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鲁古雅 我们的敖鲁古雅

2015-01-22 00:54
当代 2015年1期
关键词:驯鹿克里

萨 娜

1

早晨起来从窗户望出去,北面的山就被浓郁的大雾埋住了,只能看到山顶。天空像灰色的鹿皮,闷闷地透不出多少亮。猎狗沃里克叫个不停,我不会听错它的声音。它已经老了,浑身疤痕,主人克里不再让它待在猎营地,把它送回山下颐养天年。它是功臣,关于它的勇敢和忠诚,关于它和狼群搏斗,救下驯鹿的故事,这里每个人都会给你讲上三天三夜。每逢下雨前,隐隐作痛的旧伤使沃里克烦躁不安,它的叫声像天气预报似的准确。吃早饭时,索利雅老太太歪着脑袋听一会,然后对我说:瞧,沃里克今天的叫声有点特别,好像预示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停下筷子仔细听,沃里克的声音的确与往常不同,它好像看见了捕捉驯鹿的狼群,非常仇恨地跃跃欲试,引得别的狗也跟着叫个不停。在它们此起彼伏的叫声中,阴霾的天空下起了雨,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狗的叫声像带着湿气,黏黏糊糊的。

吃过早饭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大早下起了绵绵细雨,我不想像以往那样出去散步,习惯地站在窗前向外看。做饭的师傅忙碌一阵后离开了,敬老院就剩我们两个老人,整栋房子里空荡而寂静。索利雅老太太每天吃过早饭就昏昏欲睡,常常需要补上一觉。医生说她喜欢吃肉血脂高,所以老想睡觉,建议她吃素食。她听了不以为然地说:我不怕死,我吃了一辈子的肉,已经习惯了,若是我不吃肉,那才要了命。她住在我的隔壁,此刻我听见她边咳嗽边喃喃自语,过一会儿便发出细细的鼾声,像是草丛里藏匿着一只山猫。

敬老院坐落在敖鲁古雅乡北面,和前面的猎民住宅区隔着一条大道。平时很少有人来往,非常安静。在索利雅的鼾声中,我听见风摇动着大门、外面挂衣服的绳子晃来晃去、卫生间滴滴答答的水滴声。从窗户向外望去,流淌着雨水的大道上没有一个游客,也没有一个孩子出来玩耍。天气晴朗的时候,这条道路上现在已经有游客来往了,那些淘气的孩子也跑来跑去地踢球,我时常防备他们一脚把球踢到玻璃上。

我听见摩托车声越来越近,有人骑着摩托车出现在我眼前,忽地开过去没影了,但摩托声还在雨声中震荡。我看着重新空空荡荡的大道,感到思绪开始混乱起来,这是雨天里才出现的症状。医生早就嘱咐我:觉得脑子要混乱了,马上吃一片安定,好好睡觉,不要胡思乱想。我打开桌子的抽屉,找装安眠药的小玻璃瓶,里面是空的。我想起来了,昨天夜里我失眠吃了最后一粒安定,总算迷迷糊糊睡到天亮,等雨停下后,我去乡医务所找医生吧。每次我让医生多开一点安定片,他就说:大叔,不能多给您开,我要保证您的安全。我知道他担忧我一时想不开,吃安眠药自杀。在他看来,我经历了许多磨难,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脑子难免出差错。我平静地告诉他,雅科夫不会自杀的,您还是多开点,省得我来回跑。但是不论我怎么说,他每次就给我开那么几粒。

摩托车又绕回来了,听着动静,车速还很快。这是谁家的小子飙车,好像是西文吧?我的眼睛有些花,看不太清楚,何况他还穿着雨衣。过一会儿,他又转回来了,看样子他是兜圈呢。摩托车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把我都转晕了。我数了又数仍然记不住这小子转了几圈,好像有十二三圈了吧。敖鲁古雅乡虽然面积不大,还真够他转悠的。我记得1965年的时候,政府选择了这片杨树林茂密的地方,盖起了一排排整齐的木刻楞房子,让我们猎民全部下山定居,从此我们使鹿鄂温克人结束了在森林里游荡的生活,有了固定的家园。敖鲁古雅的意思就是杨树林茂盛的地方,这个名字起得很漂亮,带着一股芳香。尤其漂亮的是,全乡的道路由八条平坦笔直的马路交错形成,四通八达。乡里的男孩子们像喜欢赛马那样喜欢摩托车,没事的时候,他们愿意骑上摩托车四处兜风,但那是风和日丽的时候,还没有谁像这小子在雨里浪漫个没完。

好半天没听见摩托车的动静了,我以为这小子回家了,结果他又转回来,还摘掉了雨衣帽,亮着光头,他真是西文。这几天一直阴雨绵绵,西文没回猎营地,大概在家憋闷够呛,才想起在雨天骑摩托车散心。看他光脑袋挨浇,我不禁哑然失笑,年轻真好,什么都不在乎,可是到老了,病就像你防不胜防的仇家找上门来。我这一辈子在森林里狩猎、养驯鹿,和许多猎民一样浑身患上风湿,这几年不仅腿脚不灵便,腰都变弯了。五年前女儿用柞木给我做了两根结实的拐杖,让我时常拿着防备摔跟头。她说老年人骨质疏松,摔一跤容易骨折,她说她去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如果在人堆里找不到我,肯定先认出我的拐杖,因为她在上面刻上了记号,我不能弄丢了这个身份证。这丫头平时就喜欢开玩笑,像她妈妈一样总和我打趣,如果冰雹砸到她脑袋上,她也会说玛鲁神灵我可占便宜了一类的话,什么难事都让她当笑话讲没了。我喜欢她的坚强和乐观。可是两年前她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把我孤零零地留在了这里。她去世后,嫁到海拉尔的外孙女把她父亲接了过去。原本外孙女也要把我接走,我说:孩子,我不会离开这里,因为我的两个亲人都在这里生活过。

我怀念女儿和妻子,怀念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光。自从妻子离开我,我再也没有娶妻生子。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懂得我,我很幸运,我的妻子女儿一直懂得我,她们从不认为我的脑袋坏了,从不认为雅科夫与众不同。每当我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她们不会在我的耳边大声嚷嚷,叫我醒醒吧,该干活啦,或者拿别的事情烦我。她们顶多说:有你在我们身边多好!我女儿走时说过,她能找到妈妈,在那个世界相逢,她们一定相依为命。我相信她的话,我也相信她们一定会为我祈祷,期望雅科夫不要陷入痛苦的回忆里,不要走错了路,要找到自己的亲人,并且永远和她们在一起。我也时常向玛鲁神灵祈祷,期待自己能清醒地离开人世,能够沿着正确的轨迹一路走过去,最终和她们团聚。没有比死亡再漫长的时间了,它和浩瀚的宇宙一样,无始无终。所以上帝是仁慈的,他让善良的人们升入天堂,永不分离。他让邪恶的人滚入地狱,受尽时间的审判。

雨停了。西文不知道转悠到哪里去了,我再也没听见刺耳的摩托声,倒是看见一辆天马客货两用车开过来,悄然地停在大道对面,那是克里的车。克里开车一向技术很好,车像河水里的哲罗鱼,优雅流畅地游动。他从车里钻出来看看天空,然后往家走。他家就靠在路边,沃里克从院子里蹿出来,高兴地一下扑到他怀里,克里亲昵地拍拍它的脑袋,一起走回家。克里前天从山上下来,要往猎营地运粮食和日用品,而六月正是割鹿茸期,他的儿子索军不会割鹿茸,所以他着急赶回猎营地。我前天早晨遇见他,还问起索军的情况,他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说儿子心情好多了。玛鲁神灵,这可是我最期待听到的话。

我找到茶杯沏茶,刚喝了几口,克里就和三个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往车上搬东西。我猜想他这么着急回猎营地,还是不放心索军一个人在山上。我欣赏地看着他,快到五十岁的克里仍然很英俊,时间在他身上不起作用。他的身材像军人一样笔挺,略长的脸形棱角分明,头发像金黄的麦子。他的妻子卡佳说过笑话,她年轻时就因为看电影坐在克里身边,闻到他香喷喷的头发味,才决定嫁给他。卡佳出嫁后,几个追求她的小子很伤心呢,但他们承认克里不仅英俊,还是好猎手,照样屁颠颠地跟随克里。直到现在,只要他在家,总是招来一帮离不开他的朋友。有一次卡佳边收拾屋子边抱怨,早知道他整天和朋友混,当初就不该嫁给他。克里很自信地问:还有比我更好的男人吗?卡佳讥讽地反击:当然有了,他是我儿子!

克里再一次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扛着三袋粮食,丝毫不打晃地走到车边,把袋子稳稳当当放进车厢里。他身后的人就显得拖泥带水,把拉拉杂杂的东西啰里啰嗦放上去。我猜得出来,其中有方便面、水果罐头、肉罐头,这些东西在山上好存放。外人以为我们可以天天吃驯鹿肉,那是他们不了解我们。猎民和驯鹿有深厚的感情,除了祭祀以外一般不吃它的肉。

这次克里和往常一样带了几袋子的盐巴,不仅人吃盐,驯鹿也需要盐。野鹿和其他动物不同,它们的食物里必须有苔藓、石蕊和盐,否则会死掉。我们的祖先就是想到了用盐饲养野鹿,让它们最终离不开人,变成了驯鹿。驯鹿的性情十分温顺,不咬人也不踢人。它们昼伏夜出,晚上出去吃东西。呼唤它们回来时,猎民则敲击装盐的皮袋子,喜欢舔盐的驯鹿闻声而归。瞧,盐的吸引力就这么大。

后面的人搬出几件啤酒放在车上,还有十几瓶白酒。在山上的日子很寂寞,白天面对着沉默的树木、河流,倾听万物的声音,到了夜晚没有电,只能点燃蜡烛照明,猎民喝点酒打发漫长的时间是正常的。我在山上也这样,每天喜欢喝一点酒抵御风寒,尤其是夜里我离不开酒。在幽深的夜晚,我从撮罗子顶端的出烟口望着天空,璀璨的星星常常让我产生幻觉,我不知道我是在人间还是天上。没有酒,我就感觉抓不住时间,就感觉时间像风像光像一切虚幻的事物,甚至像你猝不及防地坐在桦皮船上顺水漂流,而前面是无休无止的云雾,使人看不到方向。酒让我安静下来,让我相信我和亲人们都在同一个时间里,我并不孤独。

我曾询问过妞拉大萨满,什么是时间,我们怎样才能抓住它。那时我才十一岁,坐在围着篝火聊天的部族人身边,我抬头看着浩瀚的天空,问了上面的话。大家怜悯地看着我,以为我又犯糊涂了,在他们看来,小雅科夫经常产生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个孩子脑袋有点问题。他们把头转向妞拉,希望她治好我的病。除了妞拉萨满,还会有谁能引领我从虚幻的世界里走出来。妞拉萨满把手伸到篝火边,好像寻找神秘的答案,很长时间没有回答我。当周围的人散开,回撮罗子睡觉后,她才告诉我:时间是宇宙,是星宿,我们只能感觉,无法接近。当它变成每一棵小草、每一滴露珠、每一丝风时,你才知道它在哪里。她说这番话时,我还半懂半不懂,当我懂得这句话时,她已经离开了人世。妞拉大萨满是我们使鹿鄂温克族最后一位萨满,她去世后,我们中间再没有诞生新的萨满。妞拉,这个最后的精神领袖带走了我们的神性历史。

克里,带上酒吧。我喜欢酒,如同喜欢明亮的篝火。火和酒曾经一起温暖和照亮了我,我就是靠它们熬度了心灵最艰难的日子。

2

又下起了雨。起初是小雨,接着猛然刮起大风,窗前草坪上的草被风吹得疯狂地摇动着,像水里的漩涡。雨水被狂风扫过来,哗哗地甩在玻璃上,发出激烈的响声。我望着雨流如注的玻璃,心里陡然升起一阵寒气。今年的气候极端,从五月末开始,天气总是阴雨绵绵,没见过几个晴天。我早晨出去散步时,看到西面的草甸子上积水的面积越来越大,而游客还以为那里是一条河流,纷纷去水边留影。已经到了六月,晚上我还要盖着厚厚的棉被,索利雅每天夜晚都自言自语,嘟囔天气还这么冷,恐怕要发大水了的话。在她看来,人们好像活得越来越糟糕,什么事都敢干,只看到有形的利益,看不到无形的天道,所以触怒了老天遭报应。敬老院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去年还是三个人,夜里还有人和她闲聊。八十三岁的伊琳娜没挺过这个漫长寒冷的冬天,正月十五的早晨,她再也不想起床和我们打招呼了。索利雅早晨吃饭叫她时,才看出来她已经没有了呼吸。索利雅伤心地对她说:我已经一百〇二岁了,该走的也是我,你太没有耐心了。

今天早晨,沃里克一直叫个不停,索利雅就说它知道要出什么事情。刚才刮起的第一阵风从我眼前的草坪上扫过,也从沃里克鼻子旁刮过,它发出报警似的吠叫。我把视线投向天空时,马上清楚了它为什么如此暴躁。它肯定看到北山上的树木像大水掀起波浪,紧接着天空的阴云猛然蹿动,像狼群一样聚集在一块儿,黑压压地快坠落下来。乌云聚集的速度太快了,我来不及发出惊叹,也来不及再次抬起头观看,在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中,那冰雹便铺天盖地砸下来,天色顿时阴暗了,好像黑夜提前来临。随着天空第一道刺眼的闪电,狂风大作,敬老院前面的几棵树猛然晃动起来,像要折断似的发出阵阵呼叫。我担心地看着它们,真怕大风把它们连根拔起。狂暴的雨夹杂着冰雹汹涌倾泻,噼里啪啦地砸在房屋上、树木上、草坪上、水泥路上,溅起寒凉的雾气。即使我在窗户紧闭的屋子里,也嗅到了浓浓的寒气。我悲哀地看着草坪里的草一片片被砸倒了,鸟蛋大的冰雹在地面弹起、落下、四处迸溅。天呐,居然有几个鹅蛋大的家伙笨重地砸在草坪上,像鱼儿跳了几下,躺在那儿不动了。它们旁边一片狼藉。

