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的马克西姆

2015-01-22 00:54白天光
当代 2015年1期
关键词:洋货马克西姆青灯

白天光



离去的马克西姆

白天光

白天光,男,当代作家。1980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八百多万字。近百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载。有二十多万字被译成英文、法文、日文、俄文介绍到国外。出版长篇小说《雌蝴蝶》等十一部。部分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本。现为国家一级作家,兼某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十九嫂应该是木香镇最有模样的女人,牙医柳子逊这样说十九嫂,面皮儿嫩得有一汪水儿,这汪水儿就在左边的酒窝里,不是大眼睛,但眼仁儿和眼白能把目光挤得锃亮,牙齿看不出智齿,而门牙两对儿就像饮足了露水的白芝麻。

戏子大鲶鱼(大鲶鱼是艺名,他本名叫郭凤山)这样说十九嫂,声音不尖细,绵软得像新絮的棉絮,能弹起来,如果唱蹦蹦戏的哈哈腔转弯打旋儿都不费劲,只要唱上两出她就能成台柱子,可惜。十九嫂不是本地人,当年她的爹妈领着她和两个哥哥闯关东,半路上因为一家讨饭不够吃,就把她留在了木香镇,那年她才六岁。这孩子别看年龄小,嘴甜,沿街探头进铺子讨吃的,谁都给她些吃食,后来,镇长许青灯看她可怜就把她收养了。她没名儿,只知道自己姓姚,到了许青灯家就改姓许了,从小到大家里家外的人都管她叫许姑娘。后来,许青灯就把她嫁给了许家大院儿的炮头杨十九。

杨十九家里有地,他白天在自己家里种地,侍弄庄稼,晚上就到许家大院儿做护院家丁。他比许家大院儿的管家挣得还多。他每天晚上护院的时候要登上院墙的炮台,炮台里有火药,土炮,如果发现险情,他就能迅速地把炮筒塞满药,眨眼儿的工夫炮就能响。有一年,有一群狼饿得下山找吃的,这些狼听到了许家大院有羊叫,就盯上了许家大院儿,这个狼群大约有百十多条狼,很吓人,这种现象只有在大雪封山的时候才会出现,杨十九只放了六炮就把这些狼都炸死了,数了数有六十一条狼。第二天许家大院的长工们就都剥狼皮、烀狼肉,这些狼肉许青灯给木香镇的每家每户都送去十多斤,狼皮卖给了木香镇的皮货商邱少甫。许青灯不是小气人,将这卖狼皮的钱都给了杨十九,杨十九用这笔钱给自己家翻盖了新房子,年底的时候就把许姑娘娶了。

杨十九是个彪形大汉,应该算是木香镇的大英雄。但英雄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年杨十九给许青灯押车往江北送粮食给护国军,谁知道那年冬天封江晚,江面上的冰看着浮了很厚的雪,其实还没有冻结实,车在江中间的时候冰就裂开了,四匹马和大车都落到江里,被冰底下的江水卷走了,杨十九也没有躲过这场灾祸,他也死了。他死时和许姑娘结婚还不到三年,他们没儿子,只有一个小姑娘,许青灯觉得有些对不住杨十九,就把杨十九的老娘接到了许家大院儿,也让许姑娘和她的女儿回到了大院儿里。许姑娘给婆婆养老送终了,她领着女儿也没有再嫁。后来,许姑娘就不再叫许姑娘了,木香镇上的人都叫她十九嫂。

十九嫂觉得自己在许家大院儿算是个累赘,因为老爷许青灯不让她干粗活儿,把她当作亲女儿待,更对她的女儿好,女儿天天缠着她的姥爷,许青灯也不觉得腻。后来,十九嫂就在木香镇的街上开了铺子。这个铺子当然是许青灯的,许青灯在木香镇上有六个铺子,有布庄、杂货店,还有米店和点心铺。许青灯没有时间打理这些铺子,这些铺子都由他的三儿子许满江来打理。

许青灯的三个儿子其实都是很有出息的,大儿子读的是燕京大学,毕业后进了民国新政府的政务院,经常和段祺瑞见面,他应该是文官。二儿子是护国军中的团长,在直隶驻守。三儿子读完了国高,原本是能在省城讨上一官半职的,但他考虑父亲年事已高,木香镇的家业又很大,就没有去省城,在家里替父亲顶门立户。

许家的几个铺子开得都不错,还有一个铺子出租给了剃头匠郭文孝,这是个老光棍子,没儿没女,原来每天都是挑着挑子镇里镇外去剃头,有一年在三泉山坡摔了个跟头,就不能再挑挑子了,许青灯就把铺子租给他了。说是租他,其实每年只收他十块大洋,冬天的时候三儿子还给他拉一车柴火让他取暖,这郭文孝就认为许家是他的恩人。前年剃头匠死了,那个铺子一直空着,十九嫂是看这个铺子空着才想起要在这个铺子里做生意。但木香镇是一个生意兴隆的小镇,什么生意都有,这里有忌讳,也算是规矩,是许青灯定的,家家的铺子生意不能重复,要是重复了就难免出现抢生意的事情发生,这不是木香镇人的品行。

说是不能重复,但是特殊的生意或者是不互相挤对的生意也可以做。木香镇就有三家饺子铺,这三家饺子铺不重复,一家是回民铺子,是马连升开的,卖的都是牛羊肉馅的饺子,且白喝羊汤;另一家是黄启善开的五鲜馅饺子,这五鲜有鸡蛋、鱼肉、酱肉冻儿、红蘑、韭菜或茴香,一年四季五鲜馅不换样儿;还有一家是赵海泉开的素馅蒸饺铺子,蒸的都是大馅儿,一屉只有六个饺子,一个人吃两个可以一天不吃饭。

木香镇要想新开个铺子不是随便开的,镇上有商会,会长自然是许青灯,还有四个副会长,也都是镇上德高望重、生意最好的掌柜,五个人要是拍板儿,这铺子就可以开,如果有一个人不拍板儿,这铺子就开不成。许青灯在木香镇二十多年,镇上的什么生意都在他心里装着,新的生意怎么做他也是没有主意了,他就让十九嫂找三儿子许满江出主意。许满江对十九嫂很好,他比十九嫂小六岁,一直把她当亲姐姐待,十九嫂跟许满江一说自己要开铺子的事儿,许满江想了半天眼睛一亮,说道,咱们镇上啥都不缺,只缺洋货。咱们镇子虽然小,但距哈尔滨不远,附近的村落里也有不少老毛子,光咱们木香镇的混血儿就有三十多个,他们虽然在中国生活久了,也习惯了,但他们还是更希望能就近买到列巴和里道斯,我看你要开一个洋货店铺子肯定行。

十九嫂想了想说道,这洋货上哪儿去讨去?

许满江说,有地方。好东西可以去哈尔滨的秋林公司,差一点儿的还可以上戈果里大街的估物街,也叫跳蚤市场,那里洋人的陈旧东西有的是,价格还低,肯定挣钱。还有,离咱们这儿不远就是远东铁路,有个站叫绥化站,站前就有洋货卖,都是进货的好地方。咱铺子可以雇个人专门替你进货……

十九嫂说,三弟就是比姐有见识,这个铺子算咱们俩开的,你不用出钱,帮我出主意就行。

许满江小声说,钱我出,管家听我的。爹要是知道了也不会怪我。

十九嫂说,那不行,不管谁出钱咱的铺子要是挣钱了是要顶回去的。

……

十九嫂原是个很柔弱的女人,自从杨十九死了以后,她渐渐地变得刚强起来。原来她怕的东西很多,她怕坟,怕晚上外边打雷,怕长虫(蛇),还怕癞蛤蟆。当然她也怕人,怕秃顶的男子,怕长下巴露门牙的男人,她觉得这样的男人肯定很凶恶。其实杨十九和她结婚前有一颗门牙很长,她第一次跟杨十九谈婚论嫁的时候,就无意中说了他那颗门牙的事儿,杨十九笑了,第二天他就到牙医柳子逊那儿把那颗门牙拔了,又换了一颗假牙,十九嫂被感动了,因为她的男人跟她总会死心塌地。现在的十九嫂胆子比原来大了,过去怕的那些东西现在也不怕了。许满江领她去了哈尔滨,这也是她有生以来去过最远的地方。这个大城市人多,铺子也多,还有楼房。当然这里的人也多,还有不少外国人。许满江先领她去了秋林,在这里她看见了许多洋人的东西,主要还是洋人吃的和喝的东西多,一问价格也把她吓得够呛,一块大洋只能买一个列巴,要是在木香镇一块大洋可以买半袋子白面,还有里道斯,得三块大洋,还有伏特加酒,也得三块大洋,十九嫂就说这东西太贵了,咱这乡下人谁能买得起。

许满江说,木香镇虽然是个小镇,但每天到这里来赶集的也不少,外国人也有。其实到木香镇来的外国人大都是离木香镇不远的俄汉杂居的屯子里的那些老毛子。在秋林这里不宜买太多的东西,一样儿买几个就行,是为了壮门面。许满江又和十九嫂去了戈果里大街的估物市场,在洋人的杂货铺摊子上,有不少洋货都很便宜,有皮衣、皮裤、皮鞋、皮腰带,有十九嫂没有见过的洋缝纫机、挂钟,还有洋人用的炊具……看来,这个估物市场应该是十九嫂往后进货的主要地点了。这里有一个最大的估货铺子,铺子的主人是一个俄人,三十多岁,中国话说得很流利,他一口气儿就能把他铺子上的所有东西都说一遍。这个俄人看来在这铺子旁边也闲不住,他手里抱着一架手风琴,常拉着琴唱俄国民歌,在这俄国民歌中偶尔也掺杂一些汉语。他的跟前放着一只中国的锡制酒壶,高兴的时候就喝一口。他跟中国人相处得很和睦,见到中国人就显得很亲,也就是当地人说的那种自来熟。许满江和十九嫂在这个铺子前停留的时间长一些,因为他的铺子里东西多,价格也便宜,许满江和他聊了一会儿,他让许满江坐下来,竟然又拿出一只锡酒壶来,显然那锡酒壶里也有酒,两个人喝着,一会儿竟成了朋友。俄人先问了许满江的尊姓大名,什么地方来的,都需要什么货。许满江也都跟他说了。俄人看了一眼十九嫂,眼睛一亮,说道,许少爷,你的太太很漂亮。许满江说,她是我的姐姐,这次我就是帮我姐姐进货,她在木香镇开了洋杂货铺。

俄人说,在戈果里大街的估物市场里人们都称我为大掌柜,我叫马克西姆,还有个中国名字马大贵。这街上的人叫我马二爷,因为我哥哥也在哈尔滨,他在俄国驻哈尔滨领事馆,不过他不是领事,他是厨师。

马克西姆又问十九嫂叫什么名字,没等十九嫂说话许满江就说,我姐叫许姑娘,其实原来她叫许菇娘,菇娘是我们当地的一种山野果,很甜。

马克西姆就说,听这名字就好吃,许少爷,下次来一定给我带些菇娘,让我尝尝。

十九嫂说,放心,下次来我一定给你带一篮子来。

这次十九嫂和许满江在马克西姆的估物摊儿上买了一车货,不过还不到一千块大洋。

回到了木香镇,许满江帮助十九嫂把洋货铺子很快就撑起来了,他又从江北请来了一个俄国教师,用俄文写了招牌,大意是木香镇是俄人的朋友,在这里你喜欢什么都可以买到。门脸上也挂着两块匾,中文的牌匾叫木香镇洋货,俄国牌匾当地百姓不认识,俄国人和混血们都认识,叫瓦莲京娜商铺。那个俄国教师告诉十九嫂,瓦莲京娜在俄语中是健康的意思。就是说你卖的东西都是健康的。

十九嫂的洋杂货铺开张四五天也没见几个人来光顾,但八天之后这个杂货铺就渐渐地吸引了不少商客,是因为在木香镇的石桥西不远处有一座基督教堂,许多洋人每周都要到这里来做礼拜,这样人们就发现了木香镇还有洋货铺,附近的俄汉杂居村的许多俄人和混血也都就光顾这里。

木香镇人没有几个混血儿,原来有一个洋人叫谢廖沙,在木香镇开过列巴铺子,还烤制里道斯,后来他的中国媳妇得病死了,他悲痛欲绝,扔下铺子就下落不明了。正因为木香镇没有洋人和混血儿居住,所以木香镇人就没有几个到十九嫂洋货铺子买货的。但有两个人却天天光顾,一个是牙医柳子逊,另一个是戏子大鲶鱼。这天,柳子逊进了十九嫂的洋货铺,把铺子里的洋货看了一遍,说道,十九嫂你这洋货中哪件儿东西最贵?

十九嫂看着柳子逊,觉得他确实想要来买洋货。过去她去过柳子逊的牙馆,那是陪杨十九修那颗难看的牙。进了牙馆十九嫂觉得牙馆里很讲究排场。屋子里有落地松,地当中还有一个鱼缸,鱼缸里的鱼在江里是看不到的,都裸露着牙齿。鱼缸的旁边还有一个红木牌子,上面刻着几个字,恶齿鱼。显然这和他的牙馆有关系。牙馆的窗户很大,上面镶着洋玻璃,这就使得室里很亮堂。窗台是白玉石板,上面还有两个花盆儿,这花草也不像当地的花草。牙馆的屋里是铺了地板的,在木香镇能在屋子里铺地板的倒是不少,大都是桦木板子,涂着酱色的洋油漆,而牙馆里的地板却是水曲柳木板铺的,没涂油漆,木板的纹路清晰可见。这柳子逊牙医看样子是过惯了荣华富贵的生活,其实像他这样的手艺人不赚大钱才怪呢。现在他到十九嫂的洋货铺子来肯定也是要买一件儿大价钱的东西。

十九嫂想了想说道,没啥太贵的玩意儿,不知柳先生想要摆设还是玩物,是想要吃的还是想要喝的?

