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胡伎的故事

2015-01-23 19:52南子
江南诗 2014年6期
关键词:长安城货郎身体

南子

第一个胡伎的故事

她是一名胡伎。一个出色的舞者。

可是,她的脸有多黑,就表明她有多丑,以至于丑黑到人们不得不注视她的程度,哪怕这注视带着恐惧和厌恶——她的鼻子扁平,眉毛稀薄,上面的坑疤印足以让虱子安家。

可以想当然,像她这种姿色的胡伎,是没有资格被长安城内财大气粗的官宦人家豢养起来的,她只能在长安城东市沿街的小酒肆里跳舞,给往来的下等食客们助兴。

天宝年间,皇帝许诺让长安城的贵族女人包括农妇们都有丝绸的衣服穿。那些纤薄的绸料,斜披在她们形态各异的身体上,美若幻觉。但是作为一名舞者,她却不喜欢这些东西,她只喜欢跳舞,跳舞是她唯一一种私密的语言。这种语言是并不依赖人们创造的语法。跳舞的时候,她的身体柔软之极,简直可以弯成一道桃木色的弓。当她弯下腰身,足可以让一个幼童从身子底下跑过,倒流的血液在她的耳边鸣响。好像她的职责就是将分布在肩胛,脖颈,腹部神经丛的光疏通,然后沿着手臂,沿着腿部,让光线进入脚尖,让光溢出体外,只有这样,她的身体才会发出光亮。

也只有在她跳舞的时候,人们才会忽略她的丑,她的黑。人们有时会害怕她,怕她体内的光会随时将他们融解。否则,他们该怎么解释会有那么多人消失?

直到她有一天爱上了一个男孩。

那是一位模样俊俏的小货郎,经常挑着一担子的小货物来长安的东市贩卖。他卖的东西有胭脂,钗环头篦,丝线,梳子,各色绸巾,香膏等,她也不喜欢那些东西,但是她却喜欢上了这个小货郎。

他有一张让她喜欢的白皙的脸。

她当然希望自己是白皙的。还是唐代晚期的事吧。这个时期的女性着低胸衣,领襟开敞,好像明白胸部对异性眼球的强大刺激性,所以,这个时候的风气,是故意在这个部位加量使用白色的妆粉,胸前那一抹雪白,令旁人的目光不忍忽视。

她开始每天穿上最好的丝绸衣服,买了小货郎的钗环头篦,还有各色绸巾等,把自己打扮得像集市上骄傲的白鹅。当她跳舞,舞动裙裾的时候,浑身散发出一股禁果的味道。但是所有的这些,都没能引起这个小货郎的一丝一毫的注意。

她感到自己的心缩成了葡萄干那么大。

为什么他不能将他的生活转向自己,就像树木虽然被风困扰,但依然朝向太阳一样?

当她最终确定了真爱即洁白之爱时,她每天去集市上买一包胡粉——那是用铅炼制成的白色粉末。粉有微毒。也许就因了这毒性,才能让女人的脸色焕发出别样的白皙,提醒人们注意到她们的美丽。

在遇见小货郎之前,她是多么地讨厌洗澡啊,但是,当她身染爱的症状时,她便毫不迟疑地在一个死寂的夜晚爬向一只生锈了的铜壶,就像一个食尸者爬向黑夜的坟墓。她下决心要洗白自己所有的皮肤。她用铜壶注满清水,先用右臂洗左边的身体,再用左臂洗右边的身体。直到自己浑身湿透,无法拧干身体的任何部位时,她便把一只胡粉包打开,让厚厚的白粉落了自己一身,正好可以让她黝黑的皮肤看起来白滑了许多,还隐约透出一丝肉香来。

很多天过去了。当她向她所爱的人展示了自己的新面貌,这个小货郎吃惊地看见,涂抹了一身厚厚胡粉的她肌肤胜雪,日光从她的身体上洒下来,在地上制造出一道白色的阴影。

炎热催人不停地冒汗。让她脸红的是,当他边抚摸边笑着夸赞她的肌肤白皙光滑时,被汗水打湿的白粉沾了他一手,残粉斑驳,露出了她原本黑而粗糙的肌肤。

要知道,她涂抹的胡粉是用铅块炼成的,含有铅毒, 长期敷面会使皮肤变得更黑。

这个俊俏的小货郎立刻晕了过去。

后来,这个男孩终于忍不住地问:是因为什么?让你感染到如此地步?