所有的狗都停止了吠叫,不知钻到哪去了,只有沃里克的声音在喧嚣的冰雹声中响起。听得出来,它既不惊恐也不狂热,坚定沉稳的叫声好像和整个狂乱的世界较劲。克里这次真应该把它带回猎营地,它能帮助人满山遍野地寻找失散的驯鹿。那些可怜的动物现在一定吓得四处乱窜,搞不好能把自己送到狼群嘴里,或者让凶猛的熊袭击了。要知道,它们好不容易熬过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逃脱了凶猛动物的追击。这个冬天太难熬了,往年的冰雪在三月初开始融化,今年到了三月末,大雪还没有融化的意思。熊冬眠的时间超过以往任何一年,所以它在整个春季变得特别凶猛,到处袭击驯鹿,六个猎营地刚出生的驯鹿大都被熊吃掉了。猎民们寻找丢失的驯鹿时,往往在地上只发现鹿的骨头和被咀嚼过的鹿毛。黑熊吃掉驯鹿不留痕迹,几乎把整只驯鹿吞掉,连骨头上的肉都舔得干干净净,别的动物没有这种本事。一个春季下来,我们损失惨重,40多只小驯鹿再也无法活到映山红开放的时候,它们的生命非常短暂,像消失的晚霞令人心痛。克里常常说:如果沃里克还年轻,也许他的驯鹿点死不了那么多刚出生的小驯鹿。说是说,他不想把沃里克带到山上,在他看来沃里克就是年老体弱的亲人,他会给它养老送终。

冰雹砸在地面、树上,砸在房顶上,砸在任何一个地方,发出惊天动地的喧嚣,好像枪林弹雨穿过我的头顶,我的脑子很快混乱起来,而且心跳加速。我在心里惊恐地呼唤着妻子,却没有人回应我,没有人跑过来说:雅科夫,我在这儿,我不会离开你!整个敖乡笼罩在冰雹的喧嚣里。我担心地看着道路对面的几排房子,隐隐听见冰雹砸在房子的天窗上,它是最脆弱的地方。定居时我们住的是木刻楞房子,之后又搬迁到政府盖的新砖房。过了几年,政府请芬兰设计师重新设计了原来的住房,在每户平房上加盖了一层,并且用厚厚的木板装饰了整个外墙,连房顶也用木板铺成高大的人字形。为了在漫长的冬季采光,二楼顶端开了天窗。冰雹越下越大,我的脑子昏昏沉沉,听到冰雹不断地砸在天窗上,粉碎的玻璃像雾气一样浮在半空,有人发出惊恐的尖叫。我意识到自己又出现了幻听。自从十三岁那年我看见日本军官小野杀害了英子,几乎精神崩溃,从此我患上奇怪的病,只要听见雷声、冰雹声,我就惊恐地产生幻觉,看见一颗子弹从那个罪恶的枪口里射出,向我飞来。

1938年的夏天,日本人骑马上山,以做买卖为名走遍了鄂温克猎民的每个部落。他们让猎民不要和苏联人打交道,要和日本人交朋友。他们在苏联人居住的乌启罗夫屯建立了“满洲畜产株式会社”,收购猎民的猎产品,供应猎民粮食和日用品。过去鄂温克猎民下山就住在乌启罗夫屯,和苏联人、达斡尔人、蒙古人做兽皮交易。自从日本侵略军占领了乌启罗夫屯,那些长着蓝眼睛的苏联人纷纷跑回了国。在日本人的强迫下,鄂温克猎民下山后只能在离屯三里远的阿巴河边扎下“撮罗子”,日本人还强迫猎民插上红旗,禁止其他民族的人到红旗附近,不许猎民和别的民族的人接触交谈,让我们完全处于被隔绝状态,他们借此机会残酷地剥削猎民。那时候,猎民们过着饥寒交迫的山野生活。

我十三岁那年,和两个叔伯达拉非、别道一起下山,去乌启罗夫屯用猎物换粮食。我们走到奇乾东部的布洛固鸠途中,遇见了五个日本兵,他们把我们抓进东大营据点,送到一个叫小野的军官面前。小野当场验了我们的枪法,我把子弹都打飞了。小野看出我胆小,便把达拉非和别道送到军营,把我留到军官家属住地当警卫。

27岁的达拉非和25岁的别道是我们猎点最好的猎人,他们不愿意做日本人的奴隶。在军营里,日本兵叫他们是“野人”,让他们没日没夜地干活。他们劳动时,日本兵用上好刺刀的枪看守,稍不如意就拳打脚踢。为了反抗非人的折磨和奴役,达拉非拒绝出操、拒绝干活,经常被日本兵用鞭子和棍子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最后他忍受不了酷刑从悬崖上跳河自尽了。他死的第二天傍晚,别道杀了两个日本兵后逃回山里。收藏别道的猎民点有八户人家,共45人,由于怕日本兵搜出别道残杀部族的人,他们连夜跑向苏联境内。多年来,我们一直得不到他们的任何消息,直到现在,我们到处打听消息,仍然无法得知他们是生是死。

我当了二十天的兵,日本法西斯投降了。小野接受遣散的指示后烧掉所有的文件,凌晨时领着日本人撤退。谁也不知道小野想把队伍带到哪里,只是跟在这个幽灵一样的人身后,避开大路挑选崎岖的山路一直朝南走。我后来才知道,他既要躲避苏联红军又要躲避报仇的鄂温克猎民,所以选择了山路。因为带着家属逃跑,队伍行走的速度逐渐慢下来。第二天早晨吃饭的时候,小野警告所有的人必须跟上队伍,否则就地枪决。小野并不大喊大叫,却有着阴森的威严和钢铁的意志,连一向凶残的日本军官都怕他。第三天中午,行走的队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小野十岁的女儿英子落在后面看不见了,我发现后离开队伍返身找她。那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我完全可以不去管她,她一直跟在刚刚生完第二个孩子的母亲身边。但是发现了她落在后面,我还是返身去找她。我当警卫时,她经常找我玩,她叫我雅科夫哥哥,让我用她攒的花花绿绿的糖纸叠飞鸟。在军营里,只有她对我好,别的日本人叫我野人,还动不动就打我,让我往死里干活。

小野也发现英子落在后面。看我离开队伍往后跑,小野把抱在怀里的孩子递给身旁的妻子,大声喊我的名字。我站住了,他铁青着脸走到我身边,扇了我几记耳光。我的眼前黑了一下,接着又黑了一下。他说,你想逃跑吗。他盯着我的目光让我害怕,那阴森的眼神像死亡的翅膀,在梦里跟了我一辈子。在家族里,人人都知道我胆子很小,男孩们也嘲笑我是胆小的灰鼠。我恐惧打猎,更恐惧战争,英子和我一样也恐惧战争。她说喜欢飞鸟,希望自己像鸟一样飞到没有人迹的地方,那里没有战争。起初她从厨房偷小米撒在操场喂鸟,但是落下的鸟经常被日本兵练枪法打死,她就不再喂它们了。只要鸟儿从头顶飞过,她害怕子弹射过去。后来,她想出了好办法,把糖纸攒下来叠飞鸟。每天早晨我们放光了纸鸟后,就坐在草地上看蓝蓝的天空,看飞得更高的鸟。英子说,她和妈妈都想回日本,她让我也去日本,她说她只有我一个中国朋友,中国人恨日本人。我指着山林告诉她,我的亲人都在那里,我想念他们,他们也想念我。

小野的耳光让我站住了。我一直害怕他,从第一次见到他就怕。英子也害怕,尽管他对她好,他是她的爸爸,她还是怕。只不过我怕得心在颤抖,英子还不知道颤抖,等她知道心脏颤抖已经来不及了。我站在那儿时看见英子从草地深处渐渐露出头,她看见了我们,挥了一下手。她走得真慢啊,是累坏的那种慢。英子,我喊,英子快点走!我在喊,可是我的喉咙被一张无形的手掐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恐惧我的声音激怒了那个正在走过去的魔鬼。小野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他转回身掏出枪对准我,我意识到了危险返身向队伍狂奔。枪响了,我听到枪响了,我的心脏中弹,鲜血一下子涌出来染红了我的眼睛。我奇怪自己不仅没有倒下还能狂奔,而且越跑越快,像和子弹赛跑。这声枪响在我耳边尖叫了一辈子。我在梦中常常被枪声吵醒,彻夜难眠。部落的老人们常常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说:雅科夫,可怜的孩子,他才十三岁,就让日本鬼子吓坏了。那个叫小野的恶魔杀了自己的女儿,那一声枪响折磨了他一辈子!

小野返回队伍。他手里的枪已经入了套,但他脸上有枪。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他枪杀了自己的女儿,却没人痛斥他,包括他的妻子。队伍马上加快了行走的速度。从那之后我麻木了,只要队伍后面响起枪声,我就知道,那些实在走不动的人或者被枪杀,或者自杀。许多年来,我的梦里时常出现这支队伍,他们像送葬的幽灵,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踩着蓝色的烟雾艰难行进。

来到了奇乾河时,小野让队伍停下休息。吃过饭后他找到我说:没有美国参战,没有苏联盟军,你们中国赢不了。他收了我的枪,用手指指更远的山林说:你这个野人,很快能见到家人了,可是我们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我试探走了几步便站下了,我怕他在身后给我一枪。他连自己的女儿都杀死,还有什么人不能杀。他猜到我的心思,挥着枪大声喊:你快走吧,战争结束了。我真的跑了,拼命地跑,那颗打死英子的子弹一直追着我,我不敢停下脚步。如果英子活着,我要带着她跑,一直跑到她长大,跑到她自己能跑动的时候。我在森林里跑了三天后找到家人,在帐篷里、在母亲身边,我一下躺倒了,然后昏睡了四天。等我醒过来后就变得精神恍惚,整天什么事也做不成,谁问我在日本兵营的事我就沉默地用手捂住脸。母亲悲伤地说我躲过一场劫难,却没能躲过心灵的浩劫。

日本法西斯终于投降了。他们的残酷统治,激起山林里所有猎民的强烈反抗。1945年8月15日夜里12点,苏联红军攻打了驻扎在乌启罗夫屯的日本兵营,猎民们听到消息后马上拿起猎枪,纷纷追捕逃跑的日军。8月24日,15名猎民在昆德伊万和伊万查列罗夫的带领下,在艾牙苏克河搜索到21名日本兵,经过激战,打死了13名日本兵和一匹战马,缴获八匹战马和不少枪支弹药。其余八名日本兵被追赶到金河附近,全部被击毙。在孟贵河对面的西瓦里地区,老马嘎拉、小八月、阿里克山德、老八月等猎民,发现从斯大廖克方向逃来的六名日本兵,当场将他们全部击毙。在业库斯科地带,嘎年、谢里杰伊、嘎卡克、伊万索发现了从漠河方向逃来的九名日本兵,也同样全部击毙他们。

玛鲁神灵说:世间万物都是有灵魂的,夺走了别人的灵魂,也就是夺走了自己的灵魂。当我得知了猎民们正在四处追杀日本兵时,就清楚小野回不到日本了。那些冤死的灵魂不会放过这些杀人犯!即使弱小的生命也有强大的力量,它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它会告诉你,生命不是好惹的。

3

在连绵不断的回忆里,我的耳边又出现了幻听,我听见角鸪的叫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响起来。每到黄昏和夜晚,这种夜鸟开始出来活动。它的鸣叫声像两只小铁锤互相击打,叮叮作响。我们亲切地叫它森林工匠。大雨和冰雹总算停下来,但那喧嚣的声音似乎还在乌云里震荡。天空深处那只无形的手缩了回去,也许雨神感到洒下的抱怨和惩罚已经足够了,可以暂时歇息了。人类把整个世界弄得乱七八糟、生灵涂炭,早该受到惩罚了,这一切仅仅是开始。

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我听见了角鸪响亮的叫声遍布山林,空气里回荡着这种固执的声音,单调而持久。暴雨过后总是这样,一切都在瞬间停下来,一切都在等待重新开始。在我的幻听中,这只夜鸟以为黄昏提前抵达,唱出了第一声,希望有更多的声音回应它。然而没有谁回应它,没有谁发出欢乐的声音,经历了冰雹的袭击,所有的动物心有余悸,提防着灾难再次降临。

克里走出了屋,他掀了掀盖在货物上的帆布,懊恼地骂了一句。不用说,车厢里肯定灌了不少雨水,甚至砸进了冰雹。卡佳跟在丈夫身后看了一眼,马上把粮食袋拎起来放到啤酒箱上,打开车厢收拾里面的雨水。开春以来,克里的心情一直不好,他家的驯鹿点损失最多,十三只小驯鹿被熊和狼群吃掉了。他和儿子索军手里没有真正的猎枪,无法保护驯鹿。政府给每户猎民配备的一支小口径枪只能打鸟,根本对付不了凶猛的野兽。克里每次找到死去的驯鹿,看着被啃得布满牙印的骨头,都痛苦地跟儿子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有猎枪?满世界看看,哪个牧养驯鹿的部族没有枪,怎么就我们的事情这么难办。

过去,我们猎民手里一直有猎枪,能够保护驯鹿群,可以在几百里的范围内自由地牧养驯鹿。但是自从政府让我们上交猎枪后,我们再也无法保护驯鹿群了,以致到了后来,驯鹿连几十里之外的山林都不敢走出去。20世纪60年代开始,由于国家建设需要大量木材,开发了大兴安岭,那些蜂拥而至的伐木大军每天砍伐掉成千上万棵原始树木。多年后,一位林管局领导很自豪地说,据统计,大兴安岭已经为国家建设输送了近14亿立方米的木材。谁都清楚,这个数字仅仅是官方正式公布的生产数字,它被人为地缩小许多。即便如此,这个可怕的数字里还没包括涌进大兴安岭的数十万盲流毁林开荒、为了取暖和盖房子毁掉的木材。这两项加起来的数字已经无以计算。不仅如此,那些盲流还疯狂猎杀大兴安岭珍奇的飞禽走兽。昔日繁多的熊、犴大犴、野鹿逐渐消失踪迹,驯鹿也成了他们偷猎的对象。

这些年,国家实施了森林生态保护措施,大兴安岭的生态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动物开始多起来,驯鹿经常受到野兽的袭击,我们的驯鹿事业受到了挑战。多年来,我们一直请求乡政府发给我们猎枪,或者想办法帮助猎民保护驯鹿,但乡政府束手无策,只能答复我们说,按照上级规定和法律规定,私人不准藏有枪支弹药,他们没有权力决定给猎民发放枪支。其实,看着驯鹿数量逐年减少,他们也很着急,屡次向上级反映猎民没有枪支无法保护驯鹿,但是没人想解决这个难题。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驯鹿一年年地减少,它们或者被凶猛的动物吃掉,或者被偷猎者捕杀,或者变成野鹿散进山林里,进入俄罗斯境内。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想法子放鞭炮驱逐野兽。起初熊和狼听见鞭炮声也害怕,不敢靠近驯鹿群,以为人类又要对它们进行新的屠杀。这些家伙对枪声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它们永远记得,多年前的人类,就是靠这种可怕的家伙把它们逼到森林的深处,甚至退出大兴安岭,躲到俄罗斯境内。后来它们被一次次的鞭炮声震明白了,很快看穿了人的把戏,便大摇大摆地向驯鹿进攻,终于恢复了往日在森林里的威风。

