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翻岭南之贬及其典范意义*

2015-01-23 20:43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6期
关键词:贬谪岭南

罗 昌 繁

虞翻岭南之贬及其典范意义*

罗 昌 繁

虞翻在岭南贬所著述讲学,将北方中原文化、楚越文化与岭南文化融汇沟通,有力推进了汉末岭南地区的儒学发展。从贬谪原因、贬后意识倾向与行为方式、贬谪时空因素诸方面来看,虞翻之贬都具有重要的文化史与文学史意义:一方面,它开启了屈原、贾谊两种贬谪类型以外的第三种模式——直谏枉贬;另一方面,虞翻贬后著述讲学的行为方式,使其成为持中变通的典型。后世文人常将虞翻视为长贬岭南的第一人,并借诗咏叹,遥寄哀感。而从贬谪文化史的角度看,虞翻的岭南之贬,恰与韩愈、苏轼等人的被贬经历一起,建构出内蕴丰厚的岭南贬谪文化,形成一条地域色彩极为鲜明的贬谪主线。

虞翻; 贬谪; 岭南

虞翻,字仲翔,汉末东吴会稽余姚人。虞翻主要是以其《易》学成就名世,殊不知其对中国文化的贡献不只是在《易》学,他还是中国贬谪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在虞翻之前,贬谪文化史上的两位重要人物是屈原与贾谊,古人常以“放屈原”、“谪长沙”来指称屈、贾二人之贬*类书具有百科全书式性质,供人查阅,便于采用传播。能成为典故并且被收入类书,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它的使用频率之高与流播影响之大。如宋谢维新、虞载编撰的著名类书《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在“刑法门”之“流”类中,就以“放屈原”、“谪长沙”、“徙交州”来表述流刑。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51—552页。。而“徙交州”也是古人常引为迁客之叹的典故,它指代的则是虞翻的岭南之贬,由此形成屈、贾之外的另一典型范式。虞翻远徙岭南对后世士人独立人格精神与文化心态产生了重要影响*参见罗昌繁:《虞翻之贬对士人的影响》,《光明日报》2014年1月28日,第16 版。,也对岭南学术传播产生了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鉴于前人对此关注不多,故本文拟就虞翻之贬及其典型意义展开考察,希望能有深一步的推进。

一、虞翻岭南之贬行程概述

叙述虞翻贬谪事件之前,首先有必要对虞翻的生卒年略作探讨。现存文献没有明确记载虞翻的生卒年以及被贬岭南的具体年份。《三国志·虞翻传》载:“翻性疏直,数有酒失。权与张昭论及神仙,翻指昭曰:‘彼皆死人,而语神仙,世岂有仙人(也)!’权积怒非一,遂徙翻交州……在南十余年,年七十卒。”*陈寿:《三国志》卷57《吴书·虞翻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321—1324,1322页。裴松之引《虞翻别传》云:“权即尊号,翻因上书曰:‘陛下膺明圣之德……臣伏自刻省……昊天罔极,全宥九载……臣年耳顺……永陨海隅,弃骸绝域,不胜悲慕,逸豫大庆,悦以忘罪。’”*陈寿:《三国志》卷57《吴书·虞翻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321—1324,1322页。考孙权“即尊号”在东吴黄龙元年(229),这一年虞翻在交州贬所上疏云“全宥九载”、“臣年耳顺”,若此所谓“耳顺”乃确指,则是年虞翻年六十,且被贬交州已经九年,即221年被贬交州。由其“耳顺”之后向前逆推六十年,可知其生年当在汉灵帝建宁三年(170);又据“年七十卒”的记载,可以推断虞翻的生卒年应是170—239年*关于虞翻的生卒年,杨淑琼也认为“虞翻(170—239)”一说较为可信。见氏著《虞翻〈易〉学研究——以卦变和旁通为中心的展开》,新北:台湾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12页。。如果虞翻自谓耳顺乃概数,则其生年当在170年左右。

根据《三国志·吴书·虞翻传》及裴注的记载,试将有关虞翻被贬的事件按照时间顺序胪列如下:

约建宁三年(170),虞翻生。

建安二十四年(219)或稍前,虞翻因犯颜直谏,多见毁谤,先贬丹杨泾县(今安徽宣城泾县)。

延康二年(221),虞翻因论神仙事,再贬交州(今广东广州)。

嘉禾元年(232),虞翻上表吕岱,反对孙权报聘辽东,复贬苍梧猛陵(今广西苍梧)。

约赤乌二年(239),虞翻卒于苍梧。

由上可知,《三国志》明确记载虞翻之贬有三次:第一次被贬丹杨郡泾县,第二次被贬交州,第三次在交州贬所复贬交州下属苍梧郡猛陵县。其中后两次贬谪地远时长,交州之贬历时十一年,苍梧之贬历时七年,合计其被贬岭南时间约十八年,终老未还。

其次,还应对虞翻当年赴贬之路线略作考察。关于虞翻被贬岭南走的路线,史料阙略。但若作一合理推断,则不外两条路线:一是水路为主,二是陆路为主。若行水路,可从建业溯长江而上,至鄱阳湖,然后经过豫章郡(今江西南昌),南渡赣江至庐陵郡(今江西吉安),最后越过大庾岭至交州(今广东广州);若行陆路,可从建业南下至新都郡(今浙江淳安),再经过鄱阳郡(今江西鄱阳)、临川郡(今江西抚州)、庐陵郡,最后越过大庾岭至交州。这两条路线中,鄱阳、豫章、庐陵三郡及大庾岭应是必经之地。大庾岭崎岖险峻,地当南下要冲;至于豫章郡,也能找出一条明证。《太平御览·职官部》引《吴志》(又名《吴录》)曰:

聂友,字文悌,豫章人也。有唇吻。少为县吏,虞飜(翻)徙交州,县令使友送之,飜(翻)与语而奇焉,为书与豫章太守谢斐,令以为功曹。郡时见有功曹,斐见之,问曰:“县吏聂友,可堪何职?”对曰:“此人县间小吏耳,犹可堪曹吏佐。”斐曰:“论者以为宜作功曹,君其避之。”乃用为功曹。*李昉等:《太平御览》卷264《职官部六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236页。

据此可知,在豫章郡为吏的聂友曾经为南谪的虞翻送行,则虞翻此贬途经豫章郡,当无可疑。由于虞翻此次被贬从建业经豫章最后到交州,路途极远,费时甚长,贬地最边,故从贬谪史的角度看,这当是有史以来惩罚最重的一次贬谪,也首开后世谪臣南迁岭南之先河。

二、虞翻对岭南学术文化传播的发轫之功

岭南即“五岭”之南的交、广地区,范围大致包括今广东、海南、广西大部与越南北部一带。其地背靠荆楚,南临大海,气候炎热,瘴气频发,在秦汉时代尚属僻远蛮荒之地,中原人士罕至,文化也颇为落后。虞翻跋山涉水,万死投荒,在这样一个气候恶劣、语言不通、信息隔膜的环境中,以罪人的身份谪居十八年之久,则其身心所经受的磨难、重压、煎熬可想而知。然而,虞翻的独特之处在于,他能凭借坚定的毅力,超越外在的环境和内在的悲情,将全副心力贯注于著述和讲学之中;他欲通过一己之力,承担起传播儒家文化精神的使命。

虞翻的著述、讲学活动是颇有成效且颇具规模的。据《三国志·虞翻传》载:“权积怒非一,遂徙翻交州。虽处罪放,而讲学不倦,门徒常数百人。又为《老子》、《论语》、《国语》训注,皆传于世。”*陈寿:《三国志》卷57《吴书·虞翻传》,第1321—1322页。裴松之引《虞翻别传》谓:“翻放弃南方……以典籍自慰,依易设象,以占吉凶。又以宋氏解《玄》,颇有缪错,更为立法,并著《明杨》、《释宋》以理其滞。”*② 陈寿:《三国志》卷57《吴书·虞翻传》,第1323,1323页。从这两则记述看,虞翻在谪居之地所撰著作既有对《老子》、《论语》、《国语》诸书的训注,还有考辨前人对《太玄》一书的错误理解而写下的《明杨》、《释宋》等学术著作。其中当主要涉及《易》学义理。虞翻除了精擅《易》学,还对其他经学颇有心得。《虞翻别传》载其曾对马融、荀爽、郑玄、宋忠等名家注经提出异议,如云:“玄所注五经,违义尤甚者百六十七事,不可不正。行乎学校,传乎将来,臣窃耻之。”②可见虞翻的经学成就非同一般。

