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陶

2015-01-22 13:02顾晓阳
当代 2015年1期
关键词:娘子公子

顾晓阳,生于北京。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从事编辑工作。1987年赴日本留学。1990年移居美国。著有长篇小说《洛杉矶蜂鸟》《收费风景区》、电影剧本《不见不散》(与冯小刚合写)等,现居北京。

1

公子忽然对娘子好起来了。

他带娘子去顺义和昌平看了好几处房子,都是别墅区。他问娘子有满意的没有。娘子嘟嘟囔囔,未置可否。前几年娘子倒是说过要换个房子,但公子没接茬儿,事情就搁下了。为什么现在又积极起来?

凡事都有个来由吧?

都是我开车拉他们去的,每到一处,公子也会问问我的看法。我感到在好多方面,他越来越依赖我了。

娘子之所以没给他明确的答复,是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春节期间,公子和娘子还带着女儿去了趟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家三口玩了安第斯山和比利牛斯山。回来以后仨人都挺高兴的,娘子晒黑了,神采飞扬。

之前几个春节,公子只花一半的时间陪这娘俩。

后来娘子嘲笑我说:“拜托!比利牛斯山在西班牙好不好?我们去的是南美洲!”

在西班牙怎么啦?只要联上网,嗖——一键就能过去。

娘子哈哈大笑。

我就说!

——比利牛斯。

桂桂那儿没什么状况。我每个礼拜都能见着她,有时拉着她和公子出去吃饭看电影,有时在公司大楼里能碰上。我的意思是:并不是因为公子跟桂桂闹了什么矛盾,才转而对娘子又好了。不是。

那可就怪了。

公子大名叫白广聪,四十多岁,据说从14岁就开始赚钱。他确实上过大学,但没文化,脑袋里装的全是钞票,说话时,爱挑着大拇指自称“本公子”。他老早就有钱,但真正攫取到巨额财富使他在北京冒出了头儿,是近三五年的事。我跟了他十几年,再清楚不过了。

公子的太太厉和满,山东人,当年公子到山东跑买卖时认识了她。她在酒店大堂当服务员,公子看她俊俏,就盯上了她。结婚后,公子一直管她叫“娘子”,有时还用京剧小生的尖嗓儿拖长了腔调喊这两个字,什么时候这样一喊,你就知道他又大赚了一票。娘子的“子”打几个回环最后拼命往高了一挑——得,这孙子心里乐开了花儿了。

我试图找出公子近期对娘子好的原因。有一天我拉公子的朋友谢洋回家,跟谢洋探讨了这个问题。谢洋说:“他两个人都爱,而且还都爱得死去活来,这是真的,不是假的。有时候在这边多一点儿,有时候在那边多一点儿,不说明问题。”狗屁!我想把他驳回去,但还是忍住了。谢洋是个财经作家,成天跟有钱人混在一起吃吃喝喝,最让我鄙视。不过他对公子的私事确实了解不少。

2

我出生在一个司机世家,我爷爷就是开车的,我父亲和大伯都开车,我赓续祖业,还开车。可以说,打北京城有汽车开始,我们谭家人就在开车。这样说没有夸耀的意思,也夸耀不起来,事实如此。

高中毕业后,我进了父亲他们单位的车队,开始了职业生涯。那时我父亲已经调到行政处当干部了。我一开始开130,后来开上海牌轿车,又开丰田皇冠。我憧憬着像我爸爸年轻时一样,给部长开专车,却始终没能如愿。我长相英武,头脑灵活,还有一定的知识面,自信能够胜任这个工作。可车队队长说我思想不好。什么叫思想不好?他在“文革”中跟我爸是对立面,一直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在闹派性,明着不能把我怎么样,暗地给我穿小鞋。我父亲很生气,但管机关行政的副部长和车队队长是一派,“文革”中队长保过他,所以我爹也没咒念。当时机关臃肿,有23个副部长,这个副部长排名倒数第二。

得,我的青春就这样在体制内一寸寸耗光了,像汽车水箱里蒸发掉的冷却液。那些附着在水箱内壁的污垢,就是青春的残迹,疙里疙瘩没价值。到了而立之年,我已是三口之家,社会上物价飞涨,手里的钱都毛了。车队的司机们干拿那点儿工资,眼瞅着要喝西北风,所以全变着法儿去挣钱。比我小三岁的王功干脆辞职下海,不几年就发了。

这时,我认识了公子。他刚买了一辆奥迪A8,要接待美国来的富商。经朋友介绍,我从单位请了四天病假,临时给他当司机。为了摆排场忽悠美国人,他把奥迪挂上武警的车牌,还弄来两辆警卫摩托闪着灯开道,在人民大会堂摆宴席。结果,“美国富商”比他的骗术还要高明,反过来把他给坑了。一个在美国的广东人找来一个白人混子,冒充世界500强,到中国坑蒙拐骗,见公子手面阔绰,把他当成一块大肥肉。几天拉下来,我感觉这一黄一白档次不高。我是见过世面的,什么样的高级首长和高级外宾都拉过,大人物架子大,但对底下人都挺客气,一个部长可以把局长骂得像个孙子,但对司机服务员相当尊重。下三烂们却正好相反。一黄一白就是这样的烂货。

十几年前,来中国混的外国人和海归还不像现在这样多,公子还没周游世界,是个土包子,识别能力差。但我和公子太生,不方便说什么。有一次公子问我:“谭师傅,您拉过外宾,您说他们是真喜欢去万里长城,还是面子事儿?”我说:“分人。”“怎么讲?”“我拉过法国的部长、日本的财阀、丹麦的大臣,他们是真愿意去。一般人吧,跟着塔儿哄。”第二天公子建议一黄一白去长城,二人商量了几句,黄的说:“尼克森先生说,白总今天晚上不是安排了去歌厅吗?去长城的话,歌厅还来得及?”

美国富商与公子经过友好协商,决定合资成立跨国公司,总部设在纽约,还能给公子全家办绿卡。公子给跨国公司打过去了60万美元,之后,一黄一白就像放出去的一个响屁,踪影全无。这是我后来才听说的。当时我开完四天车,捞了点儿外快,又回单位了。

一年后,公子找到我,要我给他当专职司机。他从那场危机中又奇异地复活了。当时被坑的60万美元中,有一部分是借的,债主催问,他干脆在北京玩儿了个消失。就在人们都说他是个大骗子的时候,他又忽然冒了出来。冒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我当司机。车,换了一辆我做梦都想开的新款奔驰,车里飘满了皮革味儿。

我思想斗争很激烈。我已经被体制豢养惯了,尽管我骂骂咧咧满腹牢骚,一直不得志,但在我的人生规划里,从没想过要离开它。我觉得当一个国务院部委里的司机,才是真正的司机,工作有意义,也受人尊重。给私人开车,岂不成了仆人?至于别的行业,我没那个本事,想都不想。要终身从事我热爱的职业,在机关最保险。

可是,公子给我开出的条件强大呀,它能把虚荣心什么的戳出好多洞,甚至让我觉得铁饭碗也没什么可稀罕的。我问公子以前用过司机没有。他说没。我说:“那你为什么非要雇我呢?条件这么优厚?”他说:“本公子要用,就必须找个档次高技术好的。您,是我见过的司机当中最特别的一个。”“怎么就特别了?”“有头脑,敬业。本公子最大的本事就是会看人。”这些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反复掂量后,在单位办了停薪留职,跟上了公子。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嘛。在他的感召下,我迈出了改变人生的重要一步。我父亲当初反对我离开部里,后来也承认我这步走对了。我媳妇那就更别说了。

2005年在房价还没飞涨时,我贷款在北四环买了套商品房,几年后增值五倍。原来那套单位的“房改”房,租了出去,因为地点好,房租也是打着滚儿往上翻。

按中国的标准,我也算中产阶级了吧?

3

公子春节从南美回来后,又和桂桂去昆明打了两天球儿。回到北京,拌起嘴来。

桂桂说:“哎呀,你就去陪他打一场球儿嘛!他虽然官儿不大,有实权啊。”

公子说:“我不去了,你把他喂饱了就行了。我看你公关挺成功的。”

公司的日常事务,现在都是桂桂打理,政府关系,也主要由桂桂去做。公子退居幕后,打球、打牌、烧窑,神仙一样,不爱管事。

桂桂说:“这种小人物,对别人的地位、态度什么的最敏感了,你招待他一下,看得起他,他就觉得自己有身价了,干什么都痛快。”

公子说:“我可没工夫伺候他。”

桂桂说:“什么叫没工夫啊!反正都是打球,跟谁打不是打。”

公子说:“跟谁一块儿打是很重要的,我挑着呢。”

桂桂被噎,很不满意,就叨叨起来,叨叨这叨叨那,离本题越来越远。

公子到家连口水还没喝,挺累,要交代我什么事,也没来得及交代,烦了,一挥手说:

“行了行了!你他妈歇会儿不成嘛?”

没想到这么一句话,把桂桂给说哭了。

公子一直宠着桂桂,他们也很少拌嘴。公子就站起来,坐到桂桂身边,说:“行了丫头,别当真啊!”抚摸她的头发。

桂桂一挥胳膊,把公子的手打到一边。

这可是很少见的。

公子想都没想,一巴掌抽在桂桂脸上。以前公子和娘子吵架时经常动手,跟桂桂,我还从来没见过。他们俩相处得很好。

今天这两个人都不对劲。

桂桂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顺手拿起台子上的一只梅瓶就要摔。

我手疾眼快,把梅瓶夺了过来——

“桂桂,别激动!明朝的。”

桂桂说:“摔的就是明朝的!”

公子说:“哼!明朝的多新哪!我那儿还有元青花呢。”

桂桂说:“你那是赝品,我才不摔呢。”

说完扑哧笑了。公子也笑起来。

两人都笑了以后,还是别别扭扭。

就是从这次吵架开始,我感到两人的关系有点变了。

后来在我的车上,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公子说:“桂桂呀,还是太年轻。”

我正想刺探一下他对娘子是怎么回事,就说:

“是不是因为春节你没跟她在一块儿啊?”

“那倒不是。我事先都跟她讲好了,她挺开通的,说娘子也不容易。”

我屏住了呼吸。

可惜他没顺着这个话头往下说。

他说:“桂桂一直想跟我生个孩子。”

我说:“这是女人的天性嘛。”

“可她就是怀不上。”

“噢。”

“她呢,老怀疑我是故意的。”

“这怎么故意得了啊!”

“说得是啊!我怎么解释她也不信。这回在昆明又跟我叽叽没完,把我烦死了!”

“那您就上医院做个检查。”

“还检查什么?我和娘子多容易,我们俩想要的话,生出一个足球队来都没问题。”

我不想说话。

公子说:“刚开始好的时候,我说得挺明白,不会和娘子离婚。桂桂当时痛快啊,说就愿意当‘小三儿,因为小三儿最受人疼。可是时间长了,还是不行。”

我说:“要我说句那什么,说句不该说的话啊,白总,桂桂这些想法都挺正常的,您也得考虑考虑她的感受……”

“考虑什么?和娘子离婚,娶她?”