柳子逊说,摆设和玩物。

十九嫂说,我这里的洋货大都是俄国的东西,我刚做这洋货生意,也不知道啥东西能让人喜欢,只选看着顺眼、价钱又适当的。在我的洋货里最贵的要属一套俄罗斯的酒具,纯银的,是一只壶、六只杯子。说着十九嫂就把那套银具端过来放在柳子逊面前。

柳子逊看了看笑了,十九嫂,我说出来你也别介意,其实这不是酒具,这是咖啡具。洋人不光喝酒还喝咖啡,就像中国人喝茶一样。喝咖啡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要有咖啡豆,把咖啡豆磨成粉然后再煮,喝之前要往咖啡里兑牛奶和砂糖。你这套咖啡具只是喝咖啡时用的,但做咖啡的搅磨机却没有,这就不配套了。这套咖啡具很漂亮,我要了。不过,你还得想办法给我买一台磨咖啡的工具。我先把喝咖啡的银杯钱给你。

十九嫂说,这杯子和壶你先拿去用,等我把磨咖啡的工具买来给你送去,你再一并给我钱。

柳子逊说,那好,你先说个价钱,无论如何我得先给你一部分钱。你这买卖刚做,尽管我知道你也很有钱,可是生意上的投入就是无底洞……

十九嫂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就先给我五十块大洋,等磨咖啡的机器买到的时候,你再给我五十块大洋。

柳子逊说,不贵。说着就从身后拿出一个鹿皮夹子,从里面数出一百块大洋来,放在了柜台上。

十九嫂说,这怎么好收下。

柳子逊说,不用客气了,都是街坊住着。当年我来木香镇,你父亲许老爷对我也没少关照,你的洋货铺子开张,我理应过来捧场。不过,我还是喜欢洋货,也不是故意来给你送钱。

柳子逊走了,留下一个温和的笑。

十九嫂只去过一次柳子逊的牙馆,对他这个人也不太了解,只知道他还算很仁义。

柳子逊在木香镇应该算是一个好人,木香镇上的人到他那儿修牙,有钱的就多收点,没钱的就少收点,实在没钱的也可以白修。他给镇长许青灯拔过两颗牙,又镶了两颗银牙,几年过去了,这两颗银牙没生锈也没活动过,许青灯就夸他手艺好。柳子逊不光修牙的手艺好,还有一肚子的四书五经,能背出四书五经里大段的内容。他的毛笔字写得也好,就像他镶牙一样讲究规矩,不喜欢写行书和草书,只写中楷和魏碑。他牙馆门两侧的楹联儿是他自己写的,是这样的文字:咀嚼人生五味,尊崇三从四德。横批是:没牙不行。镇上的私塾先生甄久如就说他的文笔刁钻。柳子逊有钱,祖孙三代都是牙医,早年在直隶专门给官府的官吏医牙,不对庶民,也算是官府养着的牙医,每年享受七品官的俸禄,另有知州的赏钱。后来,官府出现内讧,他在官府呆不下去了,就到关东讨生路。最初在哈尔滨开过牙馆,哈尔滨是个大地方,中国人在这里开牙馆不吃香,因为这里有许多外国人开的牙馆,有俄国人还有犹太人,他们收费不高,做出的牙不是银的也不是金的,中国的许多牙医都不知道这些洋医生用的是啥材料。柳子逊在哈尔滨原本就没有依靠,听说哈尔滨东有个木香镇,就去那里落户。他在木香镇开牙馆的第一年生意就好,此后一干就是六年。但柳子逊的生活不行,他的媳妇是个朝鲜族姑娘,漂亮贤惠,谁知道到了木香镇不到一年的工夫,这个朝鲜族女人就得痨病去了。

柳子逊在木香镇的口碑不错,媳妇没了以后就难免有上门提亲的。但这个柳子逊对女人很挑剔,首先他要讲究生辰八字,还要知道对方的命相,因为他前妻在没死前他就摆过生辰八字,铺排二十四爻,其实早就推算出了媳妇会早亡。除了注重命相,他还看中女人的长相。他最看不惯的是女人颧骨高,嘴唇厚,脚大,尤其是看不得女人脖子有喉结。给他介绍的许多女人大都沾上这些毛病。柳子逊在木香镇只看好了一个人,那就是十九嫂。

柳子逊在木香镇上找过媒人去和十九嫂疏通,十九嫂对柳子逊还算有好感,因为当年他给杨十九修牙的时候没多收钱,还把杨十九修整得很有男人气。另外柳子逊很高雅,长年穿着棕色的长衫马褂,一条黑条绒裤子,脚蹬一双鹿皮的皮鞋。这鹿皮的皮鞋在木香镇很少见,原是高丽人穿的鞋,这鞋也是他岳父给他女儿的陪嫁。

柳子逊举止文雅,谈吐温和,尤其他在给人医牙的时候总会说对方的牙如何如何的好,智齿如何端正,门牙如何细密,修整后会让人面相如何改变,患者听了心里都觉得舒坦。柳子逊文雅,却从来不敢在女人面前多说话,尤其在长得俊俏的女人面前,他总显得有些忸怩,这就给许多女人以好感。

他第一次见到十九嫂的时候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那时柳子逊刚到木香镇不久,当时叫许菇娘的十九嫂才刚结婚。有一回,柳子逊要把牙馆门面做一些改动,来许家大院儿讨问许青灯有无忌讳,就在柳子逊走出许家大院门口的时候,他见许菇娘提着柳编的精巧的篮子往许家大院儿走。篮子里装的是青皮儿鸭蛋。许菇娘识得他是柳子逊,是牙医,就尊称他一声柳先生好。许菇娘的声音很软,在说话的时候就露出了一口的白牙,柳子逊就从心里头惊叹,边远的乡野这女人竟然有一口这么贵重的牙齿。

柳子逊早年读过一本奇书,这本奇书也是他父亲传给他的,叫《齿赋》,为济远寺高僧空寂所著。这本奇书里深藏人生奥秘,而这些奥秘显而易见,只是不被人所察觉罢了,那就是牙齿。他把人的牙齿分为三组,一组为智齿,一组为寿齿,一组为浑齿。智齿是讲人的智慧,寿齿自然是讲人的寿路,浑齿则是讲人的劣性。这三组牙齿应该归属男性,而女性则有另外三组,一组为智齿,一组为旺齿,一组为祸齿,这些齿的含义不言而喻。女人的旺齿很重要,因为有旺齿的女人自然也有旺夫相,不过这个旺齿不是按序排列的,需要有慧眼才能看出。十九嫂是有旺齿的,且她的旺齿在口中浑然而生,洁白透亮,如滴水玉石镶嵌。既然她有旺夫相,为什么她的丈夫杨十九会早亡?因为杨十九的寿齿在口中奇小难见,按照寿路来算,杨十九应该活到十三岁左右,他二十六岁而亡也算是许菇娘把他给多旺了十几年。

自从看到十九嫂以后,柳子逊觉得在木香镇很压抑,因为有那个十九嫂存在,而十九嫂又不属于他,他对自己将来的生活就不存有太大的指望。在《齿赋》里高僧说过,人之齿乃天赐所为。柳子逊是修牙的,他可以把牙修得让人舒坦,但他不会修人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在木香镇柳子逊没有朋友,但也有和他谈得来的人,这个人是戏子大鲶鱼。

大鲶鱼郭凤山其实不算是唱戏的下九流,他撑起了木香镇的戏班子也是出于无奈。他原本是读书人,曾就读于江北有名的私塾先生孟繁几的私塾学堂,孟繁几名气大,从他的私塾学堂里走出的门生大都是高官,最高位的是凌源巡抚和朝廷的吏部尚书,而知州县令不在少数。郭凤山当时在孟家私塾学堂年龄最小,没有赶上科举,却也在省城齐齐哈尔走过一段仕途,是省城邻县汤原县的县丞。后来他看中了一个戏子,艺名叫茄子包儿,这戏子在汤原县令老父亲七十寿辰的时候唱堂会,郭凤山就一眼看中了她。这茄子包儿此时已经三十多岁了,但面相却像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而郭凤山那时候才二十二岁。

茄子包儿原名叫陈铃铛,原也是一个大财主的闺女,因为喜好唱戏就进了戏班子。这姑娘为啥叫茄子包儿,因为她长得面相很嫩,此地有四大俗语,也叫四大俏皮话儿,有:茄子包儿、嫩豆角儿、大姑娘腰儿、小孩雀儿(念qiǎo)。她的嫩相让郭凤山无心去做他的县丞,但他又不敢直接去找茄子包儿,后来他就不干县丞了,天天看茄子包儿唱戏。茄子包儿的戏班子是草台班子,不固定到处游走,郭凤山也跟着一块游走,他的行为被戏班子的班主发现了,班主是茄子包儿的舅舅,也是戏子,唱反串青衣。他就问郭凤山为啥跟着他的戏班子,是不是也想唱戏。郭凤山就说,想唱。因为郭凤山跟着这个草台班子已经跟了十几年,有些折子戏他能整折地唱出来,就给班主唱了一折,班主就把他留下了。但郭凤山不想上台,他说,我还有大的本事,不知班主乐不乐意接受,那就是我能写戏。

他说这话让班主眼睛一亮,班主最犯愁的就是戏的本子少,遍地的草台班子唱的都是那十几出戏,都老掉牙了。郭凤山不是异想天开,因为他在孟繁几的私塾学堂时,除了读《千字文》《百家姓》,后来的四书五经,还看了许多唱本,如《花木兰扫北》《草船借箭》《小封神榜》。所以,郭凤山照辙描韵也能写出唱词来。

后来他写了几出戏,让班主大加赞赏,这些戏不是正戏,大都是些闹戏和浑戏,像《吕布三日戏貂蝉》《武三郎又娶潘银莲》。这些戏都能把人唱得前仰后合。此时,郭凤山觉得向茄子包儿求婚的时机已经成熟,就对班主说,他不想在班子干了,因为他想回老家娶妻生子,班主说,难道在咱们戏班子里就没有你看中的女人?

郭凤山说,我看中了陈铃铛,那是你外甥女怎敢娶。

班主想也不想地说道,铃铛归你了,想啥时候娶就啥时候娶。

谁知道陈铃铛也看好了郭凤山,两个人很快就结婚了。好日子不长,有一年开春的时候,戏班子过江到海伦县唱戏,谁知道这年春脖子短,江上的冰提前了一个月就酥软了,大车走到江心,江冰就裂开了,大车掉进江里,除了郭凤山和一个叫佟锁头的戏子幸存下来,其他人都死了。茄子包儿和她舅舅也都死了。郭凤山雇人在江里打捞茄子包儿的尸体,半个多月也没见到茄子包儿的尸体,郭凤山死的心都有,就也跳进江里要去找茄子包儿,一个好心的打鱼人把他救了。

后来,郭凤山就回到了木香镇,为了生存他又撑起了一个戏班子。按理郭凤山在木香镇应该活得很滋润,可是他始终也没能从失去茄子包儿的悲痛中缓过来。原来郭凤山在木香镇是有一个亲人的,是他的二叔郭良举。郭良举是个大匠人,是专为烧锅房点火的。为烧锅房点火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烧锅里的酒什么火候能发酵,五谷杂粮如何入窖,几个时辰翻糟都得由点火的指点,原来管烧锅房点火的叫烧锅爷。郭良举手艺好,在木香镇只呆了两年就被江北的请走了,但他在木香镇还有宅院儿,郭凤山回到木香镇以后,就在二叔的宅院里住,在镇东又盖了戏园子。郭凤山有钱,他在茄子包儿舅舅的戏班子里写一出戏给他五百块大洋,后来他又写了很多戏,卖给了别的戏班子,出价也很高,最高的出价到了两千块大洋。他的戏园子盖得很风光,远看像个阁楼,戏园子里的戏台子都是用红松镶的,台下的八仙桌子和椅子也都是山梨木的,在这里听戏只收两块大洋,戏园子里的茶水是用木头碗盛的,茶是红茶和糊米茶,可以随便往里加红砂糖。郭凤山每天不听戏,他只在晚上给戏子们讲戏,教戏子们唱戏时如何动情,白天的时候,郭凤山就看书,有时也练练字、画画。他唯一出得屋子享受的就是到柳子逊的牙馆里坐坐。

郭凤山和柳子逊很谈得来,但两个人都不能喝酒,郭凤山有的时候到牙馆就带些红茶来,这些红茶在木香镇是买不到的,都是从内蒙进来的红茶砖,柳子逊喝过一次红茶,喝完以后三天三夜睡不着觉,便认为这是很烈性的能入药的茗草。郭凤山和柳子逊聊天,只唠几个固定的话题,一个是字,一个是画,还有就是女人。他们从来也不去谈牙齿和唱戏,这也看出了他们真正的高雅。这天,他们就谈到了十九嫂。两个都没有媳妇的男人,在谈论十九嫂的时候,无疑都是兴奋的,但他们都故作不经意的样子。

柳子逊说,十九嫂个子短了一些,不过,高个子的女人是没有福相的。

郭凤山说,我认为女人的个子是很重要的,马看奔,人看走。一个女人要想婀娜起来,腿短是办不到的。步态是女人俊俏的第一个要素,历代王朝选妃子,第一关是要看步态的,然后要看脚趾。十九嫂虽然个子短了些,但还是能够忸怩起来的,她的忸怩不是下人的忸怩,举手投足步态盈盈,咋看咋高贵……

柳子逊说,凤山兄说得极准。孤本古书《清见鉴》云:女子跬步,步步福祸,短足丈量,旺哉!

郭凤山说,子逊兄,还是娶了她吧,不然有人惦记。

柳子逊笑,别人惦记无妨,如若凤山兄惦记,弟便小有恐惧。

郭凤山说,实话说,这十九嫂是很讨人疼,但和我去了的铃铛比还是差远了,不过,我也是看中这十九嫂的。如果子逊兄不娶她,我可就要下手了。

柳子逊说,不是我们两个人你争我夺、你推我让的事,而是要看十九嫂的旺夫相能与谁匹配,这只能看天意啊!

……

十九嫂又去哈尔滨了,但她这次没有让弟弟许满江和她一块儿去。十九嫂胆子大,心却很细。此时是秋天的八、九月份,还没有封江,她就先坐马车去了距木香镇七八里路的白石码头,在那儿上了船,去了哈尔滨。这艘客轮是俄国人的,叫亚历山大号,木香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个客轮。其实亚历山大就是这个客轮的主人,亚历山大在这江上有四艘客轮,上行、下行每天两班。上行需要十一个小时,下行需要六个小时。十九嫂到哈尔滨已经是半夜了,她身上装着许多钱,下了船不知道到哪儿去过夜。

哈尔滨是个繁华城市,即便是黑天,街上也是人来人往,街面上有许多客栈通宵都点着灯。她想住客栈又怕不安全,这时,她看见一个戏园子里边正在唱戏,她知道大地方的戏园子都是通宵唱戏,看来在这戏园子里看一夜的戏也许会安全一些,她就走到戏园子前,刚要进戏园子,却见戏园子门口有一伙打手,他们是戏园子里护园子的,每个人都有凶相,十九嫂就退了回来。

十九嫂知道半夜到哈尔滨,原本是要投宿客栈的,可客栈都离闹市近,不宜住宿。十九嫂沿着一条街径直往西走,这时她眼睛一亮,看见一座小楼上面挂着牌子,是警事局九街警所,在这警所的旁边就有一个旅馆,看来住在这儿应该是安全的,毕竟是靠着警所,于是她就进了旅馆,自己包了一个房间住下了。

进了房间,十九嫂也不可能睡得踏实,她是半睡半醒地熬到了天亮的。她退了房,就到旅馆旁边的一个馄饨铺吃了两碗馄饨,其实她不饿,她也是在这里熬时间,因为戈果里大街的估物市场得九点以后才能摆摊儿,这是上次和三弟来哈尔滨时打听出来的。吃完了馄饨,东边的日头也没见升得多高,她就跟一个老人打听从这里到戈果里大街还有多远。老人告诉她,再过四条街就是。她就在街上慢悠悠地走。等她走到戈果里大街的时候,估物市场上已经开始摆摊儿了,她也听到了那个俄人拉手风琴的声音,她就慢慢地走了过去。这个拉手风琴的俄人的名字很难记,但十九嫂还是记住了,在很远的地方她就冲这个俄人打招呼,喂,马克西姆!