虞翻是以《易》学名家的,而就汉代治《易》者言,在其之前的汉《易》大家,如孟喜、焦延寿、京房、扬雄、马融、荀爽、郑玄等,皆为北人,未见史料记载他们到过岭南。虞翻家学渊源深厚,五世家传孟喜《易》学,是汉《易》的集大成者。虞翻贬谪岭南,可以说是《易》学大家亲身赴岭南的第一人,这在一定程度上象征着北方《易》学之南迁。今存有关汉末以前岭南本土学术发展情况的记载不多,主要是两汉之交首开岭南学术风气的陈钦、陈元、陈坚祖孙三代,均为苍梧人,主治《春秋》学。比虞翻略早的苍梧人士燮,在交州四十余年,也是“耽玩《春秋》,为之注解”*陈寿:《三国志》卷49《吴书·士燮传》,第1191页。。还有汉末刘熙,乃北海人,曾在建安年间避地交州,多习训诂学与《孟子》。上述诸人所擅均非《易》学,故虞翻岭南之贬意味着《易》学在岭南的新发展。

至于虞翻的讲学,更是听者众多,“门徒常数百人”。从现存史料看,未见关于陈氏父子、士燮等人在岭南授徒讲学的记载,他们的儒学钻研主要是个体行为,陈氏授徒也还局限于当时的中央朝廷。仅有《三国志》裴注提及吴人程秉、薛综、蜀人许慈从刘熙问学,然比起虞翻“讲学不倦,门徒常数百人”,刘熙讲学授徒的规模似有不及*欧大任:《百越先贤志》卷3《刘熙》谓:“刘熙,字成国,交州人……往来苍梧、南海,客授生徒数百人。”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53册,第745—746页。按:欧大任之说据《交广春秋》、《文献通考》,但今《交广春秋》已佚,亦未见《文献通考》有相关记载,故“客授生徒数百人”之说的真实性似当存疑。。就此而言,在岭南历史上,如此大规模地聚众讲学,在虞翻之前是少有的。进一步看,虞翻是因罪废放,并非一般的降品减秩,故虞翻在贬所的身份是经师,而非官吏,其讲学自然属于个人私授行为。余英时先生认为:“汉代的大传统以儒教为主体,而儒教的基地则在社会而不在朝廷。”*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第2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第139页。按:余先生所谓大传统(great tradition),即精英文化(elite culture),是知识分子阶层为主体的文化,与一般人民为主体的通俗文化(popular culture)相对而言。若从这一角度言,虞翻在野为教,将知识普施于大众,这对无中央官学的岭南地区的教化意义就非同一般了。

需要一提的是,交州以北的荆州地区在汉末也是一个学术重镇。以宋忠(一作“衷”)等人为首的荆州学派,其学术传播限于荆州地区及其周边,其影响还未散播到岭南。三国时期,战火频仍,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岭南地区是一块相对平静之地。在这南陲边州,虞翻大规模讲学授徒,自然会促使学术在岭南的发展。罗香林先生在《世界史上广东学术源流与发展》中提出,广东与中原的交通有三条重要路线,分别以洞庭湖、鄱阳湖、太湖为中心。上已述及,虞翻赴贬所涉及太湖、鄱阳湖区域,最终至岭南地区。学术名家较长时期的行踪变动,往往意味着一个学术中心的迁移,此点在汉晋时期尤为明显。虞翻这一硕儒南迁,在一定程度上将深受北方文化影响的太湖区域、鄱阳源区域与岭南区域的学术文化关联起来,从而形成不同文化的交流与互融。