她说,这是因为,我从小就想比之前任何比我大的东西都要大,那些力量常常凌驾于我之上。就像现在,我所爱上的你。

小货郎摇了摇头说:“不,这不是爱,而是恐惧。”

几个月后,她被过量的胡粉毒死了。

之后,有人在长安城西市看见了这个俊俏的小货郎,他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变,那张脸还像往日一样明朗白皙,但手臂上却多了一块精致的美玉,像是一个少女的定情之物——

不过,这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第二个胡伎的故事

那个时候,从西域入中原有不少好东西,除了玉石,千里马,葡萄,各式香料,还有珍奇异兽等等,再就是这些进贡来的乐人和舞伎了。

正如我之前告诉过你的,在这些西域的胡伎们来到这座城市之前,长安城里没有一个人跳舞,这里的居民跟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缴税,吃饭睡觉,抚养孩子。那个时候,这座城市跟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一样,看上去是静止的。

到了后来,整个长安城里没有几个人不知道这些胡伎的——这座城市里有了她们,那种感觉就像是每天身处在船上,在汹涌的浪尖上,从一个角落抛向另一个角落。特别是那个能在一只滚动的绣球上跳舞的春伎。

当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出现在长安东市时,这些外地人大都有着与他们的年龄不太相称的凝重表情。他们在花榭酒肆门前转来转去,吊足了长安城东市人的胃口。他们是谁?这一群一群的男人要在这里干什么?最后,他们当中才有人慢腾腾地说,他们此行是为了拜会春伎的。

“啊,原来如此。”

长安东市的人放心了。同时,也意识到春伎的传奇故事越传越远了,不只远到了他们的双脚还没走到的地方,还远到了他们的想象力还没到达的地方。而这些外地人的出现,无疑成了当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大家都说,长安东市大街上的空气中,如今只飘着两样东西:春伎的名气和东市的酒香。

可是春伎对此毫不知情。她从小就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她的眼睛总是盯着一个地方,一看好久。时间长了,她的父母,包括外人在内,觉得她太难以相处了。

于是,她学会了独处。

直到她七岁那年的一天,她在院子里发现了一只绣球。她尝试着站了上去。从此,一只可以滚动的绣球,就是她的世界。而她脚下的这只球,好像是一只含着她的贝壳。只有她在这只绣球上跳舞的时候,才感觉屋檐,桌子,窗外的树木,都在应和她的节奏,并像她那样在呼吸,没人能阻止她在这只球上旋转。

从那以后,她唯一的消遣就是在绣球上跳舞。活力充沛不是她的天性,她最突出的天性则是为任何不能旋转的东西抱有迟滞的怨恨,只有当她不在球体上旋转的时候,她才会呈现出植物般的恍惚出神,或者静止的状态。

晚上,她蜷曲在这只绣球上,就像婴儿蜷缩在温暖的子宫里。到了白天,当她的主人看到这番情景时,都很吃惊。一开始,她的主人试图要阻止她的这一怪癖,不过,当他发现这一怪癖会召来更多人的好奇,而会带来更好的生意,就默许了。

每天,她除了能在这只绣球上跳舞,就从没渴求过别的。她不知道除了这只绣球是否还有其他的世界。也许这是她唯一的世界,其他的不过是丰富的想象。她是生活在一只圆球上的怪物。她在旋转的球体上似乎毫无重量。因为她太轻了。据说,她在十二岁之前,还能骑在猫背上。她走路时,步履轻盈一如亡魂,走过花园的草地时连草尖都没踩折,好像她的皮肤里裹着的,似乎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柳絮飞棉。

这只旋转的圆球像是长在了她的身体上似的, 她在旋转中组合着自己所有的女性元素。

当她和球体一起旋转起来的时候,你一会儿看见她,一会儿看不见她。围绕她的裙子像旋涡一般,轻烟流水一般。这使她的表演多了某种绝望和致命的气息,使观看的人即迷惑又反感。怎么说呢?简直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活生生的死亡。

人们纷纷在问:她是谁,她脚下的球体为何因了她身体的热量在闪着金光?以至于后来,整个长安城都在为这个在皮球上跳舞的胡伎发狂。似乎一夜间,这个怪异的球舞就风靡了整个长安城。

“她的确是我们当中最好的舞者。”有一天,她的同伴,另一个舞伎对她的客人说:“她能使身体扭成我们无法模仿的形状,她跳舞是为了愉悦——但也不是完全如此,她跳舞,是因为其他的人生都是谎言。”