“哎哟,白总……”

“孙子!本公子做人是有底线的。”

桂桂今年27岁,八年前从甘肃临洮考上了北京农业大学。在她大三时,认识了公子。她不喜欢自己的专业,想学管理,公子托人给她转了系。她身材窈窕,长得一般,但有一种让公子这类男人着迷的高雅气质。公子一见面就送给她50万块零花钱,不久又给她买了一套公寓。追了她小一年,才把她弄到手。她很有志向,本科毕业后又考上人大的研究生,之后,慢慢接掌了公子公司的管理工作。她总是不断地给自己充电,最近又报了中欧商学院的总裁班,每个星期都飞到上海去上课。

我把公子和桂桂吵架的事,告诉了娘子。

4

我去我父亲家时,把公子送我的一瓶茅台带给他。

老爷子喝了一口,说:“不行了,太寡淡,不好喝。”

我说:“绝对不是假的,是从贵州酒厂直接弄来的。”

“不是说假。但跟50年前的没法比。”还说,“原来的茅台是陶土的瓶子,董部长他们家,墙角老堆着空瓶子,小山似的。”

这种话,已经不知说过多少回了,越到老了说得越多。董部长,就是我父亲给开过专车的董志清。以前我们家就住在董部长家前边的小院儿里。不过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是“文革”后期,董部长被打倒,家也败了,那种茅台酒瓶子堆成小山的景象,我没见过。

老爷子感叹说:“董部长啊,白当一辈子官儿,吃没吃着,玩儿没玩儿着。幸亏好喝一口,要不更亏了!”

我父亲虚岁80,四年前检查出胃癌,既不做化疗,也拒绝手术,他说:“倒瞧瞧我硬,还是瘤子硬?”谁也劝不动他,结果现在好好儿的。我有了好东西总是往他那儿送,他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买什么。我有四个姐姐,我妈是家庭妇女,过去我们家生活长期困难。现在我过好了,就希望老爷子尽可能地享福。

我从小就崇拜我父亲。他高大、耿直、胆子特大。抗美援朝时,他在朝鲜战场上开过大卡车,黑夜走盘山道,为了避免被美军飞机轰炸,都关掉车灯摸黑开,“那叫一个危险哪!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到山底下去了……可是呢,天天在鬼门关这么来回过,我的技术算是过硬到家了。”那时他还是个青不愣的少年。

他最爱回忆的是青年时代的事儿:“我20岁的时候,给董部长开车。那时候还有警卫员和公务员,我们仨都是小伙子,一个赛一个地精神,往老头儿身边一站,嘿!没人能比……我们仨背地管董部长叫老头儿,其实,那会儿董部长才40出头……

“董部长二十多岁就当地委书记,要是脾气好点儿,早上去了。刚调到部里时,排名最后一位副部长,过了几年,才调成第一副部长、党组副书记。老头儿什么都不说,不争名不争利,绝对不会拍马屁。我亲眼见过他拍着桌子和薄一波吵架,跟正部长吵得就更多了。而且老头儿还有一绝,吵完站起来就走……”

我从小就是听着这些长大的。父亲崇拜的人,我自然也崇拜。这么说:我一生只崇拜两个人,一是我父亲,一是董部长。其他人有我敬佩的,但都谈不上崇拜。

“文革”结束后,我父亲带着我去董家,向董部长正式道歉。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带上我,可能是郑重其事的意思吧。董部长已经老了,“文革”中被打折一条腿,坐在轮椅上。

我父亲的话还没说完,老头儿就打断他说:

“那些事不要提了!”

“董部长,我跟了您十几年,您教育我培养我,可是我……”

“怨你吗?不怨你!怨林彪四人帮。大环境是那样,你不那么做,过得了关吗?不要背包袱,不要再提什么对不起了!”

回家以后,父亲喝着二锅头,长吁短叹。喝多了,和我妈吵架。我第一次看见他流眼泪。

董部长坐着轮椅官复原职,在23个副部长里排名第八,他的年富力强的阶段再也找不回来了。司机换了个年轻人。父亲调到行政处,从工人转成了干部。我本来以为这是好事儿,谁知老爷子却大病一场。他心里又纠结又忐忑,有苦说不出来:真让他接着给董部长开车?他没这个脸了。可从此就离开老头儿的话,又用什么来弥补“文革”中对老人家的伤害呢?

父亲曾经说过:“董部长对身边的人是这样儿:用得好的就一直用,不愿意让走;不好的,也不让走,教育好了再走。等真教育好了,又舍不得了。”

现在对我父亲,究竟算哪一种呢?直到董部长去世,我父亲也没弄明白。

下个月,就是老爷子的生日了,我打算给他大办一次,公子、娘子、桂桂都要送礼物。一边喝茅台,我一边把这个意思告诉了他。

“不办!”

我说:“您就甭管了,我姐姐那边都不用出钱,全我包了,到时候您就踏踏实实当个寿星佬,乐呵一回。”

“都棺材瓤子了,办什么寿?现在我每活一天,都是饶来的。”

“切!瞧您说的!”

我妈说:“过就过吧,你一辈子也没好好儿过一回生日。”

我爸说:“你们要认为我死不了,到90岁再过。”

5

娘子说:“她想得倒他妈美!老天爷是有眼的,抢了我的男人,让她成绝户!”

我不说话。

娘子说:“她就盯着财产呢。生个崽子,好抢我们家的钱。”

我说:“怕是有了崽子,也不那么容易。”

“但私生子有继承权吧?你问问张闻。”

“张闻可是公子的律师啊,你这不是闹事儿嘛!”

“那找别的律师问,跟公子没关系的。反正得先防她这一手。”

“即使私生子有继承权,也只能继承一小部分。钱财呀,看开一点儿好。”

“我不是为那点儿钱!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不把它当一口气不就完了嘛,那不就没有咽不咽的问题了吗?别较劲!”

正说着,公子来了,满脸喜色。

“娘子娘子,昨天打桥牌,我和谢洋把聂卫平他们给赢了。”

娘子说:“是吗?赢了几点儿?”

“赢了一点儿。打了36副牌。”

“那也不错了。你进步够快的呀。”

公子指指自己的前额:“嘿嘿,本公子的脑袋瓜和别人不一样,特别灵。”

娘子说:“吹吧你。”

公子说:“你今天气色不错啊,刘大夫给你开的方子还是挺管用。”

娘子说:“管什么用?我早不吃了。”忽然又说:“哎?你他妈今天吃错药了吧?”

“什么意思?”

“怎么关心起我的气色了?”

“你是我媳妇儿呀。”

“扯吧!”

公子嬉皮笑脸地说:“你是我的最爱呀!”

娘子偏就吃这一套,说:“你别给我来这套虚情假意啊。”

公子载歌载舞地唱起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唱“想一想”时,两根食指顶着两边的太阳穴,左歪下头,右歪下头;唱“看一看”,两只爪子放在眼珠子前一挠一挠的;唱到“月亮”,用手在空中比画一个圆圈儿,再圆着收回来,收到胸口,圆圈变成心形,“代表我的心”……

娘子“啪”的打掉他的心形手指:“你好老耶!就会唱这么老掉牙的老歌儿!”

公子又唱:“北风乱/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食指和中指咔嚓咔嚓地剪。

娘子说:“哟!周杰伦!不过这首已经过时了。”

公子双拳交叉放在卡巴裆前,一撅一撅地,跳起“江南style”来。

娘子笑成一团。

我咳嗽了一声,说:“白总,时间可是差不多了。”

公子说:“走,走。”拉起娘子的手往外走。娘子看了我一眼。

在路上,公子娘子坐在后座还一直打打闹闹的。这孙子不知又遇到了什么好事儿,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头那么高。娘子被他这样一搞,还挺开心。我从后视镜里看看他俩,娘子脸红红的,高声大笑,把高跟鞋脱下来,要敲公子的脑壳。她疯起来,那是真疯。我把收音机的音量调高了。

在威斯汀酒店门口,我把车停下来。公子重新打领带,娘子掏出小镜子补妆。后面的车按了一声喇叭,公子回头看看,骂了一声“我操你大爷”。他们是来参加公子的侄女的婚礼,也就是他哥哥的女儿。现在,凡公子的亲戚和老朋友的活动,一般都带娘子来。他那帮狐朋狗友或生意往来的人在一起耍,他就和桂桂来。

我忽然想:公子和娘子的关系也许不像我认为的那么坏。

6

我来给公子当司机时,他们已经有了女儿白妮。我比公子大几岁,白妮叫我“谭大爷”。娘子那时年轻、漂亮,对未来充满期待。那也是他们夫妻间最甜蜜的一个时期,公子经常跑外地,不管在哪儿,每天都要给娘子打电话,“我爱你你爱我”一通肉麻。出差回来,都有精心选购的礼物,令娘子欢喜。我每天一早拉着娘子和白妮去幼儿园,把白妮放下后,娘子就约上闺蜜们去吃早茶、逛街、购物、做美容,或到谁家去打麻将。傍晚,再去幼儿园把白妮接回来。娘子好动,一分钟也不能闲待着,即便是在家里坐一会,屁股还没焐热,就得站起来弄弄这弄弄那,或者几个房间来回窜。偶尔让我给她推荐几本书,买回来往床头一放,根本看不下去。后来兴十字绣,又买了一堆,却连一幅也没绣完。

公子在对付女人方面很有一套,他深谙女性心理,更懂得怎样去迎合,一来二去,什么女人都能被他搞得心花怒放。他是个老花棍,拈花惹草从没断过。但他像泥鳅一样滑,不会让什么人缠上难以脱身。婚姻以外,他并不想和谁长期交往,直到遇上桂桂。

娘子对公子的行为当然有察觉,但她并不是个醋坛子。时不时也闹一下,哭哭鼻子,骂一通,甚至动手对打,但这不过是发射警告信号,只要公子不破坏婚姻家庭,她就来个眼不见为净。我和他们都熟悉了之后,娘子有时旁敲侧击想从我这儿诈些东西出来。我口风甚紧,什么都不漏。公子对我慷慨大方,非常信任,虽然脾气上来也骂我,但始终尊重我的人格。我们谭家的家风是知恩图报,你对我这么好,我必事事维护你。

我第一次看到桂桂,是公子让我去农大接她。拉上她,再去香格里拉酒店接公子,然后奔顺义的高尔夫球场,他教桂桂打球。在我眼里,桂桂是个相当普通的女孩,在所有那些与公子有染的女人中,桂桂顶多能打75分。但我注意到,公子在桂桂面前变了个人,拘谨,神经质,说话发颤,笑起来发干,平时牛逼哄哄的样子一点也不见了。以我对公子的了解,知道他这回动了真格的。他搞女人一向出手极快,这次却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比红军长征还难。

他给桂桂买了公寓后,每周只到那里去一次。每去之前,给我一张购物清单,让我备齐荤腥菜蔬,他亲自下厨烹饪,菜品回回不同。然后开一瓶红酒,与桂桂相对而坐,如遇知交,如待亲妹妹。超过晚十点,即打道回府。这样持续了三个月,在情人节那天才圆了房。当初他追娘子是怎么追的我不知道,就我所知的这些年,他对娘子从未像对桂桂这样用过心。我看在眼里,为娘子感到不平。

在桂桂作为“小三儿”还处于“地下”状态的那些年,公子交代她说有什么事都可以找谭师傅替她办。又对我说替桂桂办事要像替他本人办事一样,随叫随到,务必办好。桂桂真厉害,一次也没找过我。

桂桂念硕士期间就到公子的公司上班了。公子有意思,马上把她作为新聘的助理介绍给娘子认识。娘子真是糊涂,居然看不出来,还问我说:“谭师傅,新来那女的怎么样?”“不错。”“挺聪明的哈,会念书。虽然是小地方出来的,倒还大大方方。”“听她说,临洮是出美女的地方,貂蝉就是临洮的。”“貂蝉是谁?演过什么?”