虞翻对岭南学术文化传播的贡献少有人论及。清人汪瑔《光孝寺虞仲翔祠神弦曲序》谓:

岭南经学风气晚开,虽高固作相,曾进《春秋》;黄豪好学,能通《论语》。而颛门尚寡,师法未闻。仲翔当流徙之余,值忧生之戚,犹复注经行世,列舍授徒,执业者数百人,讲学者十余载,纵居罪放,不忘训注……南方学者,得所宗师,后世传之,流风远矣。*汪瑔:《随山馆丛稿》卷1,《续修四库全书》第155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页。

此可谓洞达之论。据欧大任《百越先贤志》,高固、黄豪皆为岭南人,高固进《春秋》是在楚国都城,黄豪年十六通《论语》、《毛诗》,也限于自身学养的修炼。相比之下,由北至南的虞翻在岭南大规模讲学授徒,便具有了文化跨地域传播的性质和规模效应。清人谭莹《论粤东金石绝句录八十二首》有言:“岭南经术始虞飜(翻),迁谪曾居建德园。”*谭莹:《乐志堂诗集》卷6,《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0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80页。这里的“始”字,充分肯定了虞翻对岭南学术传播的发轫作用。

三、虞翻在贬谪文化史上的典范意义

东晋袁宏《三国名臣序赞》谓:“仲翔高亮,性不和物……直道受黜。叹过孙阳,放同贾屈。”*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之《全晋文》卷57,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787页。“放同贾屈”是对虞翻在贬谪文化史上地位的一种肯定。此外,还有不少将虞翻与屈原、贾谊并言的例子。如顾清《祭钱与谦修撰文》:“长沙贾傅,南海虞翻,古今所叹。”*顾清:《东江家藏集》卷27《北游稿》,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61册,第661页。吴伟业《赠学易友人吴燕余二首》其一:“吞爻梦逐虞生放,端策占成屈子穷。”*吴伟业:《梅村家藏稿》卷17《后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396册,第145页。后人之所以将虞翻与屈贾相提并论,除了他们都是中国历史上较早的三位贬臣之外,也与其被贬原因、贬后意识倾向与行为方式、贬谪时空因素等诸方面的相似有关。

(一)直谏枉贬*参见尚永亮:《元和五大诗人与贬谪文学考论》,台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第3页。的谪臣典型

大凡忠臣被贬,都展示出浓郁的屈枉色彩。所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司马迁:《史记》卷84《屈原贾生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010页。,便是他们的共同遭遇。不过,与屈原、贾谊相比,虞翻之贬更突出的特点在于其犯颜直谏。

屈原之贬主要缘于党人群小的朋比作祟,其遭遇更具忠奸之争的悲剧色彩;贾谊之贬则主要缘于元老重臣的嫉贤妒能,其遭遇较多感士不遇的沉痛意味*参见尚永亮:《忠奸之争与感士不遇——论屈原贾谊的意识倾向及其在贬谪文化史上的模式意义》,《社会科学战线》1997年第4期。。而就表现形态看,进谗与信谗则是其被贬的共同特征。至于虞翻之贬,则主要是缘于他与君主的直接矛盾。我们从《三国志》及裴注中找不到虞翻被弃南荒有奸臣排挤的原因,但孙权与虞翻君臣间的矛盾却展示得十分明显。《三国志·虞翻传》多次谓虞翻“疏直”、“狂直”、“亮直”,可见,“直”是虞翻性格最突出的特点,也是他被贬的直接原因。孙权虽能纳谏,但面对刚直进谏如虞翻者,便失去了君人之量。所以陈寿在《虞翻传》末谓:“虞翻古之狂直,固难免乎末世,然权不能容,非旷宇也。”*陈寿:《三国志》卷57《吴书·虞翻传》,第1341,1324页。一个是“狂直”之士,一个是“不能容”之君,二者的碰撞,必然导致虞翻屡逆龙鳞而“难免乎末世”的后果。史书记载虞翻遭弃岭南十余年后,孙权曾不无后悔地说道:“虞翻亮直,善于尽言,国之周舍也。”*陈寿:《三国志》卷57《吴书·虞翻传》,第1341,1324页。并打算重新启用虞翻,然是时虞翻已卒。这种逢时不祥的际遇,使得虞翻作为诤臣而横遭屈枉的特点越发突出。

