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维什 汪剑钊
域外
主持人语:
达尔维什是阿拉伯现代诗歌的重要代表之一,与阿多尼斯堪称双璧,有论者甚至认为他在诗歌成就上要高过后者。不可否认,达尔维什的诗歌与当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有着民族代言人的自觉,但出众的诗歌天赋并没有让他降低自己作品的质地。从他创作的整体而言,他似乎顺利地完成了从“抵抗的诗学”到“美学的抵抗”的艺术转折,其中的一些词语组合仿佛是超现实主义的回响。(汪剑钊)
◆挽歌一曲
我用诗歌的睫毛
收集你的伤口,啊,父亲。
众人的双眼
为我的忧伤……为我的火焰哭泣。
我将面包插入泥土……
并不奢求邻居的仗义!
我把花朵
种在聋而赤裸的土地,
无云……无雨。
我向土地许愿,她便闪耀成
一道伤口,以我诗歌的睫毛哭泣!
啊,父亲,对不起!
我的心是他们的宴席,
还有我的碎裂……还有我赤裸的孤戚!
啊,父亲,诗人还能有什么办法
除了你传给我的命运。
当勇士从我的杯中畅饮,
他们绝不会问
哪个葡萄园是我这美酒的来历!
(选自《橄榄叶》,1964)
◆来自监狱的电报
监狱尽头,我诗歌的拳头在飞翔,
强劲着你们的双手,一如风强劲火焰。
我在这里,在高墙背后,我的树木啊
我的树木……驯服了高傲的山峦。
自我前来支付字母的彩礼,
从我的铁丝网上升起的唯有星辰。
我向那用镣铐紧锁我双手的人说:
这是我诗歌与坚忍的手镯。
你们的荣耀,不过是我鞋掌的尺寸,
你们遍布耻辱的命数是我枷锁的长度。
我向着人群,向着爱人们说:我们在这里,
在前进的队伍里,甘为你们爱的俘虏。
对祖国的爱,令我一日内增长一岁。
快拥抱我,就像风拥抱火焰!
(选自《来自巴勒斯坦的情人》,1966)
◆玫瑰与字典
就这样吧。
我必须,
诗人必须有一个新的祝酒,
和新的歌。
我携带神话的钥匙和奴隶的遗迹,
越过一条
遗忘、胡椒和旧夏的隧道。
我看见历史是一位老者的模样,
他把玩着骰子,吮吸着星辰。
就这样吧。
我必须拒绝死亡,
即使我的神话死去,
我也会在废墟上寻找光芒,和新的诗。
啊……在今日之前,我的爱啊,
我是否觉知字典里的字母,是多么愚蠢。
这些词语怎样存活下来?
它们怎样增加,怎样长大?
我们还在向它们灌输记忆的泪水、
隐喻……和糖!
就这样吧。
我必须拒绝
字典、或诗集里出现的玫瑰,
玫瑰应生长在农夫的臂膀和工人的拳头上
玫瑰应生长在战士的伤口
和石头的前额上……
(选自《黑夜尽头》,1967)
◆大地正向我们闭合
大地正向我们闭合,把我们逼入最后的通道。
我们只好卸下肢体来通过,大地把我们挤压。
惟愿我们作她的麦子,可以同时死去和存活。
惟愿她作我们的母亲,像母亲一般把我们怜惜。
惟愿我们成为石头堆的照影,它们将在我们梦里如
镜子般被扛起。
我们看见那些为灵魂作最后抵抗的面庞,即将被我
们最后的生者杀死。
我们为他们孩子的节日哀恸。我们看见那些将把我
们孩子
扔出这最后空间的窗外的面庞。镜子将被我们的星
辰磨亮。
在最后的边际之后,我们将前往哪里?
在最后的天空之后,鸟儿将飞向何方?
在最后的空气之后,植物将在哪里沉睡?
我们将用红雾写下姓名。
我们将斩断颂歌之掌,以血肉接续。
在这里,我们将死去。在这最后的通道。
在这里或那里,我们的鲜血将种下橄榄树。
(选自《更少的玫瑰》,1986)
◆我看见最后的告别
我看见最后的告别:我将告别一枚木质的韵脚。
我将被高举过男人们的手掌,我将被高举过女人们
的眼睛。
我将被捆扎进一面旗帜,然后我的声音将存于录音
带里。
我的所有罪行将于一小时内被宽恕,然后诗人们将
开始把我咒骂。
将有不止一位读者会记得我与他每晚的夜聊。
将有一位姑娘前来,声称我娶了她已有二十年,或
更多。
将有传说讲述我,讲述我从遥远的大海攒来的贝壳。
我的女伴将寻找一位新的爱侣,把他藏进丧服里。
我将看见葬礼的路线和疲于等待的行人。
可我还没看见坟墓。在这般的疲惫后,难道还没有
坟墓属于我?