公子的理想是看到娘子和桂桂成为一对亲姐妹,热热乎乎,天下大同。他制造机会让这俩接触,甚至幻想她们之间能产生感情。桂桂不动声色,让干吗干吗。娘子开始还没察觉,次数多了就反感了,“你老叫着她干吗?”公子假装惊讶:“噢,你不愿意叫她啊?我还以为你们俩挺好呢。”“咱们领着妮儿逛街,多个外人别扭。”“行行行,明白了。我看她帮你和妮儿挑的衣服你们还都挺喜欢。以后不了。”可是过一段时间,他又没这回事儿似的叫上了桂桂。娘子呢,她好像也忘了说过的话。后来我和娘子谈起这段经过时,问她为什么那么木?她说:“我瞧丫那操行长得跟根儿黄瓜似的,哪配当小三儿啊!”

在一次去密云郊游时,事情闹开了。在黑龙潭附近的一个山坳里,我们四个玩儿捉迷藏(那时白妮已进了私立寄宿学校,正在美国上一个学期的课)。先用“手心手背”决定一个人来捉、其他三个人藏。捉的找到了哪个藏的,换哪个去当捉的。我倒霉,第一个当了捉的,我捉住了桂桂,桂桂又捉住了公子……娘子捉人时,老半天都找不到人,我看她挺急,故意弄出点儿响动,让她发现了我。我们宣布这轮结束,大家都出来重新开始。可是公子和桂桂不知躲到了哪儿,没有回应。娘子喊:“出来啦出来啦!我抓着谭师傅啦!”声音在空谷中盘旋。我和她一起高叫,还是悄无声息。娘子说:“哟!人哪?”又说:“藏哪儿去了?别让狼叼走了吧?”我没说话。开始我们认为二人是分别藏着的,但这么叫都不出来,必是猫在一块儿了。娘子的喊声由急迫变成生气,可那二位还是不出来。天渐渐黑了,娘子破口大骂,骂累了,坐在石头上喘气的工夫,两个黑影子不知怎么就冒了出来,向我们走近。

公子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笑容。桂桂像平时一样,平静淡定,什么表情也没有。

娘子说:“你们他妈死哪儿去了?”

公子说:“走吧?吃饭去。”

娘子说:“问你呢!干吗去了,怎么不出来呀?”

公子说:“我知道一家农家院儿,不错。”

说罢,踩着碎石往外走。

娘子倒愣住了,可能是有桂桂在,发作起来反而难看,一团火气窝在了心里。

有时候,我真摸不透公子的心计。他这么做有目的吗?有的话,目的是什么?

吃农家饭的时候,娘子爆发了。在一盘炒土鸡蛋里,桂桂拨拉出一块玻璃碴儿。她说:“哟!”公子问:“怎么了?”桂桂夹起玻璃碴给公子看。公子说:“冰糖。”桂桂说:“噢,是好东西呀,给你吃吧。”扔到公子碗里。公子又夹回给桂桂:“孔融让梨吧。”桂桂说:“我才应该是孔融。”娘子说:“这是他妈什么饭馆啊,你让他们赔!”公子说:“你还以为是星级宾馆啊?”娘子说:“桂桂,把他们老板叫来!”公子说:“算了,闹不出结果。”娘子突然转头骂公子:“跟你说话了嘛,有他妈你什么事儿!”公子不说话。娘子指着桂桂说:“你把老板叫来。”桂桂说:“姐姐,算了吧,吃亏是福。”娘子说:“你丫是吃亏的人嘛?”桂桂神色不变,说:“姐姐,这么点儿小事,何必动气呢。”娘子噌地一下站起来,把盘子筷子碰到地下,这时她已喝了不少二锅头,厉声叫道:“姑奶奶我今天就动气了,怎么着?你他妈是什么东西!”桂桂翻翻眼睛,不说话。院子里还有另外两桌人,都停下筷子看我们。公子说:“娘子,娘子,坐下,别嚷。”娘子抄起酒杯,使劲向桂桂砸去,酒杯在桌边沿碰碎了。公子跳起来拉住娘子,我也跑过去,扶住娘子肩膀。桂桂脸色铁青,下颚有一个小血点,是酒杯碎碴崩的。

公子让我拉娘子先回家,娘子撒泼打滚不走。我看这样闹下去不是个事儿,就把娘子抱到了车里,送回家。公子一夜未归。

7

我问娘子:“昌平顺义看了那么多房,你就真没有满意的吗?”

娘子说:“有的还行。”

“那你怎么不让他买?”

“也没有特满意的。”

“你是不是嫌远?”

“是远了点儿。”

“白妮儿快到英国上学去了,她一走,其实住哪儿都一样。”

“再说吧。”

我又问:“这回南美玩儿得不错吧?”

“还成。”

“变了哈?”

“你说谁呀?”

“白广聪。”

“丫爱变不变。”

“是吗?”

“反正我这婚是离定了。”

“又跟他谈了?”

“等妮儿走了再谈。”

我咳嗽了一声。“我看啊,你们俩的关系其实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好。”

娘子冷笑道:“哼!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啊?好多事我都没敢跟你说。”

“还有什么事?”

“以后告诉你。”

公子在宋庄有一个陶艺工作坊。

几年前他把公司的日常事务交给桂桂后,自己养生求仙乐逍遥,不再过问繁杂琐事。一位大师给他批八字,说他命里缺火,让他穿红衣戴红帽,多做与火相关的事。他本来喜欢收藏陶器,也想要自己烧着玩儿,就问大师烧陶算不算沾火。大师说当然算,好极了。于是,他在宋庄租下六亩地,把原先的农家房屋扒掉,建起一幢高高的灰砖楼房,请著名书法家给写了匾,名曰“焚泥楼”,带个火字。又在院子里垒起一座柴烧窑,雇了几个工人,一本正经地玩儿起来。

公子说:“搓揉摔打泥胎的时候,把心里的烦恼都能给摔出去,也是修行啊。”还说:“心里俗,做出来的器形就俗。心里有美,做的也美。你看我是不是越做越好看了?”在我看来,都是一个屌样儿,还不如小孩撒尿和泥球。但一帮巴结他的人,却说他创了一个流派,谢洋把众人的赞美概括成几个词:古拙、残缺美、灵魂的挣扎。公子让这帮人给捧晕了,很自得,烧窑时,常招一伙人来,举行个小仪式,大师或什么人讲几句,请地位最高的人(比如部长)点火。然后在焚泥楼内大摆筵席,厨师是外面请来的高级厨师或外国厨师,一箱一箱地喝拉菲。实话说,那些厨子做的菜真是太好吃了,很多人都是奔着这桌席来的。他还在798办过一次展览,主流媒体差不多都派了记者,展品在两小时内被订购一空,所得款项全部捐给了红十字会。

这天他在工作坊待了一整天。上午到了后,他说心里太乱没法做坯,一个人躲进焚泥楼,摩挲欣赏他的收藏品。中午我从饭馆给他买了碗牛肉面。下午他在操作间摔了半天泥巴,什么也没弄成。出来把工人骂了一通撒撒气,就打道回府了。

出了宋庄上通燕高速,我问:“回哪儿?”

“西边儿。”西边就是他和桂桂住的别墅,在西四环四季青桥附近。娘子的住处他叫东边儿。

我胆子越来越大了,故意说:“妮子就快出国了,您还不多陪陪她。”

公子说:“无所谓,以后我争取一两个月就去英国看她一回。”

“我是担心妮儿现在的感受。”

“你是说我老住西边儿啊?反正她也接受了,桂桂对她也挺好。”

“其实妮儿走了以后倒是好机会。”

“什么机会?”

“她不在,您和娘子正好来个了断,省得桂桂那边儿吧……”

“娘子永远是我老婆,你别看我不怎么回她那儿。”

“那倒是,不过桂桂最近,”我编了个瞎话,“经常跟我打听您和娘子的事儿。”

“她打听吧,我从来不瞒她。”

“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别吃心,我完全信任你。”

我又说:“您是要跟娘子白头偕老的,可她是不是?……”

公子问:“她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

“她呀,离开我没法活。”

“噢。”

“不是财产的问题,财产她几辈子都不用发愁了,现在她手里的现金比我都多。她离不开我不是因为钱。”

“那是?……”

“我是她的灵魂。”

我把他们俩说的话往一块儿拼,好多地方都拼不上。娘子说离婚最早是公子提出来的,她不同意,等她想离了,公子又不答应了。但公子却一直强调绝不抛弃娘子。他一度冷落过她,但现在又热乎起来,而且有不断升温的趋势。万一娘子又跟他重归于好呢?

如果公子能跟桂桂结婚,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8

我刚给他们开车的时候,娘子对我很不客气,开口就是下命令,稍有差错就骂,挺难伺候。时间长了,我慢慢了解了她的性格。比如对公子,她说话特冲,脾气也急,爱数落他,但其实,她对丈夫非常好。公子的习惯是进了家门踩掉鞋帮一踢,两只鞋爱甩哪儿甩哪儿。坐到沙发上就脱袜子,脱下来随手一扔。娘子一句话不说,跟在后边替他收拾,如果是皮鞋,还要上油擦亮。他的衣服,是送洗衣店,但内衣内裤衬衫,娘子说送外边不干净,都是她亲自洗了以后又熨得平平整整,而且一天一换。他们家有做饭的阿姨,可如果公子在家吃饭,娘子会挖空心思搭配菜品,从头到尾站在阿姨身边监督指导,有的还亲手掌勺,十几年如一日。她最喜欢打麻将,有时连打几天几夜,但只要公子招呼,推开牌就走。

公子有了桂桂以后,我很同情娘子。当然我是绝不会出卖老板的,但同时也想帮娘子,当时我觉得如果娘子改善一下自己,还能把丈夫夺回来。那时我们已经很熟了,说话相当随便,也能互相开玩笑。刚开始我叫她老板娘,她说我把她叫老了,要我叫她的名字“和满”。有一天她和公子打架之后,我说:“和满,昨天我跟我老婆议论您来着。”“议论什么?”“我说我们老板娘是天底下的大好人,哪儿都好,就是有一样儿,吃葱太多了,山东人。”娘子笑了:“去你的吧,你什么时候见我吃过葱啊?”“吃葱的意思,是味儿太冲,但都在口腔里,心里是热辣辣的。”“扯什么淡!”“何必熏人乎?”娘子大笑,说我老爱卖弄文章,“你又没上过学,装哪门子知识分子啊?”我说:“顺毛儿驴的故事听说过吗?”“怎么了?”“在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一头驴……”娘子又笑:“你就是那头驴,肥驴!”我的体重确实超标。我说:“这只驴,如果你顺着它毛儿捋,它就跟吸了粉儿似的,越捋它越舒坦。吸粉儿吸惯了就离不开了吧?它也一样。可是你要戗着来呢,它就尥蹶子,踢不死你也弄你个半残……”“你说什么呢?”“这只驴有个名儿,他叫白公子。”“我还得让人捋呢,我伺候他?谁捋我啊?”“您瞧!这不就叫口腔味儿冲吗?清洁口腔,把心里的火辣辣表现出来,就全对了!”“是不是有谁捋他了?”娘子是真聪明!我说:“没有。我就是把这话劝您的,不针对任何人。”娘子当时陷入了沉默。可事后证明,她是“认真领会,坚决不改”。