马克西姆已经认出了十九嫂,就也回应道,你好,山野果!

这个马克西姆没有记住许菇娘,只记住了许满江对菇娘的解释。他又问,许先生怎么没有来?

十九嫂说,他正在家里主事,他给我引了一次路,往后恐怕就不能再来了,以后我总会来找你的。

马克西姆说,你来得正是时候,领事馆的瓦西里回俄国了,他们全家在这里呆了六七年,回去的时候只带回去了几只中国的蓝花瓷瓶,还有一些玉器,剩下的东西全都让我买下了。我刚刚把这些东西拉到我这估物摊子上,如果这些东西你要买下了,你拉回木香镇至少要挣一多半儿的钱。

十九嫂说,都是些什么东西,我看看。

马克西姆在这摊子旁边还有一个仓库,他打开了仓库让十九嫂进去。这仓库里的东西已经堆满了,大部分东西十九嫂都不识得,她只识得在这仓库的一角堆放的是许多酒。马克西姆就一件一件地给她介绍,说,这个箱子里是两件皮衣服,都是水牛皮的,在俄国水牛很少见,这些水牛皮也是当年沙皇大帝领着俄国大军向欧洲西征的时候掠夺来的,能穿得上水牛皮衣服的在俄国只能是贵族。现在哈尔滨也有几个人穿了这样的水牛皮衣服,一个是警事局的局长朱天武,还有一个是副市长吴隶德。朱局长的那件衣服就是去年在我这个摊子上拿走的,他是管警察的,我们这些外国侨民也很惧怕他,我没敢要钱,但他说有事儿可以找他。这件衣服让我损失了六百多块大洋,也相当于十四万卢布。

十九嫂笑了,她已经知道马克西姆是个碎嘴子,但也能理解生意人都是要耍嘴皮子的,一个俄人能把嘴皮子练得这么顺溜,也算是能耐。

马克西姆又向她介绍仓库里边堆放的一些东西:这是一支枪,不是俄国造的,是德国造的。这东西可厉害,一枪能打出去将近半里地,如果朝威德罗(水桶)上打,一连能穿透七只。不过这支枪没有子弹,但在江北的刘麻子贼船上能买到。现在乡下的大户人家,尤其是大财东,家里没有一支好枪是不行的。如果你要,可以两百块大洋拿走。还有这个,是俄国炊具紫铜锅,下面有烧炭的炉子,这个铜锅可以煮十斤牛排或者两只羊头,一般蒙古人对这个炊具感兴趣,但乡下的大户人家也喜欢,乡下人讲究红白喜事,这一锅小鸡炖蘑菇或者猪肉炖粉条够几十人吃的。

十九嫂就笑,马克西姆,你要是不长着黄头发和蓝眼睛,其实你就是一个中国的乡下人,中国乡下的事儿没有你不知道的。

马克西姆说,我十二岁就到了中国。我不是一般的侨民,我在俄国没有亲人,我只知道我的父亲是个牧师,我的母亲是谁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父亲也不告诉我。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就死了。我是跟着另一个牧师来到中国的,这个牧师对我不太好,因为他对我管教太严,后来我就不在他的教堂里做事了,自己在中国闯荡。我不喜欢城市,我喜欢这里的乡下。

我十六岁就到了江北的呼兰县侯家屯儿,侯家屯儿的大财主侯宝善把我收留了,我那时候虽然十六岁,可我长得比侯家屯儿十八九岁的孩子还要高大,我就给侯宝善看家护院儿。侯宝善在哈尔滨西郊开了油坊,每年都从江北往江南用马车拉黄豆,我就给侯宝善押车。侯宝善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护卫军当团长,二儿子在南边一面坡儿的大山里当绺子,后来侯宝善的二儿子惹祸了,他得罪了另一个山头的绺子,这伙山匪就把侯宝善的家抄了,抢了不少粮食和财产,把侯宝善也给杀了。我那天正好押车去油坊才幸免于难。后来就又到哈尔滨来闯荡,一直到现在……

别看我是一个没有依靠的侨民,可我有本事,我在哈尔滨有三处住房,还有一个钟表店,我在这估物街上赚钱,赚多赚少都没关系,我不靠在这儿发财。

野山果子,我把话扯远了,还得说我的这些旧东西。刚才说到的这个铜锅,我是十块大洋从瓦西里那儿收来的,你要是要,我就按原价给你。刚才说的那件儿水牛皮大衣是从俄国带来的,当时是用卢布换的,折合成现大洋至少也得两百块,你要是要,一百块你就拿走。

十九嫂觉得马克西姆是一个能说善讲,又很实诚的一个人,她还发现马克西姆很有生意人的头脑,但他绝对不是奸商,这一点十九嫂很自信。她重新又把马克西姆摊子上的东西看了一遍,说道,马克西姆,我很相信你,我这次来就带来一千块大洋,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你愿意卖给我什么就给我装什么,今天晚上我就搭船回木香镇。

马克西姆想了想,说道,山野果子,你可为难我了,按说这一千块大洋能给你上百种东西,有些东西不值钱,有些东西值钱,你让我找这个平衡还真就难住了我。我看你这个人没把我当外人,我也就真的把你当朋友了。说着,他就对对面的一个马车夫说道,你过来,帮我把东西装到你的车上,然后你把它拉到码头上,还要把这些东西装上船,我给你十块大洋。马车夫是一个小伙子,他走过来说道,老马,你就把货物清点一下,我保准给你送到码头上去,并装上船。

马克西姆就从兜里掏出一块儿白色的石片儿,说道,凡是我用化石粉画过的都给我往车上装。

马克西姆很大方,他几乎把铺子上值钱的东西都用石片儿画了记号,马车夫满满地装了一车。十九嫂看着这些东西很感激,她知道这些东西远不止一千块大洋。他把水牛皮大衣、俄国炊具紫铜锅,还有那把洋枪都装上了车。

马克西姆说,我知道你是木香镇许家大院儿的人,你们家其实不缺钱,看你的性子你是一个闲不住的女人,你不愿意做大院儿里忙家务的女人,你开铺子完全是为了让自己愉快。我给你的这些东西都会让你产生愉快。这把洋枪其实我有点舍不得给你,但一想,你们许家大院儿不能没有这样一把好枪。

十九嫂说,既然你舍不得,这把枪我还是别拿了。你在哈尔滨闯荡也很不容易,如果遇到险事,得有防身的家什儿……

马克西姆就凑近十九嫂,几乎要贴上她的耳朵了,说道,我还有四把好枪。

马克西姆给十九嫂装了满满一车货,马车夫赶起车来也觉得有些费力,他对十九嫂说,老马这人太实在,你这车上的货可都是好玩意儿,他也真舍得给你装。不过,在这条戈果里大街,这老马的为人是最好的,他不贪,只要跟他好,什么他都舍得给你。你看我身上穿的这件鹿绒夹克,我才给他两块大洋,其实这件夹克至少得值二十块大洋。可惜的是,老马就是没有女人缘,原来从热河来一个混血女人,比他还大,长得也侉,跟他过了半年就跑了。这女人还从他的仓库里拉走了不少好东西。后来,在哈尔滨他又娶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从乡下来的,是一个厨子,看着很忠厚老实,谁知道也跟他过了半年就走了。

十九嫂问,老马为啥没有女人缘,他勤快,长得又不丑,应该娶个好媳妇。

马车夫说,怪就怪这老马人太粗心,别看他有的时候装疯卖傻,其实他做生意做得精致,而对女人却不精细。有时候他到江北的阿穆尔州进货,家里的事情就都交给女人了,回来的时候也不跟这些女人算账。还有一条,这个老马吃东西太不讲究,离这儿不远有个留道夫西餐厅,他天天到那儿划拉别人吃剩下的列巴片儿和没啃净的牛排,而且还把这些东西拎到家里让他的女人和他一块儿吃……

十九嫂就笑,这也不低气,也能看出他虽然腰缠万贯但不奢侈,好女人应该理解他。

一路上他们的话题一直在马克西姆身上,这也让十九嫂对马克西姆产生了好感。到了江边码头的货栈,十九嫂就上船和亚历山大号的大管家商量运货的事儿。大管家也是一个中国人,他到货栈看了看十九嫂车上的东西直摇头,说道,这些都是旧洋货,得需要在三等货舱上装货,现在三等货舱货已经满了。

十九嫂就说,那就放到二等舱上吧。

管家说,那可不行,二等舱上装的都是干净的物品,有食物还有鲜肉,不能和这些洋旧物混在一起。如果你要想往下江的木香镇运,至少要在江岸等三天,等我们这个船返回来以后,你站排才能装上船。

十九嫂想了想,这些东西不可能再拉回果戈里大街了,在货栈码头也不安全,而且租金也很贵,就对马车夫说,你看咋办?

马车夫说,那就得让老马来找船长了。老马和船长亚历山大是朋友,他会有办法的。我看我赶快回去,让老马尽快来,两个小时以后就要开船了。

马车夫把货卸到了货栈上,就急忙赶着马车回去了。不到半小时的工夫,马车夫又拉着马克西姆来到了江边码头。

见到马克西姆,十九嫂显得很焦急,说道,马克西姆,这货今天无论如何得上船,要是在这货栈等上三天,家里该着急了,再说这个地方也不安全。

马克西姆说,没事,肯定能上船。

马克西姆就上了船,一会儿的工夫他就下船了,见到十九嫂,他脸上出现了笑容,说道,亚历山大没在船上,但船上的大副也是我的朋友,叫瓦列里,他帮我想了个主意,将你的货放在船头的空地方,不过得有人押货。你一个女人根本就不能押货,我陪你押货,帮你把货送到木香镇。

十九嫂感激地说道,那可太好了。但又一想,说道,你的摊子咋整?

马克西姆说,有人替我看。是马车夫大栓子的弟弟二栓子帮我看。大栓子全名叫张铜栓,这个人很实在。二栓子名叫张铁栓,和他哥一样老实。

十九嫂说道,把货放在甲板上价格肯定很贵,但咱们不能和人家讨价还价,只要把货装上了,出多少钱我都认。

马克西姆说,不给他钱,给他钱他也不要。但他喜欢喝酒,到木香镇以后,给他两坛子酒就行了。

……

戏子大鲶鱼又到柳子逊的牙馆。这几天柳子逊的牙馆人不多,一天只能给一两个医患修牙或补牙,没有拔牙或镶牙的活儿。柳子逊的牙馆修牙补牙价格便宜,拔牙和镶牙价格就不菲了。拔一颗嚼齿得二十块大洋,门齿十块大洋。镶一颗银牙五十块大洋,金牙一百块大洋。柳子逊其实是靠镶牙赚钱,但修牙和补牙也比普通的生意收入高,所以对于柳子逊来说,每天可以清闲地行医,也有闲工夫喝茶聊天。

大鲶鱼进了牙馆,就坐在了柳子逊的对面,说道,昨天我和许家的三公子许满江在一块儿喝茶,我把你的意思向他透露了,他说做不了他姐姐的主,但可以帮助说好话,看来这事儿有门儿。

柳子逊说,如果事情办成了,我得加倍感谢你,现在你就可以讨价还价。

大鲶鱼笑了,其实我是打算要托人到许家给我提亲,我娶十九嫂。但我还是让给你了,这是你谢我的第一次酬劳;我又托人撮合你和十九嫂的婚事,这是第二次酬劳。如果要是第一次酬劳的话,那是应该给我镶一颗银牙,第二次酬劳自然就是要给我镶一颗金牙了。

柳子逊笑了,你要是想和十九嫂成婚的话,恐怕也难办到。我听说十九嫂不喜欢戏子,如果她要嫁给一个戏子,镇长许青灯也不会允许,这有失许青灯的面子。你主动让了十九嫂,是明智之举。说完,他仔细看了看大鲶鱼的口齿说道,你的牙很好,既没有牙虫侵蚀,齿肌也结实,你应该是长了一口寿星牙,没有必要镶金牙。

大鲶鱼说,金牙是啥,不是牙,是门面,是地位,县长有金牙,江南江北的大财东们都有金牙。我一个戏班子的班主理应有两颗金牙。

柳子逊又笑道,那好,我和十九嫂拜堂的第二天,你就到我这儿来镶金牙。

大鲶鱼笑了,唱道——

天上的马

地上的金蛤蟆

松花江北的柳神医

木香镇大鲶鱼嘴里的黄金牙

柳神医能让俗人变成军师指挥天下

大鲶鱼一口能唱到海角天涯

……

柳子逊说道,我是个牙医,嘴里却没有一颗金牙,但我也是金口玉牙,说话算数。来木香镇十几年,我从没有说过闲话,也没有说过别人的坏话。《齿赋》中讲,人启齿,一吞乾坤。还讲,男人启齿,堪为女人之承诺也。我之所以没有直接向十九嫂示爱,是因为我在十九嫂的眼里应该是尊贵的。所以,十九嫂要是嫁给我的话,她往后就不用过那种操劳的日子了,我会让她好好持家,再给我生一子,其名字都已经有了,叫柳成松,鄙人之柳姓乃是贱姓,如若成为松,方能为栋梁。我的孩子绝对不让他做牙医,更不让他做官,只让他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大生意人,如有万贯家财便去抚恤庶民……

大鲶鱼竖起大拇指,柳牙医真乃佛爷。

……

第二天三星未灭,东方泛出浅白,亚历山大号就靠岸了。许满江知道姐姐会在清晨回来,就让许家大院出了两挂大车在江边候着。十九嫂在甲板上就看到了许满江,她冲许满江喊道,三弟,我在这儿。

许满江就让人上船卸货。在缷货的时候,许满江认出了马克西姆,就拍着他的肩说道,老马,你也在船上,是去下江吗?

