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珂
(宁波诺丁汉大学中外合作大学研究中心,浙江 宁波 315100)
依附理论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出现,是用突破传统发展理论来论述发展中国家发展问题的社会学理论。该理论从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关系入手,旨在透过后者对前者的依附状态来探索发展中国家贫困落后的原因,以帮助发展中国家寻找超越发达国家的正确道路。①周朝成:《阿特巴赫高等教育依附理论解释框架的分析——兼析其高等教育全球化的观点》,《黑龙江高教研究》2007年第12期,第27页。对于作为社会子系统的高等教育系统来说,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高等教育之间的关系也深刻地反映了这两类国家之间的关系,不少学者利用依附理论来解释发展中国家的高等教育发展问题。随着高等教育国际化程度的加深,在中国这个最大的发展中国家的高等教育和发达国家高等教育的交界处,产生了一种新型的高等教育机构——中外合作大学。这种大学一般由一所中国大学和一所外国大学合作举办,具有独立的校园和独立的法人地位,目前国内有宁波诺丁汉大学、西交利物浦大学、昆山杜克大学、上海纽约大学以及温州肯恩大学等。相对于国内普通大学来说,这类大学对发达国家的高等教育依附程度更高。利用依附理论可以更好地洞察中外合作大学的发展过程,并对其今后的发展战略提出合理的建议。
西方发达国家不仅在世界经济中占据主导地位,而且还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将这种主导地位延伸到高等教育领域,从而使发展中国家的高等教育对发达国家产生一种依附关系。一些学者已对这种高等教育领域的依附问题予以了关注,如阿尔特巴赫曾借助依附理论的概念框架,将国际高等教育系统划分为“中心”和“边缘”两个部分,其中发达国家的高等教育处于中心地位,而发展中国家的高等教育处于边缘地位,对发达国家的高等教育形成一种依附关系。②牟超兰、田恩舜:《阿尔特巴赫依附论高等教育思想述评》,《江苏高教》2006年第1期,第145页。中国的高等教育也难以避免对发达国家高等教育的依附。这种依附表现在处于中心地位的发达国家的大学垄断了知识生产的话语权,他们确定研究方向,提供研究范式,从而迫使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的高等教育沿着发达国家大学已经规划好的路线行进,而中国自古以来的传统的高等教育发展进程则在这一过程中被阻断。
教育已被纳入WTO服务贸易范畴,发展中国家对发达国家的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的依附程度不断加剧。①国家教育发展研究中心专题组:《关于WTP教育服务贸易的背景资料》,2002-05-13,http://www.edu.cn/20020513/3025927.shtml。许多营利性公司和机构已经积极投资于跨国教育,不少传统的高等院校也在从事这种活动。②菲利普·G·阿尔特巴赫:《全球化与大学》,《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06年第1期,第101页。这样,“中心”国家直接将高等教育触角伸向国外,借助跨国高等教育机构将其教育模式和价值观念移植到发展中国家,从而使这些国家进一步丧失知识和文化的自主性。可以说,中外合作大学就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作为一种跨国高等教育机构,其不同于中国普通大学只是借鉴发达国家大学的方式方法,而是直接利用发达国家的高等教育资源,通过合作办学的方式让渡部分的学校管理权。与国内普通大学相比,中外合作大学更具依附性。有学者曾经指出,依附既是不发达的表现形式,也是产生不发达的根本原因。③周慧明:《20世纪西方新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学习出版社2004年版,第338页。一所缺乏独立品格的大学很难说是一所高水平的大学,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中外合作大学总是被看做外方高校的“海外校区”,而不是一所独立的大学。对于一所依附型大学来说,他的发展不是独立的,而仅仅是其外方合作高校发展的反映,即使这所大学的教学和科研做得再出色,人们也很难将其列入世界名校之林。
