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军调查》回忆

2015-01-22 00:54杨匡满
当代 2015年1期
关键词:作家

杨匡满,生于1942年,笔名匡满、欧阳闻雪。上海宝山人。中国作协第六、七届全委会委员。曾任《中国作家》杂志常务副主编、编审。著有诗集《我歌唱在十二层楼》《天堂之歌》,散文集及报告文学集《辉煌时刻》《五环旗下的追悔》(合作)、《遗言制造者》、《文朋球友》、《西西伯利亚笔记》。

沸沸扬扬的《马家军调查》事件已经过去16年了。《马家军调查》无疑是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坛最有影响也最有争议的一部纪实作品,它的波及面从一般文学爱好者直至社会各界各层面乃至上层政界;它也远远超出体育领域,涉及我国社会转型时期的新闻、法律、道德、文化心理、商业等等一系列问题。

这是我在《中国作家》例行的发稿单上签字同意发表这部作品之前始料未及的。我肯定不是《马家军调查》的第一读者,但在《中国作家》杂志,我肯定是它的第一读者、它的终审人兼两个责编之一。于今回想波翻浪涌的往事,也算对昨日今日的千百万读者有个交代,也是仅供他们评判是非时的参考。

一、突然来的赵瑜留下的“重磅炸弹”

1996年春日的某一个上午,我在沙滩原文化部大院内的二层简易小楼上班。这个小楼完全像20世纪中叶一个修建铁路时的工棚,一座临时建筑,却已临时了15年。先前《文艺报》在此办公,后来就成了《中国作家》这样一个“司局级”刊物的办公场所。凡外地来京的读者作家都无不为它的简陋感到惊讶。

赵瑜突然来了。9年未见,他似乎还是老样子。头发短了点,人胖了点。我们是一同参加《中国交通报》的西双版纳笔会,在昆明的宾馆里初次见面的,我恰巧被主人安排和他同屋。那时,他的《强国梦》《兵败汉城》均未出手,他基本上还是个默默无闻的青年作者,但在山西已小有名气,好像《新华文摘》还刚转发他的作品。三十出头的赵瑜一副锋芒毕露、血气方刚的样子,无论议政议文,臧否时弊,都滔滔不绝,给人舍我其谁的感觉。自然,他那种敏锐出击的同时也显出某种不成熟。太潇洒了,有时就有点欠自我约束;这对一位青年作家来说,可以提醒他但似不应苛求。况且他那种北方大汉的真诚与憨厚,让你明显感到是一个可以交往而无须提防的人。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豪饮之后的一个夜晚,我们同车去一个傣家村庄,在打谷场上,在篝火和汽灯的照耀下,我们一起同傣家青年狂舞,从傣族舞直到迪斯科;赵瑜跳得如醉如痴大汗淋漓,临别时他不断向傣家青年送飞吻——这在当年很新潮很前卫。

那9年间,他读到我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诗《离婚者》后给过我一封短信,我们再无别的联系。只听说(一切都是听说)他1989年后遇到过一些麻烦,流浪过那么几个月,流浪的故事很生动也很浪漫。

9年后几句寒暄,我已明显感到赵瑜比从前沉稳得多了,不像当年直来直去,用语夸张,不留余地,而已经颇能注意吸收和理解对方的意见。一言以蔽之:我感到赵瑜成熟了许多。

赵瑜随即说明来意:他带了一部长稿《告别辉煌——马家军兵变纪实》,已请几位朋友看过,想再请我这老大哥看看。“我知道在目前形势下很难发,我不着急,只想听听意见。”

稿子就这样留下了,40多万字,蓝黑色印墨的打印稿,厚厚一沓,又是密密麻麻的小号字。

我当时自然没想到赵瑜留给我的是一枚“重磅炸弹”。

我把稿子带回甘家口。在最初的几天里,我只看了开头的一两章。作者的切入比较慢,再加上一看标题我就感到这篇东西太敏感,既然赵瑜自知目前发不出,那就搁着慢慢看吧。

这一搁便是一年半。这期间,我曾同我一起登山的老朋友、时任国家体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的王鼎华谈起过,王鼎华也在马家军营地住过些日子,也认识赵瑜,知道赵瑜在写书。王鼎华向我表示,赵瑜写马家军的东西现在恐怕不好发。我也曾同时向任国家体委宣传司司长的何慧娴暗示过有这本书,何慧娴也明确表示马家军的事不好触及。

说实在的,那时无论王鼎华或何慧娴,直至国家体委高层领导对马家军的看法、态度我根本不清楚。我是直到1998年夏末才知道王鼎华在马家军“蹲点”之后,给体委打了一份五六页的报告,鼎华跟我说:赵瑜书中涉及的马俊仁的一些主要问题,我的报告里差不多都有了。鼎华几年后又说:他的报告几乎比赵瑜的书还尖锐。

这期间,我还把稿子给了《新体育》的骨干记者李丹,她“七运会”期间采访过马家军近一周,甚至到马家军食堂看过,尝过鳖汤;她挑她最感兴趣的一章即第14章《药魔重创马家军》,迅雷不及掩耳地读了一遍,给我留下了一句话:“我相信赵瑜写的这些东西都是真的。”她还说到当年采访时,她只感到马俊仁的做派不对味,因此未著一字。

我既吃惊又不吃惊,因为我在体育圈里朋友众多,他们对兴奋剂问题、教练员训练中的作风问题等议论得已经够多了。

时值1997年的冬天,赵瑜给我来电:想把稿子取走,给另一家出版社的朋友看看。我颇为无奈,只好答应他两天后来班上取。

就在这两天,我认认真真地将40万字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我逐渐被吸引,进入角色;逐渐被震撼,忍俊不禁或陷入沉思。我更为赵瑜如此下大功夫如此深入细致的采访所折服。这在日渐浮躁的报告文学界真是凤毛麟角。这部作品的真实、丰富、尖锐与启示,也是不可多得的。甚至可能具有某种里程碑的意义。

当时,鲁迅文学奖首届评奖工作正在启动,我作为报告文学这一项的评委会副主任,自然有感于近年的报告文学中,真正贴近现实,能深刻地干预生活的作品寥寥,不少有才华的作者似乎有意避开今天而转向历史:抗战史、长征史、民国史……难怪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傅溪鹏在评委会上提出,再写下去就是清代、明代了,还算不算报告文学?

但是,涉及影响如此大的马家军,涉及一系列可能引起麻烦的问题,我还是认为眼下不发较为稳妥。在电话里我向赵瑜表示,我相信有一天它能发表,希望他妥为保存,留下这一段历史。

我将我的意见报告了章仲锷——他在《中国作家》主持常务,一般情况下他不负责报告文学的终审。当时还有一篇卢跃刚的《大国寡民》也在我处。卢跃刚曾以《在底层》给《中国作家》带来麻烦,受到有关部门批评。作协为此召集各报刊出版社负责人专门开了会,章仲锷和我都在会上做了检讨。此后,作协就专门设立了“报刊领导小组”,以示加强纪律约束和对报刊社的管理。我以为《大国寡民》将陕西一个已处理2年的毁容案件用二三十万字的篇幅大书特书,固然是显出作者正直、义愤和才思浩荡,但似乎没必要写那么长,倘把《中国作家》牵涉进一场官司也不值得;再则,眼下不少报告文学作者有一种习惯性的毛病:议论过多,而且颇有点救世主的味道,缺少那种历史的客观与冷静,那也是我很不欣赏的——这意见我也报告了章仲锷。还跟作家协会的两位陕西籍同志通报了情况。章仲锷翻阅了《大国寡民》原稿,赞同我的看法,并说:对赵瑜的作品也要慎重。

赵瑜如约来杂志社。星期五,只有少数人在班上。天很冷,赵瑜运动员出身,身体棒,衣着很单的样子。

赵瑜一到,我就把他介绍给隔壁的我刊二编室主任萧立军,说明赵要将稿取走。萧立军当即表示要把稿子再留几天,他看看再说。我也重申:如果有一天可以发,那么首先在《中国作家》发!赵瑜也没再坚持:反正一时半时也不好发。如果《中国作家》能选发那么十来万字,他就很知足了。

下一个星期一,《中国作家》社委会五人(除章仲锷、我、萧立军,尚有总编室主任何建明和一编室主任杨志广,何、杨二人均于1999年7月出任《中国作家》副主编)碰头会上,萧立军力主五个人都传看一下,他以为是不可多得的好作品,绝对轰动,如果大家都同意,就集体负责,整期推出,“炒”一把,《中国作家》太需要这样能“震”一下的作品了!

于是没看过赵瑜稿子的章仲锷、杨志广、何建明轮流传看。一周后的社委会上,五个人从当时所能想到的疑虑和问题,交换了意见。萧立军认为删去第14章即可,至多再加一个后记;我认为,光删第14章还不行,其他章节暗示兴奋剂的地方还很多;萧说,那就有多少删多少。我和章仲锷认为,我们的出发点还是“补台”,即除开对全文要动一个大手术许多小手术外,作者还需加写一章,即马俊仁汲取教训之后在“八运会”重新崛起的内容,写它几万字,算是个光明的尾巴。我补充道,说白了,从量上,批评马俊仁的,削弱一点;说他好话的,多增加一点,全书就平衡了,既然我们还是把他作为英雄来看待的。

章仲锷说,实在拿不准,可以矛盾上交,即送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主管报刊工作的陈昌本看。

杨志广当即反问:你是想发还是不想发?我表示,如果作者全部接受我们意见,可以不送审。萧立军也强调了社委会集体负责的意见,至于他后来文章中说的“即使是捅破天也是五个人承担了”,我记得当时并没有人讲,或许是后来他兴头上或开玩笑时说的。赵瑜很快来社,我和萧立军同他谈了修改意见,他表示完全接受,并说春节后即去大连马家军营地补充采访,有个把星期就行。

二月底三月初,赵瑜从辽宁返京,希望编辑部帮他找一处安静地,他躲几天加写最后一章。于是办公室帮他在附近找了处便宜的单间,给他拿了一大沓稿纸。

大约一周之后,新加的一章《再造马家军》约3万字就出来了。我、萧立军和章仲锷迅速传看。时值第九届人大召开之际,关于机构改革的各种传言不绝于耳。有一种说法是国家体委将合并到某某部,成为一个局,我们以为这对发表《马家军调查》倒是一个好的时机:体委忙于分流,考虑各自归宿,恐怕顾不上赵瑜写的马家军了。据说体委宣传司的同仁曾在方庄的一家小饭店里会餐,颇有点散伙前惜别的意思,还不知明日谁谁谁上哪儿呢。说实话,都这时候了,体委一些领导对马俊仁的看法我还是不清楚,我也并没有去着意打听。光凭删去的第14章里伍绍祖、刘吉等人的公开讲话是看不出什么的。赵瑜刚刚补写的一章里有这样的细节:马俊仁自称同中央保持一致,并不在要求保留国家体委的提案上签名。可这似乎也说不清他同国家体委的关系究竟怎样。我只是在末章中作者议论到体委时增加了一点充分肯定体委历史功绩的话语。

3月中旬,赵瑜的长篇开始电脑录入。赵瑜原先的软盘与我刊的电脑不兼容,颇费了一番周折。随即,章仲锷因心脏病住协和医院,等待做电击术。于是3月19日的第一次座谈会便由我一人主持,地点就在编辑部极其简陋拥挤的小会客室里。清茶一杯,没有劳务费,与会者完全是看朋友面子的“友情演出”。倘若是别的作品讨论会,怎么也要有像样的场所和拿得出手的一个红包了。《中国作家》清贫惯了,《中国作家》的朋友也清贫惯了。连录音机都是借来的,中途断电还烧坏了,不得不赔人家修理费。

与会者中,前解放军艺术学院副院长赵骜少将来得最早,还准备了详细的发言提纲;雷达是抱病从医院赶来的,他曾是《中国作家》副主编,这个面子是他必须给的;最热心的是《中华文学选刊》的刘茵;还有就是专门从事报告文学研究的李炳银……

最后的定稿工作是由我和萧立军直接担任责任编辑来完成的。除全删第14章外,还删去一些多余的情节和议论,如有关中国改革及赵紫阳的议论等等,免得言多必失、旁生枝节。萧立军做全面的文字上的加工和压缩,以期在一本刊物之内容得下全篇;我则着重删有关在国际上敏感的兴奋剂的句段,如“游泳队出事以后,马家军营地人心惶惶,士气低落”,如由17名队员签名的“辞职报告”也即“兵变宣言”中的“我们不再希望出现游泳队的结果”等等明确暗示的句子,凡“药”这类字我都瞪大双眼推敲一下有否嫌疑。

为做到万无一失,同时也保证质量,我们破例再让编辑郭小林和方文分别通读,并叮嘱他们凡遇可疑的用“药”之处一定“斩尽杀绝”。

那期杂志的“卷首语”是我受编辑部之托写的,化名欧阳闻雪,那是我第一次写小说用的笔名,后来办报纸时写通讯和评论也用过此名。我阐发了如下观点,也有点导读的意思:

不仅是体育情结

欧阳闻雪

……

体育作为一种世界语,如同音乐和美术,不需要翻译,跨越了语言和民族的界限。大众传媒的迅猛发展和卫星电视的空前普及,更使得我们这个星球愈来愈像一个村庄。

然而终究是一个多民族的村庄。在这个地球村里,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竞技体育便成为展现各自民族精神风貌的一个窗口,一个民族的综合实力,它的意志、智慧与自信,通过它迅速展现给其他村民。

自然,还有这窗口里面的每一个民族深层次的文化积淀。而关注这种深层次的文化积淀恰恰是作家们的优势,也是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这种责任超出了他们的体育情结。

《中国作家》本期以几乎全部版面隆重推出赵瑜历时三载的力作《马家军调查》,正是基于上述的思考。

作家赵瑜曾以《强国梦》和《兵败汉城》在文坛体坛以及社会上引起广泛注目。可以说,《马家军调查》是他的“三部曲”之一,是他更趋成熟,也更具价值的作品,相信它对当今的报告文学创作,会有某种启迪。还可以相信,广大读者在被这篇作品深深吸引直到掩卷之后,在感受某种强大的辉煌的同时,还可能会有一些沉重的叹息。这些叹息无疑是我们民族智慧与文化道德的一种提升。

《中国作家》素来重视贴近现实、关注重大题材、深刻揭示矛盾、生动表现人物性格命运的报告文学作品。应当说,近年这类作品并不多见。因此,《马家军调查》的问世尤其显得可贵……

我想,可能有许多读者没有读或干脆读不懂这些话外之话。至于我们的苦衷,就更不便说了。

二、出版史上少见的争夺战

在此期间,赵瑜隔三差五来编辑部。我们也问他掌握的证据究竟有多少。他坦言从到马家军营地起,就三天两头将掌握的第一手材料(手记、原件、录音带等)背一个小书包上邮局寄回老家,以免过于集中引起马俊仁怀疑。这些材料都已妥为保存,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引起麻烦时就用得着了。他还估计老马不大可能打官司,刊物一出他就会去做老马的工作。

赵瑜频繁来杂志社的另一原因是与我们商量同出版社签约出书的事项。一个多月内先后有五六家出版社来看稿和洽谈。频率之高,读稿之快,更迭之快,怕在出版史上都少有。也并非如后来传媒所说,赵瑜这部书被所有的出版社都拒绝都不敢发表或出版,恰恰是解放军出版社的两位头头审阅通过,而且已经同赵瑜签约。只是赵瑜无意中发现他们决定无论书出与否都要把出版日期定在4月末,即抢在《中国作家》版权页上写的5月10日之前。赵瑜不干了:稿子是《中国作家》编辑花大力气加工,也是《中国作家》承担首要的风险。赵瑜说:这不行,必须在《中国作家》出刊之后。于是双方趁合同生效之前毁约。此一小事可见赵瑜还是挺讲义气的,不然一大笔预付金就到手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此事起初由一家文化公司牵线,这中间环节的利益怎么办也成了难题。

我记得我当时还开了句玩笑:马家军真打起来打不过解放军。

人民文学出版社是由何启治、高贤钧两位副总编率队来的,总共6人,连合同书都带来了。

何、高二人是《白鹿原》《大国之魂》《中国知青梦》《尘埃落定》等当代著名作品的催生者,他们的艺术眼光想必代表了国家出版社的水平。大家在美术馆对面的一家傣家风味的餐厅边吃边看足球,相谈甚欢。他们对《马家军调查》一书的评价也无须多言。唯有一个问题引起了出版社发行部门负责人的疑虑:今日集团会不会打官司?会不会使出版社成为“第三被告”?赵瑜说明了一些情况和他写作的依据,但看来没说服他们。何启治和高贤钧毕竟不是人文社的最高决策者,他们一行在向社长陈早春汇报之后,据说这位一向老成持重、谨慎至极的陈早春表示,他不担心马俊仁打官司,只顾虑今日集团。陈早春以五四文学见长,他一票否决,别人怎么争也无济于事了。

广东人民出版社得到情报后迅速派编辑于4月下旬飞抵北京,连夜阅读样书,夜以继日同赵瑜讨论合同细节,终因坐镇广州的第一把手卞社长的犹豫和在交软盘时间、预付款等细节上的某些分歧未能签约。那位广东编辑一会儿用旅馆电话,一会儿用手机同南方大本营频频联系。时而关山阻隔,时而柳暗花明;就在即刻可以一锤定音之时,手机一响又重头来过,信息时代的买卖用“风云突变”这个词汇都显得不够了。

作家出版社、社会科学出版社的情况大同小异,下边的同志很积极,到了一把手社长那儿就卡住了。正为《黄帝内经》一书困扰的作家出版社社长张胜友甚至还发了脾气。他表示要等刊物出来听听反响之后再做决定,这其实也是慎重的表现;最后是北京出版社,可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赵瑜签约,且已排出书校样,但就在此时他们也“慎重”了一下,跟刚刚回社的第一把手打了招呼,于是停机撤稿。

应赵瑜和出版社之邀,我写了一篇散文式的序文。因书未出版,它也就未能发表。今将它的清样全文登录如下:

杨匡满

九年没见赵瑜,人生的曲折坎坷竟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印迹。依然是那张显得嫩气的学生脸,只是胖了一圈,或许是长发剪短了的缘故。

然而一坐下来细细地端详也细细地交谈,我突然感觉到他在依然保持着山陕硬汉耿直秉性的同时,多了几分稳重与成熟。无论评点人或事,都显出宽容大度和替对方着想的视角,这使我高兴之余多少有点惊讶。

我们是十年前在昆明认识的,一同去西双版纳,一同在澜沧江边度过了比较原汁原味的泼水节。不像近几年这种民俗旅游带有了许多人工造景的虚假。我们一行在景洪附近的一个傣族乡村的打谷场上,在汽灯的照耀和手提录音机的节拍中,同傣家青年们忘情地狂舞,既跳傣族舞也跳迪斯科。赵瑜无疑是我们之中最放得开的一个。深夜登车离去之时,他很新潮地向傣族女青年们送着飞吻,而傣族青年们也以欢呼回报他。

那时他的《中国的要害》刚刚问世,还有别的三两篇写中国社会问题的报告文学。《强国梦》尚且没有出笼,坦率地说,我在佩服他的敏锐与勇气的同时,多少也觉察到一丝偏颇和粗疏。当然,这对于一个刚到而立之年的青年作家,又是不必去加以挑剔的。

倏忽之间过了十年,其间收到过他的一封短信,是评论我的一首诗,因知他正浪迹天涯,竟未能复信。

这一回赵瑜是听说我到了《中国作家》和章仲锷拍档,特地来看我的。在握手的一瞬间,似乎就预示着要发生什么。

果然,他临走时留下了厚厚一沓打印稿《告别辉煌——马家军悲剧纪实》。他说:“我已给一些朋友看了,我知道它现在发不出去,只是想请你作为朋友看看,不着急的。”

于是,赵瑜的书稿在已经延宕了一年之后在我案头又延宕了一年。我为他书中披露的大量事实震撼不已;我被他的娓娓叙述、雄辩与抒情的精妙结合深深打动;凭着我的直感,我认为这是他更为成熟的和奠定他在中国文坛地位的作品。

然而我不敢就这样将它发表出去,这也并非出于胆怯。“马家军”毕竟太辉煌也太敏感了。

我只能对赵瑜说:你好好放着,相信它有一天能问世;只要时机一到,请一定先在《中国作家》上发表。

我的编辑部的同仁们终于运用集体的智慧找到了一种方法,使得这部作品不仅保留了它鲜活又厚重的历史真实,还平添了现在进行时的意义。这样,无论对马家军还是对读者都显得公正,对中国竞技体育的改革也会有启示。我相信中国的体育史上,会给它留下一笔。至于对这部作品文学价值的评价,我想不断会有评论家理论家们提到它,我自己同评论疏淡已久,已没有资格多发言了。

为了这本书的书名,赵瑜和我们曾绞尽脑汁。“是谁重创马家军”“是谁主宰马家军”“马家军风云”……等等,争论了斟酌了三几个月。最后还是赵瑜自己的灵感:“调查马家军。”我只是将“调查”二字挪到了后边。

王军霞在读完《马家军调查》后给赵瑜写了一封信。赵瑜在电话里给我念了这封信的全文,我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中热泪盈眶。我希望本书的读者们也能尽快看到这封信,这位伟大的小姑娘的不平常的文字,无疑将帮助我们加深理解这本书里所写的一切,也加深理解赵瑜本人。这本书已经引起热烈的讨论和争论,这也恰恰证明它决非平庸之作且必将为后人载入史册。

上述这几段“出版史话”都是后话了,它说明了一个饶有趣味的现象:百分之百的都是第一把手不敢最后拍板,而那些副总们、编辑们则很少例外地表现出少有的热情。

三、伍绍祖把电话打到我家里

现在我必须回到1998年的3月下旬,这其实是个更为重要的时间段。此时,《马家军调查》一书已箭在弦上,但未最后终校和签字付印。尽管我们不对外声张,毕竟知道的人已不少,现代通讯工具使得我们无密可保。于是我们计划将原定的5月10日出刊日期实际上提前到4月20日,以便提前将刊物发向市场,发到读者手里,尽可能地避免风浪。

3月24日晚8时许,国家体委宣传司司长何慧娴电话打到我家里(据何慧娴记忆为3月中旬)。

我认识何已十余年,我有家人是她的下属,而她和她夫君、《人民日报》副总编李仁臣,两人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又是我当了“介绍人”的,彼此都以朋友相称,也从不隐瞒什么观点。

何慧娴电话大意是:一、伍绍祖听说了赵瑜的稿子,担心兴奋剂一事捅出去于国家不利;二、伍绍祖和袁伟民对马俊仁都很有看法,马俊仁此人太有问题;三、作者有权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体委最高领导对马俊仁的看法。我在电话里说,我们补充了许多说马俊仁好话的内容,这样整篇就摆平了。对此,何慧娴在电话里未表态。我请何转告伍绍祖,请他放心,我会从国家利益出发,定稿时将兴奋剂删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即3月25日晚,我外出归来才知道,伍绍祖亲自来过电话,并要我在10点之前往伍家里回电话。

我同伍绍祖认识已久,因地位悬殊,来往不多。十几年前我写施光南时采访过他,他是施的中学同学,曾热心为我提供了不少素材。他到国家体委上任伊始,我作为《华声报》记者到他家采访过他;1992年春体委请一批圈外专家为中国足球出主意,他邀我与会发言,这对我这个超级球迷是莫大的荣耀了。除此之外,我只能从赛场的看台上仰望主席台上的他了。

10点差十来分时我拨通电话。

我先开了句玩笑:他的电话又是6又是8,真吉利,不像我的号码可以叫人气死。

伍绍祖说:什么吉利呀,我日子不好过,马俊仁在会上老骂我。

然后,伍绍祖这样问:听说赵瑜的书快出来了?