马克西姆说,这些天亚历山大号上的货都是满载,许菇娘的货上不了船,是我求船上的大副才把货装上,大副让我押货,他才肯让许菇娘的货上船。

许满江说,这真是苦了你,快下船歇着,到我们木香镇歇上一天,我会让你吃上好东西,喝上好酒。

马克西姆想了想说道,我还是坐这个亚历山大号回去吧。还有两个码头,今天晚上就能返回,明天早上就回哈尔滨了。

许满江就拽着他,那不行,你是我们生意上的朋友,往后抛开生意不谈就是朋友。

许满江看着这些旧洋货,叹道,这一车东西可都是值钱的,老马就是大生意人,有的人想找这些旧洋货都找不到。

他们很快就把马车装满了,许满江、十九嫂和马克西姆也坐上另一挂马车回了木香镇。十九嫂的铺子铺面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将这些洋货摆到铺子的货架上更让人觉得这个铺子在木香镇绝对是个大铺子。

十九嫂对许满江说,三弟,找个好馆子,请马克西姆尝尝咱们木香镇的好嚼管儿。

许满江想了想说道,我看还是到咱们家去吃吧。我让厨娘给马克西姆酱炖马哈鱼,再煮一锅五香猪蹄子。老马虽然是个俄国人,可他更愿意吃咱们乡间的土玩意儿。

马克西姆若干年前来过一次木香镇,不过那次到木香镇来不是做生意,而是找他第二个妻子,因为第二个妻子离开他以后就没在哈尔滨,木香镇一条石板街至少也有二十几家饭馆,许多好手艺人都往这里挤,他认为他的第二个妻子一定在这个木香镇的饭馆里做厨子,可是他在木香镇呆了十几天也没有看见他第二个妻子的影子,倒是把木香镇上的馆子都吃了个遍。

十九嫂说,别让马克西姆到咱们家里去了,刘厨娘做大菜还是不行。还是到镇西老樊家的九褶包子铺去吃吧。九褶包子有牛肉的,还有鹿肉的,在哈尔滨肯定吃不到这些东西。

许满江说,那就去九褶包子铺。

马克西姆和十九嫂、许满江一起去了包子铺。有许满江的面子照应,包子铺的樊掌柜不敢怠慢。十九嫂点了鹿肉包子,还有辣椒炒牛蹄筋、山芹菜炒猪大肠、酱炖火鸡蛋,还有一盘山野菜汤。这些饭菜足够丰盛的了,樊掌柜还是加了两道菜:元葱炒鹅肝、凉拌绿豆凉皮。樊掌柜说,俄人喜欢吃鹅肝,这鹅肝是新鲜的,味道俄人肯定喜欢。绿豆凉皮在木香镇找不到第二家,这是我的厨头从直隶学来的手艺。

许满江说,樊掌柜这两道菜轻易不给别人上,这也是给我许满江面子。我一定要多给你几块大洋。

樊掌柜说,你要这么做就不懂事了,你们许家对我樊玉玺是有恩的,当初要不是许镇长资助我开这个包子铺,我不会把生意做得这么火。你父亲许镇长也从不到我这儿来吃包子,让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正好你们来了,等你们吃完了以后,许菇娘无论如何得给你爹端回去几屉。

马克西姆说道,别看我在哈尔滨,可我知道木香镇上的许镇长是个大善人,几年前我来过木香镇,见过许镇长,他大头大脑,胡须齐整,很像俄国的沙皇。

许满江就笑了,你这老毛子真会说话。

马克西姆说,我生在俄国,可我却长在中国,其实我应该是个地道的中国人,遗憾的是我没有见过光绪皇帝,也没有见过道光皇帝。可我却见过哈尔滨市的市长吴国桢。吴国桢家里有一架罗马古钟就是我给他的,这架古钟产于意大利,后来又被别人转手卖到英国,再后来,这架古钟又被那个英国人转手到了俄国,不是为了卖钱,而是换了两匹卡巴金马。为啥这架古钟又到了我的手里,是因为我父亲也是养马的畜牧师,和那个俄人是朋友,后来我父亲的这个朋友病故,临终前他把这架古钟送给了我父亲。

十九嫂说,马克西姆你真是一个有经历的人,像你这样的人在生意场上绝不会吃亏。

马克西姆就笑了,你说错了,我做了这么些年的生意,亏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我的手气好,我倒腾的洋货都是好玩意儿,而卖出去赚的钱却不多,有不少好玩意儿都让我送给人了。在哈尔滨这个地方啥也没有人情重要,有人说我马克西姆在哈尔滨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这话是说对了,从市长到警察署长都与我有交情,要不然我在这哈尔滨也混不下去。我想好了,钱不能赚得太多,赚得太多就有人惦记你,将来我把钱挣得差不多了就不想在哈尔滨呆了,在乡下盖个四合院,养几匹好马,再买一些好地,雇一些长工,娶一个好媳妇,然后让我媳妇多生孩子,在乡下当一个财主比在大城市里当个大掌柜要舒服多了。

许满江说,老马真是精明,把事情都看透了。

马克西姆吃什么都香,而且饭量很大,他把两屉包子都吃了,又喝了一壶酒。俄罗斯人的酒量都很惊人,但十九嫂的酒量也不小,只是她从来不多喝,杨十九活着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喝点酒,但只喝一盅酒就能酣然入睡,但十九嫂喝了多半壶还能继续做活儿。许满江和他的父亲一样也喝酒,但很能节制。

十九嫂很感激马克西姆,因为马克西姆不光把他的很多好东西低价给了她,还亲自押船把她送到木香镇,所以她就一直奉陪着马克西姆喝酒。他们喝的酒在哈尔滨是见不到的,是镇上袁麻子烧锅烧的酒。在木香镇,开烧锅坊是个例外,许青灯镇长和木香镇商会几十年都坚守规定:各家商铺出售的货不能重样,即便是酒馆也不能在主食上相同,而烧锅坊可以随便,其实这些烧锅坊只有两家是粮食烧酒,这两家就是袁麻子,还有从热河来的万大官人(万大官人不是贵族,原名叫万大贯),而另几家烧锅坊有的用的是稗草和豌豆,有的是地瓜干和麦麸子……这些烧锅中,属袁麻子烧锅坊里的酒顶上口,他的烧锅在烧酒时不吝啬粮食,用的是稻米和高粱米。他的酒坛子上有袁麻子三个小篆。袁麻子的烧锅坊每年烧的酒价格很高,但也不够卖。一坛子酒要十块大洋。散装的酒一漏子一块大洋,如果是木香镇的买客还多加半漏子。木香镇的酒馆只有几家有袁麻子酒。马克西姆喝这个酒好像喝得很上瘾,他和十九嫂喝了将近一坛子。一坛子酒是二斤,喝完这些酒两个人不但没有醉,反倒头脑更清醒了。

马克西姆说,往后你一个女人家就别跑哈尔滨了,啥时候缺货就告诉亚历山大号的船长和大副就行,我把货给你送来。运费我出。

十九嫂说,那我可就省事多了。放心,你把货送来我不会少给你钱的。

马克西姆说,现在你就别拿我当俄国人了,刚才你这话说得我不太愿意听,只要我们俩对脾气,钱那都是小事儿。

许满江喝了一盅酒,一直也没说话,他看着十九嫂和马克西姆心里一阵暗笑,这两个人还挺般配。他想,如果十九嫂嫁给马克西姆也是不错的选择,马克西姆为人实诚,和中国人的习惯完全一样,他还没有任何牵挂,在哈尔滨做生意也做得不错,一旦他和十九嫂结婚,既可以他到木香镇安家落户,也可以十九嫂到哈尔滨去安家落户,跟了这样的男人是不会吃苦受罪的。

两个人把一坛酒喝光了,这场招待宴席也就结束了。马克西姆掏出怀里的怀表,说道,半夜的时候亚历山大号就返航了,我在江岸码头找个地方住下,半夜的时候就上船回哈尔滨。

许满江说,那不行,你今天刚到木香镇,还没来得及歇息就返回去,弟弟是心疼你呀。你今天就不能走了,我也不安排你到客栈去住,你就在我姐的铺子里睡,我陪你,让我姐姐回我们许家大院儿去歇息。

十九嫂说,我三弟这也是不错的主意。

马克西姆说,那好,我就在这里住一晚上。

……

第二天一大早,戏子大鲶鱼就敲开了柳子逊牙馆的门。一进屋他就说道,子逊兄,我昨天和镇长许青灯已经谈了半天,是我请的他到戏园子看新戏,我的戏班子又来了两个好角儿,都是唱青衣的,是姐儿俩,拿手戏是《东厢记》和《王奎背母》,一喜一悲。我把戏园子的阁上厢打扫了个干净,换了地毡,上的是云南的滇红老茶,一般人要想享受这个待遇至少也得出十块大洋。我是为了让镇长高兴。在看戏的间歇我把你的意思跟许青灯说了,谁知道许青灯给我的是这样的话:许菇娘虽然不是我的亲姑娘,但胜过我的亲姑娘,我有三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姑娘,杨十九死了以后,她回娘家也有些呆不住,就给她开了个洋货铺子,其实不是为了图钱,而是为了让她往后能够有点营生干,怕她寂寞。至于她的婚事我是不能给她做主的,只要她相中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品行要好,脾气秉性要好,还得找阴阳先生算出这个男人的命好不好,我才能放心。柳子逊是个好人,只要我家姑娘相中了他我就不反对。子逊兄,你听出了这里的意思了吧。这得靠你自己下功夫……又有一个新情况,我为啥这么早来,因为在你我下手之前已经有人介入了,是哈尔滨的一个老毛子,十九嫂开的这个洋货铺子就是这小子和十九嫂一块儿开的,昨天下晚儿,那个老毛子押着货从哈尔滨到了咱们木香镇,昨天晚上就在铺子里睡的。子逊,该下手你就得下手了,看来我这颗金牙也镶不上了。

柳子逊笑道,你是唱戏的,啥事都用戏剧的眼光去看待。我跟许满江打听过,十九嫂开洋货铺子不是和那个老毛子一块儿开的,只是从那儿进货。第一次上哈尔滨进货是许满江跟着去的,把道铺平了,十九嫂才自己去哈尔滨进货,在船上押货女人不方便,那个老毛子帮着押货送到木香镇也是理所应当。再说,那个老毛子昨天晚上住在洋货铺子里,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就和十九嫂同睡,她毕竟还是许镇长的养女,不会给镇长丢脸面,估计是许家的三少爷许满江陪着他……

大鲶鱼说,一会儿我还得给你打听打听是不是这回事儿。说完他起身就走了。快推门时,柳子逊又叫住他,说,凤山兄,该镶金牙还得镶,咱们哥儿俩不讲究互相利用……

大鲶鱼回头笑了,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大鲶鱼的能耐光靠金牙也不行。

……

十九嫂送马克西姆回哈尔滨。他们到江北的兴隆镇租了一辆俄国人开的出租车。许青灯知道了马克西姆亲自押货从哈尔滨到木香镇,就对许满江说,不能让这个马克西姆先生坐船回去,咱们得懂得情义,给他租一辆车。说着就给许满江拿出了五十块大洋。把出租车租完了,许满江就借故走了。十九嫂让出租车在一个馄饨馆前停下来,她要陪马克西姆吃完早饭后再回去。兴隆镇虽然很大,但没有木香镇热闹,这里的饭馆也不太多,在江岸码头只看见一家馄饨馆,他们就进了这家馄饨馆。两个人各自要了一碗馄饨,怕路上饿,十九嫂又给马克西姆要了两张烧饼。两个人在吃饭的时候都不说话,马克西姆这个时候显得有些窘迫,吃完饭,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许菇娘,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不让你饿着、冻着,将来让你过上快乐的日子。

十九嫂吃惊地看着他,半天才说,马克西姆,你还不知道我十九嫂是个啥人,就这么随便说出要我嫁给你的话,我是不能接受的。如果你要想娶我,不是办不到,我还得要和你往来半年左右的时间,看看你是不是和我过去的杨十九有相同的地方。

马克西姆说,我没有见过杨十九,也不知道杨十九这个人,我向你求婚好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这一辈子要想过好日子,不能总想象着在你的生活中又出现个杨十九。我是马克西姆,生在俄罗斯长在中国,一辈子没做过坏事,一辈子也没有做过太多的好事。我虽然生在俄罗斯,但我已经想到将来我会在中国被人养老送终。往后的日子我不能再四处漂泊了,我要有一个固定的家。我已经结过两次婚,那两个女人没有把我当作自己的男人,而是把我当作了给她们挣钱的长工,她们一旦得了手,就把我的钱一文不留地骗走了……但我还是相信,天下的女人不都一样,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女人。

十九嫂说,我总觉得你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显得不够老成,将来做我的靠山能不能靠得住,我所担心的就是这些。

马克西姆说,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第一次结婚是十九岁,第二次结婚是二十二岁。我经历的不少,也有不少毛病,主要毛病是,我的心太粗,眼睛也太拙,有的时候看不出好人坏人,但我是把你看准的,你是一个好女人,这一辈子如果要是有了你,就像哈尔滨街头的小痞子们说的话那样,我就从孙子一下子变成爷了。

十九嫂笑了。这时亚历山大号响起了汽笛,一会儿就靠岸了。马克西姆这时起身说道,昨天我看了一下你洋货铺里的那些货,贵重的东西占了大部分,这些东西不太好卖。木香镇这个地方,往来的客官不一定都是有大钱的,江北有个瓦西里屯,原来是一片空地,现在住的都是俄国人,他们都是在前几年从俄国逃过来的,这批人贵族占大多数,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木香镇有一个洋货铺子,他们如果知道这有个洋货铺子,就会到这里来买他们喜欢的东西而不去哈尔滨买,江南江北的摆渡钱也不过就是一块大洋,如果去哈尔滨购货,就是坐轮渡也得二十块大洋。这些人到哈尔滨去购货大部分也都是奔我去的。如果有空儿,你就到江北的瓦西里屯去找一个叫叶戈尔的人,叶戈尔和我是老乡,是个地道的财主,过去在俄罗斯他是有过农场的,跟他一起逃到中国来的都是他的亲戚和佃户。现在我们的俄国也不叫俄国了,叫苏联了,他怕俄国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没收他的财产,他才逃到中国来,他们都想过着和在俄国同样的好日子,所以他们才能愿意出大价钱,你跟他说,我许菇娘是马克西姆的未婚妻……

十九嫂也站起来说,这怎么行!

马克西姆露出了顽皮的笑容:还是这么说好。说完他就跑向了亚历山大号轮船,上了船的二层,他向岸边的十九嫂摆手,喊道,半个月后,我还会来的!