随后不久,我目睹了他们最厉害的一次打架。那天公子让我上午到“东边儿”接他。我准时推开了家门,客厅空空如也,寂静无声。我说:“白总,我来了。”没动静。这是个400多平米的平层公寓,客厅大,房间多。我正要提气再来一嗓子,却传来吱吱扭扭重物滑过地板的声音,只见右前方的过道口,公子拖着倒在地下的娘子错步移来。他穿着黑色的Armani西装裤,光着脚,上身一件撕烂的背心。娘子身上只有鲜红的三角内裤和胸罩,几近全裸,仰躺在地,一只手死死揪住公子的烂背心。两个人都咬着牙,谁也不吭声。公子的脸上胳膊上被挠了好多道血印子,娘子身体多处瘀青,一只眼是乌的,额角有血。我被这景象惊住了,一动不能动。公子停下来,继续掰揪住背心的手,娘子死抓不放。他抡起巴掌向娘子的头脸胡乱打去,娘子一边喘气一边用另一只手还击。接着,他把腰间的爱马仕皮带解下来,用金属扣猛抽娘子的身体。娘子试图站起来,他左右一看,抄起一只三条腿的圆木凳,用凳腿狠戳娘子的腹部和大腿。娘子凄厉地尖叫起来……

我冲过去,紧紧扼住公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拉开。

娘子躺在地板上,不住地呻吟。公子把烂背心扯下来往地下一摔,掉头离开了客厅。我想把娘子抱去卧室,一动,她就疼得嘶叫。她那完美性感的胴体、凝脂一样雪白的肌肤,被拖拽抽打得惨不忍睹,右大腿根部让凳子腿戳破了皮,小腹上也留下几个紫印,胸罩几乎脱落了,圆滚滚的乳房上的青紫痕尤其触目。我从沙发上拿来一个靠垫,给她枕在头下,又用浴巾盖在她身上。看看额头上的伤,不大,血已经凝固了,乌青的左眼却肿了起来。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脸,这是一张多么漂亮迷人的脸啊!让人怜爱到心里发疼。她慢慢缓了过来,右眼皮眨了眨,张开来,“老谭,你来啦?”我要答话,没想喉头一紧,吭哧了好几声,硬是带上了哭腔儿。

后来知道,打架的起因其实很平常,不过是他们家庭中的一些琐碎。那时公子与桂桂是地下情缘正在兴头上,对娘子自然显得冷淡,娘子爱叨叨,他更加不耐烦。由小事吵起,把八百年前的事都拿出来,越吵越气,矛盾就升级了。公平地说,娘子脾气太坏,也有责任。但你白广聪既然金屋藏娇甜得如糖似蜜,还不让着你太太对她好点儿?为芝麻大点儿的事下手这么狠,也忒没良心了!

自那以后,娘子对我特别好。她送给我一个在拉斯维加斯赌场买的保温杯,每次出车,都事先备好由枸杞、红枣、西洋参、黄芪、当归等泡的养生茶,灌满一整杯。一过晚上九点,就叫我回家陪老婆——以前她通宵打麻将或者混夜场时,经常就把我这个司机给忘了。她还送了我老婆一个LV包,无论我怎么推辞,都必须拿上。“你老婆肯定喜欢,女孩都喜欢。”“我们这种家庭不适合这种东西,再说了我老婆早不是女孩儿了。”“哎呀,老谭你真啰嗦。有什么不适合的?快拿着。”连对我说话的语调都变了,娇声细气,少有地温柔。

那次在农家院怄气,我把她抱到了车里。那是我第一次抱她,没想到她身体出奇地柔软,我的生殖器一下子就硬起来。车停在院外,我们刚走出院子,她就把我的脖颈一勒,吻了我。我这才明白:我是多么多么地爱她,从见到她那天,就爱上了她!

9

我对娘子说:“姓白的说了,他是你的灵魂。”

娘子说:“狗屁!”

“他说你离不开他。”

“那我就离开给他看。”

“万一你又跟他重修旧好,我怎么办?”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担心这个?”

“你们俩最近一系列的互动,不得不让我回过头来想。”

“真傻!”

我们躺在丽思卡尔顿酒店一间豪华套房的大床上,全都脱得光光的。娘子小口啜红酒,脸颊和额头放着光,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眼神像被风撩起的池水一样荡漾。老实说,我不知道她的实际年龄,我想应该是35到40之间,问她,她老说让我猜。她保养得非常好,皮肤细嫩,乳房结实,腰腹脂肪稍多,但两条长腿棒极了,像两条蛇一样缠着我。

我还想说什么,她放下酒杯,握住我的生殖器。每次被她这么做的时候,我都感到胸口窒息,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管思绪还是言语都像炮仗似的砰一声炸没了。我平躺下来,任由她摆弄。她有别具一格的技巧,发廊的小姐都没她这么花式,她把我弄得灵魂出了窍。

做完以后,我俩都是大汗淋漓。她跑去卫生间淋浴,我瘫在床上,眼前一阵阵发黑,极度的满足,动也不动。

她洗完擦干,连浴巾都没围,赤条条走出来,换了新杯子,给我俩重新倒上红酒。我们是分别打车来的,都没开车,可以喝酒。我把公子的座驾停在了公司,她不开车,是怕不巧被公子撞上了,发生状况。

我说:“你和姓白的最近是不是也做了?”

娘子说:“做什么呀?”

“同床。”

“神经病!好几年都不在一个屋了。”

“我知道。最近呢?”

“我看你最近是不正常。”

“去比利牛斯的时候呢?”

“同志,我是带我女儿旅游去了好不好?去的是安第斯山!”

“婚礼那次呢?婚礼完了你们一块儿回东边儿了。”

“我操,你丫成侦探啦?”

她把高脚杯往床头柜一蹾,又补了一句:“真他妈小心眼儿!”

气氛有些沉闷。我们靠在高高的枕头上,各自喝酒。

我说:“下一步怎么走?”

娘子问:“哪个下一步?”

“咱俩的事儿。”

“我先离婚。”

“真的吗?”

“切!”

我忽然感动了,侧过身,抚摸她的胳膊和脸。

“和子,我的小盒子!我的小满满!”

我俩好了以后,她先给我起外号,管我叫“坛(谭)子”“胖子”“肥驴”。我就叫她“小厉辈儿”“满满”“韭菜盒子”。

她对我的爱抚没有反应。我凑过去,紧紧贴着她的身体,亲她的脖颈,亲她的锁骨。

她说:“我离了以后,你怎么办?”

我说:“我也离呀!我这儿简单。”

“那我就跟他说。”

我差点儿又说“真的吗”,因为我对这件事期望太久了,心理十分脆弱和敏感。

当然我没说。

我把她扳过来,胸贴胸抱在一起。她伸手摸我的脸,摸我的胡子茬儿,接吻。

胀死我了。

“你个老肥驴,哪儿来这么大劲儿?”

“都是你这小狐狸精儿把我招的!”

10

我父亲的寿宴很热闹,很成功,摆了四桌,挤得满满的。胡同的发小和车队几个要好的哥们儿都来了。最意外的是,老邻居董宪法、就是董部长的儿子也来了。我和宪法二十多年没见了,他从胡同的一个发小那儿听到消息,自己就来了。父亲和我都十分高兴。

董宪法比我大十多岁,对少年的我影响极大。那时我们两家挨着,我常去他家串门。他住在四合院的东厢房,我去了就直奔他的房间。他屋里堆满了书,什么时候去,都看见他在埋首苦读,孜孜不倦。这使我从小就对书籍充满了崇敬。他也很随和,看我对书感兴趣,一本一本地给我讲解书里的内容,他的书我可以随便借。我爱看书,就是跟他学的。后来他考上了北京工业学院,攻读尖端技术,就不常见了。我们家搬走以后,断了联系。

我父亲抓着他的手说:“宪法呀,你越长跟你爸越像。”又说:“我到你们家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去东安市场,一到旧书摊老头儿就不走了,他捧着本书看,你也捧着一本看,小大人儿似的。你妈逛一圈儿回来,俩钟头了,你们爷俩还那儿看呢。”他和宪法干了好几杯茅台。

我父亲之所以这么高兴,我猜想,是宪法来贺寿的举动使他相信,董部长确实是原谅了他。尽管董部长已经不在了,宪法却能体现出他爸爸生前的想法。我父亲心里系了几十年的疙瘩,宽解了不少。

1966年秋,董部长被打倒了。车队里成立了造反组织,我父亲也是其中一员,后来几个组织合并成一派,与保董部长的另一派对立。我父亲给董部长开了十年车,对董家非常了解,压力之下,也必须批判董部长。但他心里不安,偷偷去找了董阿姨,他说:“部里非让我给董部长写大字报,我写什么呀?”董阿姨说:“有什么就写什么。”“工作上的错误我不了解,就写生活上的吧。”董部长的生活作风是出了名的朴素,写什么呢?他绞尽脑汁,写了三条:一、每天喝茅台,家里的空酒瓶堆成山;二、董的老婆和安子文的老婆来往密切,经常去她家;三、儿女挥金如土,想买什么买什么。我父亲怎么也没想到,把安子文牵出来惹了大祸。安是中组部部长,刘少奇的黑干将、大叛徒,已经被逮捕。造反派如获至宝,猛攻董部长和安子文的关系。董阿姨不是部里的人,造反派把她从外单位抓过来,关在地下室,严刑拷问,肉体惩罚。

一天半夜,造反派抄了董家。为了搞突然袭击,他们没敲董家门,是把我父亲从被窝里叫起来,让他去开的门——我家和董家是通着的,我们相处十年,像一家人一样。但也正因为如此,有人背后骂我父亲出卖了董家。那天夜里,抄走了董家的存折和董部长的全部笔记本,还抄出了安子文给董部长的信。

董阿姨是在她自己的单位跳楼自杀的。那是在她已被部里造反派从地下室放出来之后的事。自杀的原因,至今还是个谜。究竟与我父亲的揭发有没有关系?有多大关系?说不清楚。但在我父亲心里,他迈不过去这个坎儿了。

董阿姨对我家很好。我们家生活困难,她经常帮助我们,三年困难期间,不仅送米送面,还接济过钱。春天他们家去郊游,总要把我的一两个姐姐带着,车里坐不下,两家小孩儿就在后座“叠罗汉”。她的死,我们全家都很震惊,父亲在家里一句话都不说,动不动就发脾气。从那儿以后,我家通董家的那扇门,也永久地锁死了。有的邻居骂我们家势利绝情,说董家倒霉了,谭家人连门都给堵死了。其实,我猜是因为父亲于心有愧,怕见董家人。

在江西“五七干校”期间,开展抓“五一六”运动。有人被抓后,说部里“五一六”分子的总后台是董部长。这么荒唐的话,军代表居然相信了。于是对董的斗争再次升级,白天让他放猪干农活,晚上整宿整宿地批斗他。董部长很硬,脖子一梗什么话也不说。“五一六”分子越抓越多,后来把我爸也给抓出来了。大家为了自保纷纷咬别人,有人说老谭住董志清前院,充当董的联络员,董写了反周总理反“文革”的材料,都是由谭散发出去的。说得有鼻子有眼,比写小说的还会编。我父亲急啦,一辈子开车哪儿遇到过这种事?有一天开批斗会,让他与董部长当面对质,群情汹汹,军代表声色俱厉,在压力使他几乎崩溃的情况下,他上前扇了董部长一个耳光……然后,他过关了。

我父亲曾经教育我们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人家对你有一分好,你要回报给人家十分。”还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人家信任你,你要利用这个信任反过来坑人家,那是最缺德的。”我坚信父亲说的不是漂亮话,而是发自内心,源于谭家的传统。可也正因如此,才种下了他老人家晚年负疚的病根。董家虽然原谅了他,他能原谅自己吗?