我答:没那么快,怎么也得5月。

伍绍祖又问:是不是压一压?

没等我答,伍接着说:如果要发,兴奋剂的事希望一定删掉。至于别的,作家怎么写有他的自由。

我一听,不啻是一颗定心丸。我重复了给何慧娴谈的话,并且举例说,例如“游泳队出事以后,马家军营地人心惶惶”之类暗示性的话语,我都会去干净。

伍绍祖接着说:马俊仁这个人很有问题。

我说:我们认为他毕竟是有大功的,是个有缺点的英雄。

伍绍祖并不反驳我的观点,又说:国际田联至今拿着马家军比赛后的尿样B样,一旦有新的检测手段就会败露……

俄顷,伍绍祖问:赵瑜在不在北京?

我答:他在山西,过两天就来。

伍说:找个时间,你和赵瑜一起来,我们聚一聚,谈谈心。马俊仁这个人能通天,辽宁省里也有人支持他。有些事,你们还可以写内参。

我说:我们觉得赵瑜写得比较客观,大不了我这个《中国作家》的负责人免职,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还可以当作家。

我与伍绍祖的对话就到此。我的电话无录音,似也不必有那设备。我想我是凭我的良心来回忆的,不带任何夸大或虚构。像这样事关重大的对话,在一生中都不会有很多次,因此当《马家军调查》很快演化为一场轰动海内的事件时,我在脑子里将此次对话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也对一些好友谈起过。

我在工作笔记上记下了何、伍谈话的要点。第二天到杂志社,向三位社委会成员即杨志广、萧立军、何建明做了转达。不久,又到协和医院向正等待做电击术的章仲锷做了介绍。 可以说,大家心里很踏实了,至少国家体委方面不会反对这部作品,尽管他们还无人看过。退一步说,即使体委不支持,只要不是特别地反对,《马家军调查》这部书稿也是没有退路,不得不发了,只是风险肯定会大得多。

需要补充的是,我的老友王鼎华也来了电话,他以为文章已经出来了,向我索要刊物,并提醒我:马俊仁这个人是翻脸不认人的。

几天之后,刊物由我签字付印。标题最后定为《马家军调查》。关于题名,还是赵瑜自己提出:调查马家军!大标题已请书法家题毕。快付印了,我说,倒过来,“马家军调查”,语气上显得缓和与客观一些。

四、文学圈、体育圈的最初声音

4月下旬的开头一两天,《中国作家》1998年第3期样刊即《马家军调查》就出来了。我们有意压了几天,以便吉林省作家协会的一家书商能在“五一”过后就把他们订的五万册刊物发出去,主要是发东北发辽宁;也便于我们通过邮局把刊物优先发到订户手上。

另外,我早在两个月前就向我的邻居、时任《北京青年报》记者的陈国华(也即《人有病,天知否》《故国人民有所思》两书的作者陈徒手)介绍了《马家军调查》一书的进展情况,引起他极大兴趣。4月末,我将一本样刊送他。4月30日的《中华读书报》上,率先刊出了何建明的推介文章《赵瑜调查马家军》;5月1日,《北京青年报》以一个整版篇幅摘登了部分章节;由此揭开了沸沸扬扬数百天的《马家军调查》风潮。

赵瑜自然早早地拿到了几本样书,并且很快给了王军霞一本。

“五一”节后,我们即向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处的领导送刊物。给体委领导伍绍祖、袁伟民以及何慧娴等人的刊物是派人直接送去的。

五月上旬的最后两三天,东北和北京的书报摊上出现了白底蓝字的大幅《马家军调查》广告,颇为煽情也颇富刺激性的广告词是书商拟的。第一行标题为“金牌的摇篮也是腐败的摇篮”,我看到后生了气:“太耸人听闻,去掉!”因此第二次广告改印红字时去掉了这行字。

一块巨大的石头,就这样落进了广阔的水面。

最早的反应来自国家体委系统。我赠送给《新体育》的几本刊物在那儿被争相阅读:《体育报》高级记者张晓岚来电,随即派人来买走一批刊物。

5月7日晨,我拨通何慧娴家的电话,何慧娴说,她是连夜看的,基本上看完了,感到触目惊心。她又说:中国的体育史将记住《中国作家》杂志和赵瑜,你们为体育界做了一件大事。我自己也值得很好深思和反思,我过去也说过些违心的话。最后,何慧娴还谈了她的担心:辽宁方面会有什么反映?马俊仁会不会闹?会不会有人在马俊仁的逼迫下做伪证?那赵瑜就惨了;她希望出现最好的结局,那就是广大的读者将马俊仁推上道德法庭。

何慧娴说得很动感情。我很快将何对《马家军调查》的主要的一些评价向杂志社几位社委通报。需要插一句的是:中国足球队在去年亚洲十强赛失利之后,何慧娴在大连的记者招待会上有一个“定位”说,引起了球迷及媒体很大反响,准确地说是反对的不少,骂她的不少;《中国作家》恰恰是文学圈球迷的中心和“集散地”之一,尤其是年轻气盛的侃爷们,也跟着骂过。

听了我的转达,杂志社球迷的领军人物之一,一向对何慧娴嗤之以鼻的萧立军说:看来,我们对何慧娴的看法得变了。从那天起,我在杂志社听到的说何慧娴坏话的明显少了。

我还跟何慧娴说了我们准备搞一个作品讨论会的想法,并请她参加。她说她很愿意参加,但到时候再看,但她愿意推荐一些体委圈里有思想有独立思考精神的人来参加。

也是5月7日早晨,我赶在伍绍祖上班之前拨通了他家里的电话。我请他届时来参加讨论会,他表示作品还没来得及看。他还说:这一周比较忙,下周找个时间我去看你。

据悉,5月6日晚,王军霞在伍绍祖家。可以判断,王军霞在4月底就得到了赵瑜送的样书,她已经全部读完。在伍绍祖家,《马家军调查》大概会是他们谈话的主要内容,伍绍祖会对这本书的看法征求王军霞的意见。伍绍祖说要来我家看我,想必也与此有关。

我是在若干天之后看到王军霞“批点”的《马家军调查》的。小姑娘读得很细,评得很细,字里行间,透露出她对马俊仁教练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既爱又恨”的情绪。有的地方她批道:“完全是事实,还有更严重的没有写”;有的地方她批道:“马导,我还是永远感激你的。”如此等等,足见这位农村姑娘、世界冠军看问题还是很全面很有分寸很通情达理的。

我还想到:这部中国唯一的欧文斯奖得主王军霞批点过的鸿篇大著,或许有一天应当公之于世,有一天应当出现在某个文学博物馆或体育博物馆里。

王鼎华刚刚从体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他的反应是:感到非常震撼。

时逢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一年两度的书市。在《中国作家》杂志社租用的摊位上,《马家军调查》当然是今年的主题。但销售者则是一位书商。5月9日,赵瑜被请来签名售刊。那天我和章仲锷都去了书市转了两三个小时。

公平地说,这一天售刊情况还称不上“火爆”,还有冷场的时候,书商便叫卖几声。热闹的时候有七八人排队等候赵瑜签名。据统计这一天售出了三百来册,中等吧!

有的读者打听:是那个写《强国梦》的赵瑜吗?北京电视台《中国体育报道》节目组的人还现场拍了一些镜头。

只听到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大声嘟囔:别在那里糟蹋马俊仁了!我未及同她谈话,她已愤愤然离去,没有买书。我朝她说了一句:欢迎有不同意见!也不知她听到没有。

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处几位领导的反应也极快。5月13日作协机关传达文件的干部会上,我正好坐在党组副书记、前文化部副部长陈昌本和党组成员、书记处委员施勇祥旁边。施勇祥连说了两句:不错,不错。陈昌本说:写得很生动,很客观。我简单介绍了删节情况,陈昌本说:你们还是说了马俊仁不少好话嘛!几乎是同一天,高洪波给我一短信,称赞这期杂志“很精彩”;而最为激动的要数陈建功,他开动电脑(他是作家圈中的电脑专家),修书一封给老章和我。

下面就是陈建功给我们的信:

仲锷、匡满:

你们好!

读过了《中国作家》发表的赵瑜《马家军调查》,为赵瑜高兴,也为《中国作家》而高兴。

这是一篇回肠荡气之作。它不仅仅是马家军调查,也是中国体育界的“调查”,是中国政治界的调查,是中国文化深层结构的“调查”。赵瑜在作品中把一个作家对社会对人生的独到发现和思考表现得淋漓尽致,使我对他充满了敬意,也使我对《中国作家》充满了敬意。我相信这感觉不仅仅属于我个人,而将属于每一个读者。因此我忍不住想向你们表示祝贺。我个人认为,这篇作品,是对报告文学乃至中国新时期文学的新贡献,是给“真理标准讨论20年”的最好礼物 。我之所以要给你们写这封信,还因为觉得这一作品在得到热烈欢迎的同时,或许也会遭到非议。但我认为,为这样一部作品,不管会有什么风波,都是值得的。我们要支持作家对社会对人生的独特思考与发现。这是20年前“真理标准讨论”给文学界带来的最直接的成果,而这一成果的继承和发扬,实在是文学界走出目前的状态的关键。

仲锷在电话里说,准备以此为契机,推动《中国作家》今年再推出一批好的小说,我以为这一主意很好。最近泰丰同志指示作协要召开作家“改稿会”,我的初步想法是,叫“改稿会”或“约稿会”且不用管它,但一是要把这种会和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的出版发表结合起来,以发挥作协报刊社的作用,二是要把这一会议和我们的文学主张结合起来。这样才不会使我们的“会”流于空泛。因此,结合你们的设想,我建议你们和立军、志广、建明等商量一下,拿出一个中篇小说“改稿”(或约稿会)方案,会议可开成小规模的,选择几位好的作家,集中讨论中篇问题,意在组织好的中篇。我拿到你们的方案后,力争此会由作协出面开,(或是创研部和《中国作家》联合)一是有全局作用,二是等于为《中国作家》组织了作者和稿件。此意见妥否,请酌定。

本来想去看看仲锷再言此事,因恐又要推几天,故匆匆写一信,余容面谈。

颂安

建功

1998.5.13

建功还说,发这样的作品,哪怕书记处书记不当都可以。

建功信中说的“风波”果然来了,9月,作协党组决定由建功兼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正报上级审批就传出了“一群老作家”上书告陈建功的事,罪名之一便是陈建功支持《马家军调查》。这是后话。

五、赵瑜没拽住马俊仁的四轮车

辽宁的反应比我们和何慧娴预料的还要快还要强烈。

原因是《北京青年报》选载一个整版之后,辽宁的报纸、天津的报纸紧接着就选载。这些选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是多取书中披露和或批评或调侃马俊仁缺点的部分章节,而且往往冠以有些耸人听闻的话语,例如“马俊仁撕队员乳罩”之类的副标题、肩题之类。这样,很自然便在马俊仁的家乡,在第一时间里引起了辽宁体委里的人的注意。辽宁体委主任崔大林等人是早知道赵瑜写了一本马家军的书的,如今报纸出来了,难道全书都是这个调子?都是这类“糟蹋”“埋汰”马俊仁的内容?此时他们肯定未读过全书,但做这种猜测和判断,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据悉,5月8日,以辽宁省体委的名义,由崔大林签发的传真到了国家体委宣传司。另一个说法是辽宁体委通过省委宣传部发出的。

我当然不可能看到这份传真。我从体委宣传司的电话里得知了这份传真的大意:《中国作家》杂志即将出版赵瑜诋毁马家军的作品,请予制止。

国家体委(时已改称国家体育总局,但人们习惯上仍称体委)和中国作协是两个系统,体委自然不好直接干预作家协会的刊物。宣传司这样答复辽宁体委:作品已出版,请你们认真通读全文,本着党性原则来处理。

我不知此份答复是谁草拟经谁批准发出,但我认为这样做是公正的、无懈可击的:你读都没读,凭什么说它是坏作品?体委又有什么权利制止别的系统的一部文学作品出版?辽宁体委的要求,实在有点找不着北又违反常规了。

据赵瑜得到的消息,就是在这一两天,崔大林带着3个人从沈阳驱车赶往大连见马俊仁,可以推想是专门为了《马家军调查》,很可能是动员马俊仁上告。

据赵瑜得到的消息,马俊仁的第一反应是写没写用药的事?答说没有,马俊仁也就松了一口气,没动。因此,崔大林的算盘也就搁浅了,在马俊仁那儿碰了软钉子。

这几天里赵瑜与马俊仁、马大嫂频繁地通着话。各自的手机向对方敞开着。赵瑜明白,这是两个老朋友最需要沟通的时候。

从春天开始,山西作家赵瑜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北京,这是因为中央电视台交给他拍一部有关改革开放20年成果的专题片。他作为编导要策划,拟解说词,调动人员,指挥拍摄;今天采访这个人,明天又出发到那儿拍一组镜头。其紧张忙碌是可以想见的。

赵瑜在西城的某个胡同里有一处房子。我至今未有造访的荣幸。他本是北京人。这房子是母亲的还是朋友借他的我也没弄清楚。他的摄制组在中央音乐学院附近的一个偏僻的胡同里,挂牌是山西某某地区办事处的一座小院,他们租了两三间房子。

这是普通不过的招待所,半个星都够不上。他的房间里充溢着一种北方汉子的粗犷气息,小桌上堆着满满或空空的酒瓶、剩下的酒菜,书桌和床上堆着各种书报资料。唯一醒目的是墙上贴着一张该电视节目的摄制时间表,日程排得满满的。

赵瑜就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里,为他的《马家军调查》做各种各样的斡旋和答辩。当时,和作家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的谈判都还在紧张地进行,而电视台和他手下的摄制人员又在催他,很难想象他怎么对付得过来,怎么静下来把片子拍好。

我靠在右边的床上休息,他坐在左边的床上。他说,他还是得给马俊仁再打电话:老马,你别光听别人给你念小报,别听人给你瞎煽糊。你手头有没有那期杂志?你能不能从头到尾读一遍?要不我去大连,给你一字不落地读一遍?你别以为我都在说你坏话,你听听这一段……你再听听这一段……

马俊仁的四轮马车已经从坡顶准备往下冲了,赵瑜死死地抓住缰绳,劝他别冲,劝他三思而后行。

不过赵瑜始终信心十足:老马不会打官司,那样闹对他有什么好处?

这些天里,我因要代表杂志社一方参与同出版社的谈判,几乎天天都见到赵瑜,并且要共进午餐或晚餐,我可以证明的一点是:即便赵瑜只面对我一个听众,他除了说马俊仁没什么文化、一两千字的文章都读不下来之外,没说过马俊仁别的坏话。间或还为他解释开脱几句。

是啊,要说的都在书里了。

此时,约5月15日,以辽宁体委出面的第二份告状已经出台,这一回不光是告到国家体委,而是告到了中央宣传部和新闻出版署。大意是《马家军调查》是一部反对社会主义体育事业的作品,且不实之处达50余处,还举了若干例子。然而,有关部门指示:不要炒作。可能辽宁体委急了一点,一部30余万字的文学作品不是说告就能告倒的。有关人员审读一遍,讨论一遍,向首长汇报一次到几次,再征询有关部门的想法,起草一个带倾向性的意见,可不是三五日一两周就能办到的。特别是经过“文化大革命”之后,中央有明文,对一部作品,一个作家,决不会再轻易扣什么“反对社会主义”之类的政治帽子了。

话分两头。此时章仲锷和正在北京的薄熙来夫人谷开来往来频繁。章仲锷说,开来小时候和他一个院子,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开来一直称他“大章叔叔”。开来后来成为著名的大连市长薄熙来的夫人,并且赴美留学,成为一名律师。

我那时没见过开来大律师,我只能从章仲锷的电话里得知这位有可能对《马家军调查》起举足轻重作用的大律师的态度。

5月13日,章仲锷和开来通话达创纪录的两个小时。章仲锷向我转告:开来表示要站出来为马俊仁做辩护,“赵瑜将会无地自容”,并说马俊仁根本不存在兴奋剂的问题。

“大章叔叔”两个小时都未能说服开来。但他知道开来只看过小报未看过全书。因之坚持要求她务必读完全文。开来刚送章一本她的成名作《我在美国当律师》,出于职业习惯,章便帮助她校读她的书稿。在文学界,章仲锷作为一位著名的老编辑,他的仔细和文字功底还是令人称道的。他从开来的书上挑出了几百处错讹。自然,开来也要给点面子的。

5月15日,老章告知我:开来看完了全书,态度已变,表示马俊仁如果要打官司,她将劝说马打消这个念头。

大约就在这一两天,浙江《体坛报》电话采访我问及此事,我便将章仲锷的话如实奉告。后来开来在她的《我为马俊仁当律师》一文中指责我“子虚乌有”,即指此事。究竟是老章年纪大当时就记错了,还是开来自己说过马上矢口否认,我就不想弄明白了。

六、只有麦当劳矿泉水的研讨会赵瑜和马俊仁终于彼此关机

我把时光再倒回几天。《马家军调查》刚刚在《北京青年报》选载,我便通过邻居陈国华向《北京青年报》头头转达,建议共同发起开一个中型座谈会,也算新闻发布会或研讨会吧。陈国华曾在作家协会创作联络部工作,也算是我的先后同事了。更重要的是他女儿和我女儿同校,他们夫妇接送孩子时常把我孩子捎上,省去了我不少麻烦,他们的热心肠也为大院里的人们称道。因此,我有什么文学界的讯息往往首先向他通报。

《北京青年报》很痛快地答应了。5月11日下午,我和萧立军驱车前往报社,同主事的“北青报”副总编辑何平平和部门主任何小娜商谈一些座谈会细节,确定时间、地点、邀请人员、记者名单,并做了分工,哪些人由他们通知,哪些人由我们通知。

尽管我们没在那儿喝上一口水,但事情还是顺顺当当。

辽宁省体委的原主任、党组书记、现任辽宁省社会科学院院长的阎福君,那两天正好在北京。他读完了《马家军调查》,并且写了一篇七八千字的读后感,是一篇有理论有思辨色彩、有反思和批判精神的情理交融的发言稿,并且在开头便作了沉重的自我批评,为他在任时没有很好关心那些身心受到摧残的孩子而感到内疚。整个发言是一篇从马家军扩展到整个竞技体育的很有水平很冷静的文章。

我们自然邀请阎福君。我们还以快件方式,同时发出了对崔大林、马俊仁的邀请,措辞相当恳切。对王军霞的邀请自不必说。我们有一种良好的愿望,也可称作一种策划:把他们请到一张桌旁坐下,王军霞这个懂事的孩子会讲几句马导永远是我老师,只希望他反思一些事情;而她现在回想起来兵变时她的做法也有些不妥……如果马俊仁也能做些自我批评的话,哪怕只一句两句,马俊仁的威信便会倍增,他更不愧是一个英雄。这样一个马、王、阎、崔会面的大团圆格局,不也是体育界一条大新闻吗?

这是《中国作家》一群书生闭门生出来的善良愿望。

阎福君表示:如马俊仁来,他就不参加了。

王军霞表示:如果马俊仁不来,她也没必要来。

作协副书记陈昌本婉转地对我说:马俊仁就不要请了吧,他那个性格!