我们没有猎枪,保护不了驯鹿不受野兽袭击,也对付不了偷猎者。前年克里家的驯鹿点丢了两头驯鹿,偷猎者怕追究出来,居然把鹿头扔到另一家驯鹿点附近,想引诱猎民互相猜忌。这把戏可不高明,一下子让人看出来端倪。我们的人从来不偷窃别人的东西,尤其是驯鹿。但我们找不到偷猎者,即使他们就在我们身边,就在附近,我们也无法知道他们是谁。公路在林子里像网一样铺开了,伸向任何想抵达的地方,数不清的偷猎者由山外、由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潜入山林里大开杀戒,没有人能挡得住这些视财如命的杀手。我们把这种外来的人叫作要饭的,他们什么都偷,连一块石头都不放过,只要有人说它能卖钱,只要是和钱相关的东西,他们都偷。他们不仅偷,还钻进深山里采山货,两只手像耙子似的到处乱耙。那些尚没成熟的草莓、野葡萄、榛子、雅各达,都让他们贪婪地摘下来,拿到市场卖个天价。尤其是采草药时,他们真是赶尽杀绝,把药根都挖掉了,第二年那些珍奇的草药再也生长不出来。我在山上看到往昔到处生长的黄芪、川贝、黄芩、护心草,现在快绝种了。即使有,也长在人很难到达的深山。那个地方我已经爬不上去了,可是还会有人爬上去,还会把那里变成荒凉的地方。

我的外甥果利嘎就死在这种人手里,他死得真冤。那么好的孩子,对我那么亲,每逢我想起他就伤心地流泪。

七年前的冬天,果利嘎去满洲里一趟,回来时送给我一顶俄罗斯棉帽子。我只戴了几天就放到一边,仍然戴我的狍皮帽子。敖鲁古雅的冬天不是闹着玩的,常常是零下40多度的极寒天气,这种仿皮帽子派不上用场。果利嘎和他逝去的父亲一样,是个优秀的猎人,因为他有政府颁发的打猎证,可以在大兴安岭任何一个地方狩猎。他天性好动,喜欢四处打猎。从满洲里返回来的途中,他去了居住在恩和俄罗斯乡的大姐家玩了几天。在那里,他一个人越过结冰的哈乌尔河,走进附近的山林里观察。他没有判断错,雪地上印着大动物的足迹。围绕着恩和乡绵延的群山是中俄两国的边境线,山岭的那一侧就是俄罗斯。那些动物应该是从俄罗斯境内跑过来的。

在根河境内,由于偷猎者居多,果利嘎已经不容易打到猎物了,他只能在根河境外的山林里寻找猎物。回来后,他非常开心地告诉乡里人,等到摘采蓝莓的季节,他要去恩和乡打猎。那年夏天,果利嘎和大舅哥一起去了恩和乡。他们坐船越过平静的哈乌尔河,进入附近茂密的山林里打猎。恩和乡有一千多俄罗斯后裔居住,常住人口不过三千人。由于居住人口少,生态平衡,景色秀丽。他们打猎的时候,经常逢遇上山摘采山货的人。到了盛夏,有许多游客纷纷来此地观光,恩和乡变得很热闹。

果利嘎和他大舅哥却再也没回来。

事后,巴莎无数次痛苦地跟我说,她不应该同意儿子去那么偏僻的山林打猎,她真是老糊涂了,不仅没有一点警惕性,而且还在儿子临走前和他发脾气。一想到这一点,她就恨不得撕开自己的心脏。

果利嘎走之前挨家串门,免不了喝多了酒。巴莎那天从山上的猎营地回来,进家门看见醉酒的儿子,气恼地骂了他几句。第二天上午我去她家时,她正在洗果利嘎的衣服,然后一件件拿给我看,说儿子吐得一塌糊涂,她这么累还要洗衣服,真的很生气。我说:果利嘎是好孩子,他能吃苦又孝敬,唯一的毛病就是喝一瓶啤酒也要醉一天,所以他总显得醉醺醺的。她笑了,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当母亲的就是这样,自己怎么说孩子都行,别人说不得。她笑了,逗趣地说:瞧瞧,孩子们都喜欢朝你那儿跑,果利嘎恨不得长在你那里,难道你给他们吃了迷魂药?

巴莎没说错,不仅果利嘎经常去我那里,别的年轻人也时常找我。他们说:爷爷,我们想了解过去的事情,您知道的事情最多,您是我们前辈活着的记录者。我当然会把自己了解的一切告诉他们,像过去生活在森林里那样,老人们每天晚上坐在明亮的篝火旁,给年轻人讲神话故事、讲打猎的技巧、讲老一辈人的经历。我们没有文字,许多往事没有谁为我们记录下来,我们只能靠着口口相传。我们部族活着的老人所剩无几,每个逝去的人都带走了自己的回忆,那些辉煌而苦难的历史快要随着我们一起消失了。我告诉孩子们我所记得的一切。我相信,我死了以后,他们会时常提起我,他们会对自己的孩子说:我们年轻时经常听雅科夫爷爷讲故事,现在我要把它讲给你们听,将来你们也要讲给自己的孩子。每次想到这些,我会感到这是我活着的理由。

我的表妹巴莎是好人,为人处事都很大方,平时有什么食物都喜欢拿出来跟人分享。因为人缘好,家里经常有人出出进进,白天她走时连门都不锁。至于她家的仓库从来不上锁,所以成了小偷经常光顾的地方,谁都清楚这是住在附近的盲流干的。我们这里民风淳朴,原本每家没有锁门的习惯,自从经常遭遇偷窃后,大家也知道出门要锁门。巴莎好像没长脑子,她压根记不住这档子事,到了最后,仓库的东西丢得差不多了,小偷都懒得来了。大家善意地开玩笑说,巴莎终于保持了不锁门的习惯。果利嘎也和妈妈一样大方,经常趁她不在时和伙伴们聚在家里喝酒,还把她晒的肉干吃得一干二净。刚开始她不说什么,次数多了,她顶多生气地说:我生气他们又喝酒啦,至于肉干吃了就吃了吧。她的大方远近出名,以至于一向善良的老人们也抱怨巴莎,应该多替自己的孩子着想,别把东西都撒出去。

这次巴莎下山是接驯鹿的。有一个电影制片厂的摄制组到敖鲁古雅乡拍电影,托巴莎的朋友介绍要租用她的驯鹿。巴莎明知驯鹿下山吃不到苔藓会得病甚至死亡,并不愿意出租,却碍着朋友的情面答应了。为了电影的视觉效果,导演不让把驯鹿角割掉,想让观众看到驯鹿漂亮的鹿角。到了六月末割鹿茸的时间,这头公鹿的角仍然为电影艺术长在头上。

果利嘎走的第三天,摄制组的人把驯鹿牵回敖鲁古雅乡,送到巴莎手里,他们根本不提事先承诺付租金的事。接过驯鹿后,巴莎一下子看出来驯鹿生了大病。它的腹部鼓胀,浑身的毛发黯淡肮脏,神情疲惫无力。巴莎把手里的盐巴递给它,它都不想舔吃。看得出来,他们迫不及待地送驯鹿回来,是怕它死在摄制组。这群人很不体面地离开了敖乡。他们走得真快,为了赖掉租金,他们居然没有停歇,把驯鹿交到巴莎手里,虚情假意地说了些感谢的话,转身便开车走了。

第二天早晨,巴莎看着肚子鼓胀异常的驯鹿,忧伤极了。它已经滴水不进,她知道它的肠胃病严重了,治不好它要胀死的。她找到我伤心地流着泪说:狄辛克看来不行了,它不喝自来水,我怎么办,孩子们都不在家。狄辛克是第一的意思,善良的巴莎为了友情,把猎营地最雄壮的驯鹿借给了摄制组。

驯鹿得了胃肠病很不好治,因为它们的饮食与其他动物不同。这些性情温和的驯鹿吃苔藓、石蕊、蘑菇和新鲜的树叶,喝清澈的泉水,它们真是大自然的精灵。摄制组的人不会像我们的人那样照顾驯鹿,他们牵着它到处拍摄,甚至让它驮上沉重的器械翻山越岭,像使用奴隶一样使役它,它很快就垮下了。

狄辛克现在回不了猎营地,要紧的是救它的命,不喝水它死得更快。我知道离敖乡最近的西山有一处泉水,马上和巴莎牵着驯鹿上山找泉水,想法子让它活下去。

巴莎边走边伤感地说: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们,我们这个民族很弱小,生存条件这么差,外面的人还欺负我们,他们像骗子一样,说话不算数。

我心痛地看着步履艰难的狄辛克说:当时您应该签订合同,他们就赖不了账啦。

她倔强地说:人说话要算数,人是有尊严的。为了朋友,我把驯鹿都借出去了,他们怎么好意思骗我来啦!

巴莎一直拿驯鹿当亲人,这种感情外人根本不懂。由于自己的过失,驯鹿被折磨得快死了,她心里很不好受,感到自己犯下大错。我不想责备她太善良了,善良没有错,但对那些唯利是图的家伙,还是不要行善,否则就要受骗。她已经很痛苦,不知道驯鹿能否熬过这一劫,我只能安慰她。我说:祈祷神灵吧,玛鲁神灵会帮助我们的。上了西山后,我们已经走得筋疲力尽了。一看见从一片石头下面涌出的泉水,狄辛克立刻跑过去痛饮起来。巴莎欣喜地说:玛鲁神灵真的在帮助我们呢,狄辛克有救了!那天,我们下山很晚,走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和去的时候大不相同,狄辛克回来时走路有了精神,肚子不太鼓胀了,开始排便。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又去西山待了一整天,狄辛克喝了不少泉水,肚子很快瘪下去,自己主动找鲜嫩的柳树叶吃。连续三天去西山喝泉水后,它终于缓过来了,巴莎迅速把它送回了猎营地。

果利嘎走后,起初还有消息。他在电话里告诉巴莎,他们刚在额尔古纳市一家山货店出售了两只鹿茸,但价格偏低,以后再打到猎物就不急于出售了,看好卖家给的价钱再说。巴莎接电话时听见旁边传来划拳声,就嘱咐儿子别多喝酒,但果利嘎正在兴头上,含含糊糊答应着就放下电话。

我一听巴莎讲这件事,就猜出来果利嘎又上当了。那些商贩贪婪狡猾,以极低的价格收购鹿茸、鹿鞭、鹿心血和鹿胎,以昂贵的价格卖出去,从中牟取暴利。单纯的果利嘎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几句好话就让他低价卖掉辛苦打的猎物,出门时明白过来也晚了。这小子,只要一张嘴,人家就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不宰他算怪了。

这之后,果利嘎就没有了消息,家里人怎么也联系不上他们。焦急万分的巴莎让住在恩和乡的大女儿报了案。半个月后,额尔古纳市公安局让巴莎的家人过去认尸。他们说,采山果的人无意间发现了两具被乱草掩埋的尸体,马上报了案。警方搜山寻找线索时,发现一个丢弃在山坡下的狍皮包,根据里面的狩猎证,他们确定了死者的身份。巴莎和大儿子果嘉、果利嘎的媳妇一起去了额尔古纳市公安局。看见果利嘎和哥哥的尸体,媳妇当场就晕倒了。巴莎没有倒下,她是母亲她不能倒下,杀她儿子的凶手还没有抓到,她必须挺起来为儿子报仇。

警方没有找到其他线索。凶手很狡猾,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即使在狍皮包上也查不到指纹,凶手应该是戴着手套作案的。调查过死者生前的情况后,警方排除了报复杀人。两位死者为人老实忠厚,待人诚实,从没有与任何人结怨。警方最终确定这是一起谋财害命案,因为他们没有找到两杆猎枪,也没找到打的猎物。

警方首先锁定一个犯罪嫌疑人,他是卖山货的商人。在额尔古纳市,他个人的资产在几年内像滚雪球似的迅速膨胀,来路不明。两年前,曾经有人报案他杀人越货,但没有证据,此案不了了之。但是从迹象分析,他有重大犯罪嫌疑。此人在市里有直系亲属当官,自恃有后台,为人很张狂。

警方终于在恩和乡找到了他曾经去过此地的证据,拘捕了他。办案人员在他家里搜查到两副尚未出售的鹿茸,审讯时嫌疑人无法提供是从哪里买到的。经过连续几天的审讯,嫌疑人承认自己去过恩和乡,虽然他狡辩是去收购山货的,也有人证明他在恩和乡收购了不少山货,但是,他在恩和乡滞留的时间正和两个死者受害的时间吻合。案情有了突破,嫌疑人被公安局逮捕。后来,嫌疑人在市里掌握实权的亲戚对案情横加阻拦,案情调查停滞了。那段时间,巴莎一次次坐火车去额尔古纳市公安局追问,一次次失望地回来。最后公安局居然答复她,两个被害人是酒后互相伤害而死亡。

我们去了巴莎家。她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面对我们,她一句话也不想说,脸上的表情木呆呆地。当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开始讲小野杀掉女儿英子的事。这个故事她已经听了无数次,但还是像第一次听我讲述一样。我十三岁时大病一场后,变得像哑巴一样沉默。后来,族人们围着我,鼓励我讲出我所经历的一切。起初我不想说,后来我讲了,一次次地讲,一直讲到我筋疲力尽地倒头便睡。就这样,他们帮助我驱逐了心里的恶魔。从那以后,我终于敢走出帐篷,终于过起正常人的生活。用部落长者的话形容,灰鼠雅科夫终于钻出死亡的黑洞,他看到了太阳。

巴莎哭了,这个倔强的女人哭得令人心碎。她的脸上没有泪水,但她哭,那些泪水已经烧干了,她的哭更像绝望的哀求。我快爆炸了,我这儿疼,她拍着胸口说:昨天熬到了下半夜,我刚睡着就梦见了果利嘎,他捂着胸口慢慢走到我面前,脸像纸一样白,我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儿了。他说妈妈,我们太善良,不知道防范坏人。我们去卖鹿茸,那个坏蛋就盯上我们了。他问我们在哪里打猎,还说到时候他过去买我们的猎品,他会给我们好价钱的。我不该告诉他我们打猎的地方,他熟悉那一带地貌,没费什么事找到了我们,还带了不少酒。我们那天喝多了,躺下后再也没起来。就因为贪我们打的猎物和两杆猎枪,他杀了我们。

巴莎用手捶打着头喊道:就因为这些东西,他杀了果利嘎和刘龙。一定是这样,果利嘎托梦让我知道真相,让家人给他们报仇。我们的人本来就少,凭什么杀人不偿命!她忽地坐起来,费很大力气才下了地。我吃饭时,她坚决地宣布:我就不相信这世界没有了公道,我儿子不能白死,即使倾家荡产,我也要把官司打下去!

