔子删诗而及二南,更以《关雎》为国风之始,设定女性诗史灿烂的开端。这一论述倾向,也以《关雎》为起点,带动了一个二南及二南以外的诗作群体,如《葛覃》、《卷耳》、《芣苢》、《采蘩》、《采蘋》、《小星》、《柏舟》、《绿衣》、《燕燕》、《硕人》、《二子乘舟》、《大车》等诗作。删与存过程的丰富含义为撰序者提供了较大论说的空间,所见集序中有多篇是以“女子是否宜诗”的论辩组织序文,且将这一论辩置于文首与文中的比例近似。修平居士为钱惠尊《五真阁吟稿》撰序,卷首三言两语述撰述缘起之后,即辩“妇人不宜为诗”,引正反两方说法,断以己见:“夫人至于忧愁幽思不得已而托之于此,宜皆圣人之所深谅而不禁者,于丈夫妇人奚择焉?”*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二编上册,第321,279,579页。这一论辩的余波延续到序的后半;而另外一种安置方法是在序文中投石击水。女诗人骆绮兰为自编《听秋馆闺中同人集》撰序时,于文中辩白:“又谓妇人不宜作诗……兰思《三百篇》中,大半出乎妇人之什,《葛覃》、《卷耳》,后妃所作;《采蘩》、《采蘋》,夫人命妇所作……使大圣人拘拘焉以内言不出之义绳之,则早删而逸之矣。而仍存于经者,何哉?”*胡文楷编著,张宏生等增订:《历代妇女著作考》(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206,897,940页。据此序,骆绮兰在当时因名盛而招口实,故于文中据经典力争。袁枚在为女弟子骆绮兰《听秋轩诗集》撰序时,也是在序文中批评“论者动谓诗文非闺阁所宜”,以“不知《葛覃》、《卷耳》,首冠《三百篇》,谁非女子所作”反问*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二编上册,第321,279,579页。。在辩论澄清时,师徒不约而同用一种思路,倘放开来看,为妇女的诗文创作争得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或强有力的支援,舍有力且切题的《诗经》,似无其他选择。

不同作者在为同一女性诗文集撰序时,会有适度的避让,闺秀孙佩兰的《吟翠楼诗稿》有6篇序,朱智序云:“《风》诗冠后妃夫人之作,其采之列国者,亦多妇人女子之词,传其诗,不传其人。”*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三编下册,第909,513页。排列6篇序所作年月,朱序撰写时间最晚,但排在卷首序中第1篇,此前所作各序,结构文章方法有多种,其中就有从西湖山水钟灵毓秀的地方文学传统入手者,也有2篇序文中点及闺秀才情与妇德,朱氏在撰作时,此前各序当有寓目的机会,故能避开其他5篇的路径。即使是偶有为同一集撰序者都将目光投向《诗经》,也各有侧重,陈蕴莲的《信芳阁诗草》有5篇序,其中有3篇序利用《诗经》,摘录其中关键语句:

齐妃鸡鸣,郑女雁弋,皆《三百篇》中贤妇人之佳什也,世谓女子无才便为德,岂笃论哉?*陈蕴莲:《信芳阁诗草》卷首,方秀洁、伊维德主编:《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清女性著述汇刊》,第81—85,,81—85,81—85页。(萧德宣)

自来选诗者以闺秀一门置之卷末,窃以为未得大圣人《三百篇》之旨也。*陈蕴莲:《信芳阁诗草》卷首,方秀洁、伊维德主编:《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清女性著述汇刊》,第81—85,,81—85,81—85页。(陈祖望)

《三百篇》。不尽忠孝之言,然亦劳人思妇、孽子孤臣之志,郁勃于中而后宣天地之奇。*陈蕴莲:《信芳阁诗草》卷首,方秀洁、伊维德主编:《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清女性著述汇刊》,第81—85,,81—85,81—85页。(陈蕴莲)

第一序论女性才德,第二序述《三百篇》编选之旨,第三序着重诗言志,期待自己的情性藉诗草留存于天壤间。针对特定选题多层面利用《诗经》,且不是简单引证,足见可作为经典的《诗经》已进入撰序者的精神世界,对其思维方式有深远的影响。

小说戏曲相对于正统的诗文而言,始终处于边缘位置。就小说而言,序跋等文字中总声明小说乃正史之余,稗官野史可补正史之未备,试图以依附正史的方式获得史部的一席之地。戏曲中也有一种说法,被用在戏曲序中,即从曲为词余,词为诗余,诗始于《三百篇》,然后从诗教立论,但此手法并不似词集序中较广泛地应用。就《诗经》的利用而言,“孔子删诗”是为明清小说戏曲撰序者经常使用的法宝。不同题材或不同体裁的作品在《诗经》建立关联时,似都点亮《诗经》宝塔的一层或一面;在关涉情色的小说戏曲序文中,《郑风》、《卫风》多次出现。

