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稳
(上海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部,上海201620;河南教育学院国际教育学院,郑州450046)
三维映像战后西方伦理全景
——海明威短篇《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主题透视
高 稳
(上海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部,上海201620;河南教育学院国际教育学院,郑州450046)
海明威在其短篇小说《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中,以年长侍者为主线,以年轻侍者和老者为辅线,三维立体映像战后西方社会信仰迷失、道德颓废、伦理丧失的荒原景象,真实地展示作者对战后西方社会的伦理观察和思考,通过树立老年侍者的形象,蕴含了作者在荒原中重树伦理秩序的信念与渴望——努力在虚无世界里为那些黑夜找不到睡眠的迷茫者擎起一盏明灯,维护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伦理重建;三维
创作于1933年的《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是厄内斯特·海明威经典之作,是其最佳短篇小说之一。海明威学者贝克尔认为《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是一篇“非常优秀的小说”而且“也极有可能是海明威的最爱。”[1]123目前国内对《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的研究论文不胜枚举,但主要是从作者的写作风格及冰山理论等方面来研究与阐释的。从伦理视角解读作品中所蕴含的伦理思想在学界尚未涉足。
“所谓伦理关系,就是在一定自然因素与社会因素的基础上,人与人之间由客观关系和主体意识构成、贯穿应然价值规定的一种相对稳定的社会关系。”[2]32小说以一战后的宗教文化氛围浓厚的西班牙为背景,作者把他所见、所闻、所感受到的现代人所面临的生存困境作为其小说主人公塑造的基本素材,把战后西方社会的伦理状况巧妙地浓缩于一个小小的酒吧空间,三维立体地透视了当时的社会伦理镜像。通过对小说中三个主要人物——急着打烊回家的年轻侍者,善解人意、长期受“虚无世界”困扰的年长侍者,和一位富有、孤独、无法忍受虚无世界的失聪老人——在这个小空间(咖啡馆)的“表演”中可以洞察作者独具匠心的伦理视域:年轻侍者作为社会现实中的有生力量,代表着伦理丧失的社会现状;老者见证了社会伦理秩序的丧失,亲历了战争所造成的伦理秩序混乱,代表着对现实社会的的失望者;年长侍者既是伦理丧失世界中的见证者,又是虚无世界中的清醒者,代表着海明威的硬汉形象。他积极探索着如何重建伦理秩序,坚持独自拉起重树伦理秩序的旗帜。他犹如虚无世界里的一盏明灯,为虚无世界里的绝望者、迷茫者点燃一处“干净、明亮的地方”。
一战对整个西方人民在精神和肉体造成了极大创伤,他们对上帝失去了信仰、对未来失去了信念,对生活的追求一致指向对金钱、权力的盲目崇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异化。卢卡奇认为,“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隐蔽于物的关系之后的人的关系,隐退到无法被认出、被察觉的地步”,“而当资本主义的体系本身不断地在越来越高的经济水平上生产和再生产的时候,物化的结构逐步地、越来越深入地、更加致命地、更加明确地沉浸到人的意识当中。”[3]92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正是对一战后人们的思想状况的真实写照,作品给读者一种强烈的压抑感、让读者感到孤苦无助。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的思想几乎体现在小说的每一行中。在短短的一千多字的篇幅中,通过对年轻侍者的言语和行为的刻画,海明威勾勒出了一幅活生生的现实社会的画面——人情冷漠、道德失范、生命伦理严重缺失。
故事开始,在年长侍者和年轻侍者的短短对话中,年轻侍者一副漠不关心和金钱至上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上星期他想自杀,”一位侍者说。
“为什么?”
“他绝望了。”
“干吗绝望?”
“没事儿。”
“你怎么知道没事儿?”