后来,宫廷里的人也闻风而动,跑来看这个奇异的少女如何在一只圆球上旋转如风。

有一天,她在花园的树林里练舞,被坐在车撵里刚出宫的安禄山看到了。他把她当成了在树影中起落的鸟儿。就随口问了一下身边的侍卫,侍卫看了又看,犹豫着答道:“好像是一个女子在飞。”

安禄山膀阔腰圆,满脸胡须,身体特别肥胖,腹垂过膝,自称腹重为三百斤。他每次走路,由左右抬挽其身才能迈步。尽管他身体肥胖蠢笨,但是在皇帝面前跳起胡旋舞来,却旋转自如,“其疾如风”。

但是,他从未尝试着在一只圆球上跳舞。当他看到了传说中的春伎后,他嫉恨的目光像沾了毒汁的箭一样,让人脊背发凉。

那个肥胖的安碌山说要跟她打赌。

而春伎轻轻说出的一句话,令安禄山恼羞成怒。他没料到会有人顶撞自己,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好像里面散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有一股火正在他的胸腔里燃烧。

春伎笑了。她知道,无论自己是输还是赢,她都得死。

她把这颗圆球抱在了怀中——似乎知道,这早已不是一颗圆球,而是一份死之警告,一颗骷髅头。

春伎死后的很多年,仍然有人在疑惑地问,当年,安绿山要跟春伎打什么赌?而春伎又回答了什么?

没有答案。

第三个胡伎的故事

我是一个女人。

我爱长安城的夜晚。只有夜晚,才是一天时间的开始。商人们只有在夜晚的掩护之下交换货物,传递往来的信息,进行人际交往时,那日光对于他们来说,有什么用?这座城市变化无常,大小不定,街道会在一夜之间出现或消失,新的水路漫过干燥的陆地。有些日子里,你会无法从一端走到另一端,只有黑夜,才是为那些寻欢作乐人的度身定造的。他们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都像是最后一天。

在这里,他们经营着香料和丝绸,贩卖人口和动物,还有别的城邦的情报——一个巷口,一个店铺就好似一个接头地点,一个交易的场所。当一个人走出了巷道的一端,另一个人就不会回头。

所以,一个巷口是一个隐喻。它能连接事物,也能分离事物。

在长安东市这条街道上,那些胡人们,有嘴里喷出明黄火舌的杂耍表演者,有跳舞的小矮马,当然,还有来自粟特的胡伎,那些表演杂耍的西域女孩在木头架子上荡秋千,她们柔软粉色的身体光洁无毛,头顶着光滑的盘子旋转。时不时地,从倒挂在秋千上俯冲下来,在地面上投下一个诡异的阴影。

天宝年间,新年除夕的这一晚,焰火在广场上被点燃了,长安城的夜空炸裂成无数颜色的碎片。街道和沿街的酒肆里挤满了人,有无数的面具,脸,裙子。我闭上眼睛,不绝于耳的音乐使我感觉就置身于喧闹的市井中。他们呼出的热气升起,在他们的头顶上形成一小片云朵。而我静止在这里,偷偷地,跟着声音的潮水,看酒肆里小圆舞毡上的胡伎来来去去,缤纷成了一片。

然而这热闹,稍纵即逝,海市蜃楼般的,待到人群散去,也就散了,而我们的放肆才刚刚开始。就像我希望这热闹无休无止地长下去,让自己成为其中的一个枝节,日生一日,年生一年,结结实实地和这些个不相干的人,长到一块去。血脉相连,彼此传递身体的温度,谁也是谁,谁也不是谁,只一个举动,就知了寒热。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我遇见了这个胡伎。

她的样子就像在类似场合看到的胡伎一样——火焰般的红色头发倌在脑后面,穿着桃红色的绸衣,在明亮的烛光中看上去,眼波涟滟。她是长安城的一道风景,跳的都是大家熟悉的曲子。而吸引着的,也都是附庸风雅的人。许多男人望着她,在脑子里设计一场艳遇的开场。

——可以想见,多数人的开场白是可笑的。

这一晚,她看起来总是在皱眉,因为前额画着一道粗黑横线,将两侧的眉毛连成一气。而眼睛周围则涂以墨粉,乍一看会让人吓一跳。可是当她稳稳地站着,脖颈如天鹅般扭转,整个人便很奇妙地被拉长了,然后,又弹性十足地回到了原位上。我凝神望着这个女人,无法挪开自己的目光。感觉自己像是在坠落,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一种恐惧。而此时,沉默即是千言万语。