巴莎身体太弱了,她去不了额尔古纳市,刚刚能从床上爬起来,她就回到了山上的猎营地,她需要喝驯鹿奶增强体质。鹿奶补血解毒,是上好的补品,身体不好的人喝鹿奶很快会恢复健康。一个月后巴莎又有力气下山了,这一次,她拒绝接收嫌疑犯家人送的十万元钱,索性住在额尔古纳市一家小旅馆,每天去找公安局。公安局领导被她顽强的母性打动了,郑重地向她保证一定破案,一定把罪犯绳之以法。尽管案件拖了三年,公安局还是排除种种阻碍,最终找到了一个目击者作证。三年后,中级人民法院宣判杀人犯死刑。

巴莎受的打击太大了,她变了,不再是从前的巴莎。以往她干活利利索索、风风火火,为人处事聪明果断。三年后的巴莎一下老了,脸上很难露出笑容,而且做事反应迟钝。乡里的人都很同情她,却没有办法帮得了她。索利雅老人让我劝劝巴莎。雅科夫,我们习惯了把自己的事放在你脑子里,让你替我们记住一切,索利雅边咳嗽边说,你和巴莎一样,都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你挺过来了,你能劝动她。

我去了巴莎家。我敲了半天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我绕到了后窗,站在那里喊着她的名字,她看见我后打开了门。我说:巴莎,你还有别的孩子,你要为他们好好活下去,你这样,孩子们心里不好受。

巴莎黯然神伤地摇摇头,好一阵才说:表哥,我用了整整三年时间为果利嘎两个人报了仇,这期间我倍受折磨,我的心一次次地被撕开。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顽强地找下去,公正的太阳能照到果利嘎身上吗?

对于她最后的质问,我无法回答。这几年,我们每一个人都清楚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人是有信仰的,一个人的信仰被粉碎,她的精神就容易崩溃。

那天在巴莎家,我们头一次谈起了信仰问题。巴莎说,她过去的信仰是感觉自己不仅和族人、和大自然有一种命运的联系,而且和更多的人有和善的关联,所以她不孤独。但是自从遭遇了儿子的惨死,她没有了信仰。

她问我:这个时代,人们还有信仰吗?除了钱,他们还信什么?

我不奇怪她的想法,因为我也时常这样询问自己。

鄂温克是有宗教信仰的民族。我们相信正义终究战胜邪恶,相信自然界的万物都有灵魂,相信世间有超越于人认识能力的天道。但是现在,我们都迷惑了。我们可以相信谁?在死亡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是谎言,因为所有的希望都是谎言。巴莎是对的,我应该闭住嘴,我的安慰在她看来已经没有了意义。她是母亲,而母亲不听谎言,尽管是善意的谎言。

看我沉默不语,巴莎想了想,最后说:每一片树叶、每一滴水、每一块土地,它们都是真实的。我相信它们从不撒谎。所以,人还是有信仰的,也许他自己意识不到。

她刚说完这句话,外面下起了太阳雨。我们一起看着窗外,明亮的阳光下,几个旅游者仍然在悠然地行走,其中一个人张着嘴巴望着天空,那些雨丝正在他们头顶闪闪发光。

4

八月中旬,天气就凉下来,山上的树叶开始泛出嫩黄色。硬硬的风扫在路上,卷走了偶尔落下的树叶。果霞来找我,她进门就开始哭,哭够了才说:舅舅,我妈每天都喝酒,您上山劝劝她吧。我明白她的意思,巴莎平时喜欢喝点酒,但是很有节制,既然她开了酒戒,肯定不是小事,照这样喝下去,她非出事不可。孝敬的果霞不忍心看母亲变成酒疯子,所以来找我。

第二天凌晨,果霞的丈夫郝卡托开车送我上了山。在车上我刚打一个盹儿,郝卡托的话把我吵醒了。郝卡托说:舅舅,大家都知道您正在写回忆录,您会把果利嘎的事记录下来,传给后人看吧。我们这个民族没有记仇的习惯,但是我们不能忘记我们经历的事情。

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想起放在桦皮箱子里的稿纸,它们已经摞得很高了。从女儿去世后,我开始写回忆录。每天晚上,我都坐在台灯下记录族人的每件往事,记录一些我认为重要的东西。我们没有文字,我就用汉字拼成鄂温克语,它们像天然密码,保护着里面的内容。知道我正在写东西,一些人找到我,想看看我究竟写了什么,我拒绝了。我不喜欢他们拿我的东西做文章,不喜欢外人窥探它。我写的东西,是留给历史的,它不是猎奇物,它是我们族人的生命和思想。我要把它留给我们的后代,让他们记住自己的先辈,不要成为忘记历史的糊涂蛋。

从前面的车窗望去,道路右侧的山坡上树木稀疏、树干细长,很难看见粗壮的大树。山坡下面的一些灌木已经被外来的盲流砍倒,开出新的耕地。道路左侧不时出现一处处院围很大的住户。我注意到每家院子里堆满劈好的木材,甚至用它们垛成围障。那些劈柴还散着新鲜的光泽,好像它们还没死去。我闭上疼痛的眼睛,脑子里出现了从前的大兴安岭壮丽的景象。我还记得我们家族骑在驯鹿背上走过的每条山路,还记得茂密的森林在我们头顶遮天蔽日,还记得我们留在一棵棵粗壮巍峨的参天大树上的记号,还记得丰沛蜿蜒的河流,以及上面用长长的倒木搭建的小桥。现在,山林不再是过去的山林了,里面到处留有人的足迹,到处飘着方便袋、装过食品的花花绿绿的袋子。我们的驯鹿甚至在更深的林子里都碰得到这样可恶的东西。可怜的驯鹿,为了食品袋里微少的盐,会把塑料袋子整个吞食下去。它哪里知道塑料无法消化,最后得了肠梗阻而死掉。侥幸没死的驯鹿,胃肠也受到损害,抵抗力下降后变得消瘦,很难逃脱凶猛动物的袭击。

我又想起了巴莎。人受难的时候就是孩子,劝解她无济于事,我们要想办法让她自己恢复过来。快到猎营地前,郝卡托提醒我,巴莎没有和大儿子果嘉住在一起,而是自己搭了一个帐篷。这段日子里,她几乎不和人说话。

见我出现在猎营地,巴莎一点也不奇怪。她先让果嘉在他的帆布帐篷里给我铺好床铺,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我看她钻进桦树皮围裹成的撮罗子,就意识到她真想把自己彻底隔绝起来。那天气氛很沉闷,郝卡托借口要上班,第二天早晨吃过饭后返回了。

猎营地后面是起伏不大的山林,山坡上原本成片的苔藓被驯鹿吃得差不多了,如果再不搬迁到新营地,驯鹿会在夜间走出很远觅食,容易丢失。可是现在,巴莎什么也看不到,果嘉也整天无精打采地提不起精神。

帐篷前面的小河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从稀疏的树林间,我看得见巴莎。就像郝卡托形容的,除了吃饭,她大多数时间出来晒太阳,虽然手里也拿着没做完的手工活,却很少动手缝制。我去的第二天,巴莎几乎没和我说话,我也不想打扰她,和果嘉四处走了走。情况已经糟糕透了,空气不再是新鲜的了,周围驯鹿排泄物的气味很大。我说,该换牧场了。果嘉挠了挠蓬乱的头发说,他正准备和母亲提这件事,但不知道如何开口。

第三天清早,天色刚刚发亮,在外面觅食的驯鹿群归来了,帐篷外传来它们喧闹的走动和叫声,有几头脾气暴躁的公鹿发出响亮的叫声。果嘉出去喂过盐后,它们安静下来,卧在地上反刍夜里吃的草。果嘉点燃篝火为驯鹿熏蚊虫,冲着巴莎的帐篷喊:妈妈,有五头驯鹿没回来。巴莎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等着吧,明天它们就回来了。果嘉沮丧地回到帐篷里,看我正在烧开水,不好意思地说:我妈身体不好,我做饭很笨,舅舅对付吃吧。

我说:那五头驯鹿一定是找苔藓走太远了回不来,容易被狼群袭击,该告诉你妈妈转牧场了。

果嘉点点头,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的心思不在这儿

我说:果嘉,给你妈妈找点活干吧,她闲下来就胡思乱想。

果嘉为难地说:再给她点时间吧。

我坚决地说:你没看出来吗,她不操劳就要彻底倒下。我们的人只有两百多人,每一个人都是宝贵的。果利嘎已经走了,不能再让你妈倒下。

她不想动弹,我劝她也没用。

劳动能让她想起自己是母亲。你是长子,你要救她。她经受的打击太大了,完全有可能轻生,我们必须救她。

果嘉默认了。猎民长期生活在山林里,为了防止火灾,我们往往把烟草含在嘴里解乏,而不是抽烟。女人们喜欢采摘花草晒干,配在烟叶里享用它特殊的芳香。果嘉最近发现,妈妈的口烟里配有野大烟,起初他以为妈妈患风湿病浑身疼痛,用少量的大烟止痛,但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大烟有麻醉效果,用量大了容易出现幻觉,妈妈为了摆脱痛苦或许迷上了这可怕的东西。他观察到,如果妈妈钻进林子里很长时间不出来,多半是去找大烟花。美丽妖艳的大烟花一般长在山坡的阴面,只要她从那个方向回来,会变得眼睛炯炯有神、说话铿锵有力。然而过不了多久,她就打着哈欠睡意绵绵,沾到枕头便沉睡过去,很长时间也醒不过来。她熟悉山里所有的植物和地形,但她有尊严,不会当着孩子的面吃这种口烟,却控制不住烟瘾,所以她不想和果嘉住在一起。

我们做完饭,果嘉把饭送到巴莎的帐篷里,接着又把磨损的驯鹿驮具、没有熟过的驯鹿皮送过去。巴莎生气地骂道:难道我还没干够这些活吗?我干了一辈子的活,你们身上穿的狍皮上衣、犴皮套裤、头上戴的鹿头帽子、手上戴的鹿皮手套,哪一件不是我揉熟的皮子,哪一件不是我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现在我老了,不想干了。没有我,你们活不下去了吗?

果嘉恭恭敬敬站着听完巴莎的训斥,看着帐篷中间的土地上正冒着余烟的火堆、旁边胡乱堆着的被褥、缝制了许多天却没完工的鹿皮手套,又挠挠他那蓬乱的头发说:没有你,我们肯定活着,但和有你在不一样。

她把东西从帐篷里扔出来。果嘉没有捡,默默地走出来,他伤心了。他走回来对我说:舅舅,你回去吧,妈妈已经这样了,我这里难过。他指指脑袋,又指指胸口。我叹了一口气,控制自己没去抚。

第四天一大早我醒了。林子里传出空旷持久的敲击声,在湿漉漉的雾气里、鸟儿的鸣叫声中,敲击声像水浪一次次拍打我。我醒了,果嘉也醒了,他兴奋地说:是妈妈,这段日子里她第一次起这么早。我们高兴地倾听着那美妙的声音,正是巴莎,正是她独有的节奏。在林子里,她边走边敲打装着盐粒的桦皮桶呼唤驯鹿,这个节奏悠长、沉稳,像敲击着一面萨满的神鼓,四处激荡着它的回音。

驯鹿是夜行动物,夜里吃草白天休息。当它们听到营地里传来熟悉的敲击声,纷纷从林子里钻了出来。装着盐粒的桦皮桶,发出魔笛的召唤,无论驯鹿走多远,只要听到熟悉的敲击声,这些可爱的动物像撒欢的孩子,争先恐后地返回来。巴莎没有失望,那五头因为贪吃苔藓,每天夜里越走越远的驯鹿也在她的鼓声里跑回来。看到狄辛克雄赳赳地率先跑回来,而且鹿角上还挂着新鲜的草,巴莎忍俊不禁地笑了。这家伙不是和雄鹿打斗过,就是向雌鹿大献殷勤了。在它看来,挂着鲜草的鹿角不仅显示它的力量和魅力,还让它与众不同。

看到整夜觅食的驯鹿陆续返回猎营地,我和果嘉点燃几堆篝火,为它们熏赶蚊子。巴莎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点得意。看见没有,她略带讥讽地说:果嘉没有号召力,驯鹿不听他的,我一出动,驯鹿都回来了。果嘉开心地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站起来喊道:妈妈真棒!巴莎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把脸转了过去。

巴莎用桦皮桶挤完鹿奶,果嘉就煮奶茶了。早饭很简单,把事先打好的列巴用刀切开,抹上自己做的果酱,喝着热乎乎的奶茶就行了。吃完早饭,巴莎把没熟的鹿皮拿出来,让我先用猎刀剔净鹿皮上的杂毛,然后她用木架子绷紧皮子晒在太阳下。那天的太阳真不错,眼见得鹿皮被晒得流出油。照这样下去,两三天就能晒干了皮子。许多蚊子围着我们飞来飞去,果嘉在几堆篝火上添上半湿不干的杂草,清蓝的烟熏走了蚊子,驯鹿心满意足地卧在烟堆前反刍胃里的食物。

我和巴莎干完活坐下来,从树缝里看着河流上明亮的阳光、偶尔跳起的鱼儿溅起的浪花、湛蓝的天空上像肥羊般慢慢浮动的白云。四面静悄悄的,我们甚至能够听见太阳在天空行走的声音、蚂蚱在草丛里蹦跳、灌木被风悄悄拽拉的摇动。

巴莎自言自语地说:这段日子我一直想一件事,我活还是不活,这个想法折磨得我整夜睡不着。我不想糊里糊涂地死,也不想糊里糊涂地活,所以我必须弄清楚这件事。我每次睡下去,总有一只手把我推醒,总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催促我。实在睡不着了,我就坐起来祈祷,玛鲁神灵给我力量吧,让我知道我应该选择活还是死,这件事对我是严肃的事情。我整整祈祷了三个月,那天我终于睡了一个好觉,我醒来后好像换了一双眼睛,我看见了一切都是明亮的。你说得对,我要替果利嘎好好活下去。每一个活着的人要接替逝去人的生命,坚强地活下去,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必须接受现实。这是神灵的旨意。

这是我听她说的最有意味的话。我不清楚她怎么想开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替儿子活下去。

巴莎把攒下的鹿脑子泡发起来,等到发酵后,抹在已经铲去杂肉的皮子上,使它变得柔软些,接下来用刮刀把肉刮掉,这么处理后的皮子就熟软了。我在周围找到在水里泡糟的木头晒干,点起来熏制揉熟的皮子,让它呈现出温润的黄色。巴莎拎起上过色的皮子,挑剔地看了看,欣赏地说:颜色很均匀呐,老哥哥,你的手艺不错。我当然不好意思告诉她,为了这句话,我可没少花工夫。从小她就是挑剔的丫头,直到现在她仍然生活得这般精致、认真,毫不含糊。

六天后,果霞和丈夫开车送来一趟食物。他们来得正是时候,巴莎指挥大家搬迁到秋季猎营地。驯鹿的游动是很有规律的,往返的路线和往年基本上一样,所以,把帐篷和家用品驮在驯鹿背上,它们自己就寻找道路走了。郝卡托的车派不上用场,他把车停放在离秋营地最近的公路上,和我们一起行走。驯鹿群驮着所有的家当穿越林木、小溪向西南方向迁徙。