“他很有钱。”[4]380
年轻侍者对于老者的漠不关心首先表现为他对老者的态度很不友好。年轻侍者对老者深夜光顾酒馆,迟迟不离开表现出非常的不理解。面对老者的独自没完没了的饮洒,他无法忍耐,对于有关老者的故事更是觉得不可理喻,对于老者的自杀事件,他的态度是“我要睡觉了。我从没有在三点之前睡觉,他上周就该结束自己。”这样毫无生命关怀的言辞。“那位老者孤独,我可不孤独。我还有妻子在床上等我呢。”这种自我为中心的、漠视生命的直白,这种催促老者离开,急于回家的目的(他不止一次提到要回家睡觉,要回家去见等候着他的妻子),充分揭示了代表着战后年青一代的侍者生活中的虚无、对他者的漠不关心,对生命缺乏最基本的尊重,他不能理解社会上需要有人来帮助解脱心灵的空虚,只知道热衷于自己的追求。
此外,这位年轻侍者总是用金钱来衡量一切。当他与那位老侍者在一开始谈到那位老者时,听说“他很有钱。”因此,对老者试图自杀感到迷惑不解。在年轻侍者看来,有钱就可以生活得很幸福。为了早点回家,与妻子相聚,他对老者非常厌烦,而且总是担心老者喝醉酒后会不付酒钱,甚至因此而说“他真应该在上周自杀成功”这类毫无生命尊重的、残酷无情的的话语。
年轻侍者的头脑中只有一些自私的、世俗的、简单的东西。他对周围世界认识不深,天真地以为只要有钱就可以衣食无忧,就可以幸福安康,对那么有钱的老者选择自杀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对不想离开这个“干净、明亮的地方”的老者表示不可理解甚至反感,直至以没有酒为由驱赶他走。年轻侍者代表着当时年轻一代,他年轻,拥有自信,生命的乐趣仿佛就是享乐,来不及去读懂别人的想法以及关心理解别人。他们热衷于金钱的诱惑,认为有了财富的生活就是幸福的,就应该别无所求。所以,年轻侍者代表那些总是以金钱来衡量一切的一代。年长侍者为什么那么耐心的等待着这位老者静静地慢慢地饮酒?老年侍者与老者心灵相通,“愿意与这些半夜不去睡觉的人一样,需要一盏灯来照亮夜晚”。年轻侍者无论如何也不懂得,因为他阅历浅薄,生命中没有追求,只求当下的一己之乐,自私的追求着自己心中的虚无目标。海明威所刻画的年轻侍者正是当时社会上以金钱为标尺来衡量生活价值的典型代表。
小说开头寥寥几笔,勾画出了一位与众不同的老者。“时间很晚了,大家都离开餐馆,只有一个老人还坐在树叶挡住灯光的阴影里。白天里,街上尽是尘埃,到得晚上,露水压住了尘埃。这个老人喜欢坐得很晚,因为他是个聋子,现在是夜里,十分寂静,他感觉得到跟白天的不同。”
他尽管双耳失聪,却喜欢“安静”,他独自一人,享有“孤独”,他在夜间寻找“亮光”。他“感到和白天不同”。
通过两位侍者的对话得知这位老者富有,但很孤独(没有妻子,即使有孩子也不在身边,他的侄女照顾他)。他双耳失聪,但选择夜深人静时候出门,喜欢干净、明亮的地方,却坐在树影婆娑的阴影下(in the shadow of the leaves of the tree)。老者选择这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但是坐在树影中。“shadow”一词有“郁闷或悲哀的感觉”(A feeling or cause of gloom or unhappiness),莎士比亚在其著名的十四行诗第十八首中,曾用死亡的影子(shadow)指代死亡。此处的“shadow”一词也暗示老者心情的郁闷,对人世间的逃避,对精神虚无的厌恶,以及想死的暗示。“死亡”主题是海明威作品所关注的主题之一。海明威的大部分作品中渗透着“死亡意识,因此,“死亡”是他毕生一直探讨的主题之一。同样,这位老者没有满足于拥有的物质财富,反而追求精神的富有,他感到孤寂,他勇敢地选择追求精神的生命价值——在物欲横流、道德失范、虚无的世界里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海明威认为“死自有一种美,一种安静……”[5]23面对冷漠、虚无、孤独,老者选择想自杀,表明他需求精神上的安静,在努力寻求生命的本真意义。海德格尔把人的存在称作“此在”。他认为“死亡是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6]315。只有通过充分获得对死亡的理解,我们才可能对此在的存在所可能具有的本真性与整体性,即存在的意义,有一个充分的认识。他认为:“此在身上始终存在着一种‘不完整性’,这种‘不完整性’无疑将随着死亡而告终。此在永远是‘未完成的’,随着死亡,此在不仅没有穷尽它特有的种种可能性,反而是被取走了这种可能性。”[7]242老者对自我存在,对生命的意义的追问,探索生命的价值,本真的意义,他选择了给自己精神自由的空间——“死亡”。正如蒙田所言:“对死亡的熟思也就是对自由的熟思。谁学会了死亡,谁就不再有被奴役的心灵,就能无视一起束缚和强制。谁真正懂得了失去生命不是件坏事,谁就能泰然对待生活中的任何事。”[8]26老者正是代表着追求自由、秩序、本真的一个生命体。