此外,依附关系中所产生的中外合作大学对外方合作高校的盲目模仿,也可能为其发展带来阻碍。阿尔特巴赫说过,在研究和培训方面适合美国的东西可能不适合或者至少不适宜加纳和中国。④菲利普·G·阿尔特巴赫:《作为国际商品的知识和教育:国家共同利益的消解》,肖地生译,《江苏高教》2003年第4期,第121页。这就是说,如果中外合作大学的建立只是为了复制西方大学的教育制度,而不顾是否会在当地遭遇“水土不服”,那么他最终也难以获得长足发展,只能在环境和内部的种种“排异反应”中逐渐枯萎。当然,我们不能因为中外合作大学与外方合作高校有着较强的依附关系就否定他存在的价值,但一所大学要真正成为高水平的大学,就必须摆脱依附,并根据本国的需要和利益诉求走出一条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
依附理论是非西方学者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探讨发展问题的一种社会学理论,重点是考察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关系,以及发展中国家在已有的国际关系中如何设计和安排自己的发展战略。⑤袁兴昌:《对依附理论的再认识——依附理论的起源》,《拉丁美洲研究》1990年第4期,第15页。就发展中国家的发展战略来说,依附论者提供了两种观点:一是“脱离型”战略,即全面否定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并与之相脱离;二是“赶超型”战略,即加速推进本国的发展,由“边缘”地位上升到“中心”地位。⑥曹树金:《国际依附理论与中国现代化的国际战略》,河南大学2012年硕士学位论文,第27页。实践证明,脱离世界体系寻求孤立发展并不能改变发展中国家贫困落后的局面,而一些奉行“赶超型”战略的国家和地区,如韩国、新加坡、中国香港和台湾地区则实现了经济的迅速崛起,并开始向西方发达国家提出挑战。中外合作大学既然采取了与国外高校合作办学的形式,就不可能脱离国际高等教育体系,因此在发展战略上必须走一条“赶超型”道路。中外合作大学既要脱胎于西方大学的模式,又要不囿于西方大学的模式,从而摆脱依附状态,迅速由国际高等教育体系的“边缘”地位上升到“中心”地位。笔者认为,依附的形成是外因和内因相互作用的结果,因此中外合作大学要从外因和内因两方面着手摆脱依附:一是要主动“融入”国际高等教育体系,并控制好对外联系的方式和程度;二是要有所“超越”,积极进行内部结构的创新和改革,从而走上独立发展的道路。
针对我国在当今世界中的发展问题,依附理论学者提出了许多不同的观点,其中“融入论”认为,中国应主动融入国际体系,利用比较优势来加速资本积累和科技进步,从而实现现代化。⑦曹树金:《国际依附理论与中国现代化的国际战略》,河南大学2012年硕士学位论文,第27页。“融入论”现已为相关领域的大多数学者所认同,这种观点同样适用于解释高等教育发展中的相关问题。对于发展中国家的高等教育来说,积极参与国际高等教育体系有可能改变本国高等教育的不利地位。学习和借鉴国际高等教育先进经验,有利于提升国内高等教育的整体发展水平。
中外合作大学的成立反映了我国对国际高等教育体系的深度参与,而这种深度参与能够促进我国高等教育更好地融入国际高等教育体系。
首先,这种融入有利于中外合作大学在大学基本制度上更好地与国际接轨。根据笔者的考察,相比于国内普通大学,中外合作大学内部的行政化倾向相对较小,原因之一就是实行了理事会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学校的重大事项如果没有理事会的批准,无论是校长还是党委书记,都不能单独作出决断,从而限制了行政权力的过分膨胀。中外合作大学在基本制度上与西方大学接轨,一方面可以促进其更好地提高办学水平,另一方面也可以对国内其他大学的改革起到示范作用。
其次,这种融入有利于中外合作大学借鉴国际高等教育领域的先进经验,完善自己的办学行为。
中外合作大学的“融入”并不是简单的参与,而是将发达国家的大学吸引过来变成自己的办学者之一,从而享有了直接引进和利用国外高校教育模式和经验的特权,可以全面、实时地关注外方合作高校的改革动态,择其优者为我所用。
最后,这种融入有利于加强中外合作大学与国际高等教育的交流。这种交流体现在中外合作大学与其外方合作高校长期、密切的交流上。中外合作大学在学术上一般都是外方主导,为了保证这类学校的教育质量与其在国外本部高校具有相同的水平,外方合作高校一般都会掌控中外合作大学的部分学术管理权。如,英国诺丁汉大学的各个学院要为宁波诺丁汉大学的相关学院制定质量保证规则,要求后者在相关的教学评价中遵守英方的程序。英国诺丁汉大学的各个学院还保留了宁波诺丁汉大学的部分教师聘任权,相关学院在聘任教师时须就相关程序与英方进行协商。可见,英国诺丁汉大学和宁波诺丁汉大学的交流是深入而具体的。