我迷恋上了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舞者,就像是迷恋我身体中沉睡着的那个舞动的部分。

她是我的另一面。

她在人群中发现了我,那天晚上,我打扮得像个男孩,因为这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在人群里猜测夸张面容后的性别也是游戏的一部分。

就像这座伪装之城。某一天你是什么样的人并不妨碍你第二天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可以尽情地开发自我,如果你有足够的聪明和足够的钱。没有人会阻栏你。这座长安城就是建立在机智和财富之上的,我两者都爱,虽然它们不一定总是携手出现。

现在,她一边跳着舞,似乎要向我靠近。当她的裙子从腿腕卷起,闻起来是腥辣的味道。这个时候,她跳舞时的颈子和腰盘环,形成不可思议的螺旋,像世间的另一种生物,在夜晚庭院的霉潮中发出自己的气息来,在被遗弃的阴暗中散发出一股腥味来。而在座的每一个人都闻到了,这腥味和自己滚烫发黏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没人想要追究它们的来源。

还有眼神。一般说来,胡伎的眼神都是带着钩子的,无遮无拦的。越是重要的,说不出来的话就越要拿眼神来讲,一眼一眼地瞟,三瞟两瞟的,人的心思也就乱了。

那天晚上,挤在东市酒肆里看她跳舞的一对青年男女被来自异域的激情所挟迫,他们想要说出的赞美有如一股词语的暗流,无法穿越过厚厚的屋顶。终于,当人们拥挤着的身体打开一条缝隙的时候,这些赞美之辞怀着对自由的渴望,从这一对情侣的头顶上飞越而去,以一群鸽子的形状飞过了长安城的上空。

在这令人着魔的城市里,一切都蕴藏着无限的可能。时间静止,心脏跳动。现实世界中的规则可以被置之不顾。

而我一直都在注视着她,并认为,她就是一只黑暗中的花瓶,若是将她倾倒的话,便会流出黑光。

我是一个女人,却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你得承认,这可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也就是在这个除夕之夜,我俩在迷惑和极度的快乐中度过了一晚,激情被点然,就再也分不开了。如果,撤掉她的发髻,如果,死盯着她的瞳仁看,如果还不够,那就打开她张大的嘴,会看到喉咙的最深处,心脏的左边,有一个女人,正蜷缩在她的体内,她刚好合适。

这个人就是我。

整整一晚,我的手臂紧紧锁住她,满脸通红——她身体的每一个柔软的弧度都吻合在我的身体上,她的青春,她的圆熟,都混进了雌性生命淡淡的腥气,仿佛只要我的手一松,就会从我指缝中往外溢。

这气味是我的氧气。

她的身体无处不是珍奇,有如禁果一般迷人,只是我不知该如何吃下她。可能在这之前是我毫无经验,但是我可以传受给她关于爱的缺失,来一起对抗这座天下无双的皇都里比孤独更为可怕的事情。

她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谜语,总是存在那里,不能说出谜底。

我喜欢感受她脊骨的那条蛇。她的脊椎是一条光滑的鹅卵石路。

她臀部间秘密通道的尽头有一枚无价的红宝石。

我用滚烫的腹部烧旺她,用我能找到的全部材料来喂养她——在冻结和融化之间。在恐惧和性爱之间。在爱和绝望之间。

可是,一个女人对另外一个女人的激情能超过一个夜晚吗?

在长安城,到处都是流浪儿,他们总是能从一双急切的手将小纸条传给另一双手。无法见面时,我们就给对方送去充满爱意和渴望的便条。而一旦见到对方,我和她栖身于炙热的溶炉,激情短促而炽烈。

她为我梳洗打扮。我从未见过她穿过同样的衣服。

我知道我爱她。对她的激情,即使她永远无法回报,也告诉了我创造出一个爱人与坠入爱河的区别。

前者是关于我的,后者则关于他人。

不到一个月里,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九个晚上。既然九个晚上是可能的,那为什么,十个晚上却不可能?

没多久,整个长安城都在疯传我俩的闲言碎语。坏名声像口臭一样围绕着我们。

最后,酒肆的主人被激怒了,他看我们的眼神如同新雪上的霜气,他开始纠结一伙人抵毁我们,说我们是妖孽。并用剑刺瞎了她的双眼,然后,干脆杀了我的同伴。我最后听到的声音是一群愤怒的人进入我房子的咔哒声。

人们早说了,拥有这么迷人的,如火焰般的红色头发,还能有什么其他结果呢?