我们谭家三代当司机,积累起很强的职业荣誉感和人格自尊,这些形成了我家人的人生信条和处世原则,是我父亲感到自豪的地方。他一辈子勤勤恳恳,也小心翼翼,绝不做辱没家风的事。可是“文革”中却没挺住。为什么会这样?到今天他也没想明白。他不承认自己没良心,可也否认不了做过的劣迹。他有时会把这些说成在当时的形势下是正确的,即便如此,还是免不了自责。

多年来,我总爱琢磨父亲的这些经历,却从来没把自己给联系进来。今天,我忽然想到了自己,想到我和公子的关系,和娘子的关系,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感到吃惊。

11

娘子说:“我跟白广聪谈了。”

我说:“是吗?他怎么说?”

“不同意。”

“噢。”

“坚决不同意。”

我不说话,胸口堵得慌。虽说应该早就预料到公子这个态度,但还是有重大的挫折感。

娘子反过来问我:“你说怎么办吧?”

我心里一团乱麻。

娘子说:“他还和我那什么了。”

我说:“那什么了?”

“把我睡了。”

“什么?!”

“不是我自愿的。”

“那你抽他啊!”

“我打不过他,你知道。”

“这算强奸!算婚内强奸!”

“算。”

“可以上法院告他!”

“可以。”

妒火把我烧得要发狂,我大吼道:“你告啊!告啊!告他啊!”

娘子无奈一笑:“他不是早就说了嘛,法院是他们家开的。”

“丫吹牛逼!”

“多少人想把他弄死,弄死了吗?打过多少回官司,有赢他的吗?何况家庭纠纷。”

“这不是家庭纠纷,是刑事犯罪!”

娘子扯开衣扣让我看乳房上的紫牙印儿:“你看他把我弄的。”

我想象着娘子和公子做爱的样子。

娘子说:“他说我一跟他提离婚他就起兴,一天提三次才好呢,提三次操三次。要不都审美疲劳了。”

我把手指捏得嘎嘣嘎嘣响。

娘子搂着我的脖子说:“你说我该怎么办哪?”

我把她推开了,不想碰她。

娘子哭起来。

我说:“正式分居,不让他进家门了。”

娘子抽抽搭搭地说:“他办法太多了,我我哪儿斗、斗、斗得过他呀……”

“咱俩公开同居。”

“你不要命了吗?我不是打比喻,是真的!他真能整死你,他狠着呢……”

“我才不怕呢。”

“你死了残了或者进监狱了,我还活着干吗?”

娘子大哭起来,哭得我心都碎了。

我把娘子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长发,脸紧贴着脸……

公子把一个U盘交给谢洋,说:“各种资料、数据,都在这里边呢。”

谢洋说:“好。”

公子说:“这些东西一捅出去,他们的股票肯定大跌。跌得差不多了,我来个全部抄底,嘿嘿,就齐活儿了……”

谢洋指了指我。他俩坐在汽车的后座,我从后视镜里都看到了。

公子说:“没关系,自己人。”

谢洋说:“我的安全怎么保障?”

“百分之二百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市局里也有好多哥们儿,有的你不是也见过吗?”

“跨省抓我呢?”

“我给你找了个地方,绝对没人知道。顶多半年就没事儿了。你就当这半年是闭关写作,半年挣一百万,也不错了吧?”

“我只负责写。”

“新财经杂志影响大,必须发,但我不认识人,得你去想办法。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网上什么的我来。”想了想,公子又补充道,“不能只写一篇,写三到五篇吧,内容差不多,文字不一样的。”

谢洋在望京下了车。

公子好像很亢奋,说:“谭师傅,我最近要有大动作。”

我说:“噢。”

“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下完了,我能进福布斯富豪榜。”

“那敢情。”

“得前十名。”

“嘿!怪不得那么忙呢。”

“忙得都没工夫睡觉。”

“我也一直没拉您回东边儿了。”

“嗯。”

“您自己开车回去过吧?”

“哪儿啊?”

“娘子那边。”

“没有。

这可就怪了。娘子是在哪儿跟他谈离婚和做爱的呢?

我说:“娘子没找过您?”

公子说:“找我干吗?有事儿吗?”

“没有没有。不知道。”

“她现在脾气变了,越来越好。有时候一想吧,我也挺孙子的。”

“噢。”

“但是办业务方面的事儿呢,我缺不了桂桂。”

“那是。”

“这段时间你帮我把娘子照顾好喽。”

“唉。”

“等把这件大事办完了,我好好陪陪她。”

“桂桂?”

“不是。娘子。”

12

公子从认识我的那天起,一直管我叫“谭师傅”,从没变过。用了我一年之后,就给我加薪,以后年年加,年底还给红包。后来又给我上了社保,承诺管到我养老。我在北四环买房子,也是经他介绍的,他认识开发商,给我打了个九折。我把他视为改变我命运的贵人,对他死心塌地。

他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拍他马屁的、想方设法来结交他的、找他投资合作借钱骗钱的各色人等乌乌泱泱,政府官员里包括一些大官也都跟他称兄道弟,好得不得了。表面来看,他每天的日子都是酒肉征逐高朋满座,哥们儿遍天下,但真心相待的那种,一个也没有。他也不跟任何人坦诚交心,包括对娘子。多年来他经历的大起大落多了,只要一倒霉,鬼都不上门。越是平时跟他好的人,溜得越快。可是,在他落难时,我不曾有过一丝动摇。有一次一个省委书记出事牵连到他,他半夜敲开我家门,把一包文件交给我保存。我从没见过他那么软弱无助的样子,他说:“谭师傅,这包东西关系到我的命,您保管好它,就是救我的命。可是万一出事,它也会把您给害了。您好好考虑考虑,不方便的话我都理解。”还说:“我朋友虽多,但能帮这个忙的,也就您了。”我收下了它,藏在冰箱的冷冻室里,上面堆上一包包猪肉馅、腊肉块和小豆冰棍。检察院的人(也可能是中纪委的,我不知道真实身份)向我询问公子的去向时,我一个字都没漏。那次他失踪了小半年,公司也关了,可我每天照旧去接娘子和白妮,对娘子恭恭敬敬,让干什么干什么。娘子说手头紧张,我主动提出不拿工资。事情平息后,我把那包东西完好无损地还给了公子,始终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我不求公子感激我,只是遵行我们谭家的做人原则实践了一把。我冒了风险,但经受住了考验。对此,我感到自豪。

公子曾对人说:“像谭师傅这样的人,地球上已经稀少了。”还说:“本公子谁都信不过,只信得过谭师傅。”其实,我也是怕的。当公子把那包性命攸关的东西交给我时,我腿都软了,脑子里瞬间冒出来的念头是:这下子我要进监狱了!我的老婆孩子,我的家,全完!但是渐渐地,我恢复了理智,我想到了我父亲“文革”中的经历,想到他晚年内心的不平静。我以前常想象如果换成是我,我应该怎么做?我一直渴望让自己也面对一次身临险境泰山压顶,来证明我是谭家家风的传承者,人人称道的硬汉子。如果说我父亲当年成了客观环境的牺牲品,我要让他从儿子身上看到他的精神在发光。是这样,我接下了那包东西。

农家院那次,娘子吻了我,我让她的吻给点着了。那不是一般的火苗,是能把矿石烧成铁水的烈焰。但是,娘子当晚就要我去酒店开房,我没听她的。到家以后她让我一起上去,我也拒绝了。她在车里抓着我的手哭了老半天,我极力克制着自己,最终把她送到公寓的电梯前。她默默地搂住我,搂了好一会,才走进电梯。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一夜没睡好。

感情这东西是没法说的,它来了就是来了,不受任何控制。但是,公子是我的恩人,我对他忠心耿耿,绝不会做背叛他的事。感情可以生,不能长,只要把它压制在心里,就当是个无形的屁吧。

此后我尽量躲着娘子。那时候白妮已经上了寄宿学校,不用我接送了。娘子也早已有了自己的司机和三辆名车,我名义上只跟公子。她给我打电话,让我拉她去瑜伽馆、道观佛寺或者见活佛什么的,我都借口公子要出车,派了别的司机去。我知道这会惹火她,把我骂一顿从此不理我了才好。可她却没像从前那样发飙,过几天还找我。找我我也不去。有一天公子阴着脸对我说:“谭师傅,听说你是资深司机啦?”“什么?”“在公司里给别人派活儿,自己当大爷了呗。”“您不是让我管着他们吗?”“好啊,那你就拿着鸡毛当令箭吧。”“您的话可不是鸡毛,您这个比喻不恰当。”“你少跟我臭拽名词儿!显着你多有学问似的。娘子叫你出车,你为什么不出?”

娘子是这样的人:她要干什么,就一定要干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

我把车开到“东边儿”楼下,打电话告诉娘子我到了。娘子让我上去。我说不用了,我在下边打几个电话等您,等多长时间都没关系。娘子不客气地说:“把你那狗屎电话扔了!把车停到地库,上来!”

她的公寓在22层,整个一层就她一家。电梯门打开时,她已站在那里等我。自农家院后有一个月没见了,她穿着家居的吊带背心和小碎花的棉布短裤,头发齐整,神情疲惫,看见我,眼睛突然放光。

她说:“老谭,你瘦了。”

是的,我瘦了,想她想的。一个月来,我食不甘味,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咽不下去东西。整天蔫头耷脑,像丢了魂儿似的。越强迫自己不见她,她在我脑子里就越膨胀,在我心里就越重。我媳妇看着不对,让我去医院做个检查,“你是有心事,还是病了?”“什么?”“怎么突然瘦了?哪儿不舒服吗?”“没不舒服。”“饭量也小了,不正常。别是癌。”

娘子就是我的癌,她长期潜伏在我心头,被发现时,已疯狂地滋生起来,把健康细胞都吃掉了。

我拉断了她背心的吊带(里面没戴乳罩),狠狠抓住她的乳房,短裤连内裤一把就扯了下来,扔得远远的。我把她扑倒在电梯前的波斯地毯上,自己的西裤只褪下一半,就迫不及待地深入到她的身体里。她拼命地叫唤,高潮很快就来了,来的标志,是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别提多痛快了。我则无法控制地迸出一连串咯咯的笑。

就这样,我的刹车没有了,车就着陡坡一路猛冲下去。

13

桂桂怀孕了。

娘子说:“我一天也忍不下去了,看见丫那德行,闻到他的味儿,听他说话、咳嗽、打哈欠,我就恶心。”

我说:“到法院起诉离婚吧,不管他同意不同意。”

“理由呢?”

“太充分了。就冲他包养小三儿又生孩子,就足够了。”

“那财产呢?他法院有人,妮儿满18岁留学去了不用我抚养了,能分我几个钱?”

“离开他就是胜利,钱财看淡些。”

“我可不想便宜了他!”

“他说你手里现金比他都多。”

“胡说八道!你知道吗,他的总资产都快上百亿了。”

“咳,有房万间,睡觉也不过是一张床。”

“不是钱的问题。我跟了他那么多年,担惊受怕的,现在丫立住了,就忘恩负义。我能咽下这口气嘛!”

我没说话。

娘子哭着说:“胖子,上法院真不行。分多少财产是次要的,关键问题是他现在坚决不离,不离,他就有办法让法院不受理,或者让他们给调解,这一调解,三年五年也是它,我跟你可怎么办哪?”

娘子说得有道理。

娘子说:“咱俩是弱势群体,现在这社会没钱没权的话,你走正常渠道什么也办不成。你看老百姓,本来简单的一件小事,磕头作揖你磕死也没辙,路都给你堵死了,最后逼得要不杀人要不点炸药的,新闻里不是天天有嘛。”

这话更有道理。但是

我说:“那咱俩就干瞪眼了?”