从死亡边界返回的老者,更加理解生命的意义。黑格尔认为,一个人要达到独立的自我意识,非有死亡意识不可。因为死亡必然是对物质世界和功利世界的否定,正是依凭死亡,我们才能摆脱当下的欲望,而达到独立的自我意识,所以在黑格尔看来,死亡不仅是精神超越意识达到自我意识的重要契机,是主观精神达到客观精神、道德世界,成为伦理实体的重要契机,而且也是精神超越有限制的伦理实体达到更为普遍的“世界精神”乃至绝对精神的重要契机。[5]194老者寻求精神的家园——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而且优雅地活着,“这位老者干干净净,付了酒账,又放下半个比塞塔作小费。那个侍者瞅着他顺着大街走去,这个年纪很大的人走起路来,虽然脚步不挺稳,却很有神气”。
这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对战后的混乱虚无世界感到失望,却积极地追寻生命的意义。他是虚无世界的清醒者,不能接受精神的迷失,虚无的生活,欲求通过死亡获得生命的本真。但是,自杀未遂的他仍在追寻着一个道德有序的伦理世界——“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
作品中的三位主要人物中,年长侍者是惟一能够清醒地、理智地看待自己及所处世界的人。他以自己的单薄之身,努力地维护着理想中的伦理秩序,试图通过在虚无的世界里构建一片有序的伦理世界。年长侍者喜欢自己的工作,不仅仅是为了谋生,而是因为这个干净的、舒适的、有着缥缈树影的咖啡馆能够让他暂时逃离虚无世界,带给他精神上的慰藉。
在这干净、明亮的地方,年长侍者可以静静地感受夜晚的静谧,可以逃避虚无世界的种种现象,孤单却不孤独地享有一片宁静,摆脱失眠的煎熬。同时,他能够遇到如老者这样的“知己”,因此,也能理解老者寻求自杀的意义、明白老者为何双目失聪,却寻求夜深人静的时候,躲在这个干净、明亮地方的树荫下,独自饮酒而迟迟不肯回家。
作为虚无无序世界的清醒者,年长侍者明白经济上的富足不能等同于精神上的富有,战后造成的精神荒芜景象困扰着清醒的人们。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带来的是加倍的孤独。因此,在伦理失衡的世界里,他能够维持正常的伦理关系,他关心老人,愿意尽自己力所能及为那些身处虚无世界而清醒的人们提供一个光亮干净的休憩站来躲避混乱、无序、虚无的世界。因此,他愿意为了那些有可能来店寻求慰藉的人们而推迟打烊的时间。即使打烊的时间快到了,年长侍者也愿静静的等候、陪伴,也不愿驱赶老者,因为他知道酒精的短暂麻醉和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可以暂时驱散老人心头的阴郁、孤寂。
年长侍者与老者都亲历了社会的退化过程,目睹着当时西方世界繁荣时代被转变为精神荒原的现象,深知战后整个西方世界的虚无、道德沦丧、信仰迷失。因此,年长侍者在谈论老者情况时,更像在述说自己的感受和思想,因为他本人“也喜欢在此待的很晚,和不想睡觉的以及夜晚需要灯光的人在一起”。他明白孤独、空虚是现实社会的返照,困扰着战后所有的清醒者。他理解老者的孤寂和痛苦,理解老者夜间对“一个干净、光明的地方”的需要。虽然年长侍者能清醒地认识到世界的虚无,但是他却没有能力改变这一现状。他没有办法改变年轻侍者所代表的年青一代的颓败的社会。年长侍者和老者一样,也需要一个“干净、明亮”的饮酒场所逃避虚无的世界。
他给年轻侍者讲述老者的故事,提到的是“富有”“试图自杀”这两个对于年轻侍者来看完全不相匹配的状况,目的在于希图年轻侍者理解老者的独特举动,希望用死亡的震撼来警醒麻木不仁的人们,使他们挣脱物欲世界和现实功利的纠缠,对自身的生存价值和人生意义进行探寻和追问。
海德格尔在晚年一再警示西方人:人作为“此在”是“存在于世中”的;“此在”不能与世隔绝,而依靠我与他人的共在得以维持。年长侍者尽管同样经受着和老者同样的精神危机,知道一切都是虚无,但是,他勇敢地面对现实,在这个无序的、被物欲撕碎的伦理道德缺失的世界里,独擎一盏灯,为黑暗中挣扎的人们照亮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通过对他人的关爱,无私的生命关怀,努力积极去构建一个有序的伦理世界。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看不到战争,但是“战争”影子无处不在。正是迎合了海明威战争小说的普遍现象,那就是小说的主人公在物质上或者在肉体上受伤,或者在精神上留下了更难治愈的后遗症。然而这些人物又都是不服输的。事实上,海明威所塑造的战时主人公形象中没有一个是“自暴自弃”的人物形象。海明威的“硬汉形象最明显的标志是:世界要把每个人都打碎,但许多人在破碎处表现出顽强精神;世界最急于杀死或打碎的是勇敢、善良和仁慈的优秀者,而在破碎处站立起来的就是硬汉”[9]84。受战争冲击影响导致的社会伦理道德的变迁,以及战争给人们内心留下的阴影与伤痕,都给当时的人们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精神创伤。作为一代文学宗师,作为一名严肃负责任的作家,海明威在其文学创作中不能不担负起历史的责任来反映这一现实,不能不去倡导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不能不去探寻、回答人生的真谛是什么。