……

镇长许青灯不是一个事事都管的人,他有几个习惯,镇上的人都知道。首先他从来不吃请,请他吃饭比登天还难,但可以请他喝茶,吃点小点心。还有,他不抽烟,但他闻鼻烟。他有两枚鼻烟壶,一枚是阜城玛瑙的,一枚是岫岩翠玉的,两枚烟壶的内刻描画都是出自京城内刻大师韩作豪。平时许青灯的烟瘾不大,只在和熟悉的人谈话的间歇往鼻孔上抹几抹鼻烟,他的烟喷嚏不大,用一只紫绸手帕遮挡,绝不讨人嫌弃。许青灯也不是每天都喝茶的,他要是喝茶,那一定是心情很好,如果心情不好,木香镇上的人就会好几天看不见许青灯的影子。

柳子逊在木香镇上慢悠悠地走,无意间就走到了十九嫂的瓦莲京娜商铺,他不认得俄语,却能认出洋货铺子的几个字出自私塾先生甄久如的手。他往铺子里张望,见铺子还没有开门,但他知道屋子里肯定得有人,他在猜测大鲶鱼说的那个老毛子会不会住在那里,就忍不住在门口放慢了脚步。木香镇的所有商铺都在九点前后开板营业,只有一家馄饨铺子和粥铺因为有早餐,一般都在天刚亮的时候就开板营业了。现在已经快到九点钟了,每家的铺子都有移动店铺板子的声音。但十九嫂的这家洋货铺子还没有一点儿动静。柳子逊就继续在街上闲走,快到王老太粥铺时,他看见了迎面走过来的许满江,就笑着跟他打招呼,三少爷,可忙啊?

许满江也笑着说,柳先生也忙?

柳子逊说道,这几日看牙的不多,这和年成好坏有关,年成好的镶牙的多,年成不好的修牙的多。今年应该是好年成,过些日子我的牙馆就该忙了。

许满江没有去江岸码头送马克西姆,他也是故意让姐姐能和马克西姆单独在一起吃一顿早餐。其实他已经看出了马克西姆和他姐姐合作得很好,两个人的脾气秉性也都差不多,一个风风火火,一个柔韧而又刚烈,如果两个人要是能够生活在一起的话,姐姐也不会受罪。他早上起来就回了许家大院儿,和父亲说起了姐姐和马克西姆之间的生意往来。父亲一般是不表明态度的,许多事情他总是要先观望,然后再决定。许满江也知道十九嫂在木香镇上的人缘也不错,几个单身男人也都向他和父亲表露过要娶十九嫂的意思,但十九嫂近期内是不想再嫁了,所以那些个男人们就自动退却了。他心里有数,柳子逊和大鲶鱼对姐姐都有意思,但姐姐好像对他们两个人并不太看重。他看见柳子逊这些日子一直对他非常谦卑和恭维,就知道他可能会要向许家求亲了。他对柳子逊笑了笑,就继续往前走。

柳子逊就问,三少爷如果不忙,能不能让我请你去谢万庭的茗香坊喝几杯茶。

许满江对柳子逊还是很敬重的,许家大院儿许多人的牙都让柳子逊修过,且收费低廉,也都是看了父亲的面子。父亲对柳子逊也有评价,说,柳牙医视金钱为小物,看重的是情分,这在木香镇也是上品的德行。现在柳子逊请他喝茶他也不好意思拒绝,就说,今天我还得帮我姐打理一下洋货铺,不过这上午是不能开张了,进的货多,摆放也讲究,所以我还能抽出一两个钟头和你在一起喝茶。

茗香坊设在木香镇上的正街,在木香镇的拐把子街尽头。这个茗香坊的建筑在木香镇很扎眼,是仿苏州的建筑,介于亭和楼之间,青砖到顶,房盖上的飞檐一丈多长。窗户上镶的洋玻璃,坊里的塔形灯笼整天亮着。进坊里喝茶的不是平民百姓,大都是贵客、绅士和财主。坊里有包厢,是专门为几个常客预备的,一个包厢是江北护卫军师长司徒达骏的,他每半个月来一次,在木香镇不随便溜达,径直奔这茗香坊。茗香坊的掌柜谢万庭是苏州人。原来木香镇有个驿站,始建于清朝,最后一任站长谢文瑄是谢万庭的亲叔叔。他早于许青灯在木香镇落户,他的父亲谢文翰在木香镇当过半年多的镇长,后来大清被推翻,他也就不再做木香镇的镇长了。原本是要回老家的,但半年后得痨症死了。

谢万庭在木香镇基本上不和大家来往,但却守木香镇的规矩,对许青灯镇长也很敬重。许家人到这儿来喝茶,一般他都不收钱。见许满江和柳子逊到这儿来喝茶,谢掌柜很高兴。急忙把一间包厢的门打开了。这个包厢是为镇上的商会会长和副会长准备的。谢掌柜不是副会长,他是个地道的商人,不想做任何高人一等的事情,他认为无论是会长还是副会长,都是比普通的商铺掌柜要高出一头的。但他对会长和副会长们也很尊重。虽然他为会长、副会长们准备了包厢,到这里来喝茶还是照样要付钱的。

进了包厢,柳子逊和许满江坐下。谢掌柜就让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进来,她是茗香坊的茶师,也是谢掌柜的二太太。谢掌柜说,云芳,两位贵客你也认得,也是咱们镇上的大善人,把最好的茶泡上一壶。

柳子逊说,我知道这里最好的茶是冻顶乌龙,我和三少爷都有点喝不惯,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茶让三少爷点。

许满江说,现在已经进入了老秋,喝点温茶暖胃,我还是喜欢喝滇红沱茶,放少许冰糖姜片最好。

谢掌柜就笑了,那就听三少爷的。

茶师云芳问,喜欢吃什么小点心。

谢掌柜就对云芳说,你这婆娘,两位贵客吃什么点心还用问吗?把咱们茶坊里喝茶时的佐食点心都拿来几碟儿。

茶师云芳把茶沏完,又把几碟点心端来就离开了。谁料到,谢掌柜离开不一会儿又进了包厢,端来一个大果盘,上面有切开的石榴和柳子逊、许满江不认得的南方水果。谢掌柜说,这不是为茶客准备的,是我儿子刚从南方带回来的。石榴你们都认识,这几只果也不是我老家苏州产的,是域外水果,叫杧果,当年慈禧太后每天都要吃水果,只吃两种,一种是闽南的金橘,再就是马来产的杧果。杧果也叫蜜果,食后医小淋,也医腹痛,今天就算是我请你们喝茶,吃这些小玩意儿。

许满江说道,大叔真是客气,让我们汗颜。

谢掌柜说,两位贵客对我谢万庭都不薄,我小儿子十四五岁了牙都没有长全,长出的几颗牙也都歪歪扭扭的,是子逊贤弟给我儿子的牙修好了,他才能娶了媳妇。

还有三少爷,这些年许家对我一直不薄,我父亲有病的时候,许青灯老爷也刚在木香镇落户,我叔父在清朝是七品官,大清垮了以后我们就一贫如洗了,镇上的毛十六先生给我父亲医病,我们家欠下了毛氏诊楼三千多块大洋,我们家节衣缩食仅才还清了两千,还有一千也没有人敢借我,是青灯老爷慷慨解囊借了我一千多块大洋……我是南方人,在木香镇显得很孤僻,但我又不能回南方,因为我在这里呆习惯了。这里的人都忠厚老实,一街的商铺找不出一个奸商来,所以我在这里开茶坊也踏实。二位能到我这里来喝茶是瞧得起我。不然这几天我还想专门请许青灯镇长到我这里一坐,我还有事情和他商量。

许满江说道,我父亲今年也快六十了,体力也不像前些年那么好了,街上的事情有的时候也照应得不全,如果谢大叔有什么事情就先跟我说好了,我一定转告我父亲。

谢万庭说道,好了好了,你们是来喝茶的,我不能再打扰你们,等有时间我再和三少爷细聊。

柳子逊说道,谢掌柜客气了,三少爷为人忠厚,我早就想请他喝点茶,并没有什么事情相求,今天在街上偶遇就到这儿来了。

谢掌柜走了。

许满江看着柳子逊笑道,这半年我虽然没去您的牙馆,可我隔三差五在街上也能看到你,每次我们见面都很客气,但你也从来没有请我喝过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柳先生肯定是有事要跟我说。

柳子逊也笑道,三少爷是个爽快人。平时我见到你,本来也有请你喝茶的念头,但我看你整天不光为许家大院儿操劳,还为木香镇上的商会操劳,我就不忍心打扰你,既然今天你说了,那我也就把我想说的话对你说说,要不然我心里头感到很憋屈。我要说的话你可能也猜出来了,到木香镇这些年我一直一个人过日子,虽然钱赚了不少,可日子也不像日子。因为在我的日子里没有女人,准确点说就是没有相当的女人。镇上的媒人高娘娘给我介绍过好几个女人,可我都没有看上眼,我这个人就是宁缺毋滥。在木香镇,我只看中了你的姐姐许菇娘,虽然我和她没有什么来往,但我对她的人品也知道一二,从许家出来的女人没有不高贵的。我也曾经跟高娘娘说过我的心思,可高娘娘没有勇气到你们许家大院儿给我提亲,所以我只好求助于三少爷了……

许满江说,我们许家也是清明的人家,虽然许菇娘不是我的亲姐,可我们家一直也没把她当外人,我父亲甚至对她比对我们还要高看一眼。如果你看中了我姐姐,你跟我和我父亲说都不管用,你得亲自跟我姐姐说,如果她看中了你,就会嫁给你,如果她看不中你,谁说也不管用。

柳子逊说,大家也都看出来了,你姐姐听你的,就拿她开洋货铺来说吧,如果你不给她出主意,她也没有勇气干这个洋货铺。还有,你姐姐把那个俄国人请到了木香镇,这就让我心里头很慌乱,说实话,你姐和那个洋人将来在一起过日子肯定不合适,只要你能把这个意思向你姐表达了,我就有勇气向你姐姐求亲,不知我这样说是不是为难了你……

许满江又笑了,这个意思我不好表达。我对那个俄国人马克西姆多少也有些了解,虽然他是俄国人,可是他从小就生活在中国,对咱们这里的生活他很习惯。不过,我现在还没有看出我姐和马克西姆有那种意思,如果现在你把你的念头跟她说了也正好是个机会,如果时间拖得太长,说不准那个马克西姆真的就看上了我姐姐……

柳子逊想了想说道,我明白了。

两个人只喝了一壶茶,谢掌柜端上来的点心他们谁也没吃。这时,谢掌柜进来,看到桌子上的点心说道,两位,我可把我们茶坊里最好的点心都端上来了,你多少也应该尝一尝。

许满江拿起一块八裂酥说,这是正宗的满族点心,好吃,不知这是谁的手艺?

谢掌柜说,说出来你们大概都不会相信,这是我大儿子的手艺,他到盛京跟满族点心大师那慕海学的手艺,回来以后哈尔滨的许多点心铺都请他做点心师,他就是不去,这孩子就是喜欢木香镇,他不愿意离开木香镇。我大儿子左脚有些跛,但脑子却很好使,干啥像啥,只是他今年三十六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不是人家没有看中他,而是他看不中别人,往后你们二位得帮帮我,让我大儿子早点娶上媳妇,将来我的茶坊就给他了,如果谁嫁给了我的大儿子,她会享一辈子福……

许满江说,谢掌柜说得没错。你的大儿子谢远程不光脑子好使,为人也很正派,还知书达理。我知道你们刚来木香镇的时候,远程就在甄久如的私塾学堂里读书,甄久如说过,如果大清要是不倒的话,他进京赶考肯定会中甲榜。

谢掌柜没有听见刚才许满江和柳子逊说了些什么,就问许满江,三少爷,你姐姐许菇娘也不能总是孤寡一人,也应该再嫁,我最近想到你们许家大院儿和许镇长专门唠唠这个事情,看你们许家对我们远程有没有意思……

许满江看着柳子逊笑了,谢掌柜,你是知道的,我父亲是一个开明的人,对我姐姐再婚的事情他不会干预的……

谢掌柜说,你父亲确实是一个开明的人,他更是一个善良的人。虽然他不会干预许菇娘再嫁的事儿,可他也不能看着闺女就这么一个人孤寡的生活,我相信你父亲肯定会成全他们的好事。

许满江说,那你就不妨去试试。

柳子逊有些不太痛快,他站起身来说道,我和一个牙患者有了约定,中午前他会到我这儿来看牙。三少爷,你在这儿继续喝茶,我先走一步了。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五块大洋放在了桌子上。

许满江把五块大洋拾起来,又交给柳子逊说道,茶钱怎么能让你来付。

谢掌柜说,难得二位能到我的茗香坊来喝茶,要是平时,我请你们你们都不会来,今天的茶钱免了。

许满江说道,那就多谢谢掌柜了。我也该走了,大院儿里的事情需要我打理,等过些日子我一定要在镇上新开的九褶包子铺请你们二位吃九褶包子。

许满江和柳子逊不快地离开了茶坊。

……

十九嫂正在洋货铺里重新摆放柜台上的洋货。她想把洋货摆得更洋气一些。这天,她也不想开铺了,她想过江北找马克西姆说的瓦西里屯。正在她摆洋货的时候,柳子逊敲门进来了,看着柜台上的洋货,叹道,你的洋货进得太多了。谁看了谁都会觉得像看见了国外的世界。

十九嫂热情地对柳子逊说道,柳先生难得又来我的洋货铺,昨天我从哈尔滨进了这么多好东西,如果柳先生看中了什么就只管拿,我不会多要你的钱,因为你和我们许家一直很好,所以我进价多少就给你多少。

柳子逊没有坐下,把柜台上的洋货看了一遍,说道,十九嫂,你真有胆量,进了这么多的货,看来没有几千块大洋是进不了这么多货的。可是我也替你担心,咱们木香镇就这么一块弹丸之地,每月初六的大集来的洋人也有限,再说,哈尔滨的洋货不少,距这里三十多里地的菲克图镇有许多洋货铺子,他们不是从哈尔滨进的货,而是从阿穆尔河(黑龙江)对岸的布拉戈维申斯克进的货,比咱们的国货价格还便宜。我的一个朋友就在布市搞洋货,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可以陪你去阿穆尔河对岸进货,阿穆尔河和咱们这儿的码头也是通航的,只是一个月一班,不过也不会耽误你。

十九嫂吃惊地看着他,觉得他说的话是真的,但他为什么要帮我。十九嫂也不是一个糊涂人,她已经看出了柳先生对她的好意,就也客气地对他说,真是谢谢柳先生了,如果将来有机会,我就麻烦你去一次阿穆尔河的对岸。

柳子逊这才坐了下来,痴情地望着十九嫂,半天才说,十九嫂,你真是能吃苦,一个女人经营了这么大个铺子,没有实干的劲头是不会开这样的铺子的。我看你这么辛苦也觉得很心疼,虽然我是个牙医,每天给牙患修牙,但也有闲下来的时候。我真想过来帮帮你,也不知道你让不让我帮你?