娘子说:“我现在每天夜里都失眠,一闭上眼就是你,想让你抱,想枕着你,想摸你的大肚腩,想让你插我……”

我把她搂得紧紧的。

她说:“赶快吧,赶快结束吧!没了他,咱俩在郊区买个别墅,有个几亩地的大院子,咱俩在院子里种菜,种上成片的薰衣草,想种什么种什么,再养两条大狗,别的什么也不做,每天每天腻在一起,多好啊!”

我亲她的脸蛋,抚摸她的头发,说:“满满,咱俩真能在一起吗?”

她也吻我,说:“哥,能!一定可以!咱们总能想出对付他的办法来的,是不是哥?”

是倒是,可什么样的办法才能对付他呢?

公子问我:“娘子知道了桂桂怀孕,说什么了没有?”

我一惊:“知道桂桂怀孕?您告诉她啦?”

“不是你说的吗?那她怎么知道的?”

“我没说。”

公子沉思了一会。(我认为他是在沉思,他坐在后座的紧右边,我从后视镜看不到他。)

公子说:“我这个老婆,最了解她的人,除了我就是你了。”

我屏住了呼吸。

公子说:“太情绪化,太极端,做事太刚硬。”

我说:“噢。”

“是不是啊?”

“有那么一点儿吧。”

“你体会还不深吗?”

“我这个……我……习惯了吧。”

“她背着我做什么事我都能看破。”

我又一次憋住气。

“她眼睛一转,我就知道她想什么。”

“可不。”

“我多贼呀!”

谢洋写了一篇曝光某上市公司内幕的文章,发表在新财经杂志上,这是一颗重磅炸弹,引起轩然大波。公子像打了鸡血,精神头儿十足,四处活动。他坐高铁去了一趟南京,只一夜就回来了。我去北京南站接上了他。他一上车,就跟我谈娘子,真是奇怪透了!

公子说:“你老婆那人贤惠,老实巴交一句话不说。”

我说:“啊。”

“把你儿子带得多好啊。”

“还行。”

“你们不吵架吧?”

“反正是,有时候也气我。”

“听说你也去发廊找小姐?”

“您别听他们瞎说,开考斯特的那个小李子他最爱去。”

“找小姐正常啊,都想新鲜新鲜嘛。总比勾搭别人老婆简单。”

我头皮都发麻了。

公子说:“你别看我花,我从来不碰有老公的,再漂亮也不沾。”

我说:“那是。”声带紧得几乎发不出音儿来。

“我有一哥们儿,他就好这一口儿,说结了婚的女的更浪,有激情放得开,玩儿什么花样儿都行。结果呢,杀身之祸。”

“啊?!”

“让人老公砍了,剁碎了放冰箱里冻上了。”

14

初次跟娘子做爱后,罪恶感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第二天见到公子,头都抬不起来,他吩咐什么,我一溜小跑着去做,跟他讲话,满嘴是巴结奉承的词儿。公子立刻觉着怪,看看我说:“你丫吃错药了吧?怎么一夜变‘娘了?”他这么说,是因为我一向比较严肃,自尊心比较强,没有一般人在他面前低三下四的样子。而且我的外表气宇轩昂,当初公子的哥们儿都开玩笑说:“瞧人家谭师傅,比你像老板,以后谈生意得让他出面。”其实,我们谭家三代都是这样。

但是情欲吞没了我。在那段高温高热昏天黑地的日子里,我和娘子逮着机会就做爱,一做起来就没完,好像一下子要做完一辈子的。娘子说:“我一穿上裤衩你就给我扒下来,一穿上就扒……我走路都飘了。”跟她在一起,我体验到什么是真正的享受性爱乐趣,之前的40年,算白活了。我以前的性经历很简单:我老婆是我的第一个性伴侣,我们都不大懂,性生活平平常常,生了小孩以后,她尽义务的成分多,享受的成分少。在机关车队时,我和办公厅的一个打字员发生过关系,她很骚,到我们车队来,谁都可以摸摸弄弄,我也摸过她的奶。有一次她求我帮她办私活儿,到郊区去拉一台洗衣机,我们在车后座上媾和了。做完以后她笑着说:“小谭子你白长这么帅,没花过女孩儿吧?”这话让我琢磨了好久。到了公子这里后,我跟着其他司机去发廊和洗浴中心找过小姐,可感觉很一般,去了几次就没兴趣了。所以我一直以为性就是那么回事儿,没了不行,有也不过如此。如今,娘子开发了我,她像一个魔鬼,把我肉体深处的兽性解放了出来。

高烧退下去以后,我冷静了。我一向引以自豪的、认为我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有自己做人处世的原则。可没想到这个伟大原则在情欲面前这么脆弱。我干的这种事,比那些我瞧不起的浑浑噩噩混世的人,要孙子一百倍!我背叛的不是公子,是我自己。

这样一想,满心羞耻。

我硬不起来了。那是在“东边儿”公寓里发生的事。开头我以为是因为这儿有公子的“场”,把我给克的。所以我们以后就去酒店开房。情况有所改善,但还不能算正常。娘子真好,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悦,总是耐心地用各种方法帮助我,有时把她累得满头大汗。实在不行的话,她就温柔地抱着我,和颜悦色地跟我聊天,像对一个知己。但我反而因此讨厌她。

我认为自己应当停下来了。这个“事故”正好给了我一个与娘子疏远的借口,疏远一段,她自己的热度就会消失的。说了归齐,她找我,哪能有未来?我又有什么值得她恋恋不舍的呢?我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层次,也根本不是一类人。她不过是被公子的外遇所刺激,拿我做报复工具而已。我不是风流场中的人,人家无论怎么玩儿,都能潇洒自如,我乍着胆子疯这么一回,却付出了道德沦丧的代价,真他娘可悲!

娘子再打电话约我,我又推脱起来了。推不掉时,我去,但态度冷淡下来。娘子说:“胖子,你把我玩儿够了是吗?”我说:“是你把我玩儿残了。”娘子说:“这个有什么?过一段就好。”我说:“你不了解男人,我指挥不了它,真的!”娘子说:“我有什么不了解?你是心里有事儿了。”我就不说话了。娘子显得很不高兴。

果然清净了些天。我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又隐隐有些失落。梦里,我和娘子在一条坑坑洼洼的路上跑,路面很软,一快跑,就有要陷进去的感觉,停下来,陷得更快。后头像有人追,又像没人,心里没底。好不容易来到路的尽头了,尽头应该就是我家,不是现实中的哪个家,但它就是家。我对娘子说:“这下好了,到家了。”结果往前一走,却走进一片麦子地里。真热呀!我们俩脱得光光的,很自然地滚在一起,折腾得一塌糊涂。麦芒无处不在,又刺痛,又刺激,居然梦遗了。

周末,我去了老爷子家,发现他忽然消瘦了。我问怎么不好。他说没什么不好。我们爷俩喝着二锅头,我觉得他酒量下降,精神头也不行了。那以后,他查出了胃癌。

他说:“人哪,活多大岁数是有定数的。包括你一辈子挣多少钱,干什么,生几个孩子,老天爷都给你定好了,你怎么扑腾也是一样。”还说:“假比说你的儿女不孝,那是因为你前世欠了人家的,今世要还。所以什么也别抱怨了。”

这时候,我才惊觉到在我和娘子这段婚外情中,我从头到尾没想过对不起自己的老婆。同样都是背叛,对公子,我从心眼儿里觉得羞愧、自责、后悔;但对我老婆却没这种感觉。知道不对,但也就是个不对,而不像对公子那样,觉得缺德。每次和娘子鬼混完回家,面对老婆我没多想过什么。我一直对老婆不错,现在还照样不错。也就这样了。我第一次发现,我这人真是个怪胎!

我和娘子欲火重燃,是在她和公子的一次冲突之后。那年春节,公子第一次提出假期的一半时间跟娘子和白妮过,另一半时间陪桂桂回甘肃老家,他借此机会想公开把桂桂合法化,在承诺不和娘子离婚的前提下,要她认可这个事实。娘子当然就蹿儿了。这回倒都没动手,公子特别平静,一直低声下气地哀求娘子接受桂桂。娘子方面,据她跟我说是还没嚷嚷几句,就气得“犯了心脏病”。

娘子把我叫到家里,哭哭啼啼地告诉了我这件事,把每一个细节都讲了,还讲了很多公子的恶劣品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那天,我第一次在她家留宿过夜,我们一整夜都在做爱。

那以后,公子给了娘子一大笔钱,桂桂的事,就等于默认了。

我和娘子的关系迅速升温,彼此爱到了谁也离不开谁的地步,都准备离婚。

15

我把自己的担心告诉给娘子,让她帮着分析分析,公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娘子说:“不可能,咱俩的事儿谁都不知道,他更不可能知道。”

我说:“他一上车就跟我聊你,很奇怪,而且话里有话,好像针对什么。”

娘子看看我说:“你再把他的话说说。”

我又把那天的对话学说了一遍,特别强调了公子说娘子做什么他都能看破这几句。

娘子的大眼睛滴溜儿转了一通。她在动心眼儿的时候,眼睛都是这么转,一转,就能转出主意来。对她这股子聪明劲儿我佩服极了。

娘子说:“嗯……是有点儿来者不善啊……”

我一听,心里很急,连问怎么办。

娘子说:“他确实有个朋友让人家老公杀了,那人我也认识。”

我说:“哼!吓唬谁呢?让他杀我试试?”

娘子低着头不说话。

我说:“赶紧离婚!离了咱就什么也不怕了。”

“问题是离不了啊!我比你还急!”

我在房间里来回走,脑袋发蒙。

我说:“如果他真知道了,他会把咱们怎么样?”

娘子说:“他可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心狠极了,你别看他笑模滋儿的。”

“真来硬的倒好了,我就不怕硬的。”

“他要恨上咱俩,就是离了婚也不会放过咱们,他可是有仇必报,一点儿人性也没有。”

“能怎么样?我还不信了就!他跟咱斗我就跟他斗。”

“咱斗不起呀!咱俩在一块儿,是想平平静静过小日子的,二人小世界甜甜蜜蜜的。他破坏这个还不容易?到时候像噩梦一样天天在咱们的生活里缠着,让你永远心惊肉跳。”

“来这套我就宰了他。”

娘子问:“你敢吗?”

我说:“当然敢。”

“胖子,你真能为了我什么都豁得出去吗?”

“你就是我的一切,没有你地球儿都不存在了,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

娘子露出非常感动的样子,把脑门、鼻子、嘴唇贴在我脸颊上,贴在我脖颈上,胸抵着我的胳膊,说:“胖子,你真好!我爱你,我爱你胖子,没有你我不能活!”

我也很感动,说:“咱们俩必须在一起,必须的!什么也挡不住!”

公子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让我坐在他对面,郑重其事地谈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公子问我:“谭师傅,您这辈子只在北京住过吧?没在别的地方住过吧?”

我说:“就在北京住过,我们家至少三代了。”

“觉没觉得单调了点儿?都地球村时代了。”

“没觉得。我太爱咱们北京了,哪儿也没北京好。”

公子说:“如果上另外一个城市住几年呢?体会一下不同的地域?”

“没想过。”

“我准备重用你。像您这水平的,一辈子开车,屈才了。”

“我就爱开车。”

“是,我知道。像您这样踏踏实实热爱本职工作,这么重视职业荣誉的人,在当今这个拜金时代,比熊猫还少。可也正因为您是这样的人,我才想把重要的工作托付给您。”

“什么重要工作?”

“我在南京成立一个公司,您去当法人。”

“法人不是老板吗?”

