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

2015-01-22 10:48文/樊
中国医学人文 2015年7期
关键词:佛家一棵树恐惧

文/樊 荣

关于死亡

文/樊 荣

听闻单位备受尊敬的老主任去世的消息,心中既悲伤又释然。单位的微信群里一片悲痛悼念之声,而我仅回复了一句话“一路走好!从痛苦中解脱,微笑着轮回往生。”似乎和大家悲痛的调调并不一致,但我相信她离开时是微笑的。因为当昨天,我和同事一起赶到了医院看望了身处病重中的她最后一眼的时候,我感受的是她深深的痛苦。癌细胞的广泛转移造成全身严重水肿,衬托着被癌症的长期慢性消耗消瘦得脱了相的面容,连续的消化道出血造成的严重贫血貌,大量的胸水已让她不得不戴着氧气面罩、张着大口喘息,眼球凸出得无法闭合,被病痛折磨得处于昏睡状态的她,已丝毫找不到原来和蔼谦逊、优雅大方的模样。她的爱人说,就在我们去之前,她还在说憋,我相信她是有意识的,只不过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对我们有任何表示。幸好她的身上没有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那只会加重她走完生命尽头的痛苦感受。家属放弃了一切有创抢救,希望她能走得安详。这点我非常同意,因为那样做不是在延长生命,而只是延长死亡的过程。每参加一次追悼会,灵魂就净化一次。

中国人很忌讳谈死亡。而平日里面对死亡最多的除了殡葬部门,就要数医院了。若连医生都不能正确面对死亡,我们又如何抚慰患者安详走完生命的尽头呢?

死亡是什么?死亡,是永恒,是虚无,是永恒的虚无。死亡对于人们是一种深深的恐惧,对曾经的我也不例外。我记得从小学时我就常常思考死亡的问题,可能是受到了至亲爷爷去世的影响。我总是一想到,死亡之后,就永远永远不会有我了,无论沧海桑田,无论海枯石烂,死亡是无尽的虚无和永恒的黑暗。每每想到此,自己就总是陷入深深的恐惧。

中国从几千年前的皇帝就在追求着长生不老,遍及天下寻找不老丹药,拜谒即要唤万岁,一旦上位就开始建造自己另一个世界的陵墓,布上兵马泥俑,永远做自己的无上皇帝。人类为了战胜死亡的恐惧,千百年来尝试了无数的方法,但始终都未能成功逃离死亡的终点。无数的人们在恐惧中忍受着折磨。直到世界上出现了宗教。宗教是指引人们看待人生的教义和工具。中国古代有3个教派可以说带着中国文化深深的烙印,那便是:儒、道、佛。而在这3个教派中,历史最悠久,流传最广泛,信众最庞大,非佛家莫属。佛家之所以为广大基层民众所接纳,无疑是归功于它较好地阐述了以人为主体的朴素哲学。而相比之下,儒家过多地偏向于入世哲学,而道家则更倾向于世间万物运行有常的终极哲学。对于文化层次不高的底层民众来说,把人参透的朴素哲学无疑是他们最需要的。而在佛家中,关于死亡的“六道轮回”也给民众一个简单易行的修行方式,那就是行善。行善的人,心安气顺,宛若天人;虽然行善,但心生嫉妒,宛若修罗;无惭无愧,无羞无耻,便是畜牲;贪心炽盛,毫无厌足,便是饿鬼;丧尽天良,无恶不做,就是地狱。行善就能来生为人,这就给了民众一个关于来生的希望。这样在面对死亡时,就不会面临深深的恐惧,而是迎接新生的希望。所以,相比较传统医院的太平间,我更喜欢清华长庚医院的名称“往生处”。患者不是了却尘缘从此太平了,而是向着轮回往生了。我是医者,当然也是无神论者,不相信任何的牛鬼蛇神,但在死亡的问题上,我宁愿给自己一个有关来生的希望。

