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新的时代,可有新的先知?”

2015-01-23 19:50汪剑钊
江南诗 2014年6期
关键词:抵抗巴勒斯坦阿拉伯

汪剑钊

和平世界的人们或许难以想象,在当今世界的某些地区,有一种声音仍在为人类和民族的基本生存诉求呐喊疾呼。巴勒斯坦大诗人马哈茂德·达尔维什便是一位穷尽毕生为巴勒斯坦民族而歌的诗人。达尔维什1941年出生于巴勒斯坦北部村庄比尔瓦,是1948年巴勒斯坦战争、1982年黎以战争、90年代巴以和谈等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他于上世纪60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70年代离开巴勒斯坦,先后在黎巴嫩、叙利亚、突尼斯、约旦等阿拉伯国家工作生活。80、90年代旅居巴黎十年,随后回归祖国定居拉姆安拉,2008年因心脏手术失败辞世。达尔维什的生平经历十分丰富,他曾有过刻骨铭心的逃难童年,曾在以色列占领区学习、工作、入狱,又曾辗转于多个国家地区。丰富的人生经历,让他接受了本土和异国多元的文化与诗学影响。作为享有世界性声誉的当代阿拉伯诗人之一,达尔维什被誉为“巴勒斯坦民族诗人”、“民族代言人”。他一生出版了三十余部诗集、文集,作品被译成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等三十多种语言,并曾获多项国际诗歌大奖。

对于阿拉伯民族而言,中东地区长期的动荡,导致阿拉伯现当代文学的创作母题与民族存亡紧密关联,诗歌创作亦不例外。巴以冲突背景下的巴勒斯坦诗歌主要致力于声讨以色列对于巴勒斯坦的占领,号召人民坚守土地、奋力抵抗,故又被称作“巴勒斯坦抵抗诗歌”,并逐步发展成为阿拉伯现当代诗歌的重要流派。达尔维什是在被占领土上学习和成长起来的诗人,他继承了前辈抵抗诗人以诗为武器的斗争精神,更成为这一“抵抗诗潮”的领军人物。与其他地区的诗人们相比,巴勒斯坦诗人们似乎更为观照诗歌现实责任的问题。他们少了些“为艺术而艺术”的精英姿态或“私人化写作”的欲望宣泄,更多表现出自觉背负的民族使命和社会责任感。“抵抗”成为巴勒斯坦诗歌的关键词,更成为达尔维什诗歌的关键词。怒斥占领、压迫、屠戮,呼唤英勇、革命、自由,是达尔维什的抵抗所要表达的第一诉求。达尔维什自创作之始,便坚定地认为诗歌肩负着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它与巴勒斯坦抵抗事业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具有鼓舞和团结人心、增强民众斗争凝聚力的社会功能。巴勒斯坦诗人理应充分发挥诗人的感召力,将自身的良知与责任、时代的民族使命和诗歌艺术有机地结合起来。书写抵抗之诗,恰恰是达尔维什对“诗歌何为、诗人何为”这一诗歌根本命题的现实回应。

然而达尔维什的抵抗,并不止于空泛的口号和滥情的宣讲,也未沦为政治斗争的附庸(阿拉伯社会对当代诗歌确有诗歌政治化、诗人通俗化的不合理需求)。他所秉持的抵抗精神,更在于诗人对民族身份的坚守与捍卫、对巴勒斯坦属性的记录与传承,以此抵御民族属性所面临的日渐消解的身份危机。他诗作的核心内容,集中体现为祖国巴勒斯坦,其中有对家乡土地、风景、家园的咏叹,对民众革命、斗争、牺牲的号召,对祖国神话、历史、宗教的追溯,对巴勒斯坦阿拉伯属性的捍卫,对生存权的申诉,对流亡旅途的感怀,对自我、他者、战争的反省,对爱情、生死、梦想的体悟,对人性之美的讴歌,以及对诗歌改变现实之伟力的信念。他的诗作铿锵有力、隽永抒情,呼吁爱与希望、美与自由,不仅向世人倾诉着巴勒斯坦人土地被占、流离失所的创伤记忆,号召自己的人民为独立、正义而战,也致力于弘扬民族文化遗产,呼唤人民的民族认同感。在诗歌意象的探索上,达尔维什对意象的本土性与民族性进行了不懈地追求与再创造,与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相关的伊斯兰经典意象,与阿拉伯传统文化相关的民俗意象,与巴勒斯坦土地相关的神话意象,为达尔维什的诗歌注入极具本土特质的别样风情,使得巴勒斯坦属性深深地扎根在他的诗中。达尔维什书写着入世的诗歌,他由始至终身处于“抵抗”这样一个关乎民族、国家的热点话题中,又将“抵抗”的内涵从对抗占领、建构身份、反思现实,到观照本体、讴歌人性,逐步实现了深化和拓展。