但我们还是痴痴呆呆期期艾艾地请了。于是片片好心纷纷泡汤。

国家体育总局系统请谁?杂志社出面请了写《中国姑娘》的作者鲁光,写了登山题材《辉煌的悲怆》的作者张健,还请了《新体育》副总编辑黄伟。有一部分名单,是何慧娴在5月12日的电话里向我建议的,他们是:

熊斗寅 体育科学研究所研究员

李力研 体育科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栾开封 政策法规司副司长

古 柏 《体育文史》杂志副主任

李伯飞 中国体育报社会体育部主任

卢元镇 北京体育大学教授(赵瑜也邀请了卢教授)

何慧娴当时嘱我不要外传。我想,事过境迁,我披露此事不见得是不尊重她吧?倘如此,我只有表示深深的歉意了。

我们自然邀请了何慧娴本人,还有王鼎华。王鼎华出差未归,何慧娴很想来,但可能有所不便。

《中国作家》和《北京青年报》联合通知发出刚一两天,即5月14日或15日,我突然接到电话:《北京青年报》单方面决定退出此活动,这使我们陷入被动,因为新闻界的邀请信是由他们发的。

我后来从陈国华那儿得知是刚刚走马上任的《北京青年报》总编辑拍板的,据说还训了下边一顿。或许这是一种显示谨慎的悬崖勒马的决定?何小娜在电话里则说到赵瑜的一段谈话引起他们头头不满也是一个原因。或许是赵瑜对他们的转载不够满意。其中的是非我想毕竟是不重要的。

《北京青年报》“临阵脱逃”,陈建功很生气,对我说:“小报做派”,听到点风声就怕了。

我们于是紧急磋商,中国作协创作研究部(由书记处书记陈建功分管)和山西省作家协会立即决定与《中国作家》合办座谈会。

陈建功让我打电话给“北青报”:他们出面邀请的人我们一概不请了,请他们做善后处理。

我们有理由对“北青报”的做法深表遗憾。我们补充做了些邀请,但有的显然来不及了,譬如几家大报文艺部记者本来是可以来几位的,当然,消息发不发,怎么发,是他们的事。

其实,截至5月中旬,据不完全统计发表关于《马家军调查》消息或书评,或开始选载连载的,已有《中华读书报》《北京青年报》《文艺报》《文学报》《报刊文摘》《北京日报》《太原日报》《成都晚报》《新晚报》《羊城晚报》《成都商报》《体育文摘》《体育快报》《生活晨报》《新闻出版报》及北京电视台;另有北京有线电视台、山西电台、山西文艺台已准备播出。显然,这里有好多家大报,不能都说成是小报。

《马家军调查》几成燎原之势。要求转载的电话频频到来。为此我们拟了声明:不得掐头去尾断章取义,专摘一些看来耸人听闻的东西,而要求他们全面完整地转载,否则定当追究。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声明的出发点既是维护马俊仁的声誉,也是维护严肃文学的声誉。

然而,水已经泼出去了,面对许多以商业利益为目的的小报,你管得了追究得了吗?

5月20日,我接到关于《马家军调查》的第一个电话采访。对方是《沈阳晚报》的记者董世军,他表示不大同意赵瑜的观点倾向,我问他是否读了全文,他说还没有。他说如果有正面歌颂马俊仁的报告文学你们发不发?我说只要真实和艺术水平够当然发。他对我的谈话的报道基本上还符合我的原意,不妨摘录如下:

《中国作家》:目的是为了揭示体育界一种现象

《中国作家》杂志社副主编杨匡满在接受电话采访时,首先承认推出《马家军调查》,需要极大的勇气。他诚恳地说:“马俊仁是英雄,但这并不说明不能揭示他的另一面,我们推出《马家军调查》不是想搞垮马俊仁。至于有无不实之处,我认为《马家军调查》总体上来看没有问题,可能在有的细节上有不同看法。但编辑部不可能去核实每个细节,如有不实之处,作者应该公开更正。”杨匡满显然已了解到辽宁方面的强烈反响,他说:“我们希望辽宁省体委和马俊仁以及广大群众在全面阅读《马家军调查》后,冷静地发表看法,不要受某些媒体转载的部分章节和自立题目炒作的影响。我们已在《文艺报》上发表了郑重声明,各媒体不得转载部分章节,只有经杂志社同意后,才可以转载全文。”杨匡满强调:“我们是想通过马家军这一典型的发展史来展示体育界的一种现象。”

对于辽宁省体委和马俊仁有可能将《中国作家》推上法庭的说法,杨匡满说:“我们不愿上法庭,但我们做好了打官司的准备,我们心里有底,如果打官司对谁都没有好处。”

——转引自《家教博览》

在座谈会之前最后敲定名单的那两天,赵瑜专程回了一趟山西,将有关材料背了一书包到杂志社,其中有:1998年5月15日王军霞给赵瑜的信,1995年3月29日马宁宁给赵瑜的信,1995年3月28日王军霞、吕亿、刘东、马宁宁、吕欧、张林丽、王晓霞、刘莉、张丽荣集体签名给赵瑜的信,她们九人为退队起草的协议书,王军霞的日记,1994年12月17日王军霞给孙队长的信,队医张琦亲笔开的“保健品”处方,李颖抄录的队友通信、曲云霞与马俊仁的合同协议书草稿,赵瑜整理的部分录音等等。总之除了录音带、兴奋剂药瓶之外,重要的证据都有了。我当即让杂志社复印一份留底,并指出封入保险箱。

应何慧娴要求,我也携带了几份主要材料去体委给何慧娴过目。我说了八个字“证据确凿,笔下留情”。我给陈建功也讲述了同样的意思。

我还感觉到,赵瑜的确不简单。从他采访的第一天起,就做了若干年后上法庭打官司的最坏的准备。他那些录音带还没亮出来呢,但《马家军调查》的严密与真实已毋庸置疑。

第2天(5月21日),座谈会在东土城路中国作家协会十楼多功能厅召开,许多手中无请柬的记者被挡在门外。董世军坐夜车赶到,我杂志社工作人员听说是辽宁来的,更不放入。我问明他是董世军,破例请他进来。

座谈会的名称最终定为“《马家军调查》交流研讨会”,我刊起草的新闻稿这样写道:

人们对20世纪末期中国产生马家军这样一支团队发生极大的兴趣,人们一直关注马家军的诞生和成长、失败与辉煌的种种变化,对20世纪末期中国能产生这样的英雄团队感到骄傲,但也对马家军发生兵变感到遗憾,也对马家军再度崛起抱有钦佩。马家军现象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体育现象,它包含着更深更广阔的社会、历史和文化内容,它是一个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产物,它是一个时代的重要标志。无论它的辉煌或负面的东西,都会引起我们深层次的思考……

这份新闻稿可以看作是编辑部的发言,也是一种引导。我们期望一种学术的理论的文化的探讨。从未想到要揭露谁埋汰谁,更未想到引出了一个比窦娥还要冤的人。

有关5月21日研讨会的报道已有许多,以《文艺报》为最详。发出邀请信60封,实到80人。这大概也是史无前例的文学研讨会了。

我作为会议的主持人,感到最强烈的是一种学术的气氛,这跟与会者多是文学、体育学、社会学、新闻学等部门的专家、博士、教授有关。热烈的发言里充满了冷静的透析,连若干争论也都是视角不同的评判,也都洋溢着朋友间的笑意。作为主持人,我记忆最深的一点是不断地限制发言时间和鼓励那些对《马家军调查》持批评态度的意见。

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处的施勇祥、陈建功、高洪波、金坚范、吉狄马加到会。我请施勇祥讲,施说:建功你就代表吧!于是陈建功代表书记处,对会议对赵瑜表示了祝贺,但发言本身还是只代表他个人。建功的谈话后来广为传播;迟到的高洪波也做了五分钟发言,我给他限时使他未能展开。

远道来的山西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张不代的讲话作为压轴,他以山西出了老赵(树理)和小赵(赵瑜)这样两位为人民代言的作家感到骄傲。将赵瑜和赵树理并提并予比较,这是很新鲜的,这是否抬高了赵瑜当然可以讨论。

由于发言踊跃,研讨会不得不推迟了40分钟,最后在麦当劳和矿泉水的品尝中结束。

赵瑜在会末的发言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他除了向编辑、向两年来关心鼓励他的人表示感谢之外,也说到自己某些疏忽,例如老马对运动员有粗暴严厉的一面。但不是365天天天打人,老马也有爱心的一面,书里注意不多,写得不够。老马也曾为了保护队员不受小流氓欺负动过真格的,老马撕乳罩也有运动生理学的原因可以解释等等,为此他向老马表示歉意。

然而这些真诚又小心翼翼的歉意,无法使得已经狂怒起来的马俊仁冷静下来了。连赵瑜做马大嫂的工作也被马俊仁认为“要挟我和老伴”,于是这一对朋友终于彼此关机了。

七、西园寺说:大松博文90年代要上法庭

波音747宽体客机从首都机场起飞。我的同行者有韩静霆、陈喜儒两位先生和李天芳、央珍两位女士。

昨天已有作家协会的同事送给我今日集团打算状告《中国作家》的消息,还打趣说我日本之行能否走得成。

还有人跟我开玩笑:官司打起来你就留在日本别回来了。

陈喜儒先生坐我旁边,他是中国作家代表团团员兼翻译,但他访日已20余次,而我们其余四人皆是第一次访日,所以连团长都得听他调遣,他是实际上的秘书长或可说“影子团长”。

陈喜儒也同我开玩笑:正打着官司你走了,你心里踏不踏实?

我笑。说实在的,《马家军调查》如此轰动我并未多么激动,真要引来官司我也不会多么紧张。有一点我心里清楚:我们从来出于一个文学工作者的良心和善意,从未想到去伤害马俊仁或书中出现的任何人物。要打官司就打吧,《中国作家》除了一座简易的工棚,连一寸土地都没有,你至多让我们都下岗,大不了杂志社关门由推土机来铲平,你还能叫我们一个个家破人亡?你还能封杀我们这样一份国家级文学刊物?

成田机场。迎接我们的是日中友协东京都秘书长谷川先生和野寺美嘉子小姐。寒暄过后,我个人便提出,我想在日本期间见见我北大时的老同学西园寺一晃。

其实我同西园寺一晃一点不熟,他在经济系,我在中文系,而且不是一个年级,没有一起上过公共课。我们只是在一次全校的乒乓球赛中交手,我以一比二败北,他的斯文秀气给我留下了很深印象。

“文革”中我多次见到他的父亲,也即周恩来的老朋友西园寺公一。这位慈眉善目的日本老人同样给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我曾向他问起一晃的情况,老人听说我是一晃的同学非常高兴。

我是带着一种怀旧的心情想见西园寺一晃的。恰巧一晃现在是日中友协的副会长,他在《朝日新闻》社任职。

我想同西园寺一晃谈谈大松博文。大松博文率领贝塚女排连胜300余场,当年仅苏联女排赢过他们两局,中国女排赢过他们一局。大松以严酷和实行极限训练著称,打骂队员乃家常便饭,因此被称作“魔鬼大松”,而贝塚队也被称为“东洋魔女”。周恩来于1964年邀请大松来华训练中国女排,肯定大松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但周恩来也给大松一个明确限制:不能打骂队员。

我当时想,这也是两种社会制度的本质区别。

不知如今的日本人民对当年的大松怎么看。我想,这同马家军不无关系。

西园寺一晃在电话里称我“老杨”,他的普通话比我还要纯。

在新宿的豪华饭店CENTURY,一晃依然文雅和秀气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们整整34年没见了,记忆的闸门居然一下子打开了。

我们谈燕园的春天,谈当年那张墨绿色的球桌;我们谈周恩来邓颖超,一晃向我介绍了他父亲1968年同周恩来的最后一次,也是单独两人的见面,周恩来对他父亲说,我没法保护你了,你回日本去吧……

话题转到大松博文和马家军。

我说:中国最近有一本写马家军的书很轰动。

一晃说:日本人叫他“马军团”,很有名。

我说:马家军的影响超过了当年的大松博文,马俊仁训练之严酷也超过了大松博文。

一晃说:大松在六十年代那样做可以,在九十年代就要上法庭。

我一怔。我若有所悟。我不能不联想到马俊仁。我理解了西园寺一晃的意思;时间将是最好的裁判。

八、中央的关注和我们的汇报

6月7日正午,我们在大阪关西国际机场临时改乘了航班,使我得以提前在傍晚时分而不是深夜回到北京家里。

来不及回味半个月日本之行的种种滋味,我马上被“马家军”的各种各样的信息所包围。我的家人已在我书桌上放了许多剪报。第二天我本可以休息一天再去上班,听说章仲锷因病住进北医六院,我便不敢怠慢,早早地到了沙滩办公室。

我的书包里放着家里带的剪报,又让杂志社的人给我把半个月来关于《马家军调查》的种种反应统统给我找来。我用两个小时全部浏览了一遍。

总体印象是;马俊仁的四轮马车挣脱了赵瑜的苦拽苦拦,终于冲下坡来,怒不可遏地全面反攻了;而在辽宁,尤其是在大连,则颇有点群众运动风起云涌的苗头,自然是声援他们引以为骄傲的儿子的;大江南北的各种小报竞相炒作,推波助澜,而几乎所有的大报一律缄默;唯有许多知识界人士的谈话或文章冷静和精辟,透露着他们各自理性的思考,既不完全相同,也不完全相左。

可以说,事情正在起变化。我们在5月21日“交流研讨会”上定的“文学的、学术的”调子已被大大突破,《马家军调查》迅速成为1998年中国初夏全社会的热点。而且这种热点渐渐带上了火药味,或许是马俊仁那种地缘性格的驱使。

《中国作家》第4期即将付印,第4期将在醒目位置全文发表阎福君的书面发言,王军霞给赵瑜的信和5月21日“交流研讨会”的详尽纪要。无疑,书商和小报又会据此掀起新一轮高潮。在我赴日之前,不少书商就来问:下一期还有什么:最好还有关于马家军的。真要那样,《中国作家》肯定又“火一把”,但编辑方针就要变味了。

主持第4期编务的社委会成员杨志广问我怎么办。

我说:有关马家军的稿子全部抽下不发。

我还说:我已浏览了最近的报纸,我感到这是两种文化两种观念的冲突,短期内争不清楚也不会有结果。我还感到有点“文革”中两派的味道了。辽宁下岗工人那么多,辽宁足球不行了,辽宁又把全运会总分第一丢了,辽宁就剩马家军这个宝贝儿子了。这种情绪也能理解。辽宁这地方堆满了干柴,不那么好碰的。再则,马俊仁毕竟是可以通天的人物。

与此同时,一家港刊来电要求转载,我和萧立军商量了一下,坚决拒绝了。

就这样,我们率先跳出圈子,单方面“停止核试验。”

果然,十点刚过,陈建功来电让我去一趟。社委会还有谁?也一起来。建功还说了冷处理的意思。

章仲锷住院,萧立军不在,杨志广编务正紧脱不开身,我和何建明赶到作家协会。

陈昌本和陈建功约见我们,意思是中央领导同志已过问《马家军调查》,国家新闻出版署要求我们下午去汇报情况,要我们准备一下。

陈建功说:我还是回避一下,昌本去吧!

陈昌本说:我也有份,我表过态。

陈建功说:我的发言见了报,你的没有。

陈昌本说:好吧,匡满跟我一起去。

电梯间口,建功跟我说: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辞职。

中午时分我紧张地拟了四条汇报提纲,匆匆小憩,说实在,半个月紧张的出访没有得到休整,我已疲惫不堪。

2点,我早早在东四南大街国家新闻出版署门口等昌本。昌本叮嘱了我一句:这样敏感尖锐的选题没有报告,要检讨一句。当时要向体委送审,体委也不会不让发的。那样在时机的把握和细节的处理上会更稳妥。

昌本的厚道在文学界是公认的,但昌本对体委官员们的情况心态恐怕也只是一种猜测。

听取汇报的是新闻出版署2000年调至《人民日报》任副总编辑的年轻的副署长梁衡。

我见过梁衡多次,都是他在台上,我在台下,并未交谈过。既当政府官员又是著名散文作家,梁衡是结合得较好的。文坛已有南余(秋雨)北梁(衡)之说,我觉未必妥帖。但梁衡散文的大气和凝重,不以材料猎奇而以思想的深入浅出见长,无论叙事抒情或议论,分寸都掌握较好。梁衡的散文可以入选中学课本,也可为高级知识分子赏读,应当说,这是挺不简单的。

在梁衡宽大而简朴的办公室,梁衡先问我:杨匡汉是你哥是你弟?

我则说了不久前读他的《大有大无周恩来》的感想。

可见双方心仪已久。梁衡后来对我的一位朋友说:没想到跟匡满的第一次会面是在这种背景下。我理解其中的意思是:我犯了某种错误来向他做汇报和解释。

汇报正式开始。出版署还有两位工作人员在旁记录。我谈了四点:

一、《马家军调查》从来稿至发表的经过。

二、我们组织交流研讨会的目的是防止小报误导,参加座谈的人员多是作家、评论家、体育界及社会学界的专家教授。

三、我们已做冷处理,不再加印,不再续发关于《马家军调查》反应的文章或消息,不让港刊转载。

四、已发现有大量盗版。

遵照昌本的意见,我做了一句检讨。

梁衡听得很细。他逐一问参加两次讨论会的都是些什么人,他说他还没来得及读作品,他也认识赵瑜(梁衡曾在山西当记者)。

梁衡向昌本出示了一份有朱镕基、李瑞环、李岚清指示的文件,我想,那便是辽宁省向中央的告状信了。尽管我就坐在昌本旁边,但意识到组织纪律,我目不斜视,没去看那份文件。

但新华社常跑政治局常委的高级记者朱幼棣第二天一早主动给我办公室去电,告诉了我批示中的一句批评性的话:“社会效果不好。”而体委何慧娴告诉我:批示基本上是中性的,要求严肃处理、冷处理,也没说怎么处理、处理谁。

对于中央领导的批示,我是完全有思想准备也是完全拥护的,并且已经着手采取了措施。经过“文革”动乱,经过人生的坎坎坷坷,我深知“稳定”一词无论对于国家还是个人,都是至关重要的。中国的国情是复杂的,读者的层面、心理情绪是复杂的,如果都是座谈会上的谦谦君子和学者,争得面红耳赤也无所谓。

陈昌本也谈了几句,意思是我们考虑文学效果多些、考虑社会效果少些。

梁衡说了这样的意思:一部这样带新闻性的作品,在时机的把握上要非常注意。有的,也许永远不说。比如徐泓是我老同学,她写周恩来从前的恋人的通讯就不该发。在社会效果的把握上,应当说作家不如记者,记者首先考虑的是能不能发。老马(俊仁)的问题,让体委收拾去,你们作家收拾干吗。

说到盗版,梁衡说,《我的父亲邓小平》都有盗印的。你们究竟印多少,销完了没有?别把你们砸进去。

十来天后我赶到锦州参加梁衡散文的研讨会,在餐桌上梁衡很客气地提示我:可以发的东西很多,主编主要考虑的是哪些东西不能发。

末了,梁衡要我们写一份书面的报告马上报来,说李岚清明天下午要到新闻出版署视察工作,说不定会问起此事。

起草报告的任务自然落到我头上。我是这样写的:

《马家军调查》发表经过

新闻出版署:

1996年上半年,山西作家赵瑜将40万字的《告别辉煌——马家军悲剧纪实》送来我编辑部。当时的一位副主编初看了部分篇章后,感到是一部难得的翔实又有分量的纪实作品,可涉及一些复杂敏感的问题,于是稿子在编辑部压了一年半时间,舍不得退又不好发。

1997年末,赵瑜来编辑部要求取走稿子,负责二编室的一位社委说别忙,他看看再说。他看后力主全文发表,只删掉第14章,即《药魔重创马家军》。随即,杂志社的五名社委传阅此稿,并专门开会集体讨论处理办法。

五人最后一致的意见是:这是一部近年来在文学界难得的力作,作家自费在马家军营地呆了50天,采访非常细致深入,掌握了大量第一手素材,立体地写了一部马家军的生动历史,对马俊仁这个有明显缺点的英雄人物的评价较客观。看得出作者的善意。但删掉第14章还不行,其他章还有许多处明显或暗示性的句段涉及敏感问题,那其实也是马家军1995年底兵变的主要原因,而这些也是需要改掉的。

再则,我们总的出发点是为马家军补台,希望他再为国家争光,因此,光是写到兵变,以悲剧结尾不好,况且马家军在“八运会”上已重新崛起。也因此,要求作者第二次采访,重点补写了马俊仁汲取教训重铸辉煌的一章。

作者完全接受了我们的意见,于1998年春节后重访马家军补写了最后一章,并应我们要求,削弱了对马俊仁的一些批评的议论。

为慎重起见,我们邀请了雷达等在京有影响的部分文学批评家、编辑家举行了一个小型座谈会,他们一致肯定这部作品,认为这是近年有突破的报告文学佳作,展现了马家军一批人物,特别是马俊仁这个有缺点的民族英雄的丰富性格,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同时对中国竞技体育深层次的改革有很多启示。

要说明的是他们看到的还仅是原稿的副本。大家一致认为删去某些章节完全可以发表。此时全稿开始电脑录入。差不多同时(两会开完不久),体委宣传司长和伍绍祖同志本人亲自给副主编杨匡满来电,问及《马家军调查》一稿,说如要发表,一定要删掉有关国际上敏感的内容,至于其他,作家有写作自由。他们还谈到马俊仁的人品,伍绍祖希望有些事还可以写内参。