在中国历史上,由于对儒家道义的信奉和持守,确实造就了一批批“拂心逆耳,而有犯无隐;触法靡悔,守死不二”*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534《谏诤部·直谏》,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456页。的刚直之士,但在专制皇权的强力打压下,这些刚直之士很少不走向被杀被贬的悲剧结局。而虞翻,正是这些刚直之士的早期代表。事实上,正是由于虞翻的刚直性格和枉贬性质特别突出,故“虞翻骨”、“虞翻枉”这类词汇便成为直士枉贬的代名词,而在后世同一遭遇的文人笔下被反复使用。诸如“久钦江总文才妙,自叹虞翻骨相屯”*韩愈:《韶州留别张端公使君》,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181页。;“贾谊才华新涕泪,虞翻骨相旧风尘”*汤鹏:《投贺柘农编修》,《海秋诗集》卷20,《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07册,第439页。;“迹类虞翻枉,人非贾谊才”*宋之问:《登粤王台》,彭定求等:《全唐诗》卷53,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651页。;“贾谊才犹远,虞翻枉未伸”*皇甫汸:《南征道中书情二十韵》,《皇甫司勋集》卷24,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5册,第657页。等,比比皆是,不胜枚举。从这些既咏叹虞翻又借古人自浇块垒的诗作中,不难体悟出历代文人那种异体同构的生命共感。后人谈及虞翻生平时,无一不对其枉贬进行渲染,虞翻由此在集体抒情下成为贬谪史上直谏枉贬的典型。

(二)贬后上表程式及其回归意识

虞翻被贬岭南,久历年岁,恶劣的自然环境和远离故土的心灵重压,不能不使他萌生出强烈的回归意识。故在谪居九年、孙权即尊号时,上表陈情:

陛下膺明圣之德,体舜、禹之孝,历运当期,顺天济物。奉承策命,臣独抃舞。罪弃两绝,拜贺无阶,仰瞻宸极,且喜且悲。臣伏自刻省,命轻雀鼠,性輶毫厘,罪恶莫大,不容于诛,昊天罔极,全宥九载,退当念戮,频受生活,复偷视息。臣年耳顺,思咎忧愤,形容枯悴,发白齿落,虽未能死,自悼终没,不见宫阙百官之富,不睹皇舆金轩之饰,仰观巍巍众民之谣,傍听钟鼓侃然之乐,永陨海隅,弃骸绝域,不胜悲慕,逸豫大庆,悦以忘罪。*陈寿:《三国志》卷57《吴书·虞翻传》,第1322页。

这是中国历史上现存最早的一篇完整的贬臣上表,其中不仅展示了虞翻的贬后心态,也一定程度地规范了贬臣上表的写作程式。一方面,耳顺之年的虞翻历经磨难,早已是“形容枯悴,发白齿落”了,此番若不能还朝,他就将“永陨海隅,弃骸绝域”了。想到这一点,他不能不悲从中来,满纸哀声,甚至说出“罪恶莫大,不容于诛”的话来;但另一方面,表中多处颂圣文字,在很大程度上又只能视为虚应故事,惯例使然。对自己曾经坚持的道义,他并无一字反悔。否则,他就不会于数年后再度上表吕岱反对孙权报聘辽东,以致被复贬苍梧了。他的目的,不过是借痛切的言辞以表哀慕,希望打动孙权,被赦还朝。虞翻这份强烈的回归意识及其上表范式,在六百年后唐代贬臣韩愈那里得到了全面的沿袭和套用。

元和十四年(819)正月,韩愈因排佛谏主被贬潮州,作了更为有名的一篇《潮州刺史谢上表》:

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既免刑诛,又获禄食,圣恩宏大,天地莫量,破脑刳心,岂足为谢!……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又极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单立一身,朝无亲党,居蛮夷之地,与魑魅为群,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当此之际,所谓千载一时不可逢之嘉会,而臣负罪婴亹,自拘海岛,戚戚嗟嗟,日与死迫,曾不得奏薄技于从官之内、隶御之间,穷思毕精,以赎罪过,怀痛穷天,死不闭目,瞻望宸极,魂神飞去。伏惟皇帝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无任感恩恋阙惭惶恳迫之至。*董诰等:《全唐文》卷548,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553—5554页。

仔细对读韩文和虞文,不难发现二者存在大量相似之处。两人皆先赞君主之恩德,继而皆用“发白齿落”言自己年迈,着重表现被贬后的悲凉处境与沉郁心态。韩愈对岭南绝域的环境描述相比虞翻更加突出,虞翻仅用“海隅”、“绝域”来表达贬所之僻远,韩愈却用了“涛泷壮猛,难计程期;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等百余字,极力渲染贬所的荒凉与气候的恶劣,以强调自己的悲凉处境,希望被赦还朝。与虞文一样,韩愈也说自己“罪犯至重”,但却对谏佛骨一事略过不提,其耿直心性深藏于文字底层。这种对虞文的直接承袭,明眼人如何焯者早就看穿:“韩愈《潮州刺史谢上表》,此文亦仿虞仲翔《交州上吴大帝书》,须玩其位置之巧,篇中并无乞怜,只自伤耳。”*何焯:《义门读书记》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95页。说其“不乞怜”,似不合事实,但说韩文在写作程式上仿虞文,且都表现了浓郁的不能还朝的感伤情怀,却是切中肯綮的。

据此而言,虞、韩两篇上表,无论篇章结构,还是词汇表达、情感抒发,尤其是强烈至极的期赦之望,都如出一辙,由此可看出韩对虞的自觉承接。而以韩文为中介,后世贬臣承此套路者不在少数,由此大大拓展了虞翻模式的影响。

(三)持中变通与教化一方

谪臣被贬后以何种心态处世,以什么样的行为方式来对待贬谪生活,往往导致他们或走向执著,或走向超越。屈原放流江湘,指斥群小,九死不悔,终至以死殉志,表现出强烈的执著意识。贾谊远适长沙,悲愤郁积,“自以寿不得长”*司马迁:《史记》卷84《屈原贾生列传》,第3022页。,欲以超越忧患、纵躯委命,由此一定程度地展示出超越意向*参见尚永亮:《贬谪文化与贬谪文学》之导论《从执著到超越》,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7—8页。。与之相较,虞翻既无屈原那种宗教般的政治热情,也不像贾谊那样沉重的郁积嗟叹。他有对理想的执著,但少了些激愤;有对逆境的超越,但绝不逃逸。他以其学者的文化责任和道义担当,将全副精力投入著述和讲学之中,以图承续文脉,教化一方。这是一种持中变通的选择。这一选择,既令枯寂的谪居生活得到充实,又大大减弱了政治打击造成的心理重压,似乎更为符合君权专制实情下贬谪士人对人格理想和文化理想的坚守。

如前所言,虞翻在岭南贬所十余年,著述不辍,讲学不辍,不仅训注《老子》、《论语》、《国语》诸书,写下《明杨》、《释宋》等学术著作,而且教化一方,培养了大批学人,一定程度地实现了多种文化的交流。在这一点上,他以谪居之身,行学者之事,发挥了文化使者的功用,提供了屈原、贾谊所欠缺的贬谪经验和生活方式,并为后世贬臣在贬所著述讲学、施行教化树立了楷模。诸如韩愈在潮州积极兴学,柳宗元在永州发愤著述,苏轼在儋州讲学明道,或强学固本,或德化一乡,均载于方册,皎皎著明。