与此同时,这种交流还体现在中外合作大学促进中外经济文化的交流上。社会服务作为大学的三大功能之一,主要指大学为企事业单位服务,为其提供相关信息和各种培训。一些外国企业会以中外合作大学为媒介,将其产品和服务输入中国市场,而一些中外合作大学也会建立专门的社会服务部门,帮助中国的企业打入国际市场。中外合作大学促进的无论是这类大学与外方合作高校的交流,还是中外经济文化的交流,实际上都拉近了中国高等教育与国际高等教育的距离,使中国高等教育能更好地利用国际高等教育市场的各种机会,不断发展和完善自身。
“融入”固然可以促进中国高等教育学习国外高等教育的先进经验,但若不顾实际情况一味效仿,也不一定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为此,很多学者提出了“脱钩论”,早期代表是萨米尔·阿明(Samar Amin)。萨米尔认为,发展中国家应独立自主地发展,同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脱钩,而不是结合到这个体系中去,从而争取改善自己的国际地位。①陶文达:《发展经济学》,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5页。该观点曾在2007年和2008年期间风靡一时,但近几年则逐渐式微。原因在于,随着世界各国相互间的依赖程度越来越深,单个国家难以完全脱离其他国家而发展。若强制“脱钩”,则可能又回到类似于中国近代“闭关自守”的状态,最终获得的不是发展,而是日趋封闭与落后。
“脱钩论”虽然并不完全适用于解决发展中国家的发展问题,但对于中外合作大学制定发展战略仍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中外合作大学在融入国际高等教育体系的同时必须有所超越,否则便会永远处于从属地位。为此,中外合作大学必须保持制度创新的自主性,不仅要借鉴发达国家的高等教育制度,而且要结合本国的历史和实际进行改革和创新。当然,在中外合作大学中进行制度创新和改造更多的是改善一所学校或某个地区的教育环境,很难迅速对世界高等教育的改革发挥引领作用,不过也要相信,由于这类大学与外方合作大学关系紧密,可以成为一个让世界了解中国的“窗口”,循序渐进地将国内制度的创新成果展示给世界,从而对世界高等教育带来一定的影响。
中外合作大学对国际高等教育体系的超越,具体表现在目标和道路两个方面。发展是一个历史的过程,一味地重复西方大学的发展道路,并以西方大学抽象模式作为发展目标并不可取。正如依附理论代表人物多斯桑托斯所说,传统的现代化理论仅把发达社会概括为一种抽象的形式,因为这是形式上的,所以是反历史的。②特奥托尼奥·多斯桑托斯:《帝国主义与依附》,杨衍永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276-277页。要让中外合作大学在现有的历史条件下发展成为西方大学在过去的历史条件下所达到的状态,是不可能的。既然目标不可能重合,那么发展道路也不可能重合。因此,中外合作大学在创新自己的发展目标和道路时,可以从两个方面汲取营养。
第一是中国的现实国情。也就是说中外合作大学在利用国外高等教育资源时要始终关注本国国情,保持与本国高等教育发展规划的一致。中外合作大学无论与外方进行何种形式的合作,最终是中国的大学,要为中国高等教育以及中国社会经济的发展服务。因此,中外合作大学在制定战略规划时要始终关注中国社会的前进方向,进而更有效地利用国外高等教育资源为我国服务。
第二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即在借鉴西方大学高等教育制度和模式的同时,继承和弘扬优秀的传统文化。对民族文化的继承和弘扬并不意味着传统文化可以妄自尊大,而是要培养学生和中方相关人员的民族文化自觉性,特别是要警惕社会上普遍存在的“文化自我殖民”。所谓“文化自我殖民”,反映的是一种崇洋媚外的心态,即没有经过适当的文化批判和反思,“自愿”接受外国高等教育的影响和改造,从而丧失民族文化和本土知识的传统。如,一些家长愿意将孩子送到中外合作大学是出于不出国就接受外国高等教育的想法。至于为何要接受外国的高等教育,许多家长恐怕也并未对相关情况进行过调查,而是盲目跟风。目前,国家教育行政部门也意识到了这种风气可能带来的消极影响,因此要求中外合作大学开设与本国国情和文化有关的课程。如,《中外合作办学条例》第三十条规定:“中外合作办学机构应当按照中国对同级同类教育机构的要求开设关于宪法、法律、公民道德、国情等内容的课程。”法定课程的规定固然可以提醒中方师生应具有中国立场,但仅靠开设几堂课并不能使中外合作大学在整体上摆脱对外方合作高校的依附。因此,应将对民族文化的继承和弘扬上升到学校战略的高度,借助民族文化资源形成办学特色,在国际高等教育的舞台上吹出一曲“中国风”。