我们向伍绍祖表示一定会从国家利益考虑,敏感的章节包括暗示性语句删得干干净净。

三校过程中,中国作家杂志共有八九人次通读全书,以保证出版质量,也防止敏感问题泄漏出去。

最后定名《马家军调查》。4月底样书出来,5月1日《北京青年报》率先摘载了一版。5月初分送体委领导和作协领导。鉴于一些小报陆续开始炒作,许多是掐头去尾,耸人听闻,不利于读者全面评价马俊仁和这部作品,也有违于作家和编辑部的初衷,我们决定于5月19日开一个高层次的座谈会,作协创联部和山西作协共同作为发起单位。邀请文学界、体育界、新闻界、社会学界等60多位人士出席,实际与会80人,多为专家学者、教授。体委与会者名单为宣传司推荐。

《马家军调查》一事产生如此强烈反应,引起众多读者两种不同意见对峙,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于今检讨,涉及马俊仁这样有影响有争议的人物,我们应多从可能的社会效果考虑,并应将清样送国家体育总局领导审查,以把握分寸和时机。

《马家军调查》一书我们初印仅2万册,后应读者需要加印至10万册,现早已售罄,现市场上的多是盗版书。5月底,我们撤回软片不再加印。

以上情况有何不当,请示。

中国作家杂志社

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二日

我之所以引用全文,是因为送作协的报告也基本如此;后来由作协起草的给中央的报告,或许都是依据我这个“原始件”的。我不敢也不会在报告中有欺妄之举。只有一点,坦白地说我没说实话,这就是印数。这也是杂志社同事们反复叮嘱的。具体印数当超过此数,但已难核对,真正可查的单子也就是几万册。杂志社真正得利的也就十万册左右。我们两次加印,书商加印,听说印刷厂自己也加印,还有十几个不同的盗版本的印数……保守的估计总数在百万册以上。这段时间我在北京、辽宁等地逢书摊便见《马家军调查》,十来处书摊上我只发现一处是卖正版的。

九、恐吓或赞美:两种观点竟如此对立

一部文学作品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引起如此大的争议,争议双方的观点如此对立,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原先曾考虑到会有不同意见,但出现“必欲杀之”这样极端的言论,多少叫我吃惊。

6月中旬是一个高潮。当时编辑部一共两部外线电话,铃声竟日不断,信件也纷至沓来。

电话和信分两类:一类是批评刊物编校质量如此之低,错字如此之多,大大损害《中国作家》刊物形象,“你这个主编是怎么当的。”一听便知是因为盗版。深圳、上海、浙江、北京、湖南盗版本多有发现。起初我还真的认真回了三四封信,说明情况,请他向当地工商部门反映。后来不胜其烦,也就放弃了,下一期刊物找个空白处补个声明就是了。有的读者还真负责,把盗版书寄到了杂志社。

我们共收到六种不同样的盗版的《中国作家》,据赵瑜说他那儿的盗版杂志有十种以上。有的用纸较薄较差,有的图像模糊不清,但均属于直接照相制版,文字还是清楚的,并无差错,这就很是给了我们面子也对得起读者了;最可恶的一种是重新录入排版却不校对,错别字连篇,多到一页数十处错,甚至人名弄错都不去校正,例如王军霞成了“玉军霞”,阎福君成了“国福君”,甚至错得谁都读不懂;最可笑的一种是把我刊忽略的,也是从未出现过的错误更正了,如卷首语起首第一行,我刊空了四个字,格式上错了,应空两字,盗版本恰恰把这一点改正了;于是不必往下看,这是确定无疑的盗版了!

更多的电话和信件是针对《马家军调查》的内容和它的作者的。

责骂的电话绝大部分是北方口音,尤其是东北口音:马俊仁为国家争了光,你们还要糟践他,埋汰他,什么玩意儿!骂两句娘,“我巴不得你们都死!”电话挂了。

我接到过一个大连来电,自称是机关干部,这是我接到的较客气的一个电话。电话批《中国作家》这样有影响的刊物没有把好关,对马俊仁的缺点,怎么说、什么时候说应该斟酌;即使这部作品总体上说是真实的,但有几处不实的地方也不能允许,只要起诉,让你赵瑜几辈子都赔不起。对方比较讲理,我也就很耐心地倾听,欢迎他的不同意见,偶尔与他讨论。但他接着说:“赵瑜他不就是要钱嘛,我们可以给他凑。我们这儿有人要买赵瑜的人头,我也愿意出一份。”我在电话这一边苦笑,问他多大了,不是“红卫兵”年代了,劝他最好通过法律,不要冲动。这次电话长达四十分钟,中间还有女性插话,也较客气,想必对方是在机关里用公款打的。

东北的一位读者在给赵瑜的一封信中,通篇是骂“狗日的”“卑鄙的东西”“不争气不要脸”“你妈”之类。仅有一段“你想想看,仅仅因为你一篇文章,中国少了多少个世界冠军……而你干了什么,你的文章为中国争得了什么,仅仅为了得稿费……”

山东一位军队文学爱好者表示他一直很尊重《中国作家》“这样严肃的权威的文学刊物,如今发表如此不严肃的作品,以后就同它再见了。”

全国政协一位从笔迹看上去是位老先生的信颇有代表性,兹披露如下:

×××、×××主编:

海内外华人引以为骄傲的民族英雄马俊仁和马家军在赵瑜的笔下成了“丑恶的中国人”,你们发表这样的作品是何居心?!你们同世界上那些敌视、歧视、丑化中国人的人有何两样?!你们这样做代表得了中国作家协会吗?你们这样做同民族败类有何两样?!

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1998年6月1日

我自己曾在国务院侨办系统工作多年,我深为这位老人的爱国心所动,也理解他的心情。我几次想提笔给他回信,终不知从何说起。但我其中肯定要说的一句话是:我也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有一封恐吓信来自大连,大意是赵瑜和《中国作家》从此别想过安生日子。恐吓的口气颇带乡土色彩。

最值得玩味的一封恐吓信来自汕头,信中并未给马俊仁多少辩护,却说你今天调查马家军,下次是否再来胡耀邦调查赵紫阳调查(这使读信的人莫名其妙)?声称要先杀赵(瑜)杨(匡满)章(仲锷)萧(责任编辑萧立军),再杀作协体委的一二把手,再杀中国田径协会的头头。“明年的十月一日将是你们的忌日”“我们将运用你们意想不到的高科技手段”。

读罢此信我哑然失笑,除开一些叫人困惑的思路,它显示了广东人的实力和幽默,因而连恐吓都带点“港味”。十月一日已过,所有被恐吓者安然无恙,我很想有机会同这些恶作剧者一起吃一次早茶。

还有可气的,有人怀疑甚至断言《中国作家》杂志受了谁的贿赂。对此我禁不住哈哈大笑,然后不礼貌地挂断电话。我想同他辩论下去毫无意义。

综上所述,反对《马家军调查》,为马俊仁打抱不平的,我不敢说他们不动脑筋,不多加思索,但我以为大体都是这种感性的、冲动型的方式。

我嘱咐把其中的一部分上交有关部门备案,也只好听其自然冷却。

还是陈昌本有经验,他在电话里说:越是写信恐吓的越是不会动真的。

不过我还是在6月15日杂志社的全体会上说:我们一方面要文明地对待不同意见,他骂几句,别跟他顶撞,这是两种不同观念、不同文化的冲突,目前争下去不会有结果;同时大家也小心一点,不认识的人,不能告诉编辑部人的家庭电话和地址,要以防万一。《马家军调查》一书可说基本尘埃落定,中央有所批评“社会效果不好”,我们要服从中央决定,冷下来,把精力放在抓好稿子上……

可以说,《中国作家》这一头自5月末起偃旗息鼓冷下来,辽宁大连那一头正上劲升温。马俊仁气得晕倒住院,引来一连串戏剧性的场面。马家军新队员们为马导鸣冤叫屈,大连市领导薄熙来亲自赴医院慰问,随后又现场办公给一百万,大连市企业家联袂声援马俊仁,大连市上空出现“还我公道”之气球标语,辽宁省委书记闻世震也探望马俊仁……马俊仁发表《我的心里话》,自喻“比窦娥还冤”……

而各种小报根据他们的风向判断开始推波助澜,一时间使赵瑜、《中国作家》似乎陷入了“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的局面。

然而我必须要说的是,即使在辽宁、在大连,也完全是两种声音。

大连市委机关报《大连日报》的一位编辑在给章仲锷的信中说:此事在报社内也是两种意见,支持市领导的人多对《马家军调查》持批评态度,他本人觉得以前的报纸是介绍了一个新闻的马俊仁,作为世界冠军的马俊仁,而赵瑜的《马家军调查》是写了一个文学的马俊仁,真实的马俊仁。

章仲锷即将此信复印并送陈昌本同志参考。

继5月25日发表《马俊仁的心里话》之后,5月29日的《大连日报》周末版又集中刊登了可说是“声讨”赵瑜的几篇通讯:《老马别倒下》《大学校园里的座谈:〈马家军调查〉让人吃惊》《企业家聚会联手慰问马俊仁》及署名董艳梅的《队员们的一封信》。

很快,《中国作家》接连收到素不相识的读者来信,信中附有《大连日报》的剪样。

编辑同志:

今将马俊仁在医院里写的读后感剪给您们,供作参加(笔者注:考字之误),在大连市民中,一部分未读此书的人在盲目地骂你们。绝大多数人是持相反的态度。我认为,到一定程度后,作者应该有个回击,以正视听……”

×××

1998年5月26日

编辑同志:

今捎上《马家军调查》出版后的新动向,这些动向必先在大连得到反应,这一版中所谓《大学校园里的座谈》并非大学生,其中除了一名文联的编辑外,其余全是有目的找来的“杂拌儿”,有2名报社的编辑,口径一致,似乎拿冠军的人就可以不受法律约束,这是中国的悲哀。

望转告赵瑜,要坐得住,做好应战的准备,敢于在黑暗的天幕上捅出个窟窿的人,必是当代的英雄,推着历史车轮前进。让皇权主义见鬼去吧!

有什么委托,可来电话。

单位电话:××××××;

家庭电话:×××××××

胜利属于您们

×××

1998年5月29日

我无法去核查《大连日报》那条消息的真伪,尽管比起核实中国足球的假球假哨或许来得容易些。但至少可以证明一点,即《大连日报》作为机关报的鲜明的导向。我们原来没有向马俊仁“挑战”或“应战”的念头,也没把那些消息作为“动向”,因此,也没同这位热心支持我们的读者联系,这里还得请他原谅。

献身于辽宁足球和中国体坛实业多年的张桐坡先生应该是辽宁体育界的名人了,他在北京约见我的时候说:毛泽东可以三七开,马俊仁怎么就不能三七开?马俊仁那些事在体委大院里哪个不清楚?

张桐坡先生还从文化现象上分析了马家军的兴衰。

哈尔滨市平房区人民医院的一位老医生,给赵瑜写了一封公开信。

赵瑜同志:您好!

看了您的《马家军调查》一文,我认为是一篇好作品,既写出了中华民族的气魄,又写出了马俊仁的硬骨头,澎(抨)击了崇洋媚外的奴才相,又歌颂王军霞的民族精神,给读者新的启迪。好啊!应早日成书。

赵瑜同志,请不要自馁,对自己的成功之作,要充满信心,至于马俊仁教练,一时想不开是可以理解的,将来他会由衷地感谢您的……罗贯中写“三国”诸葛亮才成古今名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绝代才子。如孔明在天有灵,他会深深地谢谢罗贯中老先生的大手笔! 蒲松龄写《聊斋》是何等的艰苦,当时被贬一文不值,而今却成了举世无双的伟大著作。为此我劝您要顶住暂时的铜臭飞腾之风,要高风亮节地对待现实。

作为一个人,尤其是文人要时时笑对人生,哪怕水深火热,山高险阻都应坚强的闯过去!祝

您在写作大道上永攀高峰!

古稀老头韩××

韩老先生对《马家军调查》的评价,同《大连日报》编者按所称“无论文学性、思想性均算不得上乘”相比,不啻天上地下。我想,这也只能有待于漫长的岁月和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去做评判了。因为我们的后人不会再有我们这一代人的某些偏见。

南京的一位读者来了这样一张明信片——

章(仲锷)杨(匡满)先生:

中国作家杂志敢冒风险出版《马家军调查》一书,说明贵社是我国文学的脊梁。我们为贵社的精神而由衷地敬佩,您们是中华民族文学的希望。

南京水泥设计院张××

1998年6月13日

这位读者的褒扬使我愧不敢当,类似的信和电话倒也还有。就深度而言,他们比不上那些学者型的专家们的思考和辨析,但他们都是和马俊仁或赵瑜毫无瓜葛的,站在客观的第三者的立场上说话的。他们也都是以民族的国家利益为出发点的“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或许他们的爱国热情并不比政协的那位老先生逊色多少。问题在于,什么是真正的爱国主义?长远的爱国主义?深层的爱国主义?鲁迅解剖阿Q的性格算不算爱国主义,揭示历史造成的我们民族劣根性的一面算不算爱国主义?“家丑不可外扬”,似乎天经地义,但家丑毕竟不是家美,家丑终究要被抛弃,而且越快越彻底越好。

一个既珍惜传统又懂得反思的民族才是大有希望的民族。西德总理勃兰特跪在犹太人纪念碑前赎罪,德国民族因此赢得世界的尊敬;日本政要还在参拜靖国神社,日本在世界尤其是亚洲人心中的恶劣形象至今未能改变。中华民族历尽艰辛,素以勤劳、刻苦、智慧、忍耐著称。但几千年封建社会也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疤痕。毛泽东说得对:无数先烈,为着革命的胜利,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我们还有什么缺点,什么不好的东西舍不得抛弃吗?

在谈到读者反应的时候,我还不能不提到我的两位朋友。一位是贺龙元帅的女儿贺捷生将军,另一位是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的制片人程志明。

贺捷生说她是连夜看《马家军调查》,从一点到三点,又从三点到天亮。马俊仁这个人写得太生动太可爱了,这才是一个英雄丰富的性格。

程志明的看法也相类似。由于他的特殊身份,相信他应该是和马俊仁有过接触的。程志明说,以前认识的是作为世界冠军教练的马俊仁,现在认识的才是活生生的真实的马俊仁,读了《马家军调查》,他觉得马俊仁非常可爱。

至此,我不必再一一列举大量的来信来电,可以回到本节的开头,并得出这样的结论:一部文学作品引起千百万人如此五彩缤纷的意见、五味杂陈的情绪,实实在在也是文学史上的一道风景、一个奇迹了。

十、我代表《中国作家》做检讨

一年一度的作家协会“务虚会”通常放在盛夏时进行,由作家协会的几位最高领导轮流主持,党组书记处全体人员、机关各部门第一把手、下属二级单位如《人民文学》《诗刊》《文艺报》《中国作家》、文学基金会、鲁迅文学院、作家出版社、现代文学馆等第一把手参加,分别汇报半年工作,制订下半年计划,要求理论联系实际。今年的主题依然如曾任有关部门副部长的党组书记翟某某所说:高举旗帜、肯定成绩、总结经验。

我自1995年首次参加这类“务虚会”,那次是顶替因病的章仲锷。今年(1998年)是第二次,也是顶替住院的章仲锷(11月底时我才知道并非“顶替”,章仲锷因年龄超过的免职通知其实已于6月10日印出,只因他有病才暂缓下达。)

这类会确实很严肃,台上的主要领导都认真听发言做记录,还时有概括性指示性的插言。“务虚会”实际上也是考察干部的重要方式。倘若某部门某单位的与会者准备仓促,无理论无条理说得粗浅,政绩不显又缺乏自我批评,甚至观点不妥,“革命性”不强,那注定会影响他在领导眼中的形象。

我又是仓促上阵。第一天接到通知,第二天匆匆起草半年工作总结,第三天(6月24日)就去会上汇报。汇报还不能念稿,还得展开一些。我本来逻辑思维能力平平,实在很怕开这样的会。

《马家军调查》一事不能不提。我在总结上起草了一段,其中有:在社会上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引起两种尖锐对立的意见,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在杂志社社委会传阅时,萧立军建议把它改为“是我们预料之中的”。我也未加思索照改了。

作协秘书处将各单位总结印发下来,有意思的是,有关《马家军调查》一段全删了,我大惑不解。那么,我发言时还讲不讲?事后我怀疑是否跟那段文字中有“兴奋剂”有关,白纸黑字扩散出去不好。

我只好紧急请示陈昌本。他说,这么大事,当然得讲一讲,没有请示报告嘛。

于是我在下午的汇报中作为内部情况,插了一段。《马家军调查》出笼的过程和我今天的认识,也还是按照去新闻出版署时陈昌本关照我的,做了一两句的自我批评。

记得我讲到伍绍祖来电之后,我好比吃了定心丸。翟某某插话道:你吃了定心丸,我这里可就麻烦了。我要再细讲,翟某某打断说,好了,这些不必讲了。

“务虚会”的总结历年都由翟某某做。他引用了《诗刊》叶延滨、《人民文学》程树榛等发言的某些生动概括警句,对《中国作家》《文艺报》做了点名批评。

翟某某是从政治家办刊、文学报刊也要讲政治的角度来批评的。《文艺报》因评“十差作家”“给中央电视台治病”挨了批。接着就轮到《中国作家》了:《中国作家》明知道要“给天捅个窟窿”,非要办,是不讲政治。……此文涉及体委、辽宁省体委,“李某也拿了一百万”。马家军的缺点该由体委去管,体委掌握的情况比你多得多……估计要捅破天,不请示是错误的。你们承担责任,你们承担得起吗?既然是中国作家协会主办,又瞒着我们,要中国作协这块牌子干什么? 《中国作家》的事,责任我们负,我已向中央写了检查。要保护下边,保护作家,但要吸取教训……删了那4万字是讲政治,不然事情就大了。《马家军调查》写人物还是细的好的。但从政治上,要等辽宁、中央如何处置。

翟某某的最后一句话我没听明白,是处置马俊仁还是处置我们?从语气上讲似乎是处置我们。

在此之前,不,在我从日本回国前的几天,出于需要,杂志社的同事撬开了我的柜子,取出了删掉的第14章《药魔重创马家军》及王军霞的信,复印留底之后急送作协。是作协有关领导急调。这两份材料作为“绝密”件随作协给中央的报告(或许也就是翟某某所说的检查)送政治局,以资中央决策时参考。送去的时间也应为六月上旬,即三位常委做批示前后的那几天。(我判断为批示之后)

还记得向新闻出版署梁衡汇报时提到第14章这件事,陈昌本表示要留一份给出版署,梁衡忙说不用不用,想必这“绝密”件厉害,丢失了或传到外边,责任担待不起。

事情还没有完。一次会,批评了检讨了还不算完。问题出在“明知要捅破天”这句话上。此语的出处是萧立军在《科技日报》上的文章《〈马家军调查〉的发表经过》,大意是赵瑜稿子在《中国作家》放了许久,赵要来拿走,杨匡满觉得是好作品,但涉及问题太尖锐,目前不好发,于是萧扣下,力主全发,建议传看,最后五个社委决定集体承担责任,不请示作协,即使是捅破天去,也是五个人云云……《北京晚报》旋即转载而后引起各方关注,有人将它报到了上级机关。

就萧文涉及的事实而言,大体还是准确的。当然过于简单,不够全面,还容易产生表功出风头之嫌。萧文一出来我就接到文学界多位朋友电话,指出萧文影响不好,看似“好汉做事好汉当”,实质是个人英雄主义,也把底牌亮给了别人。

萧立军在作协系统是很有个性的编辑,敏锐、有锋芒、有正义感、讲义气,譬如冯牧患血癌时萧为冯输了三千毫升红血球,自己要冒生命危险的,他可以说“脸不变色心不跳”,但他的缺点也比较明显,这也是上帝的安排。

明眼人一听便知,翟某某批评得最重的话便是冲着萧立军的话来的。

7月3日,紧接着又召开了书记处办公会,作协所属各刊物负责人参加。此次会议中心是动员学习报刊出版的政策法规。原因是“上半年事故不断”,事例以《马家军调查》为首,还有《文艺报》的两档子事、作家出版社的一档子事。此会由陈昌本先做动员,批评了忽视社会效益,学习理论不够,打擦边球,明知故犯,讲政治不够。

翟某某的动员也开宗明义:报刊社问题太多,马家军涉及社会方方面面,中央有指示,我们冷处理不炒作。由作协向中央检讨,并组织学习法规。不追究杂志社责任,此后再出问题,就不客气了。翟某某强调我们是中央刊物,当主编的头脑要清醒,实行一票否决。接着又讲了涉及十个方面的题材要慎重或不发。又重申这一次不追究,下一次对不起了!