我们走了一整天,终于停下来。巴莎看着一条熟悉的河流从眼前流过,脱口而出:这是果利嘎河。这条河流以往叫扎罗布河,是巴莎用死去丈夫的名字来命名的,刚才,巴莎把它改成儿子的名字,以此纪念她逝去的另一个亲人。

我们使鹿鄂温克走遍了大兴安岭,没有一座山、一条河流不是我们命名的。这条河流看见过我们的祖先从它身边走过,听见他们响亮地呼唤它。我们来了,我们会重新为它命名,它就是我们息息相关的亲人。因为这条明亮的小河,巴莎选择这里当秋季的猎营地。看得出来巴莎的好眼力,河流北面的山不高不矮,而且长满了苔藓。卸下家当的驯鹿们一个劲地抽搐着鼻子,呼吸着甜甜的空气,显出很陶醉的神态,无疑是对巴莎的嘉奖。

我们三个男人搭起了帐篷,果霞和妈妈做了可口的饭菜,大家吃得很开心,甚至喝多了酒。夜幕降临时,篝火边只剩下我和巴莎,孩子们回到帐篷里睡着了,他们干了太多的活儿。看到巴莎那双一直因悲伤而低垂的眼睛,现在能够抬起来正视着我,我知道自己可以下山了。

我们说了许多话。巴莎并没有提起果利嘎,是我提起了他,这需要足够的勇气。我讲起果利嘎小时候的事情。和别的孩子相比,他心眼可不少,还有点爱欺负女孩子,男孩子们斗不过他,管他叫狐狸,后来他成了优秀的猎人。他打过野鹿、狍子、犴,还打过熊。吃熊肉时,果利嘎按照习俗学乌鸦叫,他学的真像,我们以为真的有乌鸦在头顶飞过。

巴莎听我讲起儿子的往事,轻声笑了。她当然要笑,她怀着果利嘎时,她的丈夫扎罗布到处宣布,自己肯定生男孩,如果巴莎生了女孩,那他一定算错了时辰。当时他的自信被男人们好一顿奚落,而女人都替巴莎担心,怕生了女孩扎罗布大失所望发脾气。所以,巴莎生下果利嘎后,扎罗布高兴地闯进暴风雪里,打回一头大犴,和族人一起庆祝他又增添了一个勇士。

巴莎说:在这片山林里,到处都有他们的足迹,我和他们在一起,永远都不分离。她说这句话时很平静,没有流泪。

她重新找回了信仰。她还是相信,她和死去的亲人仍然活在一个时间里。

果霞留下来,我和郝卡托下山了。我们走的时候天气有些阴沉。果嘉用帆布盖住帐篷边已经劈好的一堆木柈子,以防雨淋。巴莎自言自语道:这场雨不小啊。我看了看天气,自信地说:下午才下雨,那时我们早到家了。

我们走了一段山路后,直接上了公路。还好,我们很幸运地搭上一辆运货车。司机认识郝卡托,直接把我们拉到郝卡托停在路上的车边。临分手时,他给了郝卡托一个电话号,求郝卡托回到根河市就帮忙接他母亲出院,因为他的路途太远,晚上回不去了。

郝卡托说:你放心吧,我一定办到。

司机捶了郝卡托一拳说:我知道你们的人从不失信。

从猎营地返回敖鲁古雅乡,即使坐车也要五个小时。一路上郝卡托把车开得飞快。巴莎没说错,我们的车开了两个小时后下起了大雨,车窗玻璃被淋得模糊不清。郝卡托开启窗刷子擦玻璃,仍然把车开得飞快。已经看见检查站了,他还不减速,我说郝卡托咱们来得及去医院。我说了等于没说,快到横挡的栏杆前,他才猛地刹车,我的头嘣的一声撞在车棚上,他抱歉地看了看我,我生气地说毛手毛脚的家伙。郝卡托按了按车笛,我们等了十分钟了,屋子里还不出来人,郝卡托就一直按着车笛。检查员打着伞从屋里走出来大声嚷嚷:急什么急什么,这是你家呀,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下这么大雨,我总得找伞吧。

郝卡托气得钻出车,站在大雨里冷冷地说:这儿就是我的家,山上的小路都是我们踩出来的、山林的名字都是我们命名的,你小子懂什么。我有急事,你别啰嗦快打开栏杆。

检查员生气地说:你态度好一点,别骂骂咧咧的。

郝卡托走过去,一把抓住检查员的衣领,铁青着脸问道:是谁态度不好?你撒谎不脸红吗!

检查员越发生气了,你过不过?他大声嚷嚷:没人跟你废话,你想找茬打仗吧,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郝卡托一拳击在他的脸上。

剩下的事大家就知道了,那天,我俩在派出所蹲了一夜。

所长问我事情的经过,我说是检查员的错,因为他没有及时打开栏杆不说,还撒谎,所以郝卡托揍了他一拳。撒谎的人欠揍,我们鄂温克人最讨厌撒谎骗人。

所长根本不管我们鄂温克人想什么,就像那些外人根本不了解我们,却说我们野蛮一样。他告诉郝卡托,无论如何,打人是犯法的,所里本应该拘留郝卡托几天进行教育,但考虑到事情没造成多大后果,所以决定第二天早晨放他出去。至于我愿意陪着也没办法,住一宿后也跟着郝卡托一块儿走吧。

他好像给了我们很大面子。

郝卡托第二天早晨坚决不走,他要求所长给他道歉。他说应该拘留撒谎的人,正因为现在撒谎的人越来越多,世道才坏透了。如果不拘留检查员,他坚决不出去。我明白他的愤怒,鄂温克使鹿部落的人对待撒谎的问题非常敏感。正直的人不会撒谎,他们把这看成耻辱。他们蔑视撒谎的人,认为这种人靠不住、没有责任感、没有勇气。如果郝卡托不明不白的出去,他要背负没事找茬打架的恶名吗?欺负人不算本事,何况他是优秀的猎人。

所长原本以为各打五十大板事情就了结,没想到郝卡托较起牛劲了。他找到我说,雅科夫大叔,他这么叫我来着,我知道你们的人脾气倔。他说,检查员是执行检查任务的,出来时找伞耽误了点时间,和郝卡托发生点口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劝劝郝卡托赶快出去吧,派出所可不是家,这里没有席梦思。他说到最后一句还笑了,感到自己很幽默。

我说:检查员最好道歉。郝卡托打人不对,但要分什么事打的。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想了一会儿说:好,就让检查员道歉。

这件事又过了两天,检查员拒绝道歉,他认为自己挨打已经够倒霉了,还要给打人的家伙赔礼,这事从情理上说不过去。既然郝卡托愿意待在派出所就待着吧。事情就这么耗上了。

后来,我们乡长来了。他只说了一句话,郝卡托便乖乖地跟他离开派出所。

乡长说:郝卡托,我陪你住在这儿吧。乡长是鄂温克人,他说到做到,他能陪郝卡托住一辈子。

5

一只猫头鹰飞过敖乡的上空,落在克里家的屋顶上。我从窗户望去,看得出它是今年出生的小家伙。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它注视着忙来忙去的克里,似乎若有所思。克里也发现了它,和妻子说了什么,卡佳抬头看着它,又看着远方的山林,用手敲了几下脑袋,好像犯了头痛病。小猫头鹰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飞走了。这一次它没有停留,径直地飞离我的视线,它的身影像一支灰色的箭穿透雨雾,把我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我和族人相信动物有预言的能力。我们在山林里游荡,和那里的动物息息相关,它们常常会为我们提供大自然的信息。猫头鹰不轻易离开山林,但它来了,而且来到人类的居住地,我们就应该明白它为什么要来,它要告诉我们什么,一切都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克里抬头凝望着小猫头鹰,直到它消失在阴郁的天空深处。和我一样,他也意识到山林里发生了情况。阴雨绵绵的十几天后,这头小猫头鹰从林子里逃出来,飞到我们这里一定是想提示我们,山林里将要发生水灾。克里原本想等雨停了再上山,现在决定马上去猎营地,他儿子索军大学毕业不久,没有对付自然灾害的经验,克里仿佛看到了儿子面对大水围困、缺少粮食和盐的困境。我看着飞驰而去的车,想起克里勇敢的父亲,为了保护同伴,他开枪把熊引过来,受了重伤死去了。

车刚开走不一会儿,雨下得更大了。有几个游客从博物馆的方向出现了,他们打着伞艰难地沿着水泥路向前走,观看猎民住的房子。他们参观博物馆时,从宽敞的玻璃窗可以望见不远的家属区,独特的房屋造型吸引了他们,这几个人还是冒着大雨过来了。大风掀翻了一个游客的伞,气势汹汹的雨直接浇在她身上,她狼狈地返身跑了,后面的人又坚持走了一段路,终究因为抵挡不住大雨也返回去。

今天旅游的人很失望,他们去不了山上的旅游点,无法看到驯鹿群,甚至不能好好在乡里转一转,只能进敖乡博物馆看看影视资料和有限的展览品。今年的天气很反常,由于经常下雨,游客活动很受限制,初夏来的游客不像往年那么多。往年的这个季节,敖鲁古雅乡的游客像一群群游鱼涌进来,带着照相机在各处照个不停,看到我们的住房赞叹不已,看到湛蓝的天空高兴地欢呼雀跃,似乎来到了世外桃源。我们这里不仅吸引游客,也吸引学者和一些自称作家的人。有几个作家找我们攀谈,期待搜集到他们需要的素材。但我们看得出,这种人只是来搜寻奇怪的事情,只是对我们的驯鹿饲养和打猎感兴趣,却对我们民族的心理和思维不感兴趣,无非想猎取点稀奇古怪的事情填充干涸的头脑。事实上有的人就这么随心所欲、胡编乱造,把我们描写得既有神性又有巫性。在他们的意识里,我们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和当代文明相隔绝、思想意识都很简单的土著世界,所以,他们想往里面放什么就放什么,无人质疑无人追究,只要写出来有人看就行。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们怎么想,怎么看待他们的编造。

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喜欢在外面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的空气。这是我们在长期游猎生活里形成的习惯。只要有一个人坐在家门口,很快就有人聚拢在一起。这个时候总有人去小卖店搬上一箱啤酒放在大家面前,好啦,头顶上是明亮的太阳,手里有像太阳花似的啤酒,我们会讲起过去的事情,或者什么也不讲,安安静静地坐着。那次大家一起闲聊,西意特也来了,她给我们带来了自己做的雅各达山果酱和列巴。不一会儿,我们几个人吃得干干净净。她的酒量不大,只喝一瓶啤酒就有些醉意。我们说话时,她一直沉默着,好像心里不大痛快。过一会儿她猛不丁说起来:那个作家,是女的,来过这里没待上几天就走了。她写了一本书,上面写了,是一个俄罗斯的妓女把东正教传给我们的。我们的民族太弱了,她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她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西意特的声音很平静,但我们听得出她的愤怒。

这件事我们都知道。族人之间没有秘密,我们一向如此。多年来我们生活在密林里,互相依靠,一个人知道的事大家都知道。那个女的来我们这里住了几天,说是要写我们的故事。我们不清楚她为什么不去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却跑到我们这里来写我们。对我们来讲她就是外人,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她来找我们聊天时,看着人很和善,还有点自以为是。她来了,她走了,就这么回事。在夏季,每天出入敖乡的人像江里的鱼群。我们不指望谁真正懂我们这个民族,何况一个过客。如果西意特不提她,我们都忘了这回事。西意特在我们族群里很有影响力,她头脑清醒也有文化,谈论事情时冷静客观,不带任何偏见。我们都信任她,有事愿意找她商量。西意特生气是有道理的,那个女作家出了小说后,特意拿到我们这里卖,西意特看了,其他人也看了,包括乡里的领导看过后都说写得不怎么样,不是我们的事。西意特说:她说了解我们的民族,我73岁了,我都不敢说了解自己的民族,她怎么敢说大话,还侮辱我们的宗教。

三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居住在额尔古纳河左岸。俄罗斯军队为了让我们的人彻底沦为他们的奴隶,在我们的土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了反抗侵略者,我们的祖先被迫从列拿河流域的魏吕河、额列涅克河等地出发,来到额尔古纳河右岸一带。我们老一代人回忆时说,我们的祖先来到额尔古纳河定居时,在河北岸已经有了俄罗斯人。我们的人原来没有俄罗斯名字,因为和俄罗斯人交往,接受了东正教的影响,不仅在教堂举行婚礼,还接受教父给新生儿洗礼、起俄罗斯名字。直到现在,老一辈的人仍然使用俄罗斯名字。直到现在,我们仍然信奉东正教。

那个女作家侮辱我们的宗教信仰,西意特说,胡编乱造的家伙,她把我们当成了什么!