序文作者激活《郑风》、《卫风》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肯定郑卫之风淫,然《三百篇》不废,其旨在于训教与惩创,如爱莲居士《绿牡丹全传后叙》、云水道人《巧联珠序》云:

昔孔圣删诗,贞淫并采。盖有美必彰,奸回莫掩,使读者为所劝而有所惩也。*丁锡根编著:《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539,1289页。

二雅三颂,登之郊庙明堂,而国风不削郑、卫。二南以降,贞淫相参其间。巷咏涂讴,妖姬佻士,未尝不与忠孝节烈并传不朽。木铎圣人岂不欲尽取而删之,盖有删之而不可得者。*丁锡根编著:《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539,1289页。

二序都用意于删诗之后的贞淫并存,并以此来论证涉及情色的小说戏曲有其存在的理由与价值,此种论说倾向,似有朱熹《诗集传》解诗的某些影响。另一种是以国风“好色而不淫”的立论组织文字,因立论不同,自然要先批驳朱熹之说。陈其泰撰《凌波影传奇序》,先引恽敬关于《桑中》、《蝃蝀》的解说驳朱熹之论,然后曰:

言诗者曰淫,又重之曰淫奔,岂诗人意耶……善于立说者,通乎诗之教,以言礼而后,《桑间》、《濮上》之篇,可合乎《关雎》、《卷耳》之义焉……吾友黄子韵珊,诗人也。《凌波影》乐府之作,其诸风人之风乎……好色不淫,必有当于圣人删诗,存郑卫之微意也。*蔡毅编:《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序跋汇编》,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第1144—1145,2332页。

此语指向朱熹之论,清除“淫”的添加色。郭俨撰《〈青灯泪〉传奇序》,称“余读《国风》,窃怪郑卫多淫诗。”遂以“仁人不遇”解读《柏舟》、《静女》二诗,并联系《离骚》“求女行媒”之词,“始知诗人多托言,体似赋而义实比也。”故序文结尾:“先生之所托,其《国风》、《离骚》之遗意也夫。”*蔡毅编:《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序跋汇编》,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第1144—1145,2332页。作序者已用平易的士不遇释男女的解释法,消解了“淫诗”说。

在几种运用《诗经》作序的类型中,或许在涉及情色小说序文中的运用显得较为牵强,经典与边缘之作、诗与小说之间的细微关联与神气层面上更大的分离,形成了序文的内部张力,这种力量使得小说戏曲序文的在整体风格上多少显得有些刺眼。

结 语

对一种文学现象进行梳理研究,始终要有警惕之心,那就是要将此现象置放于整体语境中考量,不能放大,这一态度,在清代文学研究中,尤其要坚持。本文关注的用《诗经》撰作集序,如同此前探讨的“地域文学传统的建构成为一种文学叙写方法”以及家集序中的家族之间的比赛等问题一样,只是一种现象,没有形成一种较为普遍的风气。大多数的集序还是从传记性的交往叙述进入,再加入一些作品评说,还有诸如“诗穷而后工”、文学源流变化等以主题为中心的推衍式阐说。除前文所列的钱谦益、汪琬、沈德潜等名家用此法较多外,其他文家似乎只是偶一为之,而桐城文家对此法似有意保持距离*桐城派文家利用《诗经》撰写集序的情况:归有光(9/0,表示9篇集序中有0篇利用《诗经》,以下数字同此法)、方苞(25/0)、刘大櫆(43/3)、姚鼐(19/1)、陈用光(33/0)、梅曾亮(18/0)、姚莹(13/1)、刘开(10/2)、管同(11/0)、曾国藩(12/0)、张裕钊(6/0)、朱琦(15/2)、龙启瑞(5/0)。其他诸家情况是:顾炎武(4/2)、钱澄之(30/1)、宋琬(25/1)、徐乾学(25/1)、杭世骏(81/2)、恽敬(5/0)、沈大成(53/1)、王鸣盛(16/0)、纪昀(28/2)、翁方纲(38/1)、李调元(11/1)、王芑孙(44/0)、赵怀玉(42/0)、秦瀛(41/1)、金兆燕(44/3)、李兆洛(38/0)、陈寿祺(25/2)、胡承珙(5/1)、董士锡(8/1)、陈庆镛(5/0)、何绍基(10/0)、沈廷芳(29/0)、宗稷辰(28/1)、吴敏树(30/0)、王文治(11/0)、俞樾(132/5)等。。此种叙写手法,即使在集序中,也有题材偏向,如地方性总集和女性诗文集使用较多,若以时段论,明清之际的集序多会涉及“《诗》亡然后春秋作”,并以此结合“诗史”观念来撰写序文*张晖:《中国“诗史”传统》,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检该书第5章《明清之际“以诗为史”阅读传统的建立》,可得以“《诗》亡然后《春秋》作”概念撰作的集序有:钱谦益《胡致果诗序》(第165页),黄宗羲《姚江逸诗序》(第170页),杜濬《程子穆倩放歌序》(第175页),魏禧《纪事诗钞序》(第176页),施闰章《江雁草序》(第177页),屈大均《东莞诗集序》(第178页),方中履《誉子读史诗序》(第179页)。此类集序在明清易代之际当有一定数量,这又是引《诗》为文的重要途径。,这是利用《诗经》阐释史的重要概念立意谋篇,“驱动”文字与思绪。每一种类型的集序都与《诗经》建立一种关联,或者激活《诗经》的某一部分,如女性集序与《关雎》、《葛覃》、《卷耳》等篇什的关系,地方性总集序与十五国风的关系,“懿亲”与大臣的集序与《豳风》及大小《雅》相关篇什的关系,当然还有情色小说序与郑卫之风的关系。《诗经》作为一种有活力的经典正是在如此联系中表现出来,尤其是那些新出的关联,更有表现力。经典性是在使用中显现出来的。