达尔维什的抵抗,实质上也是美学意义的抵抗。他是阿拉伯现当代诗歌的革新者,更为注重诗人的个体经验,强化诗歌本体的诗性、艺术性,创新诗歌的题材与题材,挖掘诗歌更为高远的人文意义。他提出了美学与功能二者兼顾的主张,努力实现题材与美学、政治与艺术性的平衡与互动。在其诗作《点睛之句》里,最受瞩目的当属一句“每一首好诗……皆为抵抗”,一个质朴的“好诗”,无疑是诗人对追求一生的抵抗诗歌理念作出的凝练而精准的总结。在达尔维什的另一篇文章《诗人之职》里,我们可以看到他提出的与这句诗交相呼应的诗学主张:“我放弃的是创作直接的、意义有限的政治诗,而未曾放弃广义的、美学意义上的抵抗,”……“诗歌将我们身上自然的生命力纳入诗中,这正是一种抵抗行为。为什么当诗歌洞察到我们的感官之美与想象之自由,并用美丽对抗丑陋时,它要背负反叛的罪名?美即自由,自由即美。因此,捍卫生命的诗歌,便成为一种本质上的抵抗形式。”达尔维什矢志不渝地为真正意义的“好诗”据理力争,探寻兼具自由与美之属性的诗歌,这种抗争精神实乃一种美学意义的抵抗。

达尔维什的抵抗,还在于感人至深地呈现了巴勒斯坦民族的人性、尊严、情感,呼唤人类的道义力量,抵抗人性中将本体视为可悲而空洞生命的消极意识。他表示:“我认为抵抗诗最纯粹的特点之一在于它完完全全地表达了人性的精髓,无论在何方,那些被压迫、被占领的人们的呼唤都是关乎全人类的人性呼唤,压迫、监狱、杀戮、不公这些反人道的灾难,不由地理位置而限定,而人们对于这些灾难的抵抗是一种高尚的人道主义行为。”在诗人看来,抵抗不在于重复性地表达消极情绪,而是尽可能地描绘个性化的体验,抒写丰富化、复合化的人性情感。这些体验与情感不仅仅属于巴勒斯坦,更可为全人类所感同身受。他将一种本土的、个体的经验,上升到了具有普世性意义的人文高度:“我将自己视为一个羸弱的接续者,以巴勒斯坦的形象接续着抗议和抵抗诗人们的传统文化,从草莽诗人[注:原文为“萨阿力克”,阿拉伯贾希利叶时期(5世纪下叶到7世纪初)“草莽诗人”,也被称为“流浪诗人”、“侠寇诗人”、“强盗诗人”,这些诗人一般受本部族的歧视而愤然出走成为流浪者,拉帮结伙、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他们多创作激越豪放的诗句。]到希克梅特[注:那耶姆·希克梅特(1902-1963),土耳其籍诗人、剧作家、小说家。因政治思想遭逮捕多次,成年后的人生多在牢狱或流亡中渡过。],从洛尔迦[注:加西亚·洛尔迦 (1898-1936),20世纪最伟大的西班牙诗人。西班牙内战爆发后在格拉纳达省遭法西斯分子杀害。到阿拉贡[注:路易·阿拉贡(1897 -1982),法国诗人、作家、政治活动家。二战期间鼓舞法国抵抗运动的反法西斯勇士,作品表现了强烈的爱国主义激情。,他们将自己的体验融入诗歌和生命里,并给予我巨大的精神能量。”

循着抵抗深重的使命,达尔维什把“诗人何为”转换为一种呼唤:“在这新的时代,可有新的先知?”在宗教信仰里,先知被神派遣,对人类社会的将来作出预言,启迪人智,劝人向善。在阿拉伯民族的传统文化里,诗歌历来被珍视为“阿拉伯人的史册”。阿拉伯诗人更享有显赫的地位,自古被尊崇为先知,这更从侧面反映了他们厚重的社会责任与历史使命。达尔维什饱经亡国之痛、流亡之苦,身处本民族令人揪心的历史时代,却未屈从于现实生存中的创伤与屈辱,而是奋力于“诗歌抵抗”中创造意义。他笃信诗歌的力量,努力用诗歌、语言抵抗现实的困境,为巴勒斯坦民族勾勒未来,为之坚守文化领土、建构诗意的祖国。充满丰富内涵的抵抗,乃是他诗歌的本体之美,也是他所理解的生存和生命的意义所在。新的时代呼唤新的先知,新的时代需要新的诗人。在巴以冲突愈演愈烈的现实处境下,“呼唤新的先知”,无非表达了达尔维什迫切的期冀——他真切地希望诗人、诗歌践行抵抗的精神,以足够的感召力引领自己的民族度过磨难,创造新生。而他诗中所潜藏的直面生命本体的抵抗精神,是否也可作为某种“先知的启示”,值得其他地区的读者静心审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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