十九嫂说道,你的牙馆是一个高贵的牙馆,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这些年还没有听说哪一个牙患到你这来治牙病不满意的。如果你过来帮我,我怎么敢呢?

柳子逊说道,十九嫂,现在屋里也没有外人,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我刚刚和三少爷在茶坊喝的茶,我很佩服三少爷,许家大院儿这么大个家业他都能撑得起来,还替许镇长兼管镇上的商会,这是一般人做不了的。另外三少爷见多识广,知书达理,我就愿意和这样的人交往。刚才我们在喝茶的时候,我说到了对你的好感,他说,你和我之间很般配。所以我才有勇气过来和你说说我的心里话。

十九嫂说道,柳先生在木香镇的口碑很好,医术也没人能比得了,像我这样一个失去了丈夫的人,如果嫁给你岂不是委屈了你……

柳子逊说,不是你委屈了我,而是我委屈了你。你是从大家族出来的女人,袭承了许家大院儿品行,我一直都高看你一眼。其实这些年我孤身一人,不是不想找女人,而是没有我看中的。但我看中了你。

十九嫂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和杨十九虽然只过了几年,但他没了以后我一直忘不了他,任何人也替代不了他,所以我也不想嫁人。

柳子逊笑了,不是你不想嫁人,而是没有你看中的男人。我觉得你应该看中我。如果你嫁给了我,我是不会让你这么辛苦地去开这个洋货铺子的。我牙馆里每年的收入在木香镇也没有哪个商铺能比得了,我会让你一辈子不受苦,不受罪。我还想把我的牙馆搬到镇东去,盖一个小洋楼,再收几个徒弟,你就是牙馆当家的,我不让你做饭、洗衣,我要雇两个丫鬟、一个厨娘整天地伺候你……

十九嫂说,我天生就是一个受苦的命,如果让我享福我还真不会享。

这时有一个人进屋来要选洋货,柳子逊知趣地站了起来,说道,许掌柜,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再好好想想,我不会为难你的。

……

柳子逊回到牙馆,感到很郁闷。这时来了一个镶牙的,柳子逊看了看说道,老爷,你的牙被虫子蛀了许多,如果把你满口的牙都拔了,即便是换上了新牙,你咀嚼东西也没有香味儿了,最好你还是去哈尔滨洋人的牙馆去看看吧……

这个牙患者吃惊地看了柳子逊一眼,自语道,送上门来的钱你都不要。就甩袖走了。

柳子逊没有心思再看牙病了。这时候大鲶鱼又来了,他又把一个更不幸的消息告诉了他:子逊贤弟,大事不妙啊,我刚才看见茶坊的谢掌柜拎着一个果匣子去了许家大院儿。谢掌柜的大儿子相中了十九嫂,看来他要插这么一杠子,对你说来可就有难度了。许镇长一直对谢家茶坊不慢怠,因为谢掌柜不是商会的人,却年年向商会交钱,他美其曰是为了保木香镇的一派平安和表示对各家商铺的善意。谢掌柜去许家求亲,估计许镇长不会不给他面子。

柳子逊苦笑道,谢掌柜错了。他还不了解十九嫂这个人。十九嫂看中的不是钱财,看中的其实是人品,虽然谢远程的人品不错,可这小子有些呆,不是十九嫂看中的那类人。另外,许镇长是个开明绅士,他会尊重他的养女的。

大鲶鱼问道,下一步你该怎么办?

柳子逊说道,挡在我前面的其实不是谢远程,而是那个老毛子马克西姆。现在我在想如何对付这个马克西姆。大鲶鱼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对付这个马克西姆并不是个难事儿。我戏园子里的新角儿小豆荚儿和哈尔滨警署的署长马文孝关系很好,如果让小豆荚儿出面,把这个马克西姆扔进大牢里也不是个难事儿……

柳子逊摇摇头说道,不能这么做,这么做是做损的。我想娶十九嫂,他如果也想娶十九嫂,也是一件公平的事儿,如果我们这么做损,让十九嫂知道了,将来她会怎么看待我。

大鲶鱼问,那你该咋办?

柳子逊站起来,说道,用我的实心实意去感化她。

大鲶鱼笑了,说,太费劲儿。然后又唱:

天上不能没有云

山上不能没有林

水中不能没有龙

朝中不能没有人

……

屋里养花不能没有盆

做人不能没有魂

男人不能不娶亲

俩人唱戏不能没有琴

……

柳子逊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也唱上了:

镶牙不用镊子不是他手笨

拔牙出血不止血就会流一盆

银牙闪闪不能显高贵

只有金牙才是人上人

大鲶鱼伸出大拇指,好一个哈哈腔儿,我相信你柳子逊肯定是人上人!

……

几天以后,木香镇下了一场雨夹雪。这在深秋落一场雨夹雪也是很正常的事儿。但对木香镇人来说,商铺的生意就该开始冷清了,因为这个时候地上的庄稼该割的就割了,该打场的就开始打场了。外地的商客虽然没有减少,但仅靠外地的商客也不会让木香镇热闹起来。十九嫂去了一趟江北,见到了瓦西里屯儿的屯长叶戈尔,叶戈尔确实和马克西姆关系不错,他答应让他屯子里的人都到木香镇她的洋货铺去买货。果然,第二天就来了很多瓦西里屯的人,也购了许多货,这让十九嫂对马克西姆更多了一分感激。

这天傍晚,她正在清点货物,忽然有人敲门。十九嫂早已经关板了,怎么又有人来,她以为是许满江来了,就开了门,来的人不是许满江而是马克西姆,他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穿得也很单薄。十九嫂吃惊地看着他,半天才说,快坐吧,你突然来到木香镇怎么也没告诉我一声?

马克西姆说,我在哈尔滨出事了,哈尔滨警事局说我的商铺有洋鸦片,就把我抓起来了,警事局长虽然认识我,和我也很好,但还是没能让我干干净净地走出看守所。是大栓帮了我,找人替我担保,我已经把我的洋货铺卖掉了,把我在哈尔滨开的表店和三处住房也卖了,我给警事局长送了将近一万块大洋的礼,才把我无罪释放了。现在我在哈尔滨已经呆不下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坏我,说我卖洋鸦片,我一直不明白,在哈尔滨我是一个守规矩的人,也没有得罪过人,怎么能对我下黑手。我今天到你这儿来是和你道别,不然你到哈尔滨去上货该找不到我了……

十九嫂问,那你往后怎么办?

马克西姆说,我想离开关东,到关里去闯荡。现在我还有将近一万块大洋,在别的地方做生意也许还能活下去。

十九嫂想了想说道,你从小就在关东长大,到了关里你会寸步难行,现在的民国也不消停,听我弟弟说,关里关外到处都有军阀,庶民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我看你就留在木香镇吧。即便是有人坏你,只要你在木香镇这个地盘上,有我父亲给你撑着,谁也不敢对你再下黑手了。

马克西姆说,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我知道你和许满江都是好人,你的父亲也是一位绅士,如果将来我依靠你们,我也觉得没法回报。

十九嫂说,这你就把话说远了。你要离开哈尔滨时能够到木香镇来和我道别,也说明你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你现在正处在危难的时候,我得帮你。

马克西姆说,我不知道我到木香镇到底能干什么。

十九嫂问,你会种地吗?

马克西姆说,会种地。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在一个财主家干庄稼活儿,最拿手的是割麦子。

十九嫂笑了,那你就有事儿干了。我在嫁给杨十九的时候,我爹除了给我盖了两间房子,还在乡下给我买了十多垧地,现在让杨十九的亲戚种着呢,也没收他们的佃户钱,往后那十多垧地就归你了。我的地离这儿也不远,不到六里地,要是骑马,一袋烟的工夫就到木香镇了。

马克西姆说,许菇娘,这你也算是救了我。往后我不会白种你的地的,每年我照样要给你租金。

十九嫂很正经地说道,你就没有想过要娶我吗?

马克西姆摇摇头说道,不,现在我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怎么能娶你。要是两个月以前,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娶到手,可现在……

十九嫂说道,什么也别说了,看样子你还没有吃饭吧,到我们许家大院儿吃去。

马克西姆说,这个时间我去不太合适,你最好能给我买点包子,我吃完以后就找个客栈住下来。你的洋货铺照样开,在戈果里大街我还有朋友,他叫谢尔盖,我临离开哈尔滨的时候,跟他做了交代,他也有旧洋货,他也会很便宜卖给你这些洋货。

十九嫂让马克西姆歇一会儿,她出去给马克西姆买吃的去了。

……

大鲶鱼又去了牙馆。看到柳子逊,他兴奋地说,子逊贤弟,我为你做了天大的好事,现在你想娶十九嫂已经没有挡你的人了。我让小豆荚儿去哈尔滨找警署的署长,已经把那个叫马克西姆的老毛子扔进大狱里了,罪名是他出售洋鸦片,背上这个罪名他至少要在大狱里呆上十年左右……做这件事儿我没有告诉你,我就想故意给你个惊喜!

柳子逊吃惊地看着他,半天他才说,大鲶鱼,你怎么能干这种做损的事儿,做这种损事儿是要折寿的。你为了我干了这种事儿,我并不感激你,我反而会憎恨你。娶十九嫂是要我们大家各自努力,看谁能把她娶到手,这才是真正的男人。我要是用这种损招儿,早晚有一天十九嫂也会知道,她会怎么看我……

大鲶鱼说,我这可是为了你。

柳子逊怒着脸说,不,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能有一口金牙。现在你不但没成全我的好事,反倒坏了我的事,现在我不能再去争取十九嫂了,就是把她娶到手,我也会一辈子不安生。

大鲶鱼于是说不出话来,一脸的沮丧。他想了想说道,细想起来,我这个事儿做得确实不地道。听说那个马克西姆被扔进大狱,我也好几天没睡着觉。子逊,你别生我的气,看我还能不能……

柳子逊说,你要是懂得做人的道理,就该知道善和恶哪个分量更重。现在你要想办法把那个叫马克西姆的人救出来,让小豆荚儿再去一次哈尔滨。

大鲶鱼想了想说道,那我只好将功补过了。

柳子逊说,何为将功补过,你就是把马克西姆救出来也不是功,而是铺平你的恶。

大鲶鱼起身沮丧地走了。

……

马克西姆在洋货铺里睡着了,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见桌子上有两屉热包子,还有一瓮羊杂碎汤和一壶袁麻子烧酒。马克西姆看着十九嫂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是一个心软的俄国人,此时他忍不住流下眼泪。

十九嫂说,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马克西姆狼吞虎咽地把包子吃了,也把羊杂碎汤喝了,却没有喝一口酒。

十九嫂问,你怎么不喝酒?

马克西姆说,我怕我醉了说胡话。和你在一块儿我一句胡话都不敢说。

马克西姆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我到客栈去了,你也歇着吧。

十九嫂说,你就在对面的秦国客栈住下吧。掌柜秦国和我们许家沾点亲戚。我三弟妹叫秦国为舅舅。你就不用交宿费了,我已经跟他交代了。

……

大鲶鱼也不是一个邪恶的人,只是小豆荚儿办事太较真儿,她给马克西姆安了贩卖洋鸦片的罪名,这也是大鲶鱼想不到的。他和小豆荚儿也交代过,让哈尔滨警署只判他一年半载的就行,这期间柳子逊就可以把十九嫂娶到手了,想不到这个署长把马克西姆扔进大牢竟判了他十年的刑期。回到戏园子,他又对小豆荚儿说,我让你去哈尔滨把马克西姆扔进去,只要关一年半载就行,谁知道竟判了他十年徒刑,这么做总觉得不地道,我本来是想成人之美的,想不到这成了一件做损的事儿,所以还得麻烦你去一趟哈尔滨,把那个马克西姆放了,我给你五百块大洋,你去孝敬他。

小豆荚儿说,我这个人办事从来也不脱落扣,这事儿我不干。为了给你办事儿,我上次去哈尔滨,啥都舍出来了,还不是出于对你的敬重。可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找这个署长了,这个署长姓蔡,叫蔡银福,别人都叫他蔡淫夫,女人都怕他,所以……

大鲶鱼一声长叹,那我只好另想办法了。

这时有一个戏子在门外听见了班主和小豆荚儿的对话,就兴致勃勃地进屋说道,师傅,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告诉你一个好事,那个叫马克西姆的老毛子已经被放出来了。我的一个亲戚来看我,就住在秦国客栈,今天早晨我去请我的亲戚吃早饭,看见了那个老毛子。

大鲶鱼说,净扯淡!你怎么认识马克西姆。

那个戏子说,师傅你忘了,前些日子你让我去哈尔滨的乐器店买喇叭,回来的时候坐的是亚历山大客轮,那个老毛子正帮着十九嫂在船上押货,后来又跟十九嫂到了咱们木香镇。晚上他们在九褶包子铺吃的饭,那晚我也刚好在九褶包子铺吃包子,能认不准那个叫马克西姆的老毛子吗。

大鲶鱼很兴奋地说道,看来,这个马克西姆在哈尔滨也是有靠山的,他能从大牢里走出来,说明他本事不小。你今天跟我说的事儿不要跟别人说,由于你眼里有事儿,知道你师傅啥时候闹心,啥时候高兴,今天我就赏你五块大洋。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了五块大洋给了这个戏子。这个戏子又把大洋还给了大鲶鱼说,师傅,不用赏我钱,只要每天多给我安排一出戏就足够了。

大鲶鱼笑了,这个好办,往后你就和小豆荚儿搭伴儿,每天的压轴戏就你们俩唱。不过,你的唱功还不行,得多跟小豆荚儿学,去吧。

……

大鲶鱼又去了柳子逊那里,见到柳子逊就说道,子逊贤弟,现在我们俩都不要自责了,马克西姆出来了,就在咱们木香镇。

柳子逊说道,你只知道马克西姆被放了,可你不知道他已经倾家荡产了,在哈尔滨的房产和铺子都变卖了,他才被放出来,现在他走投无路才到木香镇来。现在我明白了,这个俄人马克西姆为人很清白,也能看清谁好谁坏,但他万万想不到是你把他坑了。现在,你让我不自责我是办不到的。马克西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们该出手帮帮他,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帮他?