“是老板啊,就是要您去当老板。当然实际控制人还是我。这里边有好多商业上的设计,我将来慢慢给你解释明白。总之我要找一个非常可靠的人去当法人,这个人非您莫属。”

“我不是那块料,我连买肉找零钱还得算半天呢。”

“这都不是问题,您可以不懂,想学也可以学。我不是说过嘛,我在下一盘豁大豁大的棋,南京公司是我布下的一个重要的子儿,我只有找您帮我。跟你这么说吧,桂桂哭着喊着要当这个法人呢,可是我考虑来考虑去,还是想找你。”

“娘子呢?”

“娘子不适合。”

太突然了!对这些事我什么都不懂。第一个直觉的反应是:他是不是在给我下套儿?

公子说:“您可以经常回北京,但基本上得在南京住下来,我给您租一套高级公寓,你爱人想和你一起最好。待遇方面,那不知道比您现在的工资多多少倍,而且不止工资,我还给您股份,可以说,等棋下完了,您就发财了。”

噢,想把我弄出北京?

公子问:“你儿子干吗呢?”

我说:“刚工作,在一个本田的4S店当销售。”

公子说:“如果他愿意,可以跟你到南京工作,保证比卖车好得多得多。怎么样?”

我认认真真地看了公子一会儿,说:“您得容我好好想想。”

16

我父亲的身体瞬间垮下来,到医院一查,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他走得非常快,只在医院里住了21天。到后期,杜冷丁和吗啡都没用了,他疼得浑身打战,嗷嗷直叫唤。所以我的发小安慰我说:“这样好,这样好,不然老人家受罪呀!”

我理智上当然也是这样安慰自己,但感情上受的打击,一辈子没有这么大。虽说自从老爷子发现癌症以后,我们全家就有了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还是难以承受。我太爱我的父亲了,没了他,感觉像没了天。

父亲住院时,董宪法来看过他。那时老爷子还清醒,看见宪法,显得很激动。他紧紧握住宪法的手,几次张嘴要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我觉得他不是不能说,而是不知该怎么说。宪法说:“叔叔,您出院以后,咱们爷儿俩去东来顺吃个涮锅子怎么样?”宪法知道他不行了,故意这么说。父亲先点了点头,然后流了泪。我替父亲擦掉了眼泪,对他说:“您答应了大哥,可得说话算话呀!”父亲又点了点头。

送宪法走出病房后,我哭了。多天来我一直忍着,不愿意当着我妈和姐姐们的面掉眼泪。我实在是忍到了极限,在宪法面前,毫无顾忌地哭泣起来。宪法搂着我的肩膀说:“狗子,哭哭吧,哭出来心里舒服点儿。”狗子是我的小名。我说:“大哥,谢谢你来。我爸这么多年一直念叨你们家人好。”宪法说:“谭叔叔是好人。”

坐在病床前陪护的时候,夜深人静,我想了很多。父亲这一辈子,过得不容易:前半段,他一个人养一家七口,每人每月仅十块钱生活费,生活极为艰难。正在年轻力壮的阶段又赶上“文化大革命”,车也不能开了,还去五七干校劳动、抓“五一六”挨整,他的风湿病关节炎,就是在干校落下的。后半段,儿女长大成人,生活是好多了,但一身病,工作也不顺心。那个管行政后勤的副部长“派性”很重,对我父亲他们这派的人都压。车队队长“文革”前是我父亲的小催巴儿,而今却神气起来,在车队时挤对我,后来又调到行政处,成了我父亲的顶头上司,直到我父亲退休,两人始终顶着牛,不停地斗。

我父亲是个正派人,直肠子没心计。可是,在他的后半生一直背负着没良心整董部长的骂名。这全是那个车队队长恶意散播的,他那一派的人群起呼应大造舆论。在清查“三种人”的时候,他们差点把我父亲也打成“三种人”。幸亏董部长说了句话,才算解脱。部里定成“三种人”的那几个,有的挨处分,有的调工作降级,还有的进了监狱。我父亲又气又怕,从此一蹶不振。要说他得癌的病根子,我觉得就是从那儿种下的。

望着他憔悴枯瘦的病容,我想:他一生中唯一的污点,就是“文革”中的表现。可是,大环境如此(董部长原话),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能顶住什么呢?正确不正确,中央政治局的人都是糊涂的,他能整明白?没他开门,董部长家就不会被抄吗?他不揭发批斗,董伯伯和董阿姨就不挨整了?形势逼人之下,连周总理都会说违心话办违心事,请问过来人,你们哪一个敢说自己完全清白?

假设抓“五一六”时他不跟董部长划清界限,那,他就成了“五一六”。但其实,不但他和董部长不是“五一六”,“五一六反革命集团”本身就不存在,是虚构出来整人的。所以,时过境迁,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是多一个冤枉的人好呢,还是少一个好?

这样一想,我替父亲感到轻松。所谓道德原则这回事,随着阅历的增长,我也有了自己的理解。道德本是用来维护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的,但如果人的关系已经被强大的势力冲破摧毁了,道德其实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所以,坚守不坚守道德原则、什么样的道德还算是道德,都值得讨论。

比如,背叛公子是不道德吗?从一方面看,是不道德;可从另一方面看,他本人就是个极不道德的人,而且因为他财富多能量大,对社会的破坏性远超过一般人。背叛他怎能说不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对不道德进行惩罚,算道德还是不道德?如果不道德的行为在今天得不到法律和正义的惩罚,那么使用不道德的行为来惩治不道德,不也算一种方法?两个不道德相克,比让一个不道德横行,反而更道德一些。反正我是这么看。

现在反思“文革”,大家好像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人人都有责任(董部长当了17年大官,结果整个社会变成一个人斗人人吃人的局面,能说他没有责任?)。由此再深一步想,人人都有责任的话,其实就等于谁也没有责任了。一笔糊涂账!

今天的社会也一样。过去是政治把人和人变成敌人,搞得你死我活。现在是金钱和贪欲把人和人变成了敌人,同样要拼个你死我活。过去是用整体压个体,现在每个个体都想把整体打它个粉碎。人人都有责任,于是人人都可以不负责了。

17

娘子坚决反对我去南京。

“去南京干吗?你能确定他不是给你下套儿吗?做买卖你什么都不懂。”

“我们家人说可能是个机会……”

“什么?你都跟家里人讲了?跟你老婆讲了?”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真正想去,但这件事倒是存在了心里,觉得挺牛逼的。在我父亲住院期间,我和我儿子在病房里闲聊,随口说了说,他就告诉了他妈。我承认,我是个肚子里存不住二两油的人,有点儿什么事,总得说出来才舒坦。

娘子伤心得哭起来。“你跟你老婆感情太深了,根本就没拿我当回事儿。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之间是扯不断的,我愣插在你们中间,都怪我太傻太痴情……”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啊,满满!”

“你走吧,你们上南京夫妻恩爱全家团圆去吧!反正我是没人爱的贱骨头,爱怎么着怎么着了!”

“满满,我爱的是你!”

“少放屁吧!……我还老劝闺蜜别当小三儿呢,多有钱人多好都不能给他当小三儿。结果我他妈就是个小三儿。赖谁呀?赖我贱!”

“我不去南京,哪儿也不去!我永远跟你在一块儿。”

娘子发起飙来:“你去呀!你他妈的给我滚!你靠着姓白的能发财,跟我一活寡妇算他妈怎么地?”

我羞愧得抬不起头,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话: “不是这么档子事儿,真不是这么档子事儿啊!”

娘子几天不理我。

我心里火急火燎的,非要做出几件事来表明自己的心迹不可。

我跟娘子说我先离婚。

娘子已恢复平静了,说不行,这样做太突然,反倒引起别人猜疑。

那我就辞职。

娘子说已经晚了。

什么叫已经晚了?

娘子说:“丫的确实知道咱俩的事了。”

“啊?不会吧?”

“知道了不是一天两天,是有年头了!”

“不可能。”

“人哪儿像你呀,心里什么事也搁不住。他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种。他一直在给咱俩布一个局,让咱们往里跳,现在他开始收口儿了。”

“什么叫收口?”

“把你先支到南京就是第一步。”

“支去以后又怎么样?”

“知道就好了,知道咱就能防了。问题是咱们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干什么。”

“你怎么打听出来的?”

“他敲打我来着,跟那天对你一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你摸不着他的底。我害怕啦,我就四处探听,他一哥们儿的太太跟我特铁,给我透露了一些。”

“他们听他说过?”

“听他说过。”

“这孙子城府真深哪!”

“我现在半夜老醒,心悸,气短,例假过了十多天了,到现在还没来。”

“别怕!你不要怕!”

“我觉得咱俩的事要黄。”

“天塌了也黄不了!除非我死,谁也不能把咱俩分开。”

“那得赶紧想办法呀!”

“我已经有办法了。”

“你有什么办法?”

“你踏踏实实待着吧,别把身体搞坏了。例假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急得让丫给吓的,也可能不是。”

“以前这样儿过吗?”

“一直很正常,除非是怀孕了。”

“怀孕?你那什么……这段时间跟他……”

“开什么玩笑啊!我多长时间都没见过他了,他连在北京现在都很少露面,你不比我清楚?”

“咱俩呢?什么时候?”

“你的鸡巴闲着了吗?又不爱戴套儿。”

“你不是吃药吗?”

“早不吃了。”

我胸中翻滚起巨大的波涛,一把把她搂在怀里。

“和子,和子,你真想跟我生个小孩儿吗?”

“刚知道啊!”

我疯狂地吻她。

她从柜子里拎出一个经理箱,打开盖,里面是钱。

“你现在就开始为咱俩做准备,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密了,安排好所有的事情。这是20万,不够再拿,要多少有多少。”

“不需要钱。”

“哪儿能不需要?比如说,租房子、机票、酒店、等等的……这是比如啊,具体怎么安排我不知道,你看着办。总要有点儿现金在手上。”

实际上我脑子也很乱,不确定究竟该怎么办。我必须一个人好好想想,把一切都想清楚。我拿过经理箱,说我先走。

娘子捧着我的脸,温柔地吻我,说:“胖子,别担心以后的事儿,我这儿的钱,咱俩三辈子都花不完。要是咱俩今生今世能在一起的话。”

18

在昌平的一个墓园里,我们买了一块墓地,安葬下父亲的骨灰。

人一死,万事空。作为一个爱他的人、一个从他的生命里分解出来的他的骨血,我的人生的一部分也随他而空,随他死去。我体会到,人其实是这么一部分一部分死去的,生命体征的消失只是最后一个步骤。

我小时候爱模仿我父亲的举止言谈,胡噜脸的动作、笑声,走路晃肩膀的样子;可是大多数人却说我的神态像我妈,还说我走路没正形儿。我认为我跟我父亲一样,身材魁梧挺拔,但人人都说我是胖子。我生下来就有个堂皇古雅的学名,可很少被人使用,他们爱叫我狗子。我很欣赏自己持重、文雅,略带几分傲气的派头,可在某些人眼里,这叫装腔作势、说我“屎壳郎卧铁轨假充大铆钉”。我了解父亲内心的痛苦,下决心做个光明磊落的男子汉,让父亲因我而骄傲。结果呢?我爬到我老板加恩人的床上,把他老婆操得死去活来。我这辈子呀,全是拧巴着的。

一直以来,我认为自己已把生活的真谛给咂摸透了,在这浑浑噩噩的社会上,是个少有的明白人儿。现在才知道,生活是个最大的谜。

我觉得,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宿命的链条,把我和我父亲连到了一块儿,这与其说是一个诅咒,不如说是上帝给我们开的玩笑。不仅是我们父子的,也许是人类的笑话。我们都被嘲弄了。

19

来到窑场后,雇的那几个工人一个也不见。天气已经冷了,刮着北风。公子让我到工人住的房子去找他们,他自己去“焚泥楼”里等着。

焚泥楼是公子请宋庄的一个艺术家给设计的,建筑面积两千多平米,一楼大厅挑空,矗立着一座高大恢宏的明代民居的楠木屋架,那是公子从安徽收来的,据说是一位有名有姓的进士家的旧宅。屋架中央设成餐厅,一张巨大的长方形原木餐桌,桌面厚40公分,粗粝古旧,是公子在香港买来的印度家具,不知什么木材。大厅的西南方摆有一圈沙发,几件明清的硬木桌几座椅错杂其间,不但是真的,而且都是精品。沿墙陈列着各类古董,以陶器为主,琳琅满目,是公子最心爱的东西。二楼有几间客房和储藏室。

我转了一圈儿回来,也进了焚泥楼,告诉公子说没找到工人,打手机也没人接。

公子骂起来:“操他妈的死哪儿去了!他们打电话跟你怎么说的?”