我逃走了,消隐在这座空城深处。

我至今保留着她的一缕头发。

第四个胡伎的故事

天宝年间,长安城在当时已然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国家,在这片有如宝藏的长安东市城区内,四方的风锻炼了当地居民的肺。从西域来的胡人们以杂耍,跳胡旋舞,动动舞,说书人以及制作乐器著称,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此。

春天来临,城中官宦人家林道府的院子里杏花成蔟出墙,笼子里一只绿孔雀迟疑着打开骄傲的绿屏。奇幻程度像是存在于时间之外。直到有一天,在长安东市的街道中央,有贩酒的商人传言说,这只西域绿孔雀死了。

在同一天,死去的还有一个女人。

她是一位会跳舞的胡人,人皆唤她薄伎。

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贩酒商人的话,因为她是一个不存在的舞者。

可是,整个长安城却都在传播着她的艳名。

对于慕名而来的远行者而言,不是谁都有资格见到她。只听说她住在长安城西市的一座高塔的阁楼内,那座高塔比天空低些——可不是嘛,门口有她的画像,画像上,她的头向西南的方向,而她的脚,则伸向了东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棵摇曵的树。而她的脸一半隐藏在黑暗中,另一半脸颊则被阳光涂上了一层金色。

但是,却没有谁真正见过她本人。却让长安城的人一直对这个神秘的异域女子怀有十足的好奇之心。听说能经常出入这座高塔拜访她的人几乎都有吓死人的来头。据说,曾有一位很有风度的商人从这座高塔内出来,在门口看热闹的人都拿一种别样的眼神暗暗打量着他,等他说点什么,可他却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眼睛亮得有些邪气,嘴角还挂有一抹微笑,没了,他独自发出一声叹息:妖孽啊——

这句话立刻传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

但是,过了很多年,仍然有人质疑他是否真的见到了这位薄伎。

在想象这位薄伎的日子里,好像整个长安人张开嘴要么吃饭,要么喝水,剩下的事情就是整天说关于她的闲话。这个胡伎的名气越来越大,以至于那些在长安城开册屋的落魄书生们似乎也找到了生财之道,有关于她的异闻传记像雪片一样地飞,每一篇都有新花样。一个接一个的故事为写异闻野史的书生们提供了素材,让有些故事比另一些故事走得更远,这些故事被远道而来的旅行者带往沙漠戈壁的尽头处,这让他们自己也成为了故事的一部分。

后来有人比喻说,这几十本异闻传记叠加在一起的话,厚度差不多会有一张锦凳那么高了。那些书有厚有薄,大都用毛笔很完整地记录着关于薄伎的不同的故事,有些故事还很离奇香艳呢。比如有本书上说得很过分:当今大唐一位著名的高僧居然被她破了戒,羞愧难当,就匆匆圆寂了——

这是真的吗?这个看异闻传记的人还没能完全看清楚上面的字,而另一个故事就已在他的嘴角生成。

听说,是因为她的存在,一种 “胡妆”在长安城中很是盛行。这种妆叫“髻堆面”的妇人装饰,圆髪椎髻,不设鬓饰,腮不施朱面无粉,只以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状似悲啼者,可谓“非华风”的盛世妆。

因而,当有人在关于她的异闻志中看到春山横斜、流水生香这样的话,尽管没看过她本人,却也十分肯定地说,薄伎就是这个样子的啦。

春季的一天早晨,一位远道而来的旅人来到了长安城西市的这座高塔前,在薄伎的这张画像前驻足。

他在质感粗糙的画布上摩挲双手,手掌浸满了时间的汁液,好像这张画像给他透露出了很多的信息,她的眼神仿佛都在描绘着身体的细枝末节。很久,他将头靠在画布上,疲惫地歇息,却听到了她如暮鼓般的心跳声。

谁说的,她是一个不存在的舞者?

而这位远道而来的旅行者一无所知,但他开始攀爬。

这时,林道府的院子绿孔雀的叫声格外地凄厉。好多人都听见了。

当这个固执的旅人终于攀上了高塔,没看见传言中的胡伎的影子,却看见了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绿色羽毛落了一地,羽毛上的图案令他恐惧万分——那一个个黑眼睛在看着他,像是进入到了他的魂魄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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