大鲶鱼想了想说道,我让他到我的戏班子里来,先给我戏园子打杂,然后我再教他唱戏。如果老毛子唱咱们这土腥味的蹦蹦戏,肯定招人,我给他的工钱也不会少。

柳子逊说,你知道吗,马克西姆在哈尔滨有三处房产,还有一个钟表店,他这个洋货铺每年可以给他挣足几千块大洋。他的全部家产加在一起少说也值三四万块大洋,这要是在乡下,他就是一个大地主,这些钱能买几千垧地,可现在他却分文皆无了。

大鲶鱼问,你咋知道这么清楚?

柳子逊说,是许家三少爷跟我说的,他对马克西姆知根知底。他这次到木香镇来不是想做生意,而是来和三少爷、十九嫂道别,他可能要去关里谋生路。

大鲶鱼说,我也知道哈尔滨的蔡署长心挺黑,但只要有人出一万块大洋,马克西姆就可以放出来。他之所以离开哈尔滨,肯定是觉得在哈尔滨那里容易惹是非才离开的。他现在肯定还有钱,去关里是假的,到这里来娶十九嫂是真的,因为在这里,他娶了十九嫂也算是有了靠山,许青灯许镇长在木香镇吐个吐沫就是个钉,木香镇人会善待马克西姆。许镇长的人气谁都知道,连三泉山的土匪大瓢把子袁二爷都对许镇长很敬重,镇上有什么事,只要跟袁二爷打个招呼,山上就会下来人帮忙。袁二爷在山上有几千人,江北的护卫军曾经吵吵过要清剿三泉山,但到现在也没有人敢踏上三泉山一步。所以,子逊贤弟,你还得另想辙……

柳子逊说,我一直在想,十九嫂看中了谁,那是他的福气,这事儿是不能强求的。不管她和马克西姆将来会怎么样,我仍然会对十九嫂一心一意。马克西姆到木香镇来,他不可能坐吃山空,但即便他有钱,钱也总有花光的时候,如果将来他没钱了,受罪的是十九嫂,所以我也不能看笑话。我能帮多大忙就尽全力。

大鲶鱼就又竖起大拇指,子逊兄,佩服。

……

傍晚的时候,谢万庭和大儿子谢远程拎着点心又进了许家大院。谢万庭和谢远程整天都守在茶坊里,很少到木香镇的街上闲逛,镇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十九嫂和马克西姆交往的事儿他也一概不知。前几天,谢万庭到许家大院拜访许青灯,两个人唠得很对脾气。当提到十九嫂的时候,许青灯并没有一口回绝,只对他说,只要我闺女同意,我肯定不会阻拦她,如果她肯嫁到你们谢家,我照样会给我闺女一笔嫁妆。

这天晚上,刚好许菇娘也在许家大院,他们刚吃完晚饭,这时候她进了许青灯的书房,拿了一桶茶叶对她爹说道,爹,这是俄国的红茶,不是俄国的地产,是从蒙古国运到俄国,然后俄国的茶坊又对这蒙古红茶做了加工,这里边添加了蜂蜜干粉和奶粉,现在到深秋了,喝这种茶耐寒,壮身子。

许青灯笑了,我闺女就是疼我,放在这儿吧,让丫鬟过来沏上三碗,我也请谢掌柜和他的大公子尝尝。谢掌柜可是品茗的行家。

一会儿,丫鬟沏了三碗洋茶放在了许青灯和客人的面前。谢掌柜喝了一口,咂了咂,又连续喝了两口,说道,味道确实不错,不过,喝茶是不能加辅料的,一加了辅料就不是茶了。可这茶毕竟还是养生,喝了也不错。我也知道许镇长喜欢喝红茶,明天我让远程给你送来一桶。红茶分功夫红茶和非功夫红茶,而正宗的红茶是非功夫红茶,有正山小种红茶和外山小种红茶,均产自于武夷山,这种茶并不逊色于滇红茶和闽红茶。

一直不说话的谢远程说道,这种茶绵软,性温,如果佐以点心就更好了。

谢掌柜说,今天我给你带来的这个果匣子和上一次的不一样,是上品,有萨其马、奶皮饼、干菜月饼,还有脆皮槽子糕。这可都是我儿子亲手做的。

许青灯说道,谢掌柜太客气了。然后对倒茶的丫鬟说道,小莲,把我闺女叫来,让她也尝尝。

一会儿十九嫂进屋了。许青灯说,闺女,这是你谢大叔送来的点心,是远程亲手做的,这可是满族点心的上品,你尝尝。

十九嫂就从果匣子拿出一块萨其马,咬了一口说道,真好吃。这一定是远程的手艺。远程有这么好的手艺,真让人佩服。

远程幸福地说道,如果姐姐愿意吃,我会天天给你做。

十九嫂没再说什么,只对父亲说,爹,这果匣子里的点心这么多,你一时也吃不完,每样你给我留两块,一块给我三弟,另一块我要送人。

许青灯说道,你三弟你就不用惦记了,不用给他留,他也会自己来拿,我只是不知道你的另一块要送给谁,这么好的东西我还舍不得送给别人呢。

十九嫂说,马克西姆已经来咱们木香镇好几天了,他原本是要来拜访你的,知道你忙,就没敢打扰你。这桶俄国茶就是他带给你的,咱们要和人家礼尚往来。再说,他肯定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满族点心。说完她就走了。

谢掌柜问,什么马克西姆,我怎么没听说过。

许青灯就告诉他,我闺女在镇上开了洋货铺子,都是从哈尔滨进的货。这个马克西姆是个俄国人,也是一个好心人,知道我闺女进货不方便,他就十天八天地来送一趟货。

谢掌柜想了想说道,你闺女开了这么大的铺子也太辛苦了,她不应该做女掌柜,应该做个贤妻良母。

许青灯说,我闺女就是能吃苦,让她在家呆着她闲不住,只要她高兴就让她干好了。

这次谢掌柜到许家登门拜访,虽然许镇长很热情,但他也看出十九嫂并没有把儿子谢远程放在眼里,这也让他心里有些不悦。又闲聊了一会儿,他和儿子就走了。

……

十九嫂和马克西姆坐着马车到了镇南。这里仅有一个小村落,也就十几户人家。地上的庄稼都已经收割完了,一眼望去这里的地都很平整。十九嫂指着很大的一片地说道,这里的十垧地就是我的,今年种的是谷子,收成肯定也不错。前几天,我看见杨十九的这个亲戚,他说要给我租钱,我没要,我说你只要给我两麻袋谷子就行,我爹喜欢吃小米饭。有了这些地,往后你的日子就不用愁了。你在这个屯子的东头再盖几间房子,围个像样的大院儿,就有家的感觉了。

马克西姆半天也没说话,他在地头走了走,停下来说道,这十垧地不管种什么,一年的收成也不过就是一百多块大洋,如果在镇上开个铺子或者开个作坊,那收入就非常可观了。其实我还有手艺,我会烤列巴,也会酿葡萄酒,在木香镇还没有列巴坊和葡萄酒坊,这就得靠你父亲帮忙了……

十九嫂说,这个忙我父亲不能帮,因为镇上的商会已经定了规矩,镇头和镇西不能再盖房子了,镇西最后一个铺子离木香镇的三孔桥只有四五丈远,过了三孔桥就不是木香镇的地界了。镇东原来有一个城隍庙,商会决定明年开春就要把那座城隍庙重新建起来,一个镇子有这么多的人,没有个庙怎么行,人们拜神明或佛家得到三泉山脚下,那儿是山大王袁二爷护山的地方,没人敢去。所以你要想在木香镇开铺子,那就得等镇上的哪家铺子不想干了、出兑了,你才能开铺子。

马克西姆说,木香镇是个黄金地,生意人都想来,谁还肯把铺子兑出去。我看我还是到江北吧,江北的巴彦镇虽然没有木香镇兴旺,可也毕竟有人到那里去做生意。

十九嫂说,巴彦镇没有普通商铺,只有一家酒馆和一家客栈,因为巴彦镇的大集主要是卖木材,你过江北肯定也是无生意可做。那里基本看不到俄国人,谁还去买列巴和葡萄酒。你还是静下心来好好地在这儿种地歇息吧。钱的事儿你不用愁,我在木香镇开洋货铺也能养得起你,再说,我还有靠山,我爹和我三弟都不会看我的笑话。

马克西姆说,那我就听你的……

……

柳子逊在十九嫂的洋货铺子前来回走了好几趟也没有勇气进去,倒是十九嫂看见了他,跟他打招呼,柳先生,请到我的铺子里坐坐吧,看看还有没有你相中的洋货。

柳子逊脚步沉重地走进了十九嫂的洋货铺子。柳子逊连柜台上的洋货也没看,就低下头,好像心事重重,这已经被十九嫂看出来了,十九嫂就问,柳先生的生意不错,还有啥不顺心的?

柳子逊慢慢地抬起头来说道,十九嫂,我听说那个叫马克西姆的俄国人到你这儿来了,是给你送货来了吗?

十九嫂说,不是送货,他在哈尔滨遇到了麻烦,在那里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就到木香镇来找我帮忙。

柳子逊问,啥麻烦?

十九嫂说,有人诬害他,说他卖洋鸦片,就把他扔进了大牢。其实马克西姆是一个懂得规矩的人,也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不可能干出那种损人利己的事儿。他变卖了在哈尔滨的所有家产,打通了警署的关系,才被放了出来。现在他分文皆无,到这里求我和我三弟帮忙给他找点事儿干。

柳子逊问,找到了吗?

十九嫂笑了,我在南郊有十垧地让他种,他不太乐意干,嫌赚钱少,他就想在木香镇开个作坊,但木香镇没有他开作坊的地方,我也正在为这事儿发愁,既然他投奔了我们,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

柳子逊说,有现成的生意他为什么不做?他和你一块儿开洋货铺子不是挺好吗?

十九嫂说,他胆子很小,卖洋货已经让他吃尽了苦头了,他怕再摊上事儿,就发誓再也不干这个买卖了。

柳子逊说,他想在木香镇开什么作坊?

十九嫂说,他会两种手艺,一是会烤列巴,一是能酿葡萄酒。

柳子逊想了想说道,开作坊大可不必在铺面上做,我的牙馆后院儿很大,还有两间空房子,他可以在我那里开列巴坊……他做出的列巴可以在你的洋货铺子里卖,因为列巴不也是洋货吗。

十九嫂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柳先生,我不太明白,前几天你还向我求亲,现在为啥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而竭力地在促成我和马克西姆的婚事?

柳子逊苦笑道,我虽然在木香镇呆了这么些年,你对我这个人还不知道根底。做人和行医是一样的,先是德后是医术。今天我到你这儿来,是想和你说一件事儿,你听了这件事也千万别生气。马克西姆之所以能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和我有关系,但这不是我的本意。戏子大鲶鱼知道我想娶你,就跟我说过,我现在要想娶你,必须排除一个大的障碍,那就是俄国人马克西姆。我对他说,十九嫂嫁给谁由她自己选择,强扭的瓜不甜,如果十九嫂相中了马克西姆,咱们就没有必要再插一杠子了。大鲶鱼说,他会有办法的。大鲶鱼这么做也有他的目的,他让我给他镶一口金牙。谁知道他用了这么损的办法,他让戏子小豆荚儿到哈尔滨去找警署的蔡署长,结果就把马克西姆给害了。我听说了这件事儿很气愤,就找他了,让他无论如何要把马克西姆给救出来。他也不知道马克西姆能这么快就出来。虽然马克西姆没有坐牢,可他毕竟已经家贫如洗了,我已经跟大鲶鱼说了,让他赔马克西姆的损失,他答应先赔马克西姆五千块大洋,以后每年都要还五千,三年还完。如果马克西姆认为赔偿这些钱不够,余下的钱由我来赔。十九嫂,你不会恨我吧?

十九嫂说道,我怎么会恨你,今天你说的这番话,让我对你已经刮目相看了。你是一个善人,我父亲早就说过,柳子逊是一个讲道德、重情义的人,我爹说的没错。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马克西姆还没有到一贫如洗的程度,将来我和我弟弟也会帮他。我的确是想嫁给他,尤其他现在为难的时候我就更应该嫁给他。如果我早一天能看出你的善良,我也会嫁给你的。

柳子逊笑道,婚姻是天意,更是缘分。你是别人的,我就是抢也抢不走。

十九嫂掉下了眼泪,不知该说什么好。

柳子逊说,别看马克西姆不在哈尔滨了,你的洋货铺子还是要开下去,进货的事儿我会帮你。你我和马克西姆咱们三个人一块去一趟阿穆尔河对岸,和我的朋友接上关系,以后你再进货就不用愁了。

十九嫂说,啥也别说了。有你这番话就够了。

……

柳子逊从十九嫂的洋货铺里走出去不大一会儿,大鲶鱼也来了,一脸的愧疚。十九嫂没有拿正眼看他,也没让他坐下。大鲶鱼说,我知道子逊已经把事情跟你说了,说了也好,要是他不说,我也会主动来找你,说出事情的原委。我当初的用意确实是想帮子逊,因为子逊这个人很重情义。我们唱戏的人没有一口好牙是不好开口的,我十六岁就抽烟,牙上的黄垢很厚,是子逊用秘方给我除净了,且没有收我一文钱,但他到我那里听戏也一文钱不欠我的,这种人我佩服。我帮子逊当然是要成全你们的好事,我打发小豆荚儿到哈尔滨找蔡署长,只想把马克西姆关上半年左右再放出来,谁知道,小豆荚儿不会办事儿,蔡署长让法院判了马克西姆十年的徒刑。后来,我知道了这件事儿,就又给小豆荚儿拿了五百块大洋,再让她去哈尔滨找蔡署长疏通关系,半年以后就把马克西姆放出来。正要去的时候,想不到马克西姆自己出来了,我听说他花了上万块的大洋才被放出来……不管怎么说,人出来就好,这钱由我来出。

十九嫂说,这钱你该出。

大鲶鱼走进铺子的时候,十九嫂已经看见他背后还拴着一个钱褡子,知道他是来送钱的。

大鲶鱼就把钱褡子解开,递给了十九嫂,说,这是五千块大洋,你数数看,这可是我戏班子全年的收入。往后,我每年都还马克西姆五千块大洋,直到他说够了为止。

十九嫂说道,大鲶鱼,我就喜欢听你戏,但不太喜欢你做人,但你今天能够带着钱来,我就觉得你还不是那种做损能做到底的人。我问你,你镶一口金牙得多少钱?

大鲶鱼笑了:一口金牙不是满口都是,上齿四颗,下齿六颗,一共十颗。

十九嫂又问,一颗金牙得多少钱?