动员过后就让各报刊社组织学习两次,7月8日便汇报学习体会。想必是还要向有关部门汇报。

于是其他刊物的负责人拿我开心:《中国作家》捅娄子让我们陪绑,午饭该你请客。前两年也是《中国作家》上发表卢跃刚的《在底层》,卢文中有调侃有关部门的句子,作协组织了两天学习。

面对作协领导既严厉批评又保护编辑不加追究的做法,萧立军在讨论时做了带自我批评色彩的发言:领导的批评对我们是敲警钟,不然我们忘乎所以,下回再出个张家军导致停刊。

7月8日汇报会上,我既汇报了大家的困惑、萧立军难得的自我批评,也汇报了今后我们要严格要求干部,尤其是中层干部,以及今后我们在重大题材策划上要更慎重更周全更从积极面出发的设想。最重要的是自己把握自己,要生存发展,不能砸自己的饭碗。

还是陈昌本和翟某某先后做总结。陈昌本提到:在对待送审问题上,《中国作家》明显是非政治家态度,出了问题就是作协的事。翟某某没有再点名批评,多从正面讲了报刊选题的政治取向、美学取向、上质量抓读者等问题。

《马家军调查》引发的上边来的冲击波到此告一段落,尽管没有尘埃落定。

陈建功私下里对我说:亏得体委伍绍祖他们顶着。

建功还说:要没有萧立军那篇文章,事情早就到此为止了。

这“事情”的直接影响是《中国作家》年轻干部的任用。去年就因为游戏规则的不完备和操作上的疏忽,耽误了一年,今年章仲锷已六十有三,超过了作协自己定的这一级干部的最高年限,且今春以来连续住院;何建明、杨志广提上来应是顺理成章,杂志社群众民意测验拥护率超过80%,我和老章也多次力荐。然而萧文既出,“五个人”就有“集体欺上”的嫌疑甚至证据了。而我党历来讲组织原则,讲请示汇报。我在同张锲(作协副主席,当时也是党组成员)谈及“越快越好”提拔年轻干部时,张锲问:他们俩是不是也参加了五人会?那意思我便明白了;我遂向他解释不能把我们五人一锅煮,他们不应负什么责任,张锲才表示等一等再说。我同主管干部的党组副书记王巨才申诉了同样的理由,巨才倒明确表示不能把五人统统打入另册,当时有当时的情况,出于杂志的利益。我随即明确表示派谁来当主编我都没意见,但如果派新的副主编而不是从内部提拔,怕是绝对不会被接受的。巨才也同张锲一样,表示等一等,短时间还解决不了。

此时的马俊仁“哀兵必胜”,当上了辽宁省体委副主任,马俊仁把比分找平了,领先了;相反,《中国作家》两位年轻干部的提拔,却因《马家军调查》的牵连搁浅了。而且据可靠消息,确实考虑过又派主编又派副主编到《中国作家》的方案,那就无异于是领导班子的改组了。只是在党组会上未获通过。

看来,“等一等”是中国人处理棘手问题时的一种莫大的智慧。

十一、陪王军霞去北京大学

翻遍我的笔记本,里面没有关于王军霞的记载。但我同王军霞两次见面的印象极深,而且是我单独陪王军霞去北大联系上学的事。

1998年6月中旬的一天,我接到赵瑜的电话,说王军霞在北京,大家一起见见。我刚吃过午饭,便让司机送我和萧立军去中央音乐学院。王军霞和赵瑜夫妇正在音乐学院的内部餐厅,他们选在那儿用餐,是因为那儿没什么人,说话方便。否则王军霞这位当时在电视上曝光最多的体育明星很容易被人认出来。

果不其然,中央音乐学院的门卫拦住了我们的车,我忽然想起他们的院长是我30年未见的朋友,赶紧报了他的名字,于是被很客气地放行。车在院子里绕了许多个弯才找到那个极其清静的餐厅。餐厅里果然只有他们三人,还有《太原日报》副刊部主任陈建祖一起在用餐,菜肴很简单很普通。我刚吃过,就喝啤酒吧!

王军霞穿一件深蓝发紫的短袖套衫,也没戴饰物,依然是农村姑娘的淳朴样。

我说了我的第一感觉:“你比电视里显得高也漂亮!”

王军霞是个直性子:“杨老师,别人都没你这感觉。”

几句对话之后我们似乎已是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何况《马家军调查》此时在全国正处于鼎沸阶段,王军霞在辽宁所受到的压力也可以想见。

尽管在饭桌上,话题却并不轻松。谈到李颖之死,谈到那些敏感的事情,谈到毛德镇教练同她的很好配合和对她的关心爱护,谈到一些赵瑜有意不写其实更为严重的细节,谈到自己的近况时,王军霞说她有点在“白区”的感觉,还谈到马俊仁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使我心不由得一沉。王军霞还谈到,不管怎么样,她希望马俊仁好起来,马家军好起来,这又使我体会到这小姑娘的懂事和善意。

说到恐吓信和匿名电话,我要赵瑜还是小心一点,赵瑜满不在乎:别把它当回事。我说确实听说有人到处找你,要剁你的双手献给老马;赵瑜说:我就不信有人肯替老马卖命。

我已不记得谁最先提起上大学的事。王军霞说,她想到北京上学,伍绍祖是清华出来的,愿意介绍她去清华,可她看了北大百年校庆的电视片,想去北大。

赵瑜和萧立军也竭力鼓动:要上就上北大。

这对我来说自然正中下怀。我替她分析了她的学历,建议她干脆读中文。如读理科,数理化底子太薄,肯定跟不上;读外文,她刚开始学国际音标,比起同学来也差一大截;读中文的话弹性大一点,从她的日记看,文字很顺也有表达能力,不比当年《郎平日记》差,无非是多读文学作品,只要有时间、勤奋,功课可以逐渐跟上;即便因为训练耽误,要补课也容易些。北大的学习空气浓,民主空气浓,对她开阔眼界和退役以后的人生是极好的。

我说,北大中文系现任总支书记是我同班同学,系主任我也熟,我可以马上同他们取得联系。

王军霞当晚就要回辽宁。她还要去一下国家体委看伍绍祖,我便跟司机先送她。快到体委时,我对王军霞说,你可以转告伍绍祖,我们《中国作家》遇到点小麻烦,但也不要紧。王军霞说,不用给他讲。看来王军霞还是很有主见的。

当晚我就拨通了北大中文系总支书记黄书雄的电话,通报了王军霞想上北大的信息,我说这是北大的光荣,你快去联系,不然别的学校就抢去了。黄说他尽快同学校招生办联系。

黄书雄第二天就去同招生办讲了,给我回话,希望王军霞亲自去一趟学校,因为涉及一些程序,怎么申请,有哪些手续,到校后她的课程如何设置,训练如何安排,也即如何给她特殊照顾,有些还要跟体育教研室商量。甚至住哪儿,住普通学生宿舍条件太差,可能影响休息和训练;是否住留学生宿舍或在学校附近租公寓?王军霞希望让她的新婚丈夫战宇一起来读书,算正式生,还是旁听生……等等,都不是三两句话说得清的。

我马上找到赵瑜,问如何同王军霞直接取得联系。赵瑜说:我得问问她,看她是否愿意把她的手机号告诉你。我想,王军霞这样的角色处在那样的环境下,谨慎一些是必要的。赵瑜尽管被她尊为老师,老师也必须尊重学生,尊重学生的人格和自由,而不是为学生包揽一切,自充保护人,这才是真正的师生之情。

王军霞很快给我来电,“我是军霞”,可见她已认可我这个新老师也信任我了。她告诉我她的手机和家中的电话。我便把北大的意思转告了她,希望她尽快抽空来一趟北京,我陪她去。她在电话里说刘东也想上北大,是否可以一起来,我说都好商量,你有个伴儿一起练也好。

七月中旬,一个燠热的上午,我约好王军霞:八点半在天意市场往西200米的路口等她。我跟黄书雄约好是十点钟在北大西校门见,然后一起去北大招生办公室。

王军霞乘坐的出租车差不多准时到,时间尚早,我便设计了一条线路,带她从北大南校门进,穿过部分宿舍区和教学区,绕道未名湖,再经俄文楼、南北阁到西校门。我想让王军霞对北大的风景和氛围有个印象。我跟她开玩笑:我帮你先把日后跑步的线路勘测一下。看得出来,王军霞是喜欢上了这座校园。

出来得早,王军霞此时竟连早点都没来得及吃。我赶紧在西校门门口买了点面包牛奶,可不能让世界冠军饿着。

等她吃完早点,我那位黄同学骑着破自行车到了。

学校已经放暑假。招生办设在未名湖边“德才均备”四个独立小楼的德斋的二层楼里。它的负责人初先生是特意为王军霞去办公室的。

招生办的人和来招生办办事的人很快认出了王军霞。一位年纪较大的女教师握住王军霞的手说:“你在奥运会上拿的那面国旗就是北大人做了带去的,看来你跟北大有缘。”

招生办负责人初玉国问了王军霞的近况,训练参赛计划。他说:北大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我们一般是四年制,对你可以放宽到六年甚至更长。但课程必须学完,必须通过考试才给文凭。既然来,就希望你好好学,当然我们还希望你拿2000年奥运金牌。

初玉国还要她尽快写一个申请,学校好讨论;还要她给体委写个报告,体委汇报教育部,这是必须履行的手续,然后才能发入学通知书。初先生自己将离职于十月份赴美,他希望在自己任内给王军霞办好这件事。

一切顺利。中国的最高学府等待着为中国体育赢得极大荣誉的王军霞。归途上,王军霞开始憧憬她的新生活,我建议她先办入学,把户口迁到北京来,离开辽宁;第一二年先边训练边攻外文,待退役后再正规地学其他课程;我甚至给她出主意,在她退役之后建立“北京大学王军霞体育中心”,把自己将来的事业定在北京。

出租车司机似乎听出了什么,不时扭头看王军霞。下车时我才说:今天你走运,坐你车的是王军霞。那位司机照样点钱不误。倘若换成我,请王军霞签个名合个影什么的,在“的爷”们中间侃一阵也值了。

王军霞先到我家,在那儿一起等赵瑜。王军霞说过,是马俊仁把她引上了世界冠军的路,马俊仁永远是她老师。王军霞还说过,赵瑜是在她最困难最苦闷的时候,关心她鼓励她,使她重新振作起来的老师。王军霞的奥运金牌,有毛德镇的功劳,也有赵瑜一份功劳在内。王军霞是知恩图报的,即使受到压力也如此,这便是为什么王军霞一再向报界声明“事实胜于雄辩”和愿意出庭做证的一个原因了。

天气太热,赵瑜到来之后,我们三人,一起到附近的“地球村”酒家,正好没什么顾客,我们安安静静地用餐,漫无边际地聊天。即便是严峻的往事在王军霞的叙述中也已十分平静。有些令我震撼的事我也不便在这里复述,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我相信王军霞的诚实、单纯和善意,既然赵瑜在书中都故意回避了,我更无披露它们的必要。

他们还有事要商量,我便告退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王军霞给我来电,问北大那头怎么样了?收不收她?又说她正在办手续10月份去美国训练。我就赶紧打电话向黄书雄催问。黄书雄答:“招生办没有人,他们都出去了。问题是王军霞的申请书寄来了没有?”

我又赶紧给王军霞打电话:“你申请书写了没有?一页纸的事情,没有正式申请校领导怎么讨论?”

王军霞这才说:都怪我,我这就写了传过去。

像王军霞这样著名运动员要上大学,国家教委有规定;王的手续必须是一方面由辽宁体委报国家体委,一方面由北大报国家教委。

辽宁体委还是挺帮忙的,可等到王军霞的申请书到达北大,大约已是8月中旬甚至再晚些了。这一学期的招生工作业已画上句号。况且王军霞马上要赴美训练。北大的规定是:上课三个月后方能取得学籍;读完规定课程,考试合格方能发给毕业证书。这一点跟其他学校不一样;南京有所大学欢迎王军霞去,上不上课都不管,许愿给她一张硕士文凭。可北大就是北大。

王军霞的北大梦暂时未能圆。但她已经走进了它的怀抱,它也随时会向她敞开大门。缘分早已存在,看你抓得住抓不住了。

十二、第一次去见我们的法律顾问

对《马家军调查》的讨伐,包括对作品,对赵瑜,对《中国作家》编辑的讨伐,在喧喧嚷嚷了三个月之后,声音变得疲软起来。对方不说话或不多说话使得理直气壮的一方也显得乏味,而不能有效地击倒对方,再出拳便也无精打采。同时,真正的有识之士——无论你赞成或不赞成对作家的道德评判,都渐渐冷静地从文学现象、社会现象等学术的角度去进行深层次的思考,那恰恰不是少数讨伐者的目的,更不是他们的强项。他们希望看到的是赵瑜和杂志社“不得好死”的场面,或许这种场面能满足他们的快感和报复之心。

在经过了许许多多的恫吓之后,仍然没有人挺身而出买赵瑜的人头或者剁赵瑜的双手,中国毕竟不是半个世纪之前了,青洪帮、黑社会毕竟受到最大多数人的憎恶。“有话好好说”“有怨找法院”毕竟成为主潮。当然,马俊仁仍然可以用诅咒王军霞的方法来诅咒赵瑜,把赵瑜也压入多层宝塔之下,但东北农民马俊仁毕竟也要顾忌现代法制社会对自己的约束,尽管他怒火中烧忘乎所以时的某些公开见报的言论已经触犯了法律,譬如说要“枪毙赵瑜”。倒是赵瑜大度一些,看成是老马一时失言而并不计较。赵瑜也不想发表手里王军霞和多名老队员的几封亲笔信,不想让这些孩子承担更多的麻烦。

从诅咒、讨伐、批判转入法律程序,是中国的进步也是马俊仁的进步。湖南出版的《体坛周报》最早出现了“马俊仁学法斗赵瑜”的大标题,还有些小报在此之前就哗众取宠写道“法盲赵瑜,必输无疑”。

马俊仁学法是一大进步。中央要求各级领导干部必须懂点法律,马俊仁如今算是“局级领导干部”了。但他和赵瑜两人究竟谁更懂法我就困惑了。最早吵吵要状告赵瑜的今日集团至今没有动静,想必使马俊仁等得不耐烦了。然而学法也非易事,倘那么容易,像我这般智商平平者早可以成为律师成为法官了,可我至今对法律仍怀着十分敬畏的态度。马俊仁还说“12亿人都会为他当律师”,我只能说他的文学想象力大大超过了作家赵瑜。其实他不妨先从辽宁省体委大院做起,看看有多少人够律师资格和愿意当他的律师。吹牛不必上税,这也反映了马俊仁性格可爱的一面,但我担心的是某些人的挑唆已把马俊仁送入误区。

最早关于马俊仁起诉赵瑜和《中国作家》的消息是从沈阳传来的。沈阳一家报纸记者打电话给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陈建功,说马俊仁已起诉,要他谈谈看法。陈建功回答:你拿省委介绍信来我就谈。建功还是十分机警和谨慎的,不像我容易上当,这是后话。

9月8日,还是那家《体坛周报》正式披露了打官司的消息,标题赫然:《〈马家军调查〉酿出600万元官司》。

“状告赵瑜和《中国作家》杂志社,告他们什么呢?据知情人透露,《马家军调查》一书认为‘生命核能与‘马家军一号配方几乎雷同,都是8种天然名贵中药。而马俊仁说:‘配方根本不一样,有着本质差别。用差不多的药方制作两种保健品,那不成了欺骗、侵害消费者了吗?”

我作为《马家军调查》一书的责任编辑之一,当天读到这则消息时竟很茫然。因为洋洋三十余万言的作品中有几百几千个细节,杂志社没必要也无法去一一核对和推敲它们。

鉴于“山雨欲来”的情势,我们才想到我们也是有法律顾问的。《当代》杂志我的老同事汪兆骞先生前些时来电,说“小彭很关心你们”。我说:“小彭是谁?”他说:“小彭就是你们的法律顾问呀!”我实在惭愧之至,那么多年竟然不知杂志社法律顾问是谁,可见我法律意识之淡薄。于是我带何建明一起去和“小彭”——即竞天律师事务所的彭学军律师重新接上了关系——这是8月末的事情了。彭学军当即表示竞天所愿意为《中国作家》义务提供法律服务。由此双方决定续签一份协议。按竞天所的规定,凡聘请他们为常年法律顾问者,费用为每年6万。这等于是挂号费。彭学军先生当场先把这一条划掉。彭学军先生是位十分爱读书的人,我们这么一帮编辑,只能在今后向他提供正版的好书好杂志作为回报了。彭学军曾为吴祖光先生诉国贸一案义务出庭并获全胜。

9月12日这一天是星期五,我们第二次去见彭学军,刚刚坐定还没有喝完一杯茶,何建明的手机响了:沈阳中级人民法院三人已到《中国作家》杂志社坐等,要我们速回。彭大律师迅速起身:正好一起去。

这一天终于来了!活了大半辈子没有上过法庭,不能不说是种欠缺。在日本访问期间倒是上过,那纯属旅游参观。此番可能以被告身份出庭,未免有些激动。

十三、马家军1号官司:小菜一碟

时近11点,我们赶回沙滩北街。沈阳中级人民法院的三个人已在那儿久等,《中国作家》办公室人员给他们泡了茶水。都9月中旬了,今年秋老虎的时间似乎特别长。

这是一次“不扎领带”的会面,从律师到法官到我这个被告之一,一律短打扮,穿着T恤衫。按律师事务所的规定,律师在班上必须着西服领带。这天是星期五,彭学军解释说,周末可以穿便装。法院的人也都没有穿制服。

坐定之后,法院的关云光先生递过他的证件给我看,我很随便地扫了一眼便递给律师。关云光中等个子,挺壮实也挺憨厚的样子,一口东北腔,他自称是此案的主审法官。

没有多寒暄,关云光拿出起诉书,要我签收,并问是否能尽快找到赵瑜。

原告是辽宁马氏保健品有限公司。起诉书内容是:《中国作家》杂志以极不负责任的态度,违反国家有关规定,发表赵瑜所著长篇报告文学《马家军调查》一文,该文关于原告产品的报道严重失实,侵害了马氏公司名誉权。为此,要求第一被告赵瑜和第二被告《中国作家》杂志社公开赔礼道歉,并赔偿经济损失600万元。

起诉书下方签名的原告(法人代表)不是马俊仁,而是马氏保健品有限公司总经理张连刚,这使我有几分不解。后来我们从《文汇报》上读到有关报道,方知马俊仁早以董事长身份在起诉书上签字,沈阳中级人民法院已于8月12日受理此案。

关云光法官说明来意:本来,起诉书可以通过被告所在地法院转达,但我们为慎重起见,决定亲自来一趟,听听你们的意见。

我的直觉是关云光的态度确实非常诚恳。我当时只重复了起诉书中“以极不负责任的态度”这句话并报以轻蔑一笑,我还自言自语道:违反国家有关规定?什么规定?

随即,我笑着对关法官说:请你们看看我们这座简易楼值不值600万,地皮不是我们的,属于五四广场,是五四运动的发祥地。

关法官认真地说:600万是他说的,不是我们判的。他可以那么提,我们当然要根据实际情况。我们的看法是:证据是确凿的,这就是《中国作家》第3期第27页和第32页上的两段。“还是八种中药”,马家军1号的产品说明书上不就是这8种嘛……

说实在,我作为《调查》的终审人兼责任编辑,并没有听懂法官的意思,也就是说对法官所说的构成侵权的原因浑然不觉。一部三四十万字的书稿,要引用的细节成百成千,作为编辑部是不可能去细细推敲核实的。因此我也一时不知怎么去答复法官。好在还有时间。

当然还是律师有经验,彭学军说:按规定,双方要交换证据,交换证据再说吧。

关法官说:其实问题挺简单,我们来看看的意思,就是看是否能庭外解决。大家都挺忙的,能不开庭把事情了结最好,别让你们跑一趟。这样吧,明天就是假日,大家都辛苦一下,不休息了,一起坐下来谈。赵瑜能不能一起来?

我当即拨通赵瑜的手机,巧得很,他正从太原坐大巴往北京走,现正走到石家庄,大约傍晚即可到京。

我们问明法官下榻何处,好就他们的方便。于是商定第二天(星期六)下午三点在蓟门饭店二楼咖啡厅举行“三国四方”正式会谈。

已经到了吃饭时间。《中国作家》办公室的同志已在大院内的内部餐厅订了一桌工作餐。法官推辞说:我们有纪律。等事情完毕,我来请你们。

既如此,不好再留。送走他们三人,彭学军回到办公室赶紧对我们说:他们的意思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所以我们得赶紧商量一下,做点准备,明天谈些什么。

我当即又拨通了赵瑜电话,让他一到北京马上同律师取得联系。并当场询问是否愿意请彭学军为他的律师。赵瑜非常痛快,他连彭学军的面都未见过,但既然彭是《中国作家》常年法律顾问,他便一口答应,并答应明天上午先同律师单独见面。

彭学军的话使我开了眼界。“不战而屈人之兵”,庭外调解的意思是:你认个错,赔礼道歉就不开庭了,因为“证据是确凿的”。当然不必赔那么多。问题是,赔1元也是你输了,在舆论道义等方方面面都输了。所以,彭学军说,我们必须强硬,拿出我们的证据来。

下午一回到家里,我便拿出《马家军调查》,将第27页和32页来回看了两三遍,依然迷茫不解,不明白起诉人说的侵权为何物。只朦朦胧胧觉得,似乎跟“一稿两投”差不多,即一篇稿给了广东今日集团拿了一千万,复印件给了辽宁又拿了500万。

1998年的9月12日是个阴天,我约萧立军也去,但嘱咐他少说多听,我怕他走火。

我们都按外交活动的礼节,早到了几分钟。竞天律师所除去彭学军外,还来了位更年轻一点的高明。

这里顺便介绍一下竞天律师事务所,我从资料上获知它成立于1992年,是中国创办最早、最具规模的合作制律师事务所之一,它以金融投资和经济领域内的法律服务为主,同时兼及涉外民事、不动产等各类法律服务。1997年,它已被世界最权威的律师事务所评价杂志列名在中国领先的若干家律师事务所之中。它在深圳、上海设有分所,共有34名专职律师。1999年2月竞天所迁至朝阳门外,办公面积扩大了一倍,其规模在国内已可说首屈一指。

出生于1964年的彭学军便是竞天律师事务所的发起人、创建人,毕业于北大法律系,毕业后工作于中国民航国际司、中国信托投资公司,曾赴伦敦史密夫律师行访问工作,曾为中国航空工业总公司、中国化工建设总公司、中信澳大利亚公司、香港邵氏投资基金管理公司、中信公司、摩托罗拉(中国)电子有限公司、加拿大北方电讯(亚洲)有限公司、丹麦诺和诺德公司、挪威海德鲁公司等等中外著名大企业提供法律服务。

高明也是北大法律系毕业,比彭学军低一班,也曾为中外台港许多跨国公司提供法律服务,经验几与彭学军相仿。

竞天所长长的客户名单给人的感觉就像世界明星队加上中国国家队。难怪后来我问高明,是否愿意就“马家军1号”官司回答一下记者提问时,高明说:等今日集团一起来的时候再说吧,否则太抬举他们了。

后来的谷开来大律师来势汹汹的同时显出了几分不安,难道也与此有关?