中外合作大学若要迅速实现建设高水平大学的目标,就需遵循“融入”和“超越”战略。一方面处理好与外方合作大学以及世界高等教育体系的关系,另一方面立足自身的特点、优势进行大胆的创新和改革。正如多斯桑托斯所说,不改变国内结构和对外关系,就无法改变依附国和中心国的关系,中心与外围关系的打破依赖于外围地区国内结构的改变和对外关系的改变。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分析高等教育系统。①袁兴昌:《对依附理论的再认识——依附理论的起源》,《拉丁美洲研究》1990年第4期,第16页。对于中外合作大学来说,要更好地向高水平大学的目标迈进,就必须处理好内、外两方面的问题。综观中外合作大学的发展,各校普遍在“融入”方面积极行动,甚至可以说中外合作大学成立本身就是深度“融入”的一种表现。但在“超越”方面,中外合作大学仍有不足,具体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缺乏超越西方大学的资源。正如阿尔特巴赫所说,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在教育上的控制与被控制关系很难根除,这是因为穷国缺乏足够的资源来提高其开展高水平研究的能力,这样他们现在并且在可预见的将来仍将处于世界科学系统的边缘。②菲利普·G·阿尔特巴赫:《比较高等教育:知识、大学与发展》,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5页。就中外合作大学的现状来说,外方合作高校为其提供的主要是智力资源,一般不提供经费资助,但也有个别外方合作高校例外,如英国诺丁汉大学在宁波诺丁汉大学筹建过程中在合同之外提供了5000万元资金;③南方都市报:《宁波诺丁汉大学叩门高教“全盘西化”》,2005-07-22,http://finance.qq.com/a/20050722/000387.htm。在中国,中外合作大学本质上属于民办高校,国家一般只对其基础建设经费提供补贴,偶尔提供一些专项拨款,并不会像支持公办高校那样提供经常性公共财政拨款。这样,中外合作大学失去了政府这个稳定的经费来源,只能更多地依赖学费,在教学和科研等方面的发展上有所掣肘。此外,由于外方合作高校为中外合作大学提供的智力资源是高度西方化的,虽然中外合作大学可以借助外方已有的知识和科研平台,但由于对外方资源存有高度依赖,难免会被外方“牵着鼻子走”,不能真正独立,也难以实现特色化发展。
第二,对西方高等教育有“依附心理”。中外合作大学的产生固然是由多种因素促成的,但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中国现有的高等教育已不能较好地满足社会的需要。这种不足一方面可能出于中国高等教育的一些弊病,另一方面则可能出于人们对西方高等教育的一种盲目膜拜。此外,边缘国家高等教育对发达国家的依附心理还可能受第三世界精英人物的推动。据阿尔特巴赫所说,第三世界的精英已经习惯于把来自“中心”的做法和建议当做标准答案接受下来……那些在第三世界国家掌权的精英把工业化国家当做他们自身发展的楷模。中心—边缘关系不言而喻地得到了双方精英的认同。①Philip G Altabach,Servitude of the Mind?Education,Dependency,and Neocolonialism,in Philip G Altabach,Robert F Arnove& Gail P Kelly,Comparative Education,Macmillan Publishing Co.,Inc.,1982,p.481.事实也的确如此,中外合作大学并不是西方大学一厢情愿地到中国来开办分校,而是先寻求中国的一所大学作为合作者;而这些中国大学则往往不是“坐等”西方高校上门,而是积极地寻求这种合作,甚至还有政府的推动。大学和政府中的领袖人物无疑是社会精英,他们对西方大学的欢迎虽然包含着理性思考,但也难免存在一些对西方大学的盲目倾慕。而这些都有可能使中外合作大学止步于对西方大学的模仿,而不是为未来的独立自主和“青出于蓝”作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