大鲶鱼说道,这你得问柳子逊去。不过我也知道价钱,一颗金牙得一百块大洋,一口金牙一千块大洋就够了。十九嫂,我知道你问这话的意思,我帮柳子逊并不是为了让他给我镶一口金牙,我只是和他开玩笑,我大鲶鱼出一千块大洋还是不至于伤筋动骨的。我戏班子里的小青蛇的父亲得了痨症,三年花了两千多块大洋,都是我出的,还有,我以前雇的喇叭匠子董万生,有一年发大水,房倒屋塌,我也给他出了两千块大洋。在木香镇,我不是商会的人,你爹许镇长了解我,每年我都向商会捐钱,镇上哪个铺子家里边的红白喜事,只要我知道,我绝对都出份子。有一年冬天,有两个要饭花子,又饿又冻,我就把他们留到了戏园子,让他们帮我打杂……十九嫂,我不是一个恶人。

十九嫂说道,我也知道你不是一个恶人,但是你却做出了一件恶事。

大鲶鱼说,往后马克西姆有啥难处让他直接找我,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听说他要在镇上开个作坊,现在没有房子,我戏园子有两个闲屋子,是戏子们睡觉的,我可以腾出一间来让马克西姆用它开列巴坊。开列巴坊需要有木炭,我们戏园子后院有好几车桦木炭,都是三泉山上的袁二爷白送来的,袁二爷愿意听戏,我们戏班子每年都要到他的山上唱戏,所以和他也有交情。

十九嫂说道,我对你虽然不知根不知底,但镇上的人也没有说你不会做人的,就凭这些,我就不怨你了。快坐这儿歇歇,我这洋货铺上有你看中的东西,你就只管拿,不收你钱。

大鲶鱼感激地说道,许家大院儿的人没有不善良的。说完就走了。

……

马克西姆在哈尔滨已经悠闲惯了,到了木香镇他觉得一切都不太适应。十九嫂让他种地,这也确实为难了他,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在乡下做过小长工,但那个时候不种地,只在土豪大院里打杂,种地他不太拿手,只有割麦子还算麻溜。他还是想在木香镇开作坊。

马克西姆在木香镇这几天还真没有着落。他不能总在客栈里住,于是他就在木香镇后边的群宅里租了两间房子。十九嫂到客栈去找他,却不知道马克西姆哪里去了,她以为马克西姆离开了木香镇,但在街口却突然又看见了马克西姆。她就问,你怎么不在客栈里住了?

马克西姆说,总在客栈住也不是个办法,我还是过江北吧,江北的巴彦镇房子好租,还有火车站,我要是在那儿开个列巴坊,估计会赚钱的。

十九嫂说,巴彦镇虽然比木香镇大,但商铺少,每月逢五有集,但在集市上主要交易的是木材和山产品,赶集的人大都是山里人,很少能看到俄国人,所以你在那里开列巴坊生意肯定不会好。

马克西姆想了想说道,还有一个生意我可以试着去做。在木香镇的商铺里还没有卖洋药的,洋药治病要比中医快,我有一个朋友在哈尔滨是专门倒腾洋药的,有英国产的盘尼西林,还有俄国产的磺胺……

十九嫂说,那你可万万做不得。服洋药是有生命危险的,再说,这里也没有洋医生,如果出了差错那是要吃官司的。

马克西姆一声长叹。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牙医柳子逊。十九嫂把柳子逊介绍给了马克西姆。

柳子逊说,听说你的俄国朋友要在咱们木香镇开列巴坊,没有房子。我牙馆的后面有三间房子足够他用的了,他烤出的列巴可以在你的洋货铺里设个专柜,正好和你的洋货铺配套。

马克西姆一笑,这可真是个好主意。柳先生,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出你这个人很善良。那我就有出路了。不过,用你的房子我一定要付足一年的房租。

柳医生说道,我不需要钱,我后面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你用它开作坊正合适,每个月你能让我吃足了你的列巴就行了。

马克西姆说,那没问题。一个列巴够你吃三天的了,一个月十个列巴就够了,如果要是买十个列巴也就是五块大洋,你这房子简直就是让我白用了。

十九嫂说,柳医生是个实在人,他让你用他的房子你就用吧,将来等你赚钱了再回报他也不迟。

马克西姆用俄国的礼节拥抱了柳先生。

……

马克西姆的列巴坊很快就开业了。木香镇商人间的规矩是,无论谁家的生意开业,都要去贺喜开张,还要随一礼份子。马克西姆对这规矩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也不会说客套的话,就用纸写了一个告示贴在了门前:凡是木香镇人,买我的列巴一律半价,如需要一个列巴,免费奉送。

这天马克西姆烤出的四五十个列巴没有拿到铺上去卖,而是切成了片儿放在一个大桌子上,列巴片儿旁边还放了一盘子果酱和一盘子黄油,让前来恭贺的人品尝。来的人都尝了列巴,都称赞这列巴烤得味道很香,吃了肯定扛饿。

晚上,马克西姆在数大家的份子钱,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一个叫郭凤山的人随了两千块大洋。他不知道这个郭凤山是谁,就去找十九嫂。十九嫂告诉他,郭凤山是镇上戏园子的班主,艺名叫大鲶鱼。

马克西姆说,他随了这么大的份子,肯定是他戏园子里的戏子们都愿意吃我的列巴。那么往后我给他们戏园子送列巴,一定得收最低价格。

十九嫂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必要。就不再说话了。

……

马克西姆的生意很好,到他这儿来取货的大都是江北瓦西里屯儿的人,他们不光要买马克西姆的列巴,还顺道在十九嫂的洋货铺里买了洋货,这也让十九嫂感觉出了他们之间的契合。

这天,马克西姆烤完了两炉列巴就不再烤了。他的生意这么好,完全都是柳子逊带给他的,他要请柳子逊吃饭。他特意到江岸码头等亚历山大号的船过来,等船停下来以后,他上船去找大副,让大副在船上给他买几根红肠和十瓶伏特加,还有船上厨房烤出的牛排。把这些东西买完了,他交足了钱,又送给了大副一坛子木香镇最好的酒,袁麻子的粮食烧锅。

他回到木香镇,刚好是中午。他就进了牙馆,见牙馆里没有患者,就对柳子逊说,柳医生,今天中午我请你到后院儿吃一顿西餐,喝点儿伏特加酒,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柳子逊想了想说道,那好。不过,你得让我给你买两道菜,是镇上扈尔汉满族菜馆的两道菜,一道是马哈鱼肉丸子,一道是虾油汁浇白菜心。

马克西姆说,太好了,这两道菜我还真没吃过。

两个人去了后院儿。一进马克西姆的寝室,地当央的桌子上摆放着里道斯、新烤的列巴,还有烤得八分熟的牛排。

柳子逊笑道,这些都是正宗的俄国西餐。我虽然不经常吃西餐,但偶尔吃一次也觉得很上口。看来你是尽力了,这牛排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马克西姆说,里道斯和牛排都是我在亚历山大客轮上买的,今天早上我起大早到了江岸码头,客轮上的大副是我的朋友。

柳子逊说道,我们来日方长,用不着这么客气。

不一会儿的工夫,满族菜馆的两道菜也送来了,两个人就喝了起来。柳子逊说道,就我们两个人喝,用不用再找两个人陪你?

马克西姆说,今天这顿酒是我专门谢你的,我们两个人在一块喝让我心里头更踏实。

马克西姆把伏特加的木头瓶盖起开,倒满了两杯酒。马克西姆说,中国的习惯是将杯子倒满,而俄国人却是只在杯子里倒两口酒,今天就按照中国的习惯来喝。

柳子逊说道,其实我不太喜欢喝洋酒,一喝就上头,不过今天和你在一块儿喝未必就能上头。

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也没有更多的话,一会儿就把一瓶伏特加喝完了。柳子逊虽然没有上头,但头脑也有些混沌了,而马克西姆的头脑却格外清醒。这时马克西姆问,子逊大哥,来到木香镇以后有许多事情我都不明白,我这个人总觉得要活就得活出样儿来,也就是说得活明白了。如果许多事不明白的话,那就很难活明白。所以我就想问大哥我来木香镇以后不明白的一些事儿。

柳子逊说道,你只管说好了。我来木香镇的时间也不长,掐头去尾还不到十五年,但这十多年过去了,不明白的事儿我都明白了。我也愿意把我明白的事儿告诉你,你说,你说……

马克西姆说,我先要说的是,木香镇人为啥比别的地方的人都好,大伙儿都很抱团儿?

柳子逊说,一句话,咱们的镇长好。许青灯镇长是一个开明绅士,他的祖先在朝廷做过事,最大的官儿是礼部尚书。他的家人都是读过书的,现在有两个在外做官的,只有三少爷在许家大院儿帮助他爹支撑家业。许青灯发起的商会,给商会立了许多规矩,让大家在经商的时候不能相互挤对,谁有了难处,商会就要帮一把,这样木香镇的商人就没有钩心斗角的,更没有奸商存在,这就为木香镇争得了好名声,所以,到木香镇来的客人就越来越多了。

马克西姆说,这我就明白了。还有我和你子逊大哥原本就不认识,你却能帮助我,让我不解。你这三间房子要是出租的话,每个月至少也得五块大洋,一年下来得六十块大洋。我知道你的生意好,可你帮助一个人也不能无缘无故地去帮。

柳子逊说道,这里的原因我不想说,但将来你会知道。你放心,早晚我会告诉你我为啥会帮你的。

马克西姆说,我尊重你。那就不急着等你回答。还有,戏园子的大鲶鱼在我开业的那天给我随的份子竟是两千块大洋,我以为他会长年吃我的列巴,谁知道那天我到戏园子去找他,他却说他戏园子里的戏子们没有愿意吃列巴的,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喜欢吃烙饼、白米饭,喜欢吃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大鲶鱼的举动让我不明白。

柳子逊瞪大了眼睛说道,怎么,大鲶鱼给你随了两千块的份子,他怎么没跟我说。看来说到这里我也不得不向你交代实情了。我和大鲶鱼都欠你的。当初,我想娶十九嫂。大鲶鱼是我的朋友,木香镇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你来过木香镇,和十九嫂相处得也很和睦,我就觉得你在我和十九嫂之间形成了一个障碍。我是想靠真诚去感动十九嫂,和你竞争,而大鲶鱼则认为,我不是你的对手。他就想了损招儿,让你蒙受了不白之冤,最后导致你倾家荡产。我和大鲶鱼对你都有负罪感,我们俩都想向你道歉,我的道歉方式是用我的房产做我的补偿工具,让你重新立起来,尽快恢复你原来做生意的精干。大鲶鱼也准备每年向你提供两千块大洋的资助……

马克西姆愣住了,半天他才说话,原来如此。不过,我不会记恨你的。你的行为反倒让我感动。为了十九嫂,你已经尽了全力,而大鲶鱼又是一个讲义气的人。我虽然在哈尔滨栽了,但我在木香镇又站起来了。我从哈尔滨的大狱出来是花了不少钱,不瞒你说,花了一万块大洋。一万块大洋对我来说也不算是伤筋动骨,但我总觉得害我的人是在哈尔滨,我之所以离开哈尔滨,就是怕再遭人暗害。我现在还有钱,因为我把在哈尔滨的两个房产卖掉了,把一个钟表店也卖掉了,现在我还有五万多块大洋,就是什么也不干,也够我这一辈子受用的了。

柳子逊说道,你这么说让我心里头好受一点,不过,请你记住,我欠你的,我会还清的。首先,我把十九嫂让给了你,这其实也是我最不情愿的。我们都想娶十九嫂,十九嫂既看中了你的人品,也看中了我的人品,但我自知我的人品不如你。谁是一个人品至上的人,谁才有资格娶十九嫂。你是有资格的。

马克西姆想了想,说道,陷害我肯定不是你的本意。大鲶鱼出面帮你也是认为你值得他去帮,所以我也不能认为大鲶鱼是不善良的,他打算每年还我两千块大洋就是他人品的表现。最重要的是,你们俩能够把事情的真相说给我,就足以让我感动。我也希望你转告大鲶鱼,我马克西姆不会记恨他。

柳子逊说,你这句话我一定会转告大鲶鱼的。过几天我们三个人再聚一次,不过,下一次就不再提这个让人心里揪得慌的事儿了,在一起商量商量如何把你的列巴坊开得更好。

马克西姆学着中国人那样一抱拳说道,马弟心领了。

……

瓦西里屯儿来了不少人,他们都是来买马克西姆的列巴的,却没见列巴坊里有烟火。柳子逊领着大伙儿进了后院儿,却见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了几行字,让人看了觉得有些不知所措,那上面写道——

木香镇的父老,你们是中国人的上品,你们如此的善良,让我非常感动。我的列巴坊停火了,我必须得离开木香镇,因为木香镇给予我的太多,我实在难以承受,只有离开了。

……

马克西姆走了,最着急的应该是十九嫂。她到牙馆去找柳子逊,因为她知道在他离开木香镇之前,他和柳子逊在一起喝过酒。那天晚上,他把身上的一块怀表交给了十九嫂,说道,这块怀表是我家的怀表,不是我收买来的,上面有我父亲刻的字,是:亲人。你不能成为我的妻子,但你无疑是我的亲人。当时,十九嫂以为他是在说醉话,并没有在意。当他离开十九嫂的洋货铺的时候,走路有些踉跄,她是看着马克西姆走进牙馆后院儿的,当时她心里还骂了一句,这个不知道深浅的傻东西。

柳子逊的牙馆没有开,是他第一个发现后院儿那张告示的,他就去找马克西姆。他以为马克西姆肯定会坐亚历山大号回哈尔滨。可是到了码头,也没有见到马克西姆。

在码头,柳子逊也看见了十九嫂。柳子逊很惭愧地对十九嫂说,对不住你了许菇娘,马克西姆可能是因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才离开了,其实我和大鲶鱼都没有恶意,都在尽力地帮他,可他还是离开了。不过,你放心许菇娘,我一定能把马克西姆给你找回来,要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会心不安的。

十九嫂说道,不必了,他想离开这里,你就是留也留不住,他想留在这里,你就是撵也撵不走他。你们都是善良的人,尤其是你的善良,不光让我感动,连我父亲都说你是一个讲良心的人。马克西姆也是一个善良的人,但他和你比起来,他的善良还是没有你的善良更能让人理解到。啥也别说了,人的一生靠的是缘分,不是靠的争取。

柳子逊说,这话我信。

亚历山大号靠岸了,柳子逊和十九嫂看着上船的每一个人,却没有看见马克西姆。一会儿,亚历山大号又逆流而上……

责任编辑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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