咖啡厅光线很柔和,我们在一角坐定。赵瑜中午时已与律师长谈过,显出胸有成竹的样子。赵瑜与法官也见过,彼此不再寒暄,在厅靠窗的一角长桌边坐定。彭学军要了可乐,别人都只要茶。服务员说明最低消费,只要茶当然是亏了。

法院人员到座的,只有两人而不是昨天的三人。关云光这才解释,昨天另一位是民事庭庭长,今天不来了。他指着旁边的一位说,这是朴永胜,书记官。我们马上想到朴是朝鲜族,果然。小朴长得很清秀和文静。

话题重开。关云光让赵瑜签收了起诉书,说是履行一个手续,接着将昨天的话大体上重复了一遍,正式表示想听听被告方的意见。关云光说话依然不紧不慢,和颜悦色。

我这个“第二被告”的代表人不客气地先讲了。我说:《中国作家》恰恰是以极严肃、极负责任的态度对待《马家军调查》这部稿子。稿子在杂志社放了一年半,经过了许多文学界有名的评论家、编辑家的反复论证讨论,向作者提出了修改方案,做了重大的删改和补充,做了大量细致的案头工作,删掉了尽管是事实但会使马家军声誉扫地的内容,补写了马俊仁吸取教训重新崛起的内容,也就是说,我们的出发点是补台和善意的。所有参与讨论的专家无不认为作者的出发点也是善意的。删掉了的一章,就是马俊仁强迫队员服用兴奋剂和他如何逃过了国际田联三次飞行药检的经过。这一章写得很生动。但我们从大局出发,从维护马家军的名誉出发,把它们删除干净。在别的章节中还有删的。删掉的一章连同王军霞的信,我们都作为密件报送了中央政治局。再则,像这样的长篇报告文学涉及那么多细节,编辑部没有责任也不可能去一一核对,所有刊物的约稿启事都说明纪实作品文责自负。因此,《中国作家》没有侵犯“马家军1号”的名誉。

接下来是赵瑜。赵瑜边念边分析法官认为“证据确凿”的27页32页两个自然段,话锋一转说:请注意我在33页还有一段,“人们很难判定老马给广东今日集团的秘方同这后一张秘方相较孰优孰劣……”你们看,我说的本来就是两张方子嘛!再回过来说第32页那段“药方可没有大的变动”,不是不变动嘛!“以8种天然名贵中药为原料……”请注意我是加了引号的,也就是说我引的是别人的话,是当年沈阳的报纸报道的,不难查。

彭学军接茬说,引用的报道如有错,不由引用者负责。真要判断两张方子是否一样,就需要打开两个保险柜,取出里边的方子加以比较,并且必须化验两种保健品的成品成分。

赵瑜和我一再强调,我们对马俊仁没有恶意,不存在侵犯他名誉的动机。

法官似乎有些默认,他反问:那是否存在过失呢?

赵瑜答得干脆:过失也没有。就连马俊仁在南方的报纸上公开声称要“枪毙赵瑜”,我也没吭声嘛。

高明律师忙问是什么报,什么时间,做了笔记,立时指出:马俊仁这样做本身构成了侵犯赵瑜的名誉权。

我补充道:《中国作家》收到了许多主要来自辽宁方面的恐吓信恐吓电话,当然我没有证据说是马俊仁干的。有的电话要买赵瑜人头,要烧《中国作家》,我们对此也未予评论甚至没有报案。

关云光法官沉默少许,婉转表示起诉方在对文字的理解上有些不足,看来《中国作家》没有侵权,对赵瑜这头说法也不再那么肯定。关云光接着征求我们对下一步的意见。

彭学军律师当即表示:予以驳回。

高明律师则说:或者撤诉,或者我方反诉。

我想了一下,提出我的看法:我倾向于调解。高明插话说:前提是他们撤诉。我说:第一,马氏集团撤诉,官司打起来,赢家怕只有小报和书商;第二,我们再次邀请马俊仁来京,讨论会时我们就邀请过马俊仁,几家坐到一起,没有谈不通的,请法院同志做做工作,最后“在沈阳中级人民法院和竞天律师事务所的调解下”,尽弃前嫌,实现大团结,共同举行新闻发布会,也是件大好事。

赵瑜表示:《马家军调查》发表后我主动同老马和马大嫂通过许多电话,劝老马不要受人挑唆,后来老马骂得太厉害,跟报界说我要挟他和大嫂,我便不好再和他对话,彼此“关机”了。我那几天要不是山西有事我就一个人去大连找老马了。我仍然希望同他一起坐下来,对他一些气头上说的过头话我也不计较,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说不清楚!

高明补充道:中国人除了法还讲情,看来法官是恢复沟通的最好角色了。

我察觉到法官的态度比昨天来时有较明显变化,有感于我们的建议,关云光表示愿意考虑调解。

大家还聊了些别的。我翻开法官手里的《马家军调查》杂志说,一看就是盗版,你跟赵瑜手里的比比,纸张、图片都不一样。法官仔细翻了翻说,还真是不一样。赵瑜还说到他的稿费数,也使法官颇感惊奇。

法官要我们在朴永胜的记录稿上签字,我出了一次洋相:我按我的习惯在上边改病句。律师马上提醒我:可以指出,但要由法院改。我马上表示:不懂不懂,冒犯了。法官也笑笑。我只觉得小朴的文字水平还有待提高,意思表达不清楚。

天色将晚,谈的也差不多了。关云光法官似乎颇有感慨地说:这次到北京来,结识了一些高层次的朋友,感到很高兴。

他还郑重地表示:希望你们把你们的想法跟更多的人说说。

应该说,我们几个人对法官的印象也很好。我说,今后你们法院有什么好的题材不妨同我们联系,我们物色适合的作家去写。

赵瑜还说了他的一点担心,希望这一案的审理不要带有“地方色彩”,即地方保护主义,说白了,别受辽宁省个别领导的干扰。

我当时的一个直觉是:关法官可能会面临两难的境地,如判马俊仁输,对辽宁方面,从长官到相当一部分读者怕都不好交代;如判赵瑜和《中国作家》输,他们已知那么多内情,怕也于心不忍。最好的办法只能是调解或无限期拖下去。

赵瑜马上要去长江灾区采访。法官希望大家都等两天再说。公民有“随叫随到”配合法院工作的义务,赵瑜便答应了。

当晚赵瑜来电,说法官来电:你走你的吧,并再次强调他个人主张调解,也有调解的可能。

法官当晚就离京回沈了。估计他已将下午会谈情况请示了庭长甚至院方领导。

我随即向陈建功报告了会谈经过,建功说我是好心但书生气,马俊仁怎么会来呢?建功还要我给作协打个报告,公开表态必须请示作协的。他还出主意,不妨让律师出面去说。

9月16日,我给作协党组书记处呈送了《关于〈马家军调查〉诉讼情况的汇报》全文如下:

关于《马家军调查》诉讼情况的汇报

党组、书记处:

9月11日上午,沈阳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事庭庭长、主审法官及书记员三人来到我编辑部,向我们送达了法人为张连刚的“辽宁马氏保健品有限公司”的起诉书,诉《中国作家》“违反国家有关规定,以不严肃态度发表了侵犯马氏公司名誉的作品”,要求“公开道歉和赔偿600万”,第一被告为赵瑜,《中国作家》是第二被告。

我杂志特聘的竞天律师事务所的法律顾问彭学军正巧赶到。我刊杨匡满和何建明同志在场。

沈阳中法同志说明来意:一是送达起诉书,二是想听听我们和赵瑜的想法,争取不开庭,而是庭前解决。据他们看,“证据是确凿的”:即《中国作家》杂志第27页队医写的“生命核能”八味药名那一小段和第32页“药方可没大变动,仍是以8种天然名贵的中药为原料……”这一自然段。而“马家军1号”产品说明书上的药名就与这8味不同。

时近中午,应法官要求,我刊与正在山西—北京途中的赵瑜迅速取得了联系。

第二天(9月12日)下午3点,在法官下榻的蓟门饭店咖啡厅正式“会谈”,参加者有:此案主审法官关云光,书记员朴永胜,竞天律师所彭学军、高明,赵瑜,杨匡满,萧立军。杨匡满发表了如下意见:中国作家严肃地做了大量细致工作,目的就是保护马家军的声誉,至于具体到“马家军1号”这样的细节,凡刊物的约稿或征文启事通常都有“纪实作品的事实部分由作者文责自负”这样的规定,因此《中国作家》不构成侵权。赵瑜分析了第27页和32页的两个自然段。指出第33页还有一段“人们很难判定两张秘方孰优孰劣”,而32页那段是加了引号的,引自当年沈阳的报纸,不难查。

律师指出,需要打开两个保险柜,取出里面的方子和化验成品成分。

被诉方还一再说明,对马俊仁没有恶意,不存在侵权的动机,也没有过失。就连马俊仁公开发表的诸如“枪毙赵瑜”一类的言论,及《中国作家》接到许多恐吓信和电话,也未予置评。

律师指出:马俊仁此举本身构成了侵犯名誉权。

关云光法官沉默少许,婉转表示看来中国作家没有侵权,对赵瑜这头说法也不再那么肯定。法官接着征求我们对下一步的意见,两位律师表示:驳回,或撤诉,或我方反诉。杨匡满表示:第一,马氏集团撤诉,官司打下去赢家只有小报和书商;第二,我们再次邀请马俊仁来京,几家坐到一起,没有谈不通的,请法院同志做做工作,最后在沈阳中法和竞天律师事务所调解下,尽弃前嫌,实现大团结,举行新闻发布会,也是件大好事。赵瑜表示:《马家军调查》发表后曾主动与老马及大嫂多次通话,劝老马不要受人挑唆,后来老马骂得太厉害,我便不好再与他对话,彼此“关机”了。我仍然希望同他一起坐下来,对他一些过头话我也不计较,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说不清楚!

律师表示:中国人除了讲法还讲情,看来法官是恢复沟通的最好角色。

据我们几人观察,法官态度比初来时有较明显变化。也有感于我们的建议,他表示愿意考虑调解,并说,此次来京结识一些高层次朋友很高兴。

法官还说:希望你们把你们的想法跟更多的人说。

当晚,法官又给赵瑜去电:“你走你的吧”(赵瑜要去灾区拍片,本来该“随叫随到”的)。再次表示他个人主张调解,也有调解的可能。法官当晚便离京,估计他们已请示院方。

由此看来,此案会拖些时日才可能开庭。我们争取如前所述的最佳方案,也正积极准备材料供律师答辩时参考。

关云光法官所说“希望你们把想法跟更多的人说”,我们以为应当采纳。三个多月来,我们遵照上级指示,对报界不发一言,只求事态平息;即便对一些分明错误的话也不表态,这使律师圈觉得奇怪。但事情既已到此地步,我们以为,以杂志社名义或个人名义,或以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的“名义”,就此次“起诉侵权”本身,适当地向报界表述我们的观点是必要的,这有利于澄清某些误解,传达我们的意向,也有利于维护杂志编辑们的名誉和作家协会的名誉。

当否请示。

《中国作家》杂志

1998年9月16日

9月21日,律师将草出的《答辩状》电传给我和赵瑜,我们略作补充修改后即寄沈阳中级人民法院。

答辩状全文如下:

答辩状

答辩人:赵瑜,男,43岁;籍贯:河北省安平县;民族:汉,中国作家协会山西分会会员

住址:山西省太原市南华门东四条省作家协会家属楼

委托代理人:彭学军 北京竞天律师事务所律师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麦子店西路3号新恒基大厦323室

邮编(略) 电话(略) 传真(略)

被答辩人(原告):沈阳马氏医药保健品总公司

案由:侵犯名誉权纠纷

答辩人现就原告沈阳马氏医药保健品总公司起诉答辩人侵害原告名誉权一案,向法庭做如下答辩:

原告诉状中称:答辩人所著之《马家军调查》(下称作品)一书,在“关于原告的产品‘马家军一号的报道严重失实,侵害了该产品的名誉权。”

对此,答辩人认为,答辩人所著之作品,是以严肃、认真的态度对“马家军”这一体育现象进行深入的研究、如实的描写,以期从深刻的社会背景和复杂的民族心态与情结乃至整个文化环境中使读者对“马家军”这一现象能够进行深刻地评判与思考。该作品中并无太多提及原告之处,原告也并非作者在作品中所要描述之重要或主要部分。对于有关原告之章节,答辩人均系依据当时有关媒体报道为素材,并无任何想象与编造。可以说,答辩人作品中有关原告的章节,事实简单而且清楚,无原告所谓“报道严重失实”之处。

报告文学并不是纯新闻,只是具有新闻性的文学体裁,原告混淆了报告文学与新闻的区别,认为作品“报道失实”本身就是对作品没有能完整理解的最好体现。在报告文学中,尤其在历时三年方始发表的本案争议作品中,本不存在只有新闻才会使用的“报道”的概念。原告在没有充分了解作品的体裁和内容的情况下,贸然提起诉讼,有失轻率。

因此,原告指责作品因“报道严重失实”而侵权,没有事实依据。原告应就其诉讼主张进一步向法庭举证,以证明答辩人作品中存在有捏造事实或“报道失实”之处,否则,其诉讼请求不应得到法庭的支持。

另外,尽管答辩人的答辩主张是认为没有侵权,故不存在对于原告所谓的“损失”进行答辩和质证的必要,但原告既然在严肃的法庭上提及损失额为人民币六百万元,则答辩人出于对法律及法庭的尊重,同样请求法庭依据有关民事诉讼法律师的规定,对原告所谓损失额是否发生以及发生是否合理,进行充分的调查、了解和质证。相信通过质证更能够看出,原告的起诉不仅轻率,而且无端。

综上所述,原告的“侵权”指责没有事实依据,其所谓“损失”也没有事实依据。答辩人在此请求人民法院,在查明本案事实的基础上,驳回原告认讼请求。

此致

沈阳市中级人民法院

答辩人:赵 瑜

委托代理人:彭学军

1998年9月21日

答辩状

答辩人:中国作家杂志社

住 址:北京市沙滩北街2号

法定代表人:杨匡满 职务:副主编

委托代理人:高 明 北京竞天律师事务所律师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麦子店西路3号新恒基大厦323室

邮编(略) 电话(略) 传真(略)

被答辩人(原告):沈阳马氏医药保健品总公司

案由:侵犯名誉权纠纷

答辩人现就原告沈阳马氏医药保健品总公司起诉答辩人侵害原告名誉权一案,向法庭做如下答辩:

原告诉状中称:答辩人出版的1998年第三期《中国作家》杂志,刊登的本案第一被告赵瑜所著长篇报告文学《马家军调查》(下称作品)一文,该文关于原告产品的“报道严重失实”,侵害了原告产品的名誉权。答辩人作为出版部门,未遵守国家有关规定,以极不负责任的态度登载此文,亦构成侵权。

对此,答辩人认为,答辩人在发表该作品时,不仅是在严格按照国家有关出版管理规定行使出版社的权利和职责;而且由于该作品描述的是一个为中国亿万民众所熟知并且为中国体育事业做出巨大贡献的体育群体,答辩人对于该作品的重视程度尤甚于其他作品。不仅征得作者同意对原作品中不适于发表的部分做出删节,而且还建议作者续写最后一章以保持作品的完整性,在作品发表之前,答辩人还特意召集有关方面的专家、学者对作品进行了认真深入的讨论(见证据一、二),并将讨论情况及相关意见作为作品的后记与作品同时发表。所有这些,无不反映出答辩人的认真和审慎的态度,原告指责答辩人未遵守国家有关法律规定、并且“极不负责任”,没有事实依据。

另外,原告起诉答辩人的原因,是答辩人发表了原告认为侵犯其名誉权的第一被告的文章。作为出版单位,答辩人认为,以答辩人这样一个资深的出版机构,以答辩人全社工作人员一贯认真严谨的工作作风,对于作品的理解应该是完整和客观的,答辩人在发表该作品时便不认为作品侵犯了包括原告在内的任何人的名誉权,否则答辩人断不会发表该作品。至今答辩人仍持此观点。同时,答辩人强调,根据文责自负的原则,以及出版机构的工作常识,答辩人也并没有越过作者向作品所反映的事件的当事人直接审核作品真实性的义务。各种刊物的稿件征文“启示”均有明确规定。这也是文学界常识。(见证据三)

综上所述,答辩人认为,答辩人发表作品的过程并不违反任何法律或有关行业的管理规定;作品内容经答辩人审核完全适于发表,且符合国家关于出版管理的规定;作品不存在侵权事实;答辩人亦没有确认作品所描述的事件是否真实的义务。因此,原告的诉讼请求不能成立,答辩人请求人民法院,尽快查明事实,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此致

沈阳市中级人民法院

答辩人:《中国作家》杂志社

委托代理人:高 明

1998年9月21日

附件:

证据一:1998年5月29日《科技日报》发表作品责任编辑萧立军的文章:“《马家军调查》敏感内容为何删去”;

证据二:《中国作家》杂志1998年第三期第214页至第216页。

证据三:《中国作家》杂志1997年第2期发表的“本刊重要启示”

《人民文学》杂志1996年第9期发表的“本刊启示”

十四、“杨匡满同志做了检讨”之后

请示报告递上去之后迟迟没有答复。《马家军调查》已引起中央重视,自然,我的这份报告必定要由作家协会的翟某某阅示。

此间我跟何慧娴通过一次电话,我说我们现在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何慧娴说刚收到一个报告抄件,是作家协会给中央的,她说你等一等,我给你念:《马家军调查》从文学上讲是部好作品,但社会效果不大好。《中国作家》副主编杨匡满同志已做了检讨……我听罢连说好。作协领导把事情摆平了,给中央有个交代,给辽宁有个面子,又保护了《中国作家》和作者。我并未因我向中央“检讨”而有任何负担。说实在我的“检讨”也就是“没有预计到《马家军调查》有那么强烈的不同意见”,和“没有送体委领导审一下”这两点。

我给何慧娴打电话的目的之一是想问她手头有无1995年初王鼎华在马家军驻地调查后给体委写的报告,我很想用作参考。

但何说她将来要写回忆录,把所知道的都写出来,我便不好索取,那岂非掠人之美。闲聊中何慧娴说到:她刚从辽宁回来,崔大林请她吃饭,饭桌上何直问崔兴奋剂的事,崔承认斯图加特和“七运会”时用了,以后没有,何说你敢打保票吗?崔说知道何的观点,并说了王军霞如何如何不好。

1998年9月30日,在作家协会所属各报刊社的学习汇报会散会之后,党组副书记陈昌本将我留了下来。

昌本说:章仲锷同志到年龄了,又要住院,跟他谈过了,他“淡出”,你“淡入”。老章表示以后他不管了。《中国作家》就你们三个人(另两人指何建明、杨志广)了,把他们两人先用起来。正式任命的事,因为人事冻结还要等一段时间。你们好好干,这段时间,尤其不要在政治上出错。

翟某某边收拾文件边准备走,他插话说:你们好好干,我们支持你们。

昌本接着说:是否派人(到你们那儿)挂个名,以后再说。

临走时昌本想起我那个关于马家军诉讼的报告,又对我说,泰丰同志在后边一段做了批示,意思是你们不要再说了,那样又乱了。我连连称是。

国庆节期间我到阜外医院看望了章仲锷,章说昌本已经来过,也说了把何、杨提起来的话。我便起草了一份催促党组尽快对何、杨正式任命的报告,就以章仲锷和我两人的名义。

年轻干部的使用得以初步落实,是我最为高兴的事。说实在,若因为《马家军调查》影响到何建明、杨志广这两位在《中国作家》员工中颇具威信、两三年来民意测验和评选先进均获大多数选票的干部的提升,那是不大公平的。无论从哪方面讲,责任不能由他们两人承担。

为慎重计,节后上班第一天我便请示昌本,问他同我的谈话可否在处一级干部传达?昌本说何止是传达,你要做个动员。于是我召开全体大会,算是正式主持工作,并宣布从这一天开始给何、杨二人加担子。

不能说如释重负,多少是松了口气吧?10月上旬,我在电话里同王鼎华说了我的近况:我犯了错误,很不好意思担此重任,可又想既然马俊仁那样都可以提拔,我们怎么就不能提拔呢?鼎华大笑。说到1995年初鼎华给体委打的关于马家军的报告,鼎华说他手头没有了,记得有五六页,赵瑜写的一些问题他的报告里也大体都写到了。

放下电话,我联想到何慧娴所说的作协给中央打的报告,直觉告诉我:《马家军调查》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我们的忍耐和等待有了个不算错的结果。

那些天我正陶醉于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我以为《马家军调查》也该尘埃落定了。

我想的还是太天真,一场突来的风雨又几乎使我陷入两难的境地。

十五、与开来大律师过招

这一章本不需要写,本不该写。

开来大律师的出现使我不得不写。

夏天的时候,听章仲锷说过开来要写“调查之调查”,章又说开来在看了《马家军调查》全书和听他介绍之后观点有变化,章信心十足:开来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能做对大章叔叔不利的事吗?有老章的话垫底,我便不在意;虽然彭学军律师同我讲过开来律师所在做准备,我仍然不以为会对《中国作家》构成多少威胁。

10月下旬,我到协和医院看病,在离医院门口不远的小摊上见到了《我为马俊仁当律师》。开始我并不以为然。自《马家军调查》出现以来,各种各样讨论《马家军调查》的书刊已难计其数。我当时也没有购买,心想沙滩那边书报摊更多,回去再说。

哪知沙滩附近没有开来的大作,这多少让我感到些奇怪。至少可以说:这本书在北京还没有太多的市场。

几天以后律师彭学军和刚从湖北抗洪前线回京的赵瑜来我家。我因小疾,只好委屈他们两个远道赶来。赵瑜拿来了几本。不久,杂志社办公室又在别地买到几本,这就够用了。

赵瑜已初看过,讲到其中至少也有二三十处错讹之处,他已划了出来;讲到其中有一章专对章仲锷嘲讽挖苦;于是我们说先别给老章,老章还在医院,怕他再受什么刺激。章夫人高桦也同意我们的意见。彭学军说,他们从法律角度先看一看再说。记得我当时问了一句很无知的话:开来姓什么?古还是谷?