记得研究生上《临床医事法》课程时,老师曾问我们:“你们谁能告诉我,你将在何时死去?”无人作答。老师接着问“那谁能告诉我,将会在自己的哪个10年死去?”仍然无人作答。老师说:“所以,我们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是生命的最后一天。我们从出生开始,就在距离死亡越来越近。正面面对要好过逃避。因此,要过好每一天。不知死,焉知生?”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触动。这个社会太浮躁了,人真的应该放下很多东西才能去感悟人生的本真。名誉、金钱、权力、是非、恩怨……这种种一切在死亡面前都是那么的不值一提。把每一天都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过,只要今天比昨天有收获,那就是生命的意义。当每天心中都充满了难以满足的欲望,生命也为之所累。拥有再多,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一切都将归于零,能带走的只有灵魂。电影《21克》中曾描述,“不管你是否恐惧,他都会最终降临,在那一时刻,你的身体轻了21克”,“他们说,在人死亡的瞬间,人失去21克的重量”。那就是灵魂的重量。我并不相信灵魂的存在,我宁愿相信那是人生的一种释然,是人们心中直到死亡才最终放下的重量。这重量轻一些,人们走得也就更安详些。人出生的时候,自己哭着,周围的人笑着;人死亡的时候,自己笑着,周围的人哭着。在医院看多了这样阴阳两隔的场景,确实感觉到,只有能够学会真正放下的人生,才会带着希望和微笑安详地往生去。因此,一天晚上,我经过深思熟虑,很严肃地为自己写了一份遗嘱,哪怕我就在第二天死去,我也不会为了没有留下自己的希望和嘱托而遗憾终生。而且我还一直在修订它,每当我想起一些嘱托我都会加进去。每天我都会勤恳努力,尽量不让自己留下遗憾。我像完成一份家庭作业似的,每日睡前都会想想还有什么未尽的嘱托。有朋友问我,你每天这样想着死亡难道不害怕吗?正好相反,我不但没有任何害怕,反而自从给自己立了遗嘱,我每天睡觉都会觉得特别释然。我想,这就是放下。除此之外,我还在“生命与尊严”网站为自己注册了一份生前预嘱。我希望在我面临死亡的时候,不要被各种创伤性的抢救措施无畏地折磨,那种没有任何质量的生命对我来说无异于死亡,而能够安详离开才是我生命最好的尊严。

前一段时间读到余秋雨《山河之书》中的《我本是树》,读完后深深地感慨于苗寨人树合一的生命观。人出生时,家人便为其种一棵树,随着人的成长而长大。待到人去世时便将其砍伐,用树干做成棺椁下葬。同时又在埋葬的地方再种一棵树。肉体化成养分滋养着小树的成长。这里没有死亡,只是换了一种形态活着。既然灵魂与躯体都与树林山川全然一体了,那又何来生死?陶渊明所说的“托体同山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将一个人短暂的生命转化为一颗树这样长久的生命,这种哲学比佛家关于来生更加让人便于触摸、感受和期待。后人思念的时候便在树下看看、摸摸、聊聊。在别的地方,“虽死犹生”“万古长青”“生生不息”是一种对生死夸饰的美言,但在这里却是事实。生命于此,不再是一种形式,而是实实在在的延续。人与自然的和谐,朴素生命哲学的终点,这便是美好的答案。从此我便开始了憧憬。我也多么希望自己去世后也能成为一棵树,身边依偎着的那棵是我最爱的人,旁边并肩伫立的那些棵是我最真挚的朋友。永远就这么在一起,根与根系在一起,叶与叶搭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依然可以用自己的枝桠去拥抱、去依靠、去挡风遮雨,一起看叶落花开,品风高云淡。

三毛曾说,“如果有来生,我愿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来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如果有来生,有没有人爱我,我也要努力做一个可爱的人。不埋怨谁,不嘲笑谁,也不羡慕谁。阳光下灿烂,风雨中奔跑,做自己的梦,走自己的路。”

不过我想,如果有来生,无论是一棵树,还是一个人,我依然会去寻找,寻找未尽缘,寻找曾经的梦。想到这里,再想到死亡,根本一点也不怕了。

/北京清华长庚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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