“就说窑已经都装好了,请老板来看看,可以的话就点火开烧了。”

“那怎么没人哪!”

说着向外走去。我跟在他后面。

走出焚泥楼,公子说:“今天这一窑里,有两件我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我说:“噢。”

公子说:“就是我上次做的那两个大肚子陶罐,你看见了吧?”

我说:“看见了。”

公子说:“我死了,就拿这两件东西当陪葬品。”

我说:“主公何出此言乎?”

“哈哈哈,你他妈又跟我臭拽文词儿。”

“不吉利。”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才不吝呢!”又说,“也可以放骨灰,我和娘子一人一罐儿。”

我紧张得手心里全是凉汗。

走到窑口,公子俯下身,脑袋钻进窑口向窑里看,看得非常仔细。

我抄起了旁边一根粗木棍,那是我刚才假装去找工人的时候,事先预备下的。我的双腿颤抖得厉害,面皮绷得几乎要裂开,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

公子查看完毕,脑袋从窑口里收回来,直起身,拍打手上的土灰。

我抡起木棍,朝他的后脑勺砸去。

公子直挺挺地站着。也许是三秒,也许是半分钟,之后,他晃了一下,转过头来,绝望地瞪了我一眼。我又给了他一棍子。他像一块石板似的倒了下去。我疯狂地照他的头乱敲乱砸,直到一团血肉模糊。

我把他抱起来,放在窑口上,塞进窑里。脱下自己的夹克,连木棍一起都扔了进去。然后,我点着了备好的木柴。火焰熊熊燃起,公子蜷曲着躺在温暖的窑内,不一会就被烟和火吞没了。

窑口有个半月形拱顶,不宽,高半人多。我花了一会时间,用砖块把窑口封上。这和他们平常烧窑的做法没有两样。工人回来后,理所当然会认为是老板做的。

这儿的工人平时都是由我来联络和管理的,他们连公子的电话都没有。前一天,我打电话问他们准备好了没有。他们说准备好了,可以烧了。我报告了公子。公子定下今天来烧。于是我告诉他们,老板要自己亲自点火烧窑,所以放他们一天假,但必须外出不能留在这里。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空无一人的原因。对此,公子当然不知情。

我在窑前站了一会儿,倾听呼呼叫嚣的火之声,望着烟囱里冒出的浓烟。然后,再一次查看一番作案现场,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确定之后,走出了院子。

钻进车里,刚一落锁,我就趴在方向盘上嗷嗷大叫起来,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然后,眼泪如潮水一般涌流,身体软得像一摊泥。

20

娘子跟我约定的是:事情办成了,买一份当天的晚报,放进她公寓的信箱里,不要打电话,不要发短信,不见面,等警方的调查过去之后,再秘密会面商量下一步。

几天后,桂桂报案失踪,警方展开调查。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公子的人,警察向我询问了那天的情况,我是这样说的:当天中午去“西边儿”他和桂桂住的别墅接他,拉他去宋庄,到窑场时是下午两点多。他让我协助他点火烧窑,封好了窑口。约五点我们离开窑场。六点半左右到了东单金宝街香港马会。他说约了朋友在这儿吃饭,吃完后就住在马会,不用去接他。此后就没了消息。当天他有什么异常没有?没有。说了什么?都是一些平常的话。和哪个朋友约的吃饭?不知道。还和什么人见过面?我没看见。警察调取了马会餐厅的记录,果然有公子预订的一个房间,两位就餐者,还订了一只烤鸭(是我订的,以前都是我给订,但警察没问,我也没说)。由于客人没来,到八点时餐厅就把预约的房间让给其他人了。

娘子和公司高层都接受了警方的调查,但毫无线索。与公子来往密切的朋友、事发当天曾与公子的手机通过话的机主,也都查了个遍。一两个星期后,警方和周围的人都对此事逐渐失去热情。毕竟,公子是个麻烦不断的人,突然失踪的事儿多了去了,这次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不定哪天他又会自己冒出来的。只有桂桂坚称公子遭遇不测,她说,几年来公子的事业发展顺遂,失踪之前正在紧张实施一桩大规模并购计划,个人生活也非常稳定,他没有任何理由自我藏匿。警方所查的出入境记录中也没有他的踪影。因此,他很可能发生了意外。

但是,绝大部分人对桂桂的话都不予重视,他们认为桂桂寻人心切神经过敏,是可以理解的。

事件就这么渐渐平息下来,公司运转照常。一个月后,甚至很少有人提起了。

风险期已过,可以与娘子联络了。

我拨了娘子的手机,已关机。打家里的座机,没人接。接二连三地打,结果一样。发短信、微信、邮件……半点儿回音也没有。到娘子的公寓去按门铃,像给地狱发信息,有去无回。

我的焦虑陡然升级。这时候,桂桂已经掌控了公司的一切,我变得无所事事。一天忽然碰上了给娘子开车的司机,简直像遇到救命的稻草。

我一把抓住他,连问:“你怎么在这儿?老板娘呢?老板娘来公司了?”

“没有啊。”他奇怪地看看我,“上英国啦。”

我大叫起来:“上英国?什么时候?”

“上上礼拜。你不知道?”

“到英国干吗去了?”

“看女儿呗。”

“女儿快放寒假回来了呀!”

“那谁知道?带的东西那叫一个多呀。”

“老板娘?”

“对呀。我叫小李子开上考斯特拉的行李,把考斯特都塞满了,十几个大箱子。”

我几乎站立不住,靠在了墙上。

21

满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已经把一切都处理得干干净净,没留下半点儿蛛丝马迹。

按照咱们的计划,我已经把他烧啦!把他烧进了他心爱的陶器里,像你说的那样,“让他只能在他的陶器里和亲爱的桂桂晤面了。”

可是,你却去了英国?!

咱们还要买别墅呢!要把几亩地的大院子里都种上薰衣草,咱俩一人牵一条大狗,一早一晚在薰衣草中漫步!这不是你的愿望嘛!

你去英国干吗??

你每夜每夜都想我想得睡不着觉,你想抱着我、枕着我、摸我的肚腩、让我插你。你在英国,我怎么给你抱给你枕给你摸?鸡巴再长,也插不到英吉利。

我操你妈的英国!

22 尾声:简讯二则

亿万富豪白广聪失踪案获突破性进展

确认已遭谋杀

犯罪嫌疑人谭被刑拘

传因仇富动杀机

【本报记者谷丁报道】曾有“京城四公子”之称的亿万富豪白广聪在失踪一年多后,近日被警方确认已遭谋杀。日前警方拘捕了犯罪嫌疑人谭。

白广聪为“金火系”掌门人,身家近百亿。去年金火控股集团总裁陈桂桂向警方报案,称白广聪失踪。坊间曾盛传白广聪因深陷巨额债务逃往国外。其妻女均居住在英国。

此案近日获突破性进展。犯罪嫌疑人谭原为白广聪专职司机,去年在通州宋庄将白广聪杀害。知情人士说,谭某有很深的仇富心态,对自己的生活境遇亦大为不满。其杀害白广聪疑与此相关。

本案的突破点起因于不久前举行的一次藏品拍卖会。该拍卖会上的一件龙山文化玉猪龙被金火控股总裁陈桂桂拍得。陈随后向警方报案,称该玉器原为白广聪所有且为白随身佩戴之物,并出示了白广聪购买该玉器的证据及图片。警方深入调查后,找到该玉器此次流入市场的最初所有者林。林称,他曾被白广聪雇为陶艺工作坊的工人,去年在该工作坊的陶窑内工作时捡到了该玉器,由于当时白已失踪,工作坊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且积欠其数月工资,遂将该玉器据为己有。警方根据这一重要线索,最终将焦点集中在谭某身上。

记者一直试图联系在英国居住的白广聪的妻女,至截稿日期仍无法找到她们。

警方表示,本案目前尚在侦查阶段,不便透露具体案情。

亿万富豪遗产案再开庭

原被告双方当庭激辩场面火爆

白广聪遗孀厉和满诉金火控股总裁

陈桂桂侵吞丈夫资产

【本报讯】(记者郑平 实习生秦筱人)引发关注的亿万富豪白广聪遗产案昨日再次开庭,原告厉和满在法庭上因过于激动一度昏厥,被告陈桂桂则出示了她拥有金火控股集团及旗下数家子公司股权的证明文件。

原告厉和满称,被告陈桂桂在骗取白广聪的感情之后,采取逼迫手段并以自杀相威胁,达到与白非法同居的目的。此后数年间,陈利用各种手段将白的资产一步步据为己有,如非法变更所有权、利用法人身份转移资产、以海外投资名义侵占资产等,使身家百亿的白广聪在生前已几乎一无所有。

陈桂桂向法庭出示了股权证明文件,证明她所拥有的金火控股及旗下数家子公司的股权全部合法,她在以上公司中均占有多数股份。她所主持的投资和并购项目均经过董事会表决通过,是正常合法的经营行为,没有瑕疵。

厉和满说:自己作为白广聪的妻子,在白遇害后,是白的遗产继承人。白拥有上百亿财产,但白死后,其名下仅有三套房产两部轿车和一些被套牢的股票,绝大部分财产都被被告陈桂桂侵吞了。

对此陈桂桂辩称:自己与白广聪在商业上是合作者,白本人的财务状况,她并不知情。白的财产总额,应以法庭调查的数目为依据,不能信口而言。自己与白广聪的感情是真挚纯洁的,彼此深爱对方,不掺杂任何利益在其中,历年来白写给自己的书信、邮件、短信、微信、保证书等大量文件,已作为证据提交给法庭,足以证明二人感情关系的实质。他们育有一女,是白的小女儿,也是白广聪的合法继承人之一。

听到这段辩词时,厉和满的情绪开始失控,不时打断被告人的话,并将手中的文件夹掷向陈桂桂,破口大骂,被法警制止,并受到法官的警告。厉一度昏厥。

法官当庭未做判决。

白广聪被害已近两年。凶手谭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犯罪动机仍存疑点。此前陈桂桂曾对谭的犯罪动机加以质疑,她认为,仇富心态说不足为证,谋财害命说更无根据。据她所知,在白广聪与厉和满分居后,谭某经常深夜出入厉和满的居所,不拘形迹,形同家人。她还掌握一些更为具体的情况,有待进一步搜集证据加以证实,现在尚不方便透露。分析人士认为,陈桂桂似是暗指厉和满与谭某关系暧昧。

本报将持续关注此案的审理情况。

2013.12.15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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