其实,“开来”这名字曾在《中国作家》杂志上出现多次。1997年2期《中国作家》头条发表了陈祖芬的《世界上什么事最开心》,是写大连市长薄熙来的。那篇文章把薄熙来的性格、气魄和在大连的政绩写得颇为生动感人,《中国作家》临时抽去了别的作品,将此文隆重推出,也是赶在了人大和政协开会期间。大连市还特地买走了1200册,据高桦回忆,那就是《东北之窗》杂志出的钱。陈祖芬的文章我自然细细拜读过,却并未注意到开来在其中的分量,文中似乎也未提开来姓什么,要不就是我的大疏忽。

当天下午我开始捧读《我为马俊仁当律师》,边读边做些记号和评点。

公平地说,这位不久被赵瑜戏称为“大龄文学青年”的谷开来,文字还是相当可以的,尖锐泼辣、酣畅淋漓,加之律师必须具备的辩才,文章一上来就显出气势迫人,颇有点“文革”中“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的自信。她又抬出她的律师团中有审判“四人帮”时的法官,这似乎在暗示赵瑜就是“四人帮”余孽一类,要用对付“四人帮”的铁拳对付赵瑜了。加之她自身的背景,这来头确有点大兵压境、天罗地网的味道。

我一时感到心里有些发堵。洋洋洒洒劈头盖脸14万字呀,你要驳倒她,同她打官司,真还得耗尽脑筋呢!

开来以一个精通民法刑法的律师的名义,一上来就已经宣布了赵瑜和《中国作家》的败诉并进行了全面的批判。然而读到开来的文章末尾,发现她在泄露天机的同时也露出了破绽:良知比法律更重要。这么说,她并不想真打官司。而她紧接着的与马俊仁一起周游几大城市签名售书发表谈话,则进一步暴露了这位“大龄文学青年”不够老练的地方。她把她的全部家底都兜了出来,她把箭射了出去,接过来一看,不过如此,大批判文章而已。

我们的律师有些着急,竟也判断她马上要起诉了,要求我们赶快打报告,以便向报界发表声明澄清某些事实真相。

的确,开来的张扬和急于推销自己,也使得本想悬挂在赵瑜和《中国作家》头顶的那柄影影绰绰的达摩克利斯剑过早地掉了下来。本来她该“引而不发”,让对手时时感到她有核武器的,现在剑掉了下来,导弹射了出来,让人一看,不过是几斤黄色炸药,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而且她更没想到的是,她为此在律师同行中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本来,如果单单开来这篇文章,倒也罢了。在短短几天中全国各地十余家报纸竞相转载,而且多家报纸以赵瑜和《中国作家》重金收买开来,“律师争夺战,马俊仁胜出”为题,这就逼得我们不得不说话了。

11月19日,我起草了给作协党组书记处的紧急请示报告:

关于《我为马俊仁当律师》一书损害

我杂志名誉的情况汇报

党组、书记处:

自9月中旬沈阳中级人民法院三位同志来京与我商谈之后,关于“马家军1号”官司一事迄无消息。我方律师说:我方的准备已足够了。

但是自10月下旬起,大连出版的《东北之窗》整本推出了开来写的14万字的《我为马俊仁当律师》,随即,各地报纸也沸沸扬扬,均以耸人听闻的标题炒作,计有《武汉晚报》《沈阳晚报》《中国妇女报》《大河文化报》《体坛周报》《羊城体育报》《南京日报》《三秦都市报》等十来家报纸。与此同时,开来与马俊仁辗转武汉、大连、南京等地签名售书,发表演讲。据报道他们还将在全国巡回签名售书。

此书中有关对《马家军调查》的评论似乎并不重要,这是作者的权利;但其中最醒目的部分是《中国作家》杂志委托开来并以重金收买律师,则是百分之百的捏造,各报多以“律师争夺战”为题加以渲染,当此报刊发行关口,影响尤坏,严重损害了《中国作家》杂志的名誉。譬如《沈阳晚报》《三秦都市报》这样报道:“在10月20日马俊仁和开来为大连理工大学学生签名售书的活动中,马俊仁操着他那独特的大嗓门向大学生们透露了‘重金的具体数目,‘赵瑜和《中国作家》找到开来律师,答应如果她写了那本书的话,就先给她50万,等书出版发行到40万册时再给她80万。此刻,开来正微笑着同他、崔大林、曲云霞等并排坐在主席台上。”

事实是:赵瑜和《中国作家》杂志社内除老章外任何人都没见过开来,也未同她有书信电话往来。老章是开来父辈的朋友,两人间的往来事实也被人歪曲,可以说老章的书生气和病被人利用了。即使这样,《中国作家》也不至于荒唐到出此“重金”去收买她。

《中国作家》更未委托开来。多年来竞天律师事务所是我们常年法律顾问,杂志上期期都有的;今年八九月我们又新给了他们一份委托书。

律师彭学军、高明表示:律师界和许多读者尚不明事实真相,《中国作家》必须发言,不然等于默认事实,大大损害杂志社声誉,也不利于将来真打起大的官司来一些证人的态度;开来作为律师,许多说法、做法违背了律师的职业道德。

书中还有许多不实之处,因为作者未向多位当事人核实。

鉴于上述情况,为澄清一些基本事实,以正视听,我们请求:

一、以杂志社名义发表声明。

二、杂志社委托律师发表声明。

律师认为取第一方案为最好。声明将不涉及《马家军调查》一书的评价,只涉及开来、文章及媒体的不实之词。无论取何种方案,声明文件都将和律师共同推敲。

以上意见当否请速示。

《中国作家》杂志

1998年11月19日

报告上去快10天了,没有接到批示。我意识到,想让翟某某表态是强人所难。本来上边就有指示要冷处理以平息事态。

我急得不行。律师去催,外地诸多关心此事的朋友在催,许多报纸问我们事实真相,我真担心章仲锷知道了会心脏病复发。而开来和老马还在各地发表演说。

我以为开来售书活动的要害在三点:一、老马升国旗的手是否清清白白;二、《中国作家》和赵瑜是否要重金聘开来;三、赵瑜对马俊仁的描写是否属于毁谤或是“卖国”。

对于第一点我们不想多说,时候未到;第三点属于两种观念文化的争议,气势汹汹的大批判最终不起作用。

我们要澄清的只是第二点。恰恰第二点是使马俊仁最得分而《中国作家》最失分的地方。 几天之内,我的电话之频繁创下了纪录。不能以杂志社名义,就不能以个人名义吗?以个人名义便不需要请示,大家都文责自负。在电话里我同陈建功商量,建功以朋友身份对我说:要是我是赵瑜,我早说话了。律师说:关键是老章和赵瑜要站出来讲话。

11月19日,老章和赵瑜都把文章起草完毕。需要说明的是老章出院前夕已从病友那儿得到开来文章,所以气得一夜未睡。在沙滩北街老文化部门口的小饭店里,律师读着赵瑜的《澄清几点事实》,不时大笑,称赵是大手笔。老章的文章温吞了些也不太长,我自告奋勇做修改;我自己也起草了一篇评论式的文字。本来我那篇属于可写可不写,有的好心朋友劝我:在《马家军调查》问题上你已摘干净了,就别再发言了。我知道他们是出于对我仕途的关心。但我当时有股为朋友两肋插刀、有难同当的劲头。老章大哥心脏病都快重新发作了,为他出口气我也得来一篇。

三篇初稿中,赵瑜的那篇是直接到律师事务所打印的,我和老章的也传到了事务所,打算由律师们敲定后直接传往各地媒体。我们共同商定的调子是:只打开来,不涉及马俊仁。

正在此时,《北京晚报》及《北京青年报》登出了记者安顿在网上采访开来的记录。安顿的问题问得很尖锐很到位,开来的破绽也由此而显见。譬如,开来表示愿意替马俊仁当被告,希望赵瑜和《中国作家》向她开炮,这就叫人莫名其妙,谁告马俊仁了?真理都在你手里,那么心虚干什么?又有谁向你开炮?

本来跟律师约定11月20日发出这三篇文章的。安顿的采访既出,彭学军说:不妨再等几天,看看开来还有什么话说,她正在兴头上,言多必失。

11月24日,是星期一。有消息说新闻出版社正开一个报刊出版社的总编的什么会,有头儿批评了炒作《马家军调查》的现象。

我们感到,不能再等了,否则就失掉了为自己辩白的机会。于是,将赵、章、杨三篇文章即《澄清几点事实》《旧话重提,事实不容虚构》和《单相思童话》,或以快信或以电传方式分寄十几家报纸。其中对《南京日报》给予了优先关注,因为觉得它的立场一直比较客观和公允。我们让《南京日报》首发,当然,要求它一字不改。我还特地给《大连日报》《辽宁日报》《沈阳晚报》寄了:你们发不发?如果讲点公正,两边的观点你都该登吧?

于是,《中国作家》和赵瑜扔出了一束“集束炸弹”。起码,把马俊仁所说的《中国作家》和赵瑜欲以130万元重金聘开来为律师的这一条太离谱的谎话可以戳穿了。

现将我化名欧阳闻雪的文章附后。我原来的标题是《评论与随想》,赵瑜改了一个《单相思童话》:

单相思童话

——也说开来当律师

欧阳闻雪

一位迂腐老迈的文人经手发表了《马家军调查》,最后把一位年轻的“金牌”女律师“推到了墙角”,使她“喘不过气来”——这是开来的书及其随后的炒作所编写的一则童话。

一家无书籍出版权的文学刊物居然肯出资130万元重金收买律师——这是开来的书及其随后炒作所编写的另一则童话。

开来微笑着坐在台上,微笑着过一个“作家”给读者签名的瘾,这使她的痛苦得到补偿,也多了点虚假的成分。

倘若她说的130万元是1996至1997年间的旧卢布倒也罢了,坚挺的人民币130万元对中国任何一家文学刊物都是天文数字,这个数字削弱了童话的真实性,虚构它的开来竟如此粗心,不能不令人扼腕。美金多多的大律师真不该随便拿文人开玩笑。

义愤填膺谴责赵瑜“出卖朋友”的开来,是否想到自己的大手笔恰恰也是“出卖朋友”,其情节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出卖的是一个长辈朋友呢? 这是否有损于中国人的传统道德,和一个律师的职业道德呢?

公平地说,在“主编”问题上开来只耍了个小聪明。自陈荒煤先生1996年仙逝之后,《中国作家》主编一直虚位以待,作为律师不该这样明知故犯。

在“委托”问题上开来则犯了大错。尽管她可能指的是文学意义上的“委托”,想以此避免法律上的理亏;但她的律师身份注定这“委托”要经过法律的检验。那么,请拿出《中国作家》给你的委托书哪怕是意向书来给大家看看,究竟是谁在搞什么单相思! 那不是有意误导舆论吗?

至于在对待王军霞的看法上,同为妇女的开来显然又不够善良和缺乏同情心。已成为文学形象的王军霞在众多评论家和读者眼中根本不是开来所说的“忘恩负义”的“独角兽”,想当作家的开来如果先当一名客观的文学爱好者,而不出于自己既定的目的,想必不会使用这样轻蔑的语言。我想大多数读者决不会同意她对王军霞的几近毁谤的评论。据悉,王军霞有两封信在赵瑜那里,赵瑜考虑到王军霞还年轻,为她事业计,一直不想把她卷进来,所以至今未予公开。倘若有朝一日公开王军霞的信,开来或许会“无地自容”。

想不到马家军现象已由体育领域转入文学和社会领域。对于赵瑜的书,赞成也罢,反对也罢,都将推动我们对于体育和文学改革的思考。《中国作家》和赵瑜甚至收到过不少主要来自东北的恐吓信、恐吓电话,他们也未予置评,甚至未予报案。历史不会因恐吓或捏造改变轨迹。一位伟人说过一句名言:政治上采取诚实态度是有力量的表现,政治上采取欺骗的态度是虚弱的表现。我还是很欣赏开来说的:良知比法律更重要。

一两天后《羊城晚报》记者问开来读了三篇文章的观感,开来称她对她写的每个字负责,并说“玩火者必自焚”——这颇有点我们当年声讨美帝国主义的味道。

我只想请问一句:马俊仁在讲台上公开说《中国作家》以130万收买开来,开来在台上笑而不答,是为何意?须知,这个时间已是1998年10月而不是5月6日,倘若从良知出发,你本应站出来更正。你作为章仲锷的晚辈式的朋友,对章已长时间住院,对他的病情也该是了解的,你还去信慰问过!何以同时在你的洋洋大作中对“章叔叔”如此讽刺挖苦?倘你屈尊离开一下你豪华的办公室而到“章叔叔”办公室回访一次,也可能就不会犯此错误。

就在11月24日,我得知:北京市律师选举北京律师协会常务理事,73名候选人中选69人,身为上届常务理事的谷开来女士本来会稳稳当当入选的,可她落选了。在马家军一事上,开来做了与她律师身份不符的事情,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假如她不是律师只是普通读者,她怎么写怎么评论都无可厚非。

十六、两项统计和律师的介入

1998年深秋初冬无疑是《中国作家》最悲壮的时期,律师反戈,必输无疑,反对者额手相庆,同情者扼腕长叹。《中国作家》面临身败名裂和破产的危险,赵瑜重则锒铛入狱,轻则成众人唾骂的“秦桧”“四人帮”式的人物。

真是泰山压顶。有好心朋友劝我说,赶快发一长篇正面歌颂马俊仁的文章吧,某某某已写好,赶快要过来,这样可以平息马俊仁方面的愤怒,也挽回杂志声誉。

对此我表示:这首先要看文章的文学质量。

有不相识的人自外地来信:看来你们已必死无疑,我有一“秘方”可治,但天机不可泄漏,需你们直接来人面议——看来真是有神人要出现了。

对此我只能一笑置之。

从11月初起,因世界杯和抗洪救灾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冷寂了好一阵的《马军家调查》热再度被各种小报炒热,这当然功归于开来的书和签名活动。所以,说它是开来热也不为过。而在编辑部里,电话铃、读者来信又多了起来。

然而,有两项统计数字的对比使我感到欣慰也多少有点惊讶。

第一项是自《马家军调查》发表后至开来售书之前《中国体育报》社收到的读者来信,体育报的总编助理杨迎明先生将这一大沓材料交我参考。我不懂现代统计学,也不搞“抽样调查”,只有用原始的方法逐一阅读并进行归纳和分类。从信中看,一部分人未读《马家军调查》全书,只从各种消息来评判,例如通过《南方周末》或《赵瑜答辩实录》、《马家军内幕大揭秘》等不知何处出的汇编本杂志,或者就是“从报纸上知道它的大概内容”,“未能找到原书”。

总共39封来信中,倾向于反对《马家军调查》,不乏愤怒声讨的17封信来自辽宁、宁夏、湖南、贵州、山东、黑龙江等省市,其中4人声称未读全书,还有若干人看不出是否读过全书。从文字上讲,除武钢一退休工人写得很长,但多是与书无关的分析,以及广东西江大学一副教授的文章外,其余15人文笔均较差。

倾向鲜明地认为《马家军调查》是部好作品的5篇,来自江苏、江西、大连、河南,其中2篇出自省县委宣传部干部之手。这5篇文字明显好于上述17篇。

中性的,出于国家大义劝阻打官司,或客观评论,赞扬马俊仁的功劳却又不谴责赵瑜和《马家军调查》的,来自北京、大连、辽宁、山西、河南、黑龙江、重庆、甘肃、江苏、河北等地,也是17篇,其中大连、北京各三篇,最多。文字也好于上一个17篇。

通过第一项统计可以认为:同情支持马俊仁的占优,而不同意“制裁”赵瑜的也占优。

第二项统计来自我在编辑部收到的来信来稿或文章。有的写给杂志社,有的点名写给章仲锷和我。时间在开来售书之后,集中在12月初至1月初。共约29篇,来自陕西、广西、湖南、湖北、河南、浙江、北京、四川、吉林等地,不包括王军霞从美国张林丽从厦门给赵瑜的来信。其中批评《中国作家》和赵瑜的仅5至6篇。倘若加上其间我自己接到的批评《中国作家》两个电话,(同情《中国作家》的电话我未统计)可以说,反对的不足三分之一。而谴责开来、批评马俊仁做法的占了大多数。

不妨先看看批评我们的奇文。

一位姑隐其名自称70岁的体育爱好者信中说:“原来章仲锷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四人帮时代的‘漏网的打手,‘牛棚的看守,‘所谓牛鬼蛇神的监军头头。”“你们这一小撮古代的秦桧、现代的‘四人帮的徒子徒孙,卖国求荣。国外人打不倒马家军、马俊仁,而被你们这些卖国贼用笔杆子把马家军马俊仁打倒了,实现了外国人在亚运会上夺得冠军的美梦”……总之,这位老者通篇破口大骂,登峰造极。“文革”遗风跃然纸上。

一封发自教育部宿舍的署名老者直接给我的信,指出我“并未认识错误”“后果不堪”,最后还客气一句“有不当之处请批评指正”。

在同情、声援《中国作家》的来信来文中,有北京卫戍区的战士,有地方报纸的总编、记者,有科研人员,也有普通工人。

河南省棉科所一位科研人员给《中国作家》并要求转给赵瑜的信写得很悲壮: “……你写的不仅是一个马家军,而是整个社会。基于我国的特殊发展过程,目前的社会到处充斥着小农经济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不管是光辉灿烂的还是上不得台面的,骨子里都或多或少带着些封建会道门的味道。无数事实也早已证明了:光环的后面其实也不都是光明的……也许你会输掉官司,因为你的对方是位有来头的权贵,他有相当有来头的权贵做后台,还有权贵的妻子给他当律师。在中国这个特殊社会里,这些都是让人望而生畏的东西。但你在我的心中是不会输的,即使形式上输了也是虽败犹荣。因为你写出了民族的劣根性,难免会有夏瑜那样的人做牺牲,还会有华老栓那样的人买人血馒头。”

这里,“权贵”一说尚可商榷,因为许多“权贵”也是公仆,是为国家为人民做了大量好事的。但写信人的分析很到位,对这一片土地深层次的文化批判击中要害。

北京卫戍区战士唐是在读了开来书后写的,写了七页。要点是:

《马家军调查》是客观的而不是诽谤的,令人心服;马俊仁是英雄,但他没有勇气面对别人的正确批评,而是居功自傲,官报私仇,使人怀疑他的人品;中央电视台最近把马列为“十大风云人物”,这种做法有失偏颇;马俊仁多次粗暴殴打女队员是双方承认的事实,即使出于全世界最伟大目的,打人者也应受严厉谴责,有关人士长时间对此熟视无睹,而对作家的有限披露惊诧不已,这是为何?金牌若以年轻姑娘的人格尊严为代价,以不民主不人道为手段,这样的金牌对我们没有意义;中国人不应是如此喜爱虚荣的民族。

最后,这位战士表示写信的唯一目的是:“想告诉赵瑜和《中国作家》杂志社的编辑们‘在你们身后,有千千万万拥有雪亮眼睛的群众在支持着您们。”

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法律专家的介入。在支持《中国作家》和赵瑜的来信来稿中共有4位律师的6篇信或文章。内有广西第三律师事务所副主任黄宇奇的文章《我为谁当律师呢》(载《南宁广播电视报》),西安律师益人的致《中国作家》的信和文章《败诉在中国》,曾毕业于日本大学法律系的北京市委研究室特约研究员赵尚朴的信;浙江昆仑律师事务所主任吕思源的《向开来进言——法律自有公论》、《吕思源向开来说“不”!》(载《浙江经济日报》)。

我尤其要提到吕思源律师,这位具有农民式的质朴和诗人般热情的大律师,《东方时空》曾介绍过他。他主动给《中国作家》来电,愿意免费提供一切法律服务,并亲自来京同《中国作家》编辑和赵瑜见面。他有句话很精彩:“法院是你们家里开的?”吕思源的平民风格显然不同于开来的趾高气扬。吕思源十分自信地说:我很遗憾,在法庭上尚未遇到对手。他很想能在庭上与谷开来对垒,可惜这个机会永远不会再有。

值得一提的还有西安署名益人的律师。他在长达26000字的《败诉在中国》之前有一个声明:“本文绝不是站在赵瑜和《中国作家》一边的反驳,而是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关于《我为马俊仁当律师》的读后感,所以,与“炒”或“不炒”《马家军调查》决无关系。既然开来女士已明确地系统地表达了她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思想、观点和行为,那么读者当然有权利去质疑、反驳和批判。”

我的笔力无法概括益人先生的许多精辟剖析。

各地律师们的声援使我欣慰,舆论的天平开始倾斜。

另有一批完全可以在报刊发表的有相当质量的文章,如张兴元的《马俊仁和毛泽东》、庄晓斌、朱君的《开来律师,请把心气放得平和些》,李我超的《老马缺火》、古清生给章仲锷的信,徐可雨的《当今需要怎样的报告文学》、王涛的《马家军也要正确对待自己》等等。比起夏天时大量信、电情绪化的语言,想起开来文章援引的“我相信全中国九万律师都是马俊仁的代言人,我也相信12亿人都是马俊仁的代言人”,和开来声称的“玩火者必自焚”,我不禁哑然失笑。

可惜,碍于纪律,我当时无法编发它们。11月19日我以《中国作家》杂志名义给党组的报告,12月7日之后才批复下来。陈昌本的意见是:因事情重要需送泰丰同志决策。我意还是按中央要求,我们不炒作,按上一次泰丰意见,由(杂志)社委托律师澄清一下事实为好。

翟某某指示是:①此事早已决定不再炒作;②如对方通过法律手段解决由对方决定;③要顾全大局,要讲政治,不要感情用事。翟、陈的批示是从大局考虑的,也是防止事态扩大,是对我们的爱护。

这个批示拖了近20天。我们是在这些批示下达之前,向报界扔出了“集束炸弹”回击开来。11月下旬的最后几天,从《深圳特区报》《商报》到《齐鲁晚报》《陕西日报》《工商时报》等纷纷来电索稿。无意之中,我们又打了一个“时间差”,一个忍无可忍的“时间差”。

元旦前一天作协系统的一次大会上遇到翟某某,他说他本人接到不少信、电,质问他为什么发表《马家军调查》,他要我们不要再说话了。党组副书记王巨才也走过来跟我说:不要再说了,即使骂你们是臭狗屎也别再说话了。

我说:体委说话了,我们不说了!我猜想他们尚未看到《中国体育报》的文章。

我还想,作家协会领导层代我们受的压力也不会小。

时值亚运会刚刚结束,中国女子中长跑没拿金牌,马俊仁因未参加选拔赛而被剥夺了参赛资格,他在电视里又来劲了:这样的成绩,第一名我都不要。马俊仁还指责体委定的选拔制度不科学云云。总之,舆论又沸沸扬扬:你看,没有马俊仁就是不行。这一回,舆论的矛头主要指向国家体育总局和田径管理中心了:你们有意压制、阻挠马俊仁参加亚运会,你们罪责难逃!