因为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我们沉默了。大家心里虽然不痛快却不想说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习惯了别人的指指点点,习惯了他人的解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我们族人性格坚韧、沉静和宽容,我们不会攻击人,也不会到处诉苦。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没有。然而,我发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只要听某个来客自称是写作的,敖乡的人会默默地掉头离去,不再和他对话。即使能够随便聊天,也不会和他谈我们心里的东西。一个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不在于我们住在森林里养驯鹿,不在于我们曾穿过兽皮衣服住斜仁柱,而在于每个民族的人有自己的独特思维方式。如果谁到我们帐篷里住了几天,闻了几天驯鹿粪便的臭味,就说了解我们的民族,甚至自诩是鄂温克人,那和行骗差不多。这种狂妄的人往往无知,他应该问问,我们的心灵会不会接纳他。这个民族不认同你,你写的东西又算什么。

雨天总是这样让人心情压抑,想起来的事情也令人不快。在我的视线中,卡佳又出现了。这么大的雨,她还跑出来站在马路上发呆,可见她按捺不住满腹的忧愁。去年也是一个下雨天,克里出了一次车祸,把车直接开到公路下面了。还好,他的伤势不严重。从那以后,卡佳添了一个心病,只要克里在下雨天开车出去,她就心神不安、坐卧不宁。现在的卡佳更是心焦如焚,她既担心克里在路上会遇到麻烦,还担心在猎营地的儿子和驯鹿遇上水灾。可怜的女人,任凭大雨把自己淋得湿淋淋的,还傻傻地站在大雨里,这是干什么呀!我从窗户里挥了挥手让她回去,起初她没看到,后来她看到了我,把手捂在脸上好像哭了,然后慢慢返回了屋子。雨还下着,克里在路上,玛鲁神灵,保佑克里在路上不要出事,保佑山上的人和我们的驯鹿吧。我也心情不好受。

黑云密布的天空出现了一道刺眼的裂缝,接着响起了滚滚的雷声。在闪电中我的脑子一下出现了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这几年来如此糟糕的状态时常发生,我的记忆已经越来越差了。我跟克里诉苦说,我总记不住时间很近的事情,甚至把刚刚放下的东西忘记放哪里了,奇怪的是,我忘不掉过去的事情。克里怕我患上老年痴呆症,让卡佳送我鹿胎膏吃,说是补气血调节大脑功能。我的记忆力真是糟糕透了,常常忘记吃鹿胎膏、忘记盖上瓶盖,这么一来,瓶子里爬满了小蚂蚁,最后成了蚂蚁的乐园。我不得不瞒着克里把装满蚂蚁的鹿胎膏瓶扔进垃圾箱里,卡佳还以为我乖乖地吃光了。也许吧,也许我终究逃不脱老年人的恶疾,但我要想办法自救,想办法抓住记忆中的点点滴滴重返过去的时光。时间是河流,载着你漂流到命运应该到达的地方。在时间的河流里,任何人无法重新返回源头再度漂流。无论人们如何后悔懊丧,时间只给你一条河流、一次经历。

滚滚的雷声停下后,雨声也弱下去。唉,看到卡佳哭泣,我又想起了索军这个孩子,想起他的遭遇,想起玛鲁神灵说的话:当灾难走进你的回忆时,你会看到世界变成什么样子。

去年的春季,克里在猎营地呆了很长时间回不了家,因为索军拒绝上山替换他看管驯鹿。索军有他的理由,他要在根河市找工作,他说自己上了大学见了世面,不想像父亲那样一辈子待在猎营地。克里理解儿子,他对卡佳说:给儿子时间,让他自己决定怎么生活,他还来不及了解我们。

春季的野兽很凶残,它们熬过了漫长的冬天,体质非常需要食物,刚刚降生的驯鹿经常面临狼群的袭击,还有熊害,它们不能没有男人看守。女人往往是无能为力的,她们只会燃放更多的鞭炮壮胆,但野兽照样长驱直入。每年春季,猎民损失驯鹿的情况最严重。每逢死了一只驯鹿,卡佳都痛哭一场。和每个鄂温克女人一样,卡佳对驯鹿充满感情,把驯鹿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在大兴安岭里,驯鹿陪伴我们走过了漫长的岁月,我们几乎每一天都离不开驯鹿。驯鹿在密林里能够自由穿行,成了我们在山里唯一的运输工具。我们打猎时要靠它运回猎物,下山购买粮食和生活日用品靠它运送,迁徙牧场时,也要靠驯鹿驮载妇女和孩子,以及沉重的家当,穿越森林、河流、山谷。在山上诞生的孩子大都吃鹿奶长大,因为女人风餐露宿受了风寒,生下孩子后母乳不足,要靠鹿奶补充。我们和驯鹿的感情非常深厚。死去的驯鹿让女人伤感痛苦,难免流泪。男人们虽然不像女人那样流泪,心里也很难过。

卡佳一个月看不到丈夫,又因照顾骨折卧床的婆婆而上火,就冲索军发脾气: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应该做事啦。你上山把你爸替换下来,让他回家歇息几天看看奶奶。索军也发火了,他冲着卡佳喊:妈妈,我已经在山上待的时间够长了,整个冬天我几乎没离开驯鹿点。我每天思考一个问题,就是我将来的出路在哪里。你们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围着驯鹿的屁股转来转去,可是我不一样,我还年轻,不想像你们那样在林子里待一辈子。

卡佳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听儿子说出这么折磨人的话,放下手里的活生气地唠叨:好哇,你看着奶奶,我上山去陪你爸爸,他一个人在山上待的时间太长了,难道你不为他考虑吗?

我正在找工作呢,你们又没本事,我只能自己到处跑碰运气。我才23岁,再不出去找工作,真成了牧民啦,你们供我上大学有什么用!再说,我们男人在山上也没用,我们手里没有真正的猎枪,野兽根本不怕,难道我们还回到原始社会,用茅枪和野兽拼命吗?妈妈,你为儿子想想吧!索军边说边赌气地走出屋,骑着摩托车去根河市继续找工作。这个林区闻名的小城市有高楼、酒店和商场,他只要骑着摩托跑上二十分钟,就到了另一个繁华的地带。大学毕业后,索军非常怀念在省城的学校,怀念繁华而热闹的城市生活。回到家乡后,他下决心要在根河市找份工作,做一个城里人。

那天我正在克里家,看到了这一幕。见儿子气跑了,正在给我沏茶水的卡佳端着茶杯气恼地说:这小子以为读了一点书翅膀就硬了吗,教训起父母了。现在他动不动就说,妈,你们是落后的,农耕文化是人类进步的基础,你们的生产生活方式还停留在狩猎养畜的阶段,用书上的话讲,你们过着原始落后的生活。瞧瞧,他居然说你们,好像他不是我生养的。

索军的话刺激了卡佳,所以她反应激烈。尤其是猎民没有枪,无法保护驯鹿的话,索军说的都是事实。我们一直向政府提出重新给猎民配备枪,几年了,上级没有任何答复。难道国家不为我们想想,我们用什么保护驯鹿。我们的孩子亲眼目睹了饲养驯鹿的艰难,他们不愿意重蹈覆辙,又找不到出路,心里充满了矛盾。他们虽然年龄尚小,但并不比我们大人的忧虑少。

卡佳生了一会气,又去干活了。生气没有一点作用,因为我们面临的问题非常严重:我们的驯鹿头数每年在减少,我们的孩子没有出路。有的孩子甚至因苦闷因为无所事事而酗酒。克里的母亲格丽雅正在用鹿皮缝制坎肩,她很疼爱自己的孙子,不想帮儿媳妇说话。平时她轻易不下山,老说在山下待着不习惯,每天闷在屋子里连太阳都晒不够,她真正的家在猎营地。前些日子她下山后摔伤了腿,卧在床上心情烦躁,让卡佳把自己送回猎营地。卡佳不仅不同意,还拿医生的话吓唬她说,若是坐车回山上弄得骨头错位了,她就再也无法行走,天天躺在床上吧。格丽雅可不把医生的话当回事,她在山上好好的,下山摔一个跟头就骨折了。早知道这样,她才不下山呢。过一段时间她会好的,喝驯鹿奶茶的人哪有那么脆弱的骨头。至于医生嘱咐她好好休养的话,她带听不听。医生就是吓唬人,有一天她站起来像往常那样疾走如飞,看医生目瞪口呆吧。

自从格丽雅摔伤后,我们这些老人常常过来陪她聊天。她一看见我来了马上精神起来。雅科夫,我们老了,聚在一起的时间数得过来,格丽雅说,每天看不见老朋友,我半卧着动不了很烦躁,觉得自己被熟悉的生活抛弃了。你能经常来看看我,听我说话,我很开心。

格丽雅是固执的人,缝衣服还是用鹿筋线而不用普通的棉线。她一直对棉线嗤之以鼻,认为用它牵连薄布尚可,如果缝皮衣最好选用结实的鹿筋线,血肉之物总归是有力量的。平时格丽雅和上年岁的老妇人一样,喜欢积攒鹿筋线。每次她得到鹿筋便把它晒干,然后用木头锤子砸扁,抽出一条条细细的筋线备用。给心爱的孙子缝制衣服,她自然用平素舍不得的筋线。雅科夫,帮帮忙吧,她边找出一团没梳理好的鹿筋线边说,该死的冬天很快就到了,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穿得太薄,到老了病就找上门了。我们忙忙碌碌地抽出一根根筋线,缠在鹿骨做成的线板上。卡佳说:妈妈,别做了,索军不会穿鹿皮坎肩的,他嫌我们的东西太土气。瞧他穿的衣服快露出肚皮了,牛仔裤也是,连腰都没有,直接卡在屁股上。

格丽雅根本不停手,好像没听见儿媳妇的话,一针针缝的挺来劲:我老了,陪不了索军几天,等他到一定的岁数就明白有些东西是多么珍贵,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她举着快缝好的衣服给我看,期望我夸奖她几句。格丽雅永远不服输,尽管她老了,还习惯像年轻时那样,因为女红和别的女人争胜,我心里很清楚,来自男人的夸奖对她来讲是多么重要。我认真地看了看,心悦诚服地夸奖:可以给索军压箱底了。

用鹿筋缝制的衣服就是耐看,金灿灿的鹿筋线像流淌的光线,千回百转地萦绕在鹿皮坎肩上。难怪格丽雅为此得意。

那天,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的索军顺利地应聘,当了根河市云峰酒店管理员,他把这个好运看成是乔鱼带来的。他走进这家酒店大门时,一眼看见站在服务台里面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孩,她的头发染成麦子的颜色,人长得很漂亮,身材苗条,小鼻子小下巴,嘴唇却长得很丰满,索军一下子喜欢上了她。后来,乔鱼问他为什么喜欢自己,他大笑着说,和世界上一见钟情的人一样,没有理由,喜欢就是喜欢了。他们相处时,索军对两个人的关系没有把握,乔鱼对他的追求若即若离,似乎不在意他,又似乎少不了他。卡佳看着儿子被一个女孩子弄得神魂颠倒,她的自尊心受了伤害,火爆脾气上来,命令儿子让对方滚蛋。索军,即使你起了汉人的名字,你也是纯粹的鄂温克人,卡佳喊得连大街上的人都能听见,她痛心疾首地说,这丫头根本没看上你,你就放手吧,不能低三下四,你要有骨气。

索军找到我,苦恼地说:爷爷,我找您讲自己的事不感到丢人,您是过来的人,不会笑话一个孩子。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乔鱼,讲起她喜欢吃零嘴、喜欢看电影、喜欢逛街。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们去了满洲里三趟,当然是乔鱼想去的,她在那里有一个朋友,是个男的,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从前他们彼此有好感,后来,乔鱼不想再走近他,因为他的家庭背景复杂。

我和她去了满洲里,事情不像她说得那么简单。索军瞪着纯洁的眼睛说,乔鱼直接去了歌舞厅,她没避讳我,拿我当娘家哥哥介绍给那个叫向南的小伙子。我们一起吃的饭,是向南付的钱。他出手真大方,我看出来乔鱼没少花他的钱,难怪我的钱在她眼里什么也不算。我问过向南,他是否对乔鱼动了心。向南回答得很奇怪,他说乔鱼在乎的是他爸的钱,他是穷光蛋,再说他又活不了几天,对凡人琐事并不在意。我们说话时,乔鱼就在面前,他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乔鱼一句不落地听着,却显出一副与她毫不相关的样子,我奇怪死了。在火车上我问过乔鱼,他俩是怎么一回事。乔鱼撇了一下嘴说:烦不烦呐,他就这德行,像个愤青,人还是蛮善良的。他说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只要你想和我在一起,就别问了。

我看着眼前迷茫的年轻人说:孩子,你骨子里是鄂温克人,做事讲规矩。你最好离开她,她不适合你,你们不是一类人。你要找一个像你妈一样单纯透明的女孩子。婚姻必须透明,否则过得污泥浊水,后悔不及。有些事自己拿不了主意,找你父亲好好谈谈,他会教你如何做一个男人,给你真正的建议。

索军失望地说:爷爷,您也是老脑筋,我以为您会给我不同凡响的建议,没想到您和我母亲一个样,动不动就宣布我是鄂温克人。我承认,我的血液决定我必须找单纯的姑娘过简单的日子,可是我不想过你们那样的生活,没有悬念没有激情,整天跟着驯鹿屁股后面走。不管乔鱼适不适合我,反正我喜欢她,我是男人,一定要征服她的心。我就不相信,真正的爱情不能感天动地,早晚她会被我感动的。

他像宣誓似的说了一大通,放下给我买的望远镜走了。玛鲁神灵,再给他一点时间吧,我在心里祈祷道,这孩子还不懂得要把命运的根扎牢,还不懂得倾听老人的话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在我们这里,每一个部族的老人都会叮嘱所有的孩子,在人生关键的时候,要谨慎地迈出每一步,要看清楚你身边的人再去做事情。如果不遵循使人头脑清醒的原则,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拿起望远镜向外瞅一瞅,清晰度还可以,我望得见远处的山峦、山上的树木和树叶。俄罗斯人做的东西外形看着结实,质量却不怎么样。这副望远镜最后还是被几个淘气的孩子拿走,没玩几天就坏了。他们送回来时很不好意思,没等我说什么就跑了。我很想对他们说,雅科夫爷爷已经不需要望远镜了。

我小的时候,父亲和叔叔曾带我下山去乌启罗夫屯卖兽皮。就在那家俄罗斯人开的商铺里,我看见一个俄罗斯小男孩举着望远镜玩,他神气十足地向我炫耀,刚让我拿着它望了几眼,马上抢了回去。我大声喊起来,男孩的父亲在旁边看着哈哈大笑,从货架上拿给我另一只望远镜让我看。我看了又看,感到它神奇极了,央求父亲买给我。叔叔动了心跟商人讲价,想让他看在孩子的面上少要点兽皮。狡黠的商人非让拿七张犴皮交换,父亲最终没有换,因为我们要拿猎物换粮食、盐和生活用品。我当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坐在地上不走,叔叔把我抱出了商铺,发誓下次再来为我买下望远镜。父亲对叔叔说,望远镜肯定是罗刹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这个该死的家伙居然还想要天价,他平时就讹诈我们。这次给了俄商2000多张灰鼠皮、几十张犴皮和猞猁皮,才换到500公斤黑面、50多公斤白面、200米棉布和一些茶、盐。这些物品根本不敷需用。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叫俄罗斯人是魔鬼罗刹,就在那天,父亲给我讲了我们祖先受尽俄军的侵略,从列拿河迁徙来的历史。他气愤地说:现在我们的人太少了,只有两百多人,否则我们完全可以打回去,收回我们的领地。

格丽雅曾经给索军讲起我的这件往事,被他写进作文里,还获了一个什么奖,所以敖乡的孩子们都知道了这件事。这么多年了,索军还记得买望远镜弥补我小时候的遗憾,他拿我当成亲爷爷了。

天气好时,经常有人找索利雅算卦。她越来越有名了,人们都相信她能占卜吉凶、预测未来。满腹心事的卡佳也来找她算卦。听着卡佳抱怨儿子喜欢漂亮的女孩,也不看人品,早晚上当一类的话,索利雅幽默地说:那就去俄罗斯给他找妻子吧,那里的女孩漂亮,这个小丫头比不上人家。卡佳听了哈哈大笑,说俄罗斯女孩结婚后就放开胆子喝酒,早晚把驯鹿都卖光了换酒喝。索利雅信誓旦旦地说,善良正派的索军,一定会有幸福美满的婚姻,玛鲁神灵最终会为他安排好一切的,卡佳犯不上整天愁眉苦脸。趁卡佳去走廊的卫生间,索利雅让我背过脸去。不用问,我知道她又开始藏牌了,那张牌肯定是J,因为它代表小人,她给索军算卦时才不想让它出现呢。

现在的坏人无孔不入,已经无法无天了,她振振有词地说,我每次摆扑克牌算卦都逃不脱这张J的搅和,时间长了我才明白,J的上面只有几个牌能管住它,所以它敢到处干坏事,它生来就是干坏事的,狗改不了吃屎。

我让她拿出藏的牌,她坚决不干。消灭一个是一个,她说,我已经留下三个坏人了,就看索军这孩子能不能对付。

当然了,索利雅为索军算卦的结果大吉大利,卡佳的情绪顿时好起来,离开敬老院时步履轻盈,很有精气神。看得出来,她也希望儿子婚事顺利,尽管她不喜欢乔鱼。看卡佳高高兴兴地走了,索利雅张着没牙的大嘴无声地笑起来。我听不得卡佳走路拖拉拉的动静,她的脸上带着老年人的狡黠笑着说:我把四张坏人都藏起来了,你们两个傻瓜愣是没看出来,我干得不错吧。她像小孩一样咧着嘴笑个没完。

其实我知道她这次藏了四张J牌。我也不喜欢坏人,她藏起来就藏吧。该死的坏人,多么令人讨厌!