作者独具匠心鬼斧神工,把西方社会一战后的伦理状况——信仰迷失,物欲横流,道德颓废——通过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立体化地映象得淋漓尽致。这里有时代代言人——年轻人侍者的自私、冷漠、异化,有历经沧桑的老者的绝望,对生命意义的探寻,有身处虚无绝境而努力抗争的年长侍者这位硬汉形象。尽管这是一个虚无的世界,尚有清醒着的人们不断的探索、叩问生命的意义,有不被无望的现实所击退的勇敢者,在黑暗中为迷失的人们守护着“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为那些在虚无中挣扎的人们守护着一片净土、一线光明,这正是海明威在这部短短作品中所蕴含的深刻意义。
注释:
①文中文本引用全部来源于Hemingway,Erne.The Short Story of Ernest Hemingway[M].New York:Macmillan Publishing Company,1987:379-383.
[1]Carlos Baker.Hemingway.The Writer as Artist[M].Princeton:Princeton UP,1974.
[2]朱海林.论伦理关系的特殊本质[J].道德与文明,2008(3).
[3]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
[4]Hemingway,Erne.The short story of Ernest Hemingway[M].New York:Macmillan Publishing Company,1987.
[5]库尔特·辛格.海明威传[M].周国珍,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1.
[6]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7]段德智.西方死亡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8]蒙田.蒙田随笔集[M].潘丽珍,等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9]胡铁生.重压下的优雅风度:评海明威笔下的人物形象[J].外国文学研究,1994(1).
(责任编辑 赵冰)
Postwar Western Ethical View under the Three-dimensional Image——Theme Analysis of Hemingway’s Novel A Clean,Well-lighted Place
GAO Wen
(College of Postgraduate,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Shanghai 201620,China;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Henan Institute of Education,Zhengzhou 450046,China)
Hemingway in his short story a clean,well-lighted place,taking the old waiter as the main line and the young waiter and the old man as the auxiliary line,reflects a true scene of lost faith,moral decadence and loss of morality in postwar western society,and shows author’s observation and thinking for the western society after the war.Meanwhile,the setting-up of the old waiter’s image contains a belief and desire for the author to rebuild ethical order.
A Clean,Well-lighted Place;reconstruction of ethics;three dimensions
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5.02.012
I712
A
1008-3715(2015)02-0062-04
2014-09-28
2014年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研究课题(2014-GH-273)
高稳(1970—),女,河南西华人,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语言文学博士研究生,河南教育学院国际教育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英语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