十七、“诺曼底登陆”

1998年12月29日,《中国体育报》以头版头条发表了记者署名长篇文章:《马家军为何无缘亚运》。这篇文章针对几个月来尤其是亚运会后马俊仁十分张狂的态度,以及相当多不明真相人的诘难和疑问,回答了一些关键性的问题:亚运选拔赛果真没有通知马俊仁吗?选拔方式是否科学?为何不给马俊仁“外卡”?如何评价辽宁女子中长跑队?马家军为何只打内战不参与“外战”?马家军在亚运会上会有何作为?

文章的口气十分平缓,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文章可说“无一字无出处无一事无来历”,只以事实说话,以数字说话;文章引用了中国奥委会副主席李富荣、国家体育总局竞技司司长吴寿章、国家田径队总教练阚福林的许多谈论,而作者未加任何评论。

文章的来源是“采自因特网”,这一高科技奇招也是人们未料到的,新华社发了通稿,随即,《人民日报》《中国文化报》《中国青年报》等一些大报发表了摘要。

文章最后引用了吴寿章和李富荣的谈话:“我们体育界衡量竞技体育运动水平的最高标准,就是看他们能否到世界大赛上去为祖国争金夺银。马俊仁的队员只能在国内的比赛中跑出出色的成绩,这不能算是正常的现象。过去贺老总就一再强调:‘国内练兵,一致对外,不能培养那些‘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人。”

“马俊仁是获得过三个世界冠军,但中国体育界金牌、金杯一大把的队伍有的是,比如体操、举重、射击、乒乓球、羽毛球等,他们都把成绩作为过去,准备着去获得更多、含金量更高的金牌。我们也期望着马俊仁的队伍能够在悉尼奥运会上为国再立新功。”

稍微仔细一点的读者,稍微仔细一点读过这篇文章,大家就明白了,甚至明白得不需要再说什么。马俊仁的吹牛、撒谎暴露无遗。心疼马俊仁的人早该在半年前提醒他:你别吱声别诈唬了,你不怕你那点底被兜出来?你四年不参加国际大赛怕的什么?你的成绩大起大落因为什么?你口口声声为国争光,每到真要出去就打退堂鼓,这就回到开来那本书卷首就引用的话,人们可以问老马:你升国旗的手果真那么清白吗?

众所周知,《中国体育报》是国家体委的机关报,以如此大篇幅推出对马家军表态的文章,新华社又发了通稿,自然会经过体委领导层层慎重研究并得到他们首肯。需要指出的是,自1998年5月《马家军调查》发表以来,独独国家体委系统报纸只字未提只字未表态(仅小开报纸《体育文摘》登过一部分,后中止)。而这一篇文章也是一字未提《马家军调查》,我以为这恰恰是巧妙之处。

不久,国家体育总局局长伍绍祖又再次强调了反兴奋剂的决心,指出在这一问题上没有人可以有特权。

此后相当时间,马俊仁不再吭声了。他富有个性色彩的形象不见了。他为什么不敢对《中国体育报》的文章来一次反击呢?

老马,该你走运,你什么都得到了,该收敛收敛了!

而《中国青年报·青年体育》上署名唐丙的文章《马俊仁之“谜”》很发人深思:“马俊仁是当代中国体育的一个人物,他曾创造过令世界田坛惊愕的成绩,但围绕他的“谜”也实在太多。这些‘谜不是一道‘王八汤就能绕开的。老马今天或明天要做的事不是面对媒体讲话,而是面对国际田坛的挑战,如果马家军有一天‘内战和‘外战同样的‘内行,‘谜就不解自破,到那个时候,马导也根本用不着说什么了。”

我最担心的是马俊仁此后连“内战”也不“内行”了。

不由得又想起开来那句“玩火者必自焚”的话来。开来书出之后,《中国青年报》上发表过毕熙东一篇《硬汉对话,淑女帮腔》的杂文,开来读后居然打电话到报社指责为何要发此文,开来并未在有关部门或新闻出版署任职,一个律师如此霸道,竟要干涉新闻自由,也着实没有先例。于今,面对因特网上的长篇文章,她为何不再挺身而出捍卫马俊仁,为何自己也蔫了?

难道马俊仁也玩了猫腻,没有向开来亮清家底?

1999年元月上旬的某一天,我给何慧娴打电话,称赞《中国体育报》这篇文章的分量和巧妙。何慧娴也向我略微披露了它的出台过程和对马俊仁不会善罢甘休的担心。我想其中的细节当由何慧娴自己的回忆录来记载。我相信她的体坛风云回忆录会更加精彩会引起更多读者的兴趣。

我直截了当又是开玩笑地说:感谢你们诺曼底登陆成功。何慧娴直笑。

我还想起梁衡的话:老马的问题让体委收拾去!

我大松一口气。大半年来,尽管一般说来我还是很平静,把事情看透了,对个人的安危出路等等也就无所谓了,甚至恐吓信恐吓电都不怕了,因为中国毕竟大大进步了,“文革”时代毕竟一去不复返了。对我这样一个在简易板房里办公的文坛芝麻官,撤职也就到头了,还有时间写诗写散文。我最担心的还是杂志社,我记得1995年4月我刚调来《中国作家》任职时,我的前任、已任书记处书记的高洪波同我诚恳谈到我性格上比较软弱的弱点,并说到冯牧实际对我有点“托孤”的意思。我深感我肩头的担子,尤其在大事上不敢掉以轻心。倘因我的冲动鲁莽或软弱无力使《中国作家》蒙受名誉或经济损失,我今后将无以面对我的恩师也是前辈朋友冯牧先生的遗像。

说实在,这大半年来我主要担心是来自上边或主要媒体的压力,对“官司”我并不怕,真打起来,打到海牙都不怕。我相信律师和赵瑜的准备是极其充分的。赵瑜家的冰箱里雪藏的全是干货。11月上旬我去我的老领导张光年家,祝贺他的85岁寿辰。我同他详细说了《马家军调查》从发表到开来文章的经过,光年笑说:不怕打官司,越打知名度越大。而12月,曼谷亚运会期间,我的朋友王鼎华给我电话,说他在广东遇到崔大林,问崔:你们不是要打官司吗?什么时候打呀?崔答:不打不打,也就(借开来出书)到此为止了——这也便是马俊仁和开来的底牌。我想真打起来,打成一场“核战争”,谁付出的代价更大,是不言而喻的,这一点马俊仁和开来比我们更清楚。

1999年,春节过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和刚成为球友的竞天律师所高明、赵军相约小聚。席间高明说:越想越没劲,我们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准备,我才从开来事务所的人那儿得知,他们什么都没准备!我们做一个案子很认真,很累很累,开来倒是轻松。

我也颇产生一种受骗的感觉。转而一想,谁让你受骗了,谁让你那么认真?开来不是也说过良知比法律更重要吗?

高明一说,我也像泄了气的皮球。

在结束这篇断断续续写了八九个月的回忆录的时候,我想再一次提到王军霞。上北大的事情既已错过了时间,她偕同丈夫战宇于1998年9月16日上午11∶40飞往美国,踏上科罗拉多州。9月21日,王军霞给赵瑜来信,征得赵瑜和王军霞的同意,我将信全文披露如下:

尊敬的赵瑜老师:

您好!我现在身在大洋彼岸、美国科罗拉多州的彼德市给您写这封信。中国时间9月16日上午11∶40我和战宇一起,离开了自己深爱的家乡,中国时间9月17日中午我和战宇带着深深的忧伤踏上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没有喜悦,没有庆幸,我没有办法说清楚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和感觉,背井离乡,寄人篱下,为了什么?摆脱困境?挣脱无奈?抑或是抛开压抑,寻求一种新的生活?唉!我终于了解了,终于了解了什么是无奈。在辽宁,我活得实在是太累太累。只有26岁的我,每天要面对的净是些这不公平与那不应该。我不愿伤害任何人,并以一颗宽容而平常的心去对待每个人每件事,尽可能地去谅解别人,体贴他人的难处。而我呢?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最后一咬牙,带着自己庆幸没有丢失的纯真与善良走了,虽然前途一样的渺茫,但至少在我与战宇的心中又燃起了一线希望。

奥运会结束至今已经两年了。虽然我身体不是很好,为了中国老百姓对我的希望,为了我酷爱的体育事业,我还是多次尝试和努力去学习去恢复训练,然而却总也不能正常进行。我组队员被马指导花钱暗地里买走了,不愿去他那里的,不管你练得多好、多辛苦,比赛机会统统掐断,弄得是人心惶惶。毛德镇教练更惨,在没有征得他意见的情况下,退休手续办好了,食堂伙食给停了,没有理由你回家吧。在毛指导痛心离去的那一刻,我心如刀绞,真不明白我们这样一个配合默切(契),而且获得奥运冠军的组,在辽宁却没有容身之处,而且是那样的难以存活。公理何在?天理何在呀?说到这,您也许会想到,我为什么那么信任和感激您及作家协会的老师们。在您们那里,我看到一股正气,在您们那里,我体会到了善良的气息。现今社会,是那一股股正气和善良的存在,使我们年轻的一代不会过早的对这个社会丧失信心。我们是新一代的弄潮儿,我们渴望善良,渴望真理,渴望理解与关怀。

现在,辽宁等一些地方报纸,不负责的刊登一些失实的报道,还有人为了名利书写一些所谓的“反《马家军调查》”。不分青红皂白,胡闹一通,让人心寒!让人担忧啊!事实终究会大白于天下的,读者们会怎么想,善良的人会怎样认为,还让老百姓怎样去相信中国人自己的宣传,这是欺骗,是对老百姓极不负责任的欺骗。也许他们会用各种手段为自己的错误行为进行掩盖,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呀!

沈阳马氏保健品公司不是要告您和作家协会吗?好像开口就让您们赔偿经济损失600万元,真是可气又可笑,1995年,我就向他们提过用我肖像、名,和“欧文斯”奖杯做宣传的费用,还有我在马氏所占1%股份的所得,他们就说因为产品销量不好已经停产了,没钱付给。如今又生产了,又有损失了,难道当年的答复只是对我一个不懂行情人的应付与欺骗吗?我想给他们造成损失的不是您这本书,而是他们不正当的谋财方法吧?

赵老师,我这边虽然语言不通,但过得还好,没有了国内乱七八糟的干扰,我已经在战宇的陪同下开始训练了,希望有一天恢复到满意程度,我和战宇都期待着有一天,再次披上祖国的战袍,征战在世界各国的运动场上。

好了,就写到这吧!日后有需要我作证的地方,我会尽最大努力的,向中国作家协会的老师们问好!向您的家人问好!我和战宇都喜欢您这样的好朋友。

愿正气永存,祝好人一生平安

此致

敬礼

永远的朋友:王军霞

1998年9月21日 于美国

这便是被开来斥为“独角兽”的王军霞。被某些人视为忘恩负义背叛了马俊仁的王军霞。被某些人认为文化不高、根本写不出那样的日记的王军霞。好在王军霞的信和日记已有许多份影印件,我希望有全部公之于世的那一天。而真正没文化的是谁,我想人们已不难做出判断。

王军霞的出走去国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王军霞也决非“独角兽”,当年兵变时那么多姐妹的联合签名墨迹未干,还有一些“马家军旧部”的姑娘给赵瑜的浸着血泪的书信也墨迹未干,开来的武断只能说明她自己闭目塞听以及傲慢与偏见。

就在1999年新年伊始,赵瑜突然收到了“马家军”“3号队员”——即王军霞曲云霞之后破世界纪录的张林丽自厦门的来信。征得赵瑜和张林丽的同意,全文披露如下:

尊敬的赵老师:

您好,很久都没有和您联系了,不知您现在的情况是怎样的。

自从《马家军调查》这本书出来之后,大半个中国都被闹得沸沸扬扬的,而身在厦门的我也一直关心着风波的动向,尤其在我十几遍地读过这本书后,一直很想给您写封信,告诉您我的看法及我的心情。但遗憾的是一直没有办法同您联系上。前几天回家偶然从朋友的手中得到了您的地址,便迫不及待地给您写了这封信。赵老师,谢谢您,谢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这种心情我不知怎样表达。当我怀着无比激动和兴奋的心情读完了这本书后,我简直不敢相信,您居然写得那么真实,那么好,那么深刻,原本我认为很多不可能写出的事您也把它们披露了出来。我们真的很感动,尤其是写搬到大连以后的生活和出走前的那个晚上同马指导的对白,简直就像您和我们一同经历了一样,我惊讶您对事情了解的透澈(彻)程度,可以想象为了这本书您费了多少劲,吃了多少苦,走访了多少人才完成的。从头到尾这些所发生过的事情又一幕一幕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抹之不掉,我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回忆、一遍遍地读着关于我的那些细节,也不知自己哭了多少次,因为我伤心、也难过,在那几年里发生的事太多了,无法向家人、朋友诉说的事太多了,我们所受的委屈、辱骂太多,太多了。当您为我们道出了辛酸,道出了我们那个年龄本不该承受的一切时,我怎能不伤心,流泪,面对当时来自社会的巨大压力时,我们不知怎样为自己申辩,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借助您的力笔为我们自己澄清了。在大学里,面对众多对这本书真实性的询问者,我大声告诉他们:“这本书是真实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故事都发生过,告诉你们回去认真地看吧,可以说我就是马家军的代言人”,面对每一个相信的眼神,我的心里太高兴了,因为我们终可以被理解,被相信了。

赵老师,对于四处传播谣言、暴跳如雷的马指导,我想我们应该祝贺他才对,因为在这本书中,好多个地方您还是袒护了马指导,不是吗?很多更有说服力的事情您并没有公布于众,按我的想法您是应该写出来的,对吗?可是没有,为什么呢?难道马指导不该庆幸吗?大学三年好多事情都忘掉了,但是唯一没有忘掉的是从前那个团结的集体,那一个个可爱的、同甘共苦的队员、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想这将是我一生中抹也抹不掉的记忆。我怀念那个集体,同时也为那一批还没有出成绩便被这场风波而耽误的队友痛心,像马宁宁、吕欧,好多队员还没达到运动的巅峰便走下滑坡,这种结局难道不是马导一手造成的吗?

对于马指导,我不想评价他,对他所做过的一切,我也不打算原谅,我只感谢他把我们带出了成绩,对其他人不负责任的胡乱评说,我想我也无权做结论,我只是真诚地希望马指导能够走出自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加以改正。如果他还是一意孤行(像他说要指出您书中几十条错误那样声嘶力竭地喊)我想不会有什么好处,他所做过的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前一段炒得很热闹,还说“要对簿公堂”,我们听了都很高兴,如果那样我们都会跑去作证的,但问题是:马指导有没有这个胆量呢?说实话,在马指导手下的几年中,马指导一直对我很好,也许是我一向温和、不爱多事又总能抢着干活的原因吧,他很少打骂我,但我们一起出走后,马指导却对别人说:“张林丽,我从来没有打过她,对她那么好,她居然也跑了。”

听完这些话我很痛心,为马指导。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找出我们离开的原因,到现在他还和从前一样,难道这不是他的悲哀吗?世界太大了,什么样的人都有,但像马指导那样的人恐怕是只有一个,但不管怎样我们仍然希望他能改变自己,希望他能认真地把所走过的路回顾一下,重新剖析一下自己,也许对别人和自己都是有好处的。当然,我们不希望历史重演,赵老师,你说是这样吗?

前一段又出一些关于“马家军”的书,像什么李、萧等人,不知为什么看完了他们写的书我很觉让人恶心,尤其是那个李,我不知道我们的情况他知道多少,居然大言不惭的大写、特写,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在看描写我的那一段时我差点气死,要是有他的地址我一定写信质问质问他,问他算什么东西,他有什么权利乱写,简直不像个人,为了拍马屁,不顾别人死活,狗一样嘛!

更可气的是,不知又从哪冒出了个开莱(来),真是莫名其妙,这就是像两家在吵架,关她什么事?大言不惭地还把自己说成了“抢手货”,什么马俊仁请她,中国作家协会争她、委托她,怎么都往自己脸上贴金哪!她算谁呀!简直没听过,什么要为马俊仁做律师,而且还要做个有良知的律师(我看其他律师不气死才怪),她懂什么?她对这件事知道多少,真让人觉得可笑,可能是“马家军的风波”是条极有价值的新闻,她也借机来炒一炒,以此成名吧!免得做律师没名气无人请她。

赵老师,也许我这么说你会认为我不冷静,太偏激了,或许是不客气了,但我真是恼火,对这些不明真相便胡乱出书乱写来伤害您及我们的不负责任的人,我真恨不得骂他(她)们一顿,出出气才好,王军霞为什么出国,在这群乌七八糟的人的恶意攻击下,不疯了才怪,幸亏还有您赵老师,真是太感谢您了,为了我们让您忍受了这么多,我们真是于心不忍。这段风波的是是非非也许现在还没人能够正确的对待,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人们会明白,会理解,但如果有一天您需要我们的话,我们也一定都会帮忙的。俗话说“邪不压正”,我们永远都会站在正义的一面。

现在我在厦门大学读书,学习上还算顺利,只是身体不太好,心脏上得了病,不过也不要紧,任何伤病我都会努力战胜的。赵老师请您保重身体,多出好作品,同时也替我感谢一下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和老师们,为了这本书他们也一定默默地承受了许多来自社会的巨大压力。

再次感谢您赵老师,新的一年开始了,祝您:

新年愉快天天好心情

万事顺利一年交好运

此致

敬礼

学生:张林丽

1999年1月5日

我想,倘若我再做什么评论发什么议论,那也将是多余的和苍白的。

关于《马家军调查》是是非非的世纪之争理当结束了,留一些事情给将来的文学评论家或文学史家去做吧。所幸的是:在所谓“国家荣誉”和社会进步两者之间,越来越多的民众选择了后者。

至于马家军之谜的某些未披露的核心部分,或许在我这篇回忆录问世之前,就能公之于众了。

需要补充的是,《马家军1号》的小官司还是打了,起诉书交了诉讼费,交了就得打。那就是体育场上说的为捍卫荣誉而战了。

拖了大半年之后,沈阳中级人民法院终于开庭。彭学军说:你和赵瑜都不必去。

1999年4月1日开庭,彭学军高明飞赴沈阳。双方律师交换了证据。一番唇枪舌剑之后,高明的印象是:对方的律师不像是很通经济的。重头戏在6月7日的第二次开庭,法庭辩论。关于马家军1号药液,早在《马家军调查》发表之前已经停产,并在江南某地被倒入江中的证据或报道已不必说,一个意外的情况被高明在翻阅对方律师交换过来的材料时发现。这就是原告沈阳马氏医药保健品总公司的法人资格问题。也就是说,原告自己提供了证据,证明原告不具备主体资格。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马俊仁你老老实实接受调解吧。

于是下一期的《中国作家》发了篇三百字的“豆腐块”消息,宣告了《马家军调查》案尘埃落定。

1998年9月至1999年5月

2014年5月最后阅改,尽量保持了原貌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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