6

每天看着朝气蓬勃的索军从窗前经过,我多么羡慕他的年轻。他不用每天计算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用像我那样感到自己来日不多,越来越容易回想过去的事情。想起这一点,淡淡的忧伤就像我的老朋友,默默地来到我面前。我已经不拒绝忧伤了,它证明我还活着,我在思考。放弃了忧伤,就意味着动摇,意味着对死亡无法怀有纯粹的思考。不懂得死亡,哪里懂得珍重生命,哪里懂得我们经历的一切,和其中的意义。

在时断时续的回忆中,我似乎打了一个盹,可能是几分钟,可能是几秒钟,滂沱的大雨声惊醒了我。我听到怀表嗒嗒的行走声,尽管我知道这是幻听,但还愿意相信这是我的怀表声,它来自时间的深处。哦,我已经想不起来它什么时候停下不走了,总之有一天它停下了,我给它上足了弦它还是不走,像长途跋涉的骆驼终于躺倒了。它是父亲的宝物,父亲临终前留给了我。那一年,父亲听到苏联红军打到乌启罗夫屯的消息,马上和部族的男人们下山。他没能找到我,就带领苏军追击逃跑的日本兵,打死了十一个日本人。临走时,一位苏军军官送给他这块战利品以示嘉奖。它的表壳已经磨得瘢痕累累,表蒙子也模糊不清,但它走得一直很准,直到那一天它再也走不动为止。我相信刚才我听到了它灵魂的声音,他让我想起了父亲。

在我十五岁那年,父亲去世了。他去世前的一段时间,我一直陪伴他。他给我讲述了许多人生的准则和道理。雅科夫,我们从古至今积累的精神财富是宝贵的,他说,我希望我们的后人继承下去,每个家庭都要保护自己的后代免受罪恶的毒害,你要记住这一点。

他的话,我终生铭记。我还要把他的话传给所有的孩子们,包括索军。

经过拼命的努力,索军赢得了酒店经理的信任,让他担任自己的副手。他很满意自己没依靠任何人谋了一份看起来体面的工作。卡佳自然很高兴,逢人就讲儿子已经独立了,着实令大家羡慕。和乡里几个同龄青年人相比,索军的确很出色,好在他和父亲一样很有人缘,和同伴们的关系很好。

克里的弟弟酗酒成性,即使他呆在驯鹿点,也帮不了克里的忙,反倒给他添麻烦。那天,卡佳背着婆婆告诉索军,克里要把弟弟送下山,省得他添乱。索军给父亲打电话,建议他雇人帮助看猎点,自己下山休息一段时间。克里每天看弟弟酒气熏天神志不清,心里已经很窝火了,一听儿子仍然出此下策,顿时发起火来。我还没死呢,用不着你指指点点,克里口气强硬地说,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索军耐着性子劝父亲:等奶奶腿好了,妈妈就能上山陪你了。你要转换经营方式,要解放自己的生产力,雇两个人花不了几个钱,你可以干别的,或者什么也别干,好好治你的风湿病。

克里看儿子越说越不像话,忍着怒气说:你以为驯鹿是垃圾,随便找个人看看就行,你妈看见驯鹿生病了,就像看见你生病了一样难受。外人能尽心尽力看驯鹿吗?遇到野兽他们比驯鹿跑得还快。还有,他们根本不知道哪里有苔藓可以迁移牧场,到头来随便给你找个地方应付一下,最终还是我们的事。说完,他就挂断电话。山上没有电,克里买了十几个手机电池备用,还时不时的下山找邻近的林场蓄电,他可不想跟满脑子空想的大学生闲扯。

索军要解放父亲生产力的想法破灭了。他一直担忧今后驯鹿牧养的发展问题。那天下班后,索军骑摩托回家,在路上见到我,马上下来问候我的身体,然后发愁地说:难道我们的人必须跟随驯鹿在山林里颠沛流离吗,我们的人已经下山定居,不可能再回到过去那种部族生活,我们的孩子需要读书,老人需要稳定的居住,驯鹿不能圈养,我们的未来怎么办?

索军的忧虑是我们族人普遍的忧虑。不仅如此,我们还面临着文化的忧虑。我们部族人口不到二百人,多年来为了避免族内通婚,我们一直与别的民族友好相处,互相通婚。因为缺乏看护驯鹿的人,失去丈夫的女人甚至都违背自己的意愿再嫁,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伴侣,不得已和外来的盲流通婚。这些在内地生存不下去的人,来到敖乡就急迫地想融入我们的族群里,过上稳定的生活。他们吃苦耐劳、头脑灵活,有着很强的主人的意识,但随之而来也有其他问题。我们发现,我们保持多年的传统文化受到了冲击,孩子们的观念慢慢发生了变化。谁也不知道,我们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我们的传统文化能否继承下去。打个比方吧,过去我们在山上取火,从来不砍伐活的树木,而是选择自然死亡的树木,或者被大水冲倒的树木当柴烧。玛鲁神灵说过,世间万物都是有灵魂的。那些活的树木和我们一样,是有生命的,而生命不可砍杀,这是我们的宗教信仰。现在,我经常看到有人从山上运回鲜活的木头当木柴烧掉,心里充满悲伤。可是孩子们不这么想了,他们会说,大家都这么干,挡是挡不住的。有的孩子甚至安慰我:爷爷,不要总看着伤心的事,快乐点,您这一辈子还没伤心够吗?这个世界还是有让人愉快的人和事。这样的话让我更悲伤,我们的孩子对于大自然被人为的破坏已经没有了疼痛感,已经在精神上妥协了。

过去索军经常来敬老院看我们,有很长时间我们见不到他了。索利雅常常站在门口盼着他出现,然后拄着拐棍走回来站在我门口,失望地说:索军找了女朋友就忘了我们,欠收拾啦。雅科夫,你把我的扑克扔到哪去了?

我们没想到索军出事了。

酒店规定员工请假找索军。那天乔鱼向索军请假,说是和朋友约好了去海拉尔玩两天。索军当时没在意,批准她请的假后还顺手给了她一千元,让她给自己买点东西。乔鱼喜欢买衣服,她的衣服装了满满一柜子,她还是说自己没有像样的服装。一个女服务员当场看见了索军给乔鱼钱,乔鱼居然在背后还跟她嘲笑索军小气,和向南的大方没法比。这个女孩一直很喜欢索军,曾向他表示过爱慕之情,被索军委婉地拒绝了,但是从那以后,索军把她当成小妹妹,处处关照她。她看索军对乔鱼的事一无所知,便动了恻隐之心,把乔鱼不被他所知的真相统统讲给了索军,让他彻底了解乔鱼的为人。

乔鱼曾经在满洲里打过工,她在歌舞厅认识了向南。当时向南刚刚大学毕业,因为会吹黑管,在歌舞厅乐队找了一份差事。乔鱼和他一见如故,很快处了朋友。他很大方,经常请乔鱼吃饭,还给她买东西。那一段时间乔鱼花了他不少钱,每次问他钱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从来不说。有一次乔鱼灌醉了向南,他终于酒后吐真言,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乔鱼,并且让她发誓一定保密。乔鱼当时是发了誓,但后来她很快都说出去了,还和一个姐妹因为向南争风吃醋。那个女孩把乔鱼的话告诉了向南,从那以后向南不再信任她了。

向南的父亲是香港的商人,多年前在满洲里逢遇了向南的妈妈,有了婚外情。向南的妈妈怀孕后想嫁给他父亲,他父亲坚决不娶她。待到向南十八岁那年,他妈妈得忧郁症自杀了。他父亲不敢把他接到香港,但是经常给他寄钱,所以他像花仇人的钱那样花钱如流水。向南和乔鱼相处了三年,对她总是若即若离的。虽然痛恨父亲,向南却和他父亲一样,并不把婚姻当回事,也不对乔鱼负责。乔鱼曾和女服务员说过,她放不下向南不是因为他好,而是因为他父亲有钱,她想去香港,只要和向南结婚,她会有办法的。至于索军,乔鱼用轻蔑的口气说,他就是替补队员,傻傻的家伙,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听了女服务员的话,索军非常震惊。那个腻腻歪歪的向南,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混混,仗着有点钱花天酒地,混吃等死,所以他从没拿向南当回事。乔鱼对这种人能痴心不改,那他可要好好想想乔鱼的人品。

为了证实女服务员的话,索军请假后坐火车直接去了满洲里。没错,他在歌舞厅看见了乔鱼,她正和向南跳舞,他们俩贴得很紧,几乎粘在一起了。当乔鱼发现索军站在她身边时,双臂像两条蛇一样从向南的脖子上滑下来。索军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歌舞厅,他的眼睛湿了,繁华的城市在他的泪水中模糊不清,璀璨的灯光像破碎的玻璃扎痛了他的眼睛。他强忍满腔悲愤,漫无目的地到处走。他痛恨的不是别的,是乔鱼欺骗他。乔鱼可以不爱他,可以不拿他当回事,甚至拿他辛辛苦苦挣的钱随便花掉,这些都无所谓,但就是不应该欺骗他。使鹿部族的人最痛恨骗子,骗子完全有可能为之丢了性命,因为受骗的人早晚要跟他算账。索军此刻才发现,尽管他上了大学,尽管他认为自己已经融入现代人的生活,是和父辈不同的新一代,但是他就是鄂温克人,他的血管里不仅流淌着一个古老民族的血液,还流淌着这个民族的文化,正像一个拉丁美洲作家说的:血缘决定一切。此刻,方寸大乱的他真希望父亲在自己身边,他想告诉父亲,他错了,真的错了,他走到哪里,活到什么时候,都不可能用另外一双眼睛看待世界。他不知道父亲如何回答他,但他相信,父亲会用鼓舞的目光望着儿子,或者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不说。男人之间就是这么表达感情的,不需要太多的话。这就够了,他会振作起来,是的,他必须振作,因为他还年轻,生活的路还很长。玛鲁神灵说过:当你面朝大地时,湛蓝的天空正等待你。过去奶奶经常唠叨这句话,索军都把它当作耳旁风,甚至觉得老人们的观念落后了,跟不上这个时代的潮流,但是当他最痛苦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正是自己往日忽视和忘记的东西。能够懂得这些古老而智慧的思想是多么不容易,它需要你有丰富的经历。

但是索军仍然感到痛苦。他的感情太强烈,现在他无法做到若无其事。他一个人在街里转来转去,神情茫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街道上仍然有许多游客,他们拍照、逛商场,或者聚在一起闲聊。从商场走出的人都背着很大的包,不用问,这些俄罗斯、蒙古来的商人要把商货运回国。在这个中俄蒙三国交界的边界贸易城市,人流涌动,一切目标都是钱。

事后,索军跟我说:爷爷,当时我心里很矛盾,就像一个不会水的人掉进海水里,拼命地挣扎,却有许多无形的手向下拽着我,让我沉下去。

他给我讲述事情的整个经过时,虽然微笑着,脸色却很苍白。太阳照耀在他脸上、身上,他却没有感觉到阳光的强烈。有一瞬间,我的眼睛被阳光晃得发胀,接着,它们开始跳起来。

7

索军睡到半夜时,手机响了,他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刚听到乔鱼的声音,他就清醒了。乔鱼哭着说,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向南突然昏迷不醒,她快吓死了。索军大声说:你马上打120,把地址发到我手机上,我现在就过去。他打开灯在地上找鞋子,另外两个旅客也被他弄醒了,生气地说:让不让人睡觉了!索军边抱歉边飞快地跑出这家小旅店,在大街上好不容易截住一辆出租车去向南家。他和乔鱼的事是一回事,向南是另一回事,他不能见死不救。推开向南家的门,他一眼看见向南躺在地上人事不省,乔鱼惊恐万状,一下扑过来紧紧抱住他,大声哭泣着。他推开了她,俯下身用手指试了试向南的鼻息,还好,他还活着。乔鱼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大堆话,索军好不容易才听明白,索军离开歌舞厅后,向南一直喝酒,喝了十二瓶啤酒,回家的时候神志还算清醒,刚进家门他就一头倒下了。

索军无话可说,沉默地等待救护车。乔鱼越哭越厉害,看得出她也有些醉意,只是被吓醒了。索军疲惫地听着她的哭声,一动不动。这一天他经历得太多了,他只想好好睡一觉,最好躺在奶奶身边闻着熟悉的鹿皮味儿,那样他一个噩梦也不会做。

急诊室的医生诊断向南得了脑溢血,需要立即做开颅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当医生让家属签字时,乔鱼告诉医生,向南在这个城市没有一个亲人。医生让乔鱼立刻帮助找到向南的亲属,乔鱼掏出向南的手机迅速翻了通讯录,然后打通了一个人的电话。她把手机举到医生面前说:这是向南的父亲,他要和你讲话。医生通话很简短,坚持要求有亲属签字,否则不能做手术,然后他又把手机递给乔鱼。乔鱼没听对方说完,态度坚定地说:我不能签字,我和向南只是朋友,您还是过来自己签吧。那边语气急促地说着什么,索军走过去夺过手机说:我是向南的朋友,我可以签字。向南的父亲激动地说:情况紧急,你先代我签字,我马上坐飞机过去,我会好好谢你啦。索军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用谢,把手机递给乔鱼,从医生手里接过手术通知单签上自己的名字。

向南的父亲三天后赶到,手术后向南一直昏迷不醒。医生告诉向南的父亲,满洲里的医疗条件有限,建议把他送到大医院治疗。向南的父亲当即决定把儿子送到北京治疗。为了表示感谢,他把向南一辆半旧的桑塔纳轿车送给索军。索军拒绝了,他不想和向南一家有任何瓜葛,尤其是这个时候。向南的父亲就顺水推舟地把车送给了乔鱼。

