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树志
嘉靖、隆庆之际担任内阁首辅的徐阶,人们对他的看法大相径庭。与他同时代的海瑞,讥讽他是“甘草阁老”;比他稍晚的钱谦益赞扬他是“名相”。究竟是“名相”,还是“甘草阁老”?最好还是用事实说话。
扳倒严嵩
徐阶最大的贡献就是扳倒了不可一世的严嵩严世蕃父子,在嘉靖、隆庆之交,拨乱反正,扭转先前的政治颓靡局面,因此被誉为“杨廷和再世”。正德十六年,武宗皇帝驾崩,世宗皇帝还未即位,内阁首辅杨廷和抓住时机,力挽狂澜,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政绩,无怪乎后人赞誉有加:“杨廷和总朝政者三十七日,中外倚以为安。”
嘉靖、隆庆之际的政局,与正德、嘉靖之际十分相似,内阁首辅徐阶所扮演的角色,令人有“杨廷和再世”之感,决非偶然。据王世贞为他写的传记描述,此人“短小白皙”、“眉秀目善”,一副江南士人的典型气派,能屈能伸,随机应变而不露声色。在严嵩专权跋扈的形势下,能够合作共事而不被打倒,充分显示了他的政治智慧,谋略和诡谲兼而有之。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伺机潜移帝意,导致严嵩严世蕃父子的垮台,为拨乱反正扫清了障碍。
他主政以后,在内阁办公室墙壁上写了一个条幅:“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用直白的语言宣称,他要拨乱反正,把威权和福祉归还皇帝,把政务归还政府各部门,把官员的任免与奖惩归还公众舆论,可以看做是他的施政纲领,目的在于改变严氏父子专擅朝政的局面。意图是很明显的,他要向朝廷上下表明,不想成为严嵩第二,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同时代人唐鹤征所写的徐阶传记,对此给予高度评价:“(徐阶)尽反(严)嵩政,务收人心,用物望严杜筐篚,天下翕然想望风采。”
徐阶的另一贡献是,利用起草嘉靖皇帝遗诏的机会,用委婉的方式,让已故皇帝检讨自己痴迷于道教的错误。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皇帝朱厚熜突然病故,他的遗诏并不是死前口授的,而是徐阶代他起草的。为了拨乱反正,“遗诏”强调了已故皇帝对于痴迷道教的错误有所反省,为那些批评皇帝而遭到惩处的官员恢复名誉和官职,惩处怂恿皇帝玄修的道士,停止一切道教斋醮活动。一看便知,这不是执迷不悟的朱厚熜愿意讲的话。但是,当时必须这样做。十二月二十六日,穆宗皇帝即位,他的登极诏书也是徐阶起草的,基调和先帝遗诏完全一致,重申起用因反对玄修而遭惩处的官员,处罚道士,停止斋醮,破格提拔贤才,裁减冗员。
嘉靖、隆庆之际的政治交接,徐阶处理得巧妙、妥帖,先是以“遗诏”的形式表示先帝的悔悟,继而以“即位诏书”的形式表示尊重先帝的遗愿,避免了“改祖宗之法”的非难。
畏威保位
徐阶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是一个务实型官僚,接手严嵩留下的烂摊子,必须拨乱反正。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今日的局面似乎已有更新之机,但是人心陷溺已久,一定要德高望重的人才能转移;朝廷政务的废弛已经达到极点,一定要高明的手段才能整顿。
他推心置腹地敦请严讷出任吏部尚书,整顿颓败已极的吏治。严讷出掌吏部,为了扭转“吏道污杂”局面,与同僚约法三章:一、谈公事到吏部衙门,不得到他的私宅;二、慎重选择吏部的中层官员——郎中、主事,杜绝开后门、通路子,用当时的话表述,就是“务抑奔竞”;三、选拔人才不要拘泥于资格,即使是州县小吏,只要政绩优异,应该破格提升。在他的努力下,出现了“铨政一新”的面貌。这与徐阶的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
然而徐阶主政的嘉靖、隆庆之际,政坛高层并不平静,最突出的表现就是高拱与徐阶矛盾的逐渐明朗化。高拱在嘉靖四十五年进入内阁,得力于徐阶的推荐。但是此人自视甚高,入阁以后,常常和徐阶发生冲突,甚至公开扬言:徐阶把先帝的过错公示于天下,是诋毁先帝。高拱的攻击完全是意气用事,效果适得其反,使自己处于被动境地。官员们纷纷弹劾高拱,称赞徐阶。高拱自讨没趣,以身体有病为由,辞官而去。
然而穆宗皇帝对高拱情有独钟,对徐阶以“国师”自居的姿态,有所不满。在这种情况下,徐阶无奈地辞官而去。隆庆三年十二月皇帝召回高拱,让他再度入阁,并且兼任吏部尚书。李春芳识相地辞职,把内阁首辅让给了高拱。一旦大权独揽,高拱肆意报复。史书这样写道:“ (高)拱性强直自遂,颇快恩怨,及再入阁,尽反徐阶所为。”
万历二年,八十一岁的徐阶逝世,神宗皇帝赠予“太师”荣誉头衔,赏给谥号“文贞”。钱谦益对这位徐文贞公是颇为赞许的:“负物望,膺主眷,当分宜(严嵩)骄汰之日,以精敏自持,阳柔附分宜,而阴倾之。分宜败后,尽反其秕政,卒为名相。”而目光犀利、言辞直率的海瑞的评价颇值得玩味:他一方面表扬徐阶“自执政以来,忧勤国事”,另一方面批评他“事先帝,无能救于神仙土木之误,畏威保位”;一方面肯定他为官清正廉洁,“不招权,不纳贿”,另一方面指责他“容悦顺从”,只能算作一位“甘草阁老”。这样的评价,是否过于苛刻呢?
(摘自《经济观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