诚然,谪臣在贬所兴学传道,主要是他们血液中穷且益坚、自强弘毅的儒家精神使然,他们未必需要直接从虞翻那里沾溉流风。且囿于文献所限,我们也无法找到相关资料证明他们在贬所兴学受到了虞翻的影响。但是,探溯谪臣兴学源头,恐怕很难舍虞翻而绕行。虞翻的示范意义在于将弘毅的儒家精神纳入贬谪的文化语境,将贬谪与兴学联系起来,使得谪臣兴学弘道有了新的实践意义。虞翻在贬所著述讲学的行为具有普遍性,其范围已远远超出岭南而辐射各地,其影响或隐或显,并潜移默化为后世谪臣转移被逐悲愤和实现人生价值的自觉行为。

(四)在文学史上的久远影响

从贬谪的时间因素看,虞翻之贬历时久,且贬上加贬,谪居岭南终老未还。从空间因素看,岭南遥远荒僻,乃化外之地、瘴疠之乡的代名词。故而其长贬岭南体现的悲剧意味甚大,足以与屈、贾同列,成为后世文人持续歌咏的典型逐臣。

如所熟知,从汉末开始,岭南逐渐成为历代放逐罪臣的重要场所,而虞翻则成为被贬岭南的第一重臣。自此之后,被贬岭南者代不乏人,以唐宋两代论,即有宋之问、沈佺期、韩愈、柳宗元、牛僧孺、李德裕、寇准、吕惠卿、苏轼、郑侠、秦观、邹浩、赵鼎、李纲、胡诠、胡寅、刘克庄等。所谓“海滨竟类屈原放,身后空思周舍言。吾粤后先数迁客,宋首大苏唐首韩……功曹傲骨来轩轩,前房后蒋应随肩”*张维屏:《宾谷方伯建虞仲翔先生祠于诃林招同诸词人设祀赋诗》,《花甲闲谈》卷5,《四库未收书辑刊》第10辑,第3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319—320页。,便是此一情形的写照。某种意义上,这些逐臣迁客都是追随虞翻足迹来到岭南的,而来到岭南之后,他们自然会对虞翻南贬的遭际予以关注,感同身受。《艺文类聚·居处部》引《娄承先传》载:“娄玄到广州,遂徘徊踯躅于仲翔宅故处,哀咽凄怆,不能自胜。”*欧阳询:《艺文类聚》卷6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143页。按:李昉等《太平御览》卷180《居处部八》亦引:“《楼承先别传》曰:‘楼玄到广州,密求虞仲翔故宅处,遂徘徊踯躅,哀咽凄怆,不能自胜耳。’”第877页。楼玄乃东吴晚期直臣,因为性格耿介,数迕孙晧意而被贬岭南。到广州之后,楼玄密访虞翻故宅旧址,表达对先贤的礼敬缅怀之意。如果从唐以后文人对虞翻事迹的吟咏看,按其性质,则主要表现为以下两类篇什:

其一,借虞翻事以自喻自伤。韩愈被贬潮州而“自叹虞翻骨相屯”,已如前述。苏轼是继韩愈之后岭南贬谪史上最具影响力的文人,在其诗中,虞翻成了频频出现的人物:“老去仍栖隔海村,梦中时见作诗孙。天涯已惯逢人日,归路犹欣过鬼门。三策已应思贾让,孤忠终未赦虞翻。”*苏轼:《庚辰岁人日作时闻黄河已复北流老臣旧数论此今斯言乃验二首》其一,傅璇琮等:《全宋诗》卷826,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9562页。“生还粗胜虞,早退不如疏。”*苏轼:《广倅萧大夫借前韵见赠复和答之》,《全宋诗》卷827,第9574页。前诗作于苏轼尚在海南之日,后诗作于他被赦后离岛北归途中。无论身在谪籍还是遇赦北归,他都借虞翻自喻自比,可见其受影响之深。曾燠《六榕寺有怀坡公作歌》有言:“坡公窜逐来南荒,前身恐是虞仲翔。”*曾燠:《赏雨茅屋诗集》卷9,《续修四库全书》第1484册,第86页。把苏轼视为异代虞翻,可谓有见。苏轼之后,屡次提及虞翻的,还有南宋那位因开罪权贵而数次遭贬的刘克庄。在题名《虞翻》的诗中,他对白头于交州的虞翻深致感怀:“孝廉已称帝,宾佐尽封侯。不道投荒客,交州白了头。”*傅璇琮等:《全宋诗》卷3046,第36324页。按:孝廉,指孙权曾被举孝廉,事见《三国志·吴书·吴主传》。其《记梦》诗云:“昔梦趋旃厦,巍冠预讲论。孤忠鄙张禹,薄命类虞翻。稍觉刍言戆,徐瞻玉色温。放臣绝朝谒,无路可酬恩。”*傅璇琮等:《全宋诗》卷3056,第36457页。借虞翻等人事叹喟放臣无缘朝谒,孤愤之情甚明。