索军最后望了望昏迷不醒的向南,离开了医院。尽管他不喜欢向南,但是第一眼看到他父亲那张油腻的脸、狡猾的小眼睛,他还是很同情向南。有这样的父亲,向南就是个悲剧。而向南醉生梦死,用年轻的生命做赌注报复父亲,在他看来是多么不值得。

乔鱼也跟在索军身后走出了医院。看到向南的父亲,她的幻想一下子破灭了。这辆半旧的车是她早就玩腻的东西,但她还是接受下来。向南曾经说过,他妈妈就是贱货,所以她该死。乔鱼终于明白向南为什么绝望,眼前的香港商人不会给他们任何东西了,利用别人达到目的就是他的行为方式。

当乔鱼像变戏法似的把车从医院门口开到索军面前时,索军没有吃惊,他想起读大学时一位数学老师说的话: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秘密了,你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现在,他对这句话有新的体会,老师还是书生,有一天索军想当面告诉老师,你想不到的,别人早已想到了,这个世界还是有秘密可言的。

也许太疲劳了,也许还对乔鱼隐隐地抱有期待,索军告诉我,那天他就想快点回家,脑子里空空地没考虑过多的事,所以乔鱼表示要和他一起回去时,他没拒绝。他刚坐进车里就睡着了,不知道乔鱼买了许多吃的东西,也不知道她给他系上安全带。三天里,他一直看护着向南,几乎没合上眼睛。疲惫的时候,甚至看到向南从床上坐起来指着他骂:没有你,我能变成这个样子吗!潜意识里,他认为向南出了事也和他有责任。

索军睡的时候,乔鱼一直没有叫醒他,但他很快醒了。你在信任的人身边睡觉是一回事,而在伤害你的人身边睡觉是另一回事,索军对我说:爷爷,我一下子醒了,尽管脑袋疼得厉害,我还是再也没睡着。

我当然清楚他为什么感到不安。我们的人世代在森林里生活,已经具备预先感知危险的能力,这个能力可以通过血液遗传下去。克里的儿子自然有这个预见性,虽然善良的本性遮挡了他对人和事情的判断,但在关键的时候,预感会出现的。

索军醒了,车还在111国道上飞驰。用飞驰一词不过分,乔鱼的确开得很疯狂,道路一旁的树丛像溃逃的士兵一样纷纷后退。他醒了,看到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完全打开,清新的空气不断涌进来,车里面灌满了风,好像鼓胀的气球。索军关上车窗,嘈杂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大开的车窗很容易让睡着的他着凉,他奇怪乔鱼为什么想不到这一点。当然,他看到了乔鱼那侧的车窗是关闭的,是的,他忘了,乔鱼一直很会照顾自己。看他醒了,乔鱼说:你吃一点东西吧。她让他自己把后座的食品袋拎过来。索军从食物袋里拿出面包和矿泉水慢慢吃着,感觉味同嚼蜡,许多不愉快的想法又浮上脑海,即使他怎么努力也挥之不去。他望着前面的窗户,暮色随着飞驰的车慢慢暗淡下去,透过西面深暗的树丛,可以看得见远处的天光还泛出淡淡的黄光,而车前的水泥路面已经黑了。

我这次去满洲里就是告诉向南,我想和你结婚了,他想不开,喝了许多酒,我没想到他会出事。乔鱼开始说话了,虽然她眼睛一直望着车前灯照亮的道路,但索军还是感觉得到她瞥了他一眼,虽然他拿不定是不是这样。她等待他说话,也许出于自信,也许是胆怯,很长时间她并不出声。若是以往,她会一直说下去,然而这次她安静了许多。索军一点也不想说话,他脑中闪过的各种念头和乔鱼的谎言相比,没有一点存在的必要。倘若他说出了那些语言,只能让乔鱼感到他正在愤怒、发狂,只能让他瞧不起自己。

我知道你很伤心,乔鱼说,我想在回到根河前把事情说开,我保证今后不再提起这件事,我非常后悔,索军,我向你道歉,你原谅我吧。我会努力的,我只想做你的妻子,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索军的意识跟着乔鱼的谎言散开,他慢慢回忆乔鱼都在哪些事情上欺骗了自己。以乔鱼的性格,并非什么事情她都能做得滴水不漏,只是他太大意而已。记得乔鱼有一次跟他说,她偷过超市的东西,把二百多元的粉底液塞进自己的高筒袜带了出来。还有一次,她说自己和同班的男同学抢过东西。当时她正读高三,每天心情都很压抑,有两个学习很好的女生对她不友好,她就伙同男同学蒙上面,在夜晚放学后堵住她俩,掏了她俩兜里的钱。说这些话时,她的脸上带着嘲笑他的神情,让他以为她开玩笑。虽然他当时听了心里不安,但事后乔鱼说自己是开玩笑的,还向他道歉,表示不会再编这么不靠谱的事寻开心了,他就把这些事忘了。现在他警觉地意识到,他确实不了解乔鱼,他只是认识了她,爱上她,然后想娶她做妻子、过日子。他太自信了,一直以为了解乔鱼,包括她不定性的脾气、喜欢花钱、虚荣的毛病。当妈妈反复唠叨他不要轻信时,他还暗地嘲笑妈妈像母鹿护犊子似的看不到儿子已经长大。想到这里,索军心里一热,妈妈是对的,他的轻信让他付出了代价,她一直骗他,直到现在,直到刚才,她还想把他抓在手里。

乔鱼一直等待他说话,她必须抓住他,必须在他决定离开她之前抓住他,她相信自己的魅力,如果她还有魅力的话。和索军一样,她也看清楚了对方。怎么说呢,过去她有些轻视他,他很正直,还有点傻,她不把他热情的追求看成是真诚,却认为他缺乏男子汉的刚性。她迷恋向南,迷恋向南的颓唐、无所事事,她认为这是有钱人的派头。对向南,她倾尽了所有的耐心,她需要钱,需要过上幸福的日子,她只能搭上自己。可是老天开了一个玩笑,向南成了植物人,向南的一切都属于他父亲,包括他的生死。那个恶棍居然站在昏迷的儿子面前跟她讨价还价,让她去香港当儿子的护理员。他说他有家,他老婆不会容纳突然飞来的儿子,尽管是不会动弹的儿子,他会在外面找房子,让她过上体面的生活。乔鱼拒绝了,当然拒绝,她的努力方向不是护理员,而是妻子,健康人的妻子。那个恶棍伤害了向南和他的母亲,但他利用不着乔鱼,她还有索军,还有希望。

乔鱼耐心地等待索军回答她。她直视前方车灯照出的路,感到黑暗像水流一样不断涌来,她打开自己这一侧的窗户透气。车轮的声音顿时嘈杂起来,她的耳朵里飞满了夜鸟,还有植物生长的锋芒。前车灯的光柱里飞舞着无数飞虫,它们纷纷扑到车窗上,撞得粉身碎骨后粘在玻璃上。这个时候她听见索军说:咱们分手吧,你不用问为什么,我们不是一路人。

乔鱼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怀疑明天自己能不能听见声音,如果还有明天。她的手突然没有了力气,车减速了,慢慢停在国道中间,接着又小心翼翼开到路旁,后面有一辆车呼啸而过。这件事从开始就很荒唐,索军说,你不要再谈了,我们快点走,找一家旅店休息吧。她没动,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仪表盘橙黄的灯光映在她脸上,看上去有些阴森。她听见他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那边响起了他妈妈焦急的声音。他听着,像乖巧的孩子那样听着,然后用鄂温克语说着什么。这是过去没有的现象,他们相处时,索军从来都是用汉语和家人交谈,他让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就在车内小小的空间里,他用母语隔绝了乔鱼,他让她明白,他们彻底没有关系了。他打完电话显然轻松不少,居然还问她饿不饿。

乔鱼大声说:你下去!没等索军反应过来,她又喊了一声。索军仅仅怔了一下,马上打开门下了车。这样最好,她终于明白了他的决定,意识到再纠缠他无济于事。没什么,尽管天黑了,国道上会有来往的车,他可以搭上任何一辆车去附近的小镇,然后坐火车回家。

索军沿着路边慢慢行走,他听见身后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车灯直照在他的身后。他看见自己的右侧是缓缓的土坡,离路基不远的地方有几家住户,在黑暗的夜间,房子里的灯光显得温馨和宁静。也许他可以在那里住上一夜,是的,他现在非常希望走进一间温暖的人家里。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一种防卫的本能猛地推了他一把。他转过了身体,看见乔鱼手握着方向盘,仪表盘的光映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汽车朝他直冲过来。他顺着山坡滚下去,茂盛的灌木不断地阻挡他下滑。汽车在他滑下的地方打了一个转停下来,发出尖锐的刹车声,乔鱼下了车,站在山坡上阴沉地看着他向下滚动,最后被一棵粗粗的灌木挡住了。接着她上了车,疯狂地开车跑掉了。

索军摔伤了腿。那棵灌木救了他的命。一个过路的汽车司机听见了他的呼叫,停下车把他拽上路面,送进附近的医院。当克里赶到医院时,他已经拄着拐棍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卡佳要报警,克里果断地说:算了,没有目击者,乔鱼不会承认犯罪,没有证据判不了她的罪。

乔鱼再也没出现过,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索军猜测她最终会去香港,她只能去那里,尽管混乱的生活等待着她,她只能走这条路,别无选择。

索军的腿好了以后,常常到我这里。他变得沉默寡言,让人很心疼。我不想安慰他,一个男人的成熟必须经历挫折和失败,这一点,他会很快明白的。但我想错了,索军无法上班,只要走进酒店大堂,他似乎看见乔鱼正向他打招呼,他的心马上战栗起来。他忘不了自己滚下山坡时,乔鱼阴森的表情。他最终辞了职,上山和父亲一起看守驯鹿,很长时间也不回家。卡佳心疼儿子,每天以泪洗面。我劝她说:他不是你怀里的娃娃了,这个时候他需要父亲。克里让他上山是对的,一个父亲会有办法帮助儿子忘掉这场噩梦。

8

雨仍然下个不停。该死的雨,从克里开车走后,我一直期待它停下来。我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么多悲伤的事情,都和这糟糕的天气有关。索利雅每逢下雨天就睡大觉,直到现在还不醒。而我的脑子里一直浮想联翩,往事纷至沓来。从今年寒冷的春季开始我发现,我多年积累的气象经验失灵了。不错,过去我看天气很准,虽然也有失误的时候,但那情况并不多,而今年我已经无法想象老天爷如何惩罚人类了。冬天越来越漫长,大地像中风的病人,刚刚从昏睡中醒来,没等清醒多久,接着又倒头睡下去。这么寒凉的初夏,预示着九月中旬有可能下雪,而往年的十月初才大雪飘飘。我甚至提前看到满世界的大雪无声无息地飘下来,覆盖在森林里、大地上。索军又要在山上迎来一个寒冷的冬季了。这个孩子如此年轻就接受了这么多的考验,他会把痛苦转换成思考吗?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他会感激自己经历的一切,他会学着把自己的生命植根于大地深处,他会明白部族老人告诉他的那句话:有根基的人能够平稳地掌握自己,思索明天。

克里正在赶路。他知道索军正在期盼着父亲,知道如何鼓励儿子振作起来,他用不着多说什么,儿子会看到父亲的一举一动。总有一天儿子会骄傲地对他说:父亲,您很了不起,我要像您那样。

克里当然了不起,他的刚毅和沉着,只有在森林里才能表现出来。索军想成为像父亲一样的男人,他还必须努力。森林是培养人的好地方,从那里历练出来的人是特殊的人,他们勇敢、坚定、正直,心胸开阔,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

我们毕竟老了,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多了。自从伊琳娜去世,索利雅每天早晨说的第一句话是:雅科夫,瞧呀,我们又活了一天。她得意洋洋地瞅着我,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她还是那么喜欢吃肉,每逢炖肉,我便把自己的那份让给她,她把碗推回来说:我活了一百〇二岁,长寿的秘密就是吃肉,你想活到我这把年岁一定要向我学习。现在她醒了,正在床上翻牌。过一会儿,她会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让我快点过去打牌。她会笑眯眯地问我那句话:雅科夫,你还记得哪年日本鬼子战败了?尽管这句话她问了无数遍,她还会问下去的。她一直坚信,只要我记得住这段历史,我永远不会变成白痴。

雨还在下,地上散落的冰雹已经融化,看不到它们的任何踪迹,草坪上的草再也不像早晨那样轻轻拂动柔嫩的身姿,而是虚弱地伏在水里。我怜悯地看着它们,希望太阳快点升起,希望它们重新伸直腰肢,在清新的风中欢快地摇曳。

外面降温了,玻璃上慢慢蒙上一层水汽,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找来一块抹布擦拭玻璃,我看见了妞拉大萨满。是的,千真万确,她回来了。她慢慢走在街道上,身后跟着几条游耍的猎狗。它们显然认出了她,一个劲儿地摇着尾巴朝她欢叫。她微笑着停下来,用手抚摸它们的脑袋。在她身后出现了两个游客,他们经过她身边时浑然不觉,只是躲开那些撒欢的狗,已经走了很远,他们还奇怪地回头看着,那些狗为什么朝一个方向扑来扑去的,那里什么也没有。

妞拉萨满回来了。她会回来的,我们在安葬她时说,她会回来看我们的。和我们逝去的亲人们那样,她顺着时间的河流漂流,有一条河流永远通向我们,她找得到它。它在我们上空、在宇宙、在我们广阔的精神世界里。

她转过身面向我,我们彼此注视着。妞拉萨满,她还是那么神采奕奕,饱满的额头发出智慧的光泽,身穿送葬时女儿为她制作的鹿皮长袍,头上包裹着她生前最喜欢的红色围巾。我双手紧紧捂住心口喃喃自语:我是幸运的,终于可以在活的世界里看见了你。玛鲁神灵说过,当你在活的世界里看到逝去的萨满,你的灵魂将会不朽。

我们面对面地站着。她脸上流露出我熟悉的微笑,那是她倾听我诉说时的表情,它正向我展开。我熟悉它,深知它的力量,洞穿事物真相的神力。妞拉,她曾带领我们穿越了整个深林,走在时间的河流里;妞拉,我们部族里最后一位萨满,能够回到古老的过去,也能够看到迷茫未来的智者,我有无数的问题想询问她。但我的时间不够了,她会转瞬即逝,我来得及听见她的答复吗?

妞拉先知,我现在经常做同样的梦,整个大兴安岭正在发大水,是百年不遇的大水,比岩浆还沉重的洪水压过我的胸口,涌向更广阔的土地。那些洪水里伸出求救的手像密密的树林,最后都沉入浑浊阴沉的洪水里。我听见无数人的哭声犹如乌云布满了天空。这是梦境,还是即将到来的现实?

在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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