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嵘评曹丕“美赡”“鄙质”疏

2015-01-21 11:41林家骊黄燕平
关键词:钟嵘曹丕中华书局

林家骊 黄燕平

(浙江树人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曹丕现存完整诗歌约四十四首,以乐府诗和五言诗为主。钟嵘《诗品》评曹丕:“其源出于李陵,颇有仲宣之体则。新歌百许篇,率皆鄙质①按:曹旭集注依为“鄙直”,但《历代诗话》《四库全书》《诗品诗式》《诗纪》等皆作“鄙质”。此处从后者,故改。如偶语。惟‘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赡可玩,始见其工矣。不然,何以铨衡群彦,对扬厥弟者邪?”②(梁)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02页。钟氏只论五言诗,此处的“美赡”“鄙质”主要针对曹丕五言诗,实际上此一概括亦适用于曹丕总体诗歌风格。

曹丕诗歌之“美赡”

曹丕诗歌之“美赡”主要体现在语言工丽、题材内容多叙游宴之欢和拟佳人之词两个方面。

其一,语言工丽。曹丕《典论·论文》曰:“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③(清)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097-1098页。他明确提出诗赋两种文体的语言风格应该讲究辞藻,追求绮丽。曹丕在诗歌创作中实践了“丽”这一文体要求。曹丕诗歌不仅辞藻华赡,而且不乏工整的对仗句式。如:

悲弦激新声,长笛吐清气。(《善哉行》“朝日乐相乐”)

朝游高台观,夕宴华池阴。大酋奉甘醪,狩人献嘉禽。齐倡发东舞,秦筝奏西音。

(《善哉行》“朝游高台观”)

丹霞蔽日,采虹垂天。谷水潺潺,木落翩翩。(《丹霞蔽日行》)

钓竿何珊珊,鱼尾何簁簁。(《钓竿行》)王乔假虚辞,赤松垂空言。(《折杨柳行》)俯折兰英,仰结桂枝。(《秋胡行》)

以上所举皆来自曹丕的乐府诗。乐府诗至曹操,语言尚浅易古朴,而到曹丕则始有雕润之气、文人色彩:“悲弦”与“长笛”,“丹霞”与“采虹”,“潺潺”与“翩翩”,“珊珊”与“簁簁”等,两两相对,形式整饬,辞藻彩丽。又,动词“激”与“吐”,“俯折”与“仰结”等,对仗工整。此显见作者炼字痕迹。

曹丕有些乐府诗句近于律句。如《猛虎行》“梧桐攀凤翼,云雨散洪池”,谢榛《四溟诗话》评曰:“为律句,全篇高古。”①(明)谢榛著,宛平校点:《四溟诗话》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7页。相较于曹操,曹丕乐府诗日趋骈化,显示出文人创作乐府诗,注重形式美的倾向。

曹丕描写随军征战和邺下游宴的诗歌较乐府诗更追求语言的工丽。如四言诗《黎阳作诗》“殷殷其雷”:

殷殷其雷,濛濛其雨。我徒我车,涉此艰阻。遵彼洹湄,言刈其楚。班之中路,涂潦是御。辚辚大车,载低载昂。嗷嗷仆夫,载仆载僵。蒙涂冒雨,沾衣濡裳。②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99页。

《黎阳作诗》共四首,据“朝发邺城,夕宿韩陵”和“经历万岁林,行行到黎阳”两句,可知此组诗约作于建安八年(203年)曹丕随军征袁谭、袁尚兄弟之时。此诗开篇即上下句相对,“殷殷其雷,濛濛其雨”,“殷殷”为雷声。“濛濛”为雨势,叙行军途中雷雨交加。“辚辚大车,载低载昂”与“嗷嗷仆夫,载仆载僵”,虽用语不脱《诗经》四言诗的影响,但从形式上看,为前后两联皆对,可见诗人之用力。“辚辚大车”与“嗷嗷仆夫”相对,“载低载昂”与“载仆载僵”相对,名词、动词、叠词、虚词前后都相对,十分整饬。此两句描写马车在泥泞道路上时陷时升颠簸向前,驾车的兵士亦随车的颠簸时而仆倒,时而立起,形象的动作描写,道尽了行军之艰难。除这首诗外,组诗其他三首,也夹有对偶句,如“金鼓震上下,干戚纷纵横”③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99页。等。