其二,在送别、酬赠诗,特别是送别被贬友人时,频频援引虞翻事,寄慨劝慰。如钱起《送毕侍御谪居》:“宁嗟人世弃虞翻,且喜江山得康乐。”*彭定求等:《全唐诗》卷236,第2604页。陆粲《送陈太仆谪教海阳六首》其一:“十载台郎滞尔身,白头重作岭南人。只缘汲黯忧时切,不信虞翻骨相屯。”*陆粲:《陆子馀集》卷8,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4册,第700页。何良俊《送冯侍御谪戍雷州二首》其一:“长沙悲贾谊,粤徼滞虞翻……他乡多胜事,远道亦何论。”*何良俊:《何翰林集》卷5,《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14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第44页。此类送别谪友的诗歌引用虞翻之贬是有所指的,它们意旨较为集中,落脚点都是表达对好友的抚慰与同情。除了送别贬臣,其他寄赠诗中也常以虞翻之贬为例。如李白《赠易秀才》:“地远虞翻老,秋深宋玉悲。”*彭定求等:《全唐诗》卷170,第1751页。欧阳辂《寄答世滋》:“元伯经年成死别,虞翻终古未生还。”*邓显鹤:《沅湘耆旧集》卷131,《续修四库全书》第1692册,第279页。这类诗歌援引虞翻,多表达与知己好友地远难聚之意。

要之,援引虞翻岭南长贬的诗歌,若是自抒块垒,大多充满悲愤之思;若是送赠友人,则亦不乏悲凉情调。而作为长贬岭南的逐臣,虞翻形象通过这些歌咏也获得了多层面的展现,并在文学史上成为经久不衰的典型。

四、结 语

探赜虞翻之贬的多重意义,有利于洞察整个岭南贬谪文化的源流。文化传播中有一条优势扩散原理,指文化交流中,先进文化往往会表现出较强的传播能力,影响并征服落后文化。而由虞翻开启的岭南之贬,在将优势文化传播到岭南的同时,也对众多后来者形成了一种明显的导向作用。清人汪瑔在《光孝寺虞仲翔祠神弦曲序》中指出:“迁谪自仲翔以后,贤人君子后先相望,昌黎潮阳之贬,子瞻儋耳之行,忠定新州之安置,安世梅州之转徙,殊方万里,哲士千秋,莫不婴交广之流离,继功曹而颠踬,是则粤之经术,仲翔有其功,粤之流寓,仲翔为之始。”*汪瑔:《随山馆丛稿》卷1,《续修四库全书》第1558册,第8页。按:汪瑔所谓“忠定新州之安置”恐是误记,刘安世谥忠定,新州安置者为蔡确(字持正),当为“持正新州之安置”。张之洞《祭汉虞仲翔唐韩文公宋苏文忠公文》一文,也将虞翻、韩愈、苏轼三位谪臣并列,认为“维三君,立德、功、言,兼三不朽;历汉、唐、宋,为百世师”*张之洞:《张之洞全集》第12册,武汉:武汉出版社,2008年,第414页。。细味斯言,不难见出虞翻对岭南文化的开创之功,而通过虞翻与其后继者韩愈、苏轼等人的合力,更建构出内蕴丰厚的岭南贬谪文化,形成一条地域色彩极为鲜明的贬谪主线。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李青果】

2014—12—05

罗昌繁,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武汉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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