从上文所引述诸家集序来看,近似的句段或者表述结构较多,这一方面说明关于《诗经》诗作主旨以及相关问题的解说比较固定,主要来自《毛诗正义》和朱熹的《诗集传》;清人的引述实为承继,大多不能另发新异之义;更重要的是,还应从集序的应酬性质来考察,包括朱彝尊在内的诸多人用《诗经》撰写集序,或许常面对陌生的作者和从未阅读的诗作,要在短时间内写出一篇得体又不失水准的序,以《诗经》来敷衍成篇,无疑是便捷之法。由此可进一步思考明清文学中应酬文(如碑传、寿序、集序等)的大量需求,如何推动文学的规模化生产;既是规模化生产,势必导致模式化生产或者构件式拼装,文章不再是《典论》中所说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它作为世俗的社交性显露无遗。单就应酬性的集序而言,撰作者的文学创造力也应推扬,譬如利用“孔子删诗”这一主题开启多种论说空间,利用《诗经》解说的差异在集序中推波助澜,形成论辩风格;如何将《诗经》中的某层意思分解与诗文集内容、作者传记巧妙编织,都可见文学表现手法的讲求。

集序或小说戏曲序利用《诗经》推衍,进而形成一种结构,实际上是利用经典使序文获得一种连贯性。这种引述化用,近似于引入一种自动产生意义的装置,使意义的传达简明、有力,特别是对于未获广泛认可的女性诗文集以及风险极大的小说戏曲而言,借助经典说话是在寻求合理性或合法性。就意思传达而言,此种手法是“语言经济原则”的一种表现,该原则“是随着种族成员集体记忆的发展和经验累积而形成的,也就是说它不是某个个人创造的”*“语言经济原则源于思维经济原则……为了交际的便畅与便捷,人们不自觉地在语言活动中尽可能减少力量的消耗,使用省力的、已经熟悉的,或是比较习惯的,或者具有较大普通性的语言单位。”鲁宾斯坦(A. Rubinstein)在所著Economics and Langua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中对此问题有集中论述。董丽云:《限度与界线:语义与语用维度下的文本阐释约束理论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71页。。《诗经》作为经典已经带入清代文人的集体记忆,引之撰文,读者亦能明晓其用意所在。如此引述,似乎可见春秋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时用《诗》传统的余绪,只是不见“称《诗》以谕其志”,“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汉书艺文志》),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文学叙写手法而存在。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李青果】

2014—12—3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清代文学家族姻亲汇考与整合研究”(14BZW074);南京大学中国文学与东亚文明协同创新中心资助项目

徐雁平,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南京 210023)。

I207.27

A

1000-9639(2015)06-0028-09

《诗经》及相关解说,作为集序立意与结构的一种手法,宋及宋以前绝少出现,在元代的集序中则多次出现。至明清两代,集部的数量增长迅速,而较具时代特色的地方性诗文总集、女性诗文集的数量远轶前代,集序作者在引述《诗经》谋篇布局时,出现了新的变化。在此变化中,可见清代文章表现手法因为集序的规模化生产与社交性使用,在扩充更新的同时,又出现程式化倾向。《诗经》通过在不同语境中的使用,也被激发出新的活力,从而在使用过程中显现其经典性。

猜你喜欢
诗经
《诗经·郑风·野有蔓草》
El oficio del lector
《诗经》里提到的食物总是很好吃
品读诗经
诗经
现代诗经
现代诗经
诗经说鸟
《诗经 凯风》
《花·诗经》:寸心容得许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