(选自《更少的玫瑰》,1986)
◆我们用田野的蝴蝶记述岁月
我们用田野的蝴蝶记述岁月,我们跌落岁月的阶梯。
我们攀登缺席的橡树,把缺席抛给自己的空想。
我们前往诗歌,请求它为我们的天启重换一块土地。
它却以四面八方的风阻挠我们,遂化作我们拜物偶
像的身份。
我们将书写,为了不死去……我们将书写,为了自
己的梦。
我们写下自己的姓名,以证明它的出身位于我们躯
体的东。
我们要像旷野的飞鸟一样书写,忘却自己脚踝的署名。
我们越过风……我们中有耶稣,有犹大,还有我们子
宫的史学家;
我们越过大地……不再渴望什么岩石来实现言语或
我们胎痣上的和平。
我们输了,诗歌也没有赢得……我们输掉了岁月的
壮年!
(选自《更少的玫瑰》,1986)
◆说你想说的
说你想说的。给字母标上点。
把字母和字母放在一起产生词,
朦胧的清晰的词,语言就此开始。
给语言加上隐喻,给隐喻加上想象
给想象加上它的遥望。
给遥远加上遥远……
奇异的画面
在现实与暴躁想象的会面中交错,
于是节奏将诞生/
你写好了一首诗?
还没有!
或许在那词语里有多了或少了的盐。
或许某个事件打破了均等阴影的平衡。
或许一只鹰在山巅死去。
或许象征的大地在暗喻里变轻,被大风蹂躏,
亦或在想象的羽毛尖变沉……
或许你的心还没想好,
或许你的思绪还没被震撼。
诗歌是明日的妻子,是过去的生女,
扎营在书写和语言之间一块模糊的地域。
(选自《不必为你的所为道歉》, 2003)
◆若我可以做别人
假若路途中的我可以做别人,
我会将风暴藏在背包里,
好让自己的诗篇变得含水、透明、白皙、
抽象、和轻盈……让它强大过记忆,
却又比露珠更娇柔。我会说:
我的身份乃是这等广域!
假若路途中的我可以做别人,
我会对吉他说:练习我吧,在一根多余的弦上!
家园愈发遥远,归家的路途却愈发美丽——
这就是我崭新的歌谣将说的话语——
每当路途延长,意义将会翻新。
在这路途中,
我会成为我……与非我的二元!
(选自《不必为你的所为道歉》, 2003)
◆又一天将至
又一天将至,那将是女性化的一天,
它有着轻透的隐喻,和完整的结构。
它的到访是钻石般的、婚礼般的,是阳光的、
流畅的,是轻松的。没有人感觉到
自杀或离去的渴望。每一事物,
出离过去,变得自然而真切,
追随着它本来的属性。仿佛时间
小憩在它的假日里……“继续你
美丽的装扮吧。让你丝绸般的双乳晒晒阳光吧。
静候佳音的到来吧。不久后
我们将长大。今天过后,
我们还有多余的时间长大……”
又一天将至,那将是女性化的一天,
它有着歌声般的手势,和天蓝色的问候
与表达。每一事物,出离过去,变得阴柔。
水从岩石的乳房流下。
没有尘土,没有干旱,没有缺损。
午后的鸽子
若没有发现恋人床上的小小窝巢,
便睡在废弃的坦克里。
(选自《不必为你的所为道歉》,2004)
◆那里有一场婚礼
那里有一场婚礼,在离我们两栋屋子的距离,
请不要关上大门……不要对我们遮盖
那奇异欢乐的欲望。即便一朵玫瑰将凋零,
春天不会感到有义务哭泣。
即便患病的夜莺失语,
金丝雀会出借它的歌唱。
即便一颗星辰将坠落,
天空不会被横祸划破……
那里有一场婚礼,
请你们不要关上大门,阻隔这充满姜汁
和新娘待熟李子的空气(她似水般哭着,笑着。
水里没有创伤。
夜里流淌的鲜血了无痕迹。)
据说:爱与死亡一样强大!
我说:可我们,哪怕被证据遗弃,
我们对生命的渴望,要强大过
爱与死亡
让我们结束葬礼的仪式,加入到
我们邻居的歌唱。
生命张显……又如微尘般真实!
(选自《宛若杏花或更远》2005)
◆点睛之句
诗中缺了的东西,我不知是什么,
它是诗闪光的奥秘。
缺了的东西,我称之为“点睛之句”。
在诗人书写前,诗歌已从头到尾地
明晰在他的头脑里,
这时诗人变成邮差,想象是他的自行车。
通向意义的道路,无论多么曲折冗长,
都是诗人的旅行。每当阴影使他迷路,
便是他找到正途之时。
什么是意义?我不清楚。
但我知道它的对立,
那便是把虚无当作易事!
痛苦不是天赋,而是考验天赋:
要么天赋战胜痛苦,要么痛苦战胜天赋!
每一首好诗……皆为抵抗。
鲜活的遗产是今天和明天要写下的。
大诗人能够让我在写作时感到渺小……
在阅读时感到伟大!
我在赫米修斯、穆泰纳比
和莎士比亚的诗行间行走……
我牵牵绊绊地走,好像王室舞会的实习侍从!
在诗人想象中的云……乃是思绪。
诗……是什么?它是每当我们听到、读到它时
会说出的这句话:这才是诗!
且无需论证。
(选自《蝶之痕》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