随军征行,时间紧凑,因此曹丕此类诗虽注意了整齐形式,但辞藻雕润尚少。其“诗赋欲丽”理论的实践还不够显明。建安十六年(211年),曹丕为五官中郎将,曹操为诸子高选文学。在曹丕、曹植兄弟身边,聚集了一群优秀文士。他们游宴唱和、同题创作,互相较量文才以显扬自我,同时切磋创作技巧。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描绘了这一盛况:“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④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6-67页。钟嵘《诗品序》亦曰:“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⑤(梁)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7页。在“诗可以群”的竞赛兼学习氛围中,曹丕撰作篇章的艺术技巧也日益提高。他创作的诗歌不仅对仗有致,且文词丰沛。刘桢即赞曰:“君侯多壮思,文雅纵横飞”,⑥俞绍初辑校:《建安七子集》,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89页。卞兰“窃见所作《典论》,及诸赋颂,逸句烂然,沈思泉涌,华藻云浮……著典宪之高论,作叙欢之丽诗”。⑦(清)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222页。曹丕《芙蓉池作诗》:

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双渠相溉灌,嘉木绕通川。卑枝拂羽盖,修条摩苍天。惊风扶轮轂,飞鸟翔我前。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鲜。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⑧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00页。

此诗作于建安十六年(211年),同时共作的还有曹植、刘桢、阮瑀、应玚等。其首句交待了游宴的欢悦心情及地点。西园,据《三国志集解》引赵一清载:“《名胜志》:西园在邺城西,魏曹丕同弟植、宾从游幸之地也。”⑨卢弼:《三国志集解》卷二十一,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22页。次写辇车所经所见之胜景:两边的池水相通互流,其间错落着佳木,两边下垂的树枝轻拂着悠游而过的车盖,长长的枝条伸向天空。风吹着疾动的车轮,飞鸟在车前差池其羽,上下翱翔。抬头望苍穹,明月伴彩霞,星云相辉映。最后,面对四周一片祥和的气象,诗人悠然生惬意。虽然不能如赤松、王乔般永寿,但是眼前的赏心美景,正可以颐养天年,以得长寿。“双渠相溉灌,嘉木绕通川。卑枝拂羽盖,修条摩苍天。惊风扶轮轂,飞鸟翔我前。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写美景绘声绘色,基本两两相对,为二一二句式,其中“卑枝拂羽盖”两句对仗精工;用词上,明显有锤炼之迹,“拂”“摩”“扶”“夹”等动词形象到位,呈现动态之美。“丹霞”“华星”则具色彩之美。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曰:“建安正格,后人非不追仿,然正不易似,试细玩味之,‘双渠’四句,写景何其生动!‘飞鸟’句,健。‘丹霞’二句,光泽鲜丽。”①(清)陈祚明评选,李金松点校:《采菽堂古诗选》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7页。

曹丕其他叙欢宴的诗如《孟津诗》《于谯作》,与《芙蓉池作诗》一样,皆以华美骈俪的文藻描写良辰胜景,赏心乐事。如《孟津诗》②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00页。“良辰启初节,高会构欢娱”“羽爵浮象樽,珍膳盈豆区”;《于谯作》③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99-400页。“清夜延贵客,明烛发高光。丰膳漫星陈,旨酒盈玉觞”“罗缨从风飞,长剑自低昂”等句,句句相对,字字绮丽。

曹丕结撰篇章好丰辞丽藻的倾向不仅体现在其诗歌创作中,在其他文体写作上也十分明显。如赋作《玛瑙勒赋》“禀金德之灵施,舍白虎之华章。扇朔方之玄气,喜南离之焱阳。歙中区之黄采,曜东夏之纯苍。苞五色之明丽,配皎日之流光。”直可谓“繁文缛藻,交采接连”。④(清)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075页。曹丕与吴质、繁钦等人的书信亦目之文采飞扬,读之泠泠有声,如《与吴质书》: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凄然伤怀。⑤(清)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089页

以流丽自然之辞回忆往日与诸子游宴欢景。又《答繁钦书》:

于是振袂徐进,扬蛾微眺,芳声清激,逸足横集,众倡腾游,群宾失席。然后修容饰妆,改曲变席,激清角,扬白雪,接孤声,赴危节。⑥(清)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088页。

叙歌女清音妙喉,婉转舞姿,栩栩生动,摄人心魄。

由上可知,曹丕秉持并践行“诗赋欲丽”的文学创作理念,其诗歌语言日益骈化,呈现华美丰赡的风貌。

其二,题材内容艳丽。此主要指曹丕擅长叙游宴之乐和拟佳人游子之词。曹丕诗歌从题材内容上看,大致可分为三类:纪事诗、游宴诗和游子思妇诗。其中后两类居多。这两类诗歌以情见长,以阴柔婉丽为体,少激昂刚壮之气。其游宴诗,多以保养天年为结尾,宣扬及时行乐思想。《于玄武陂作》“忘忧其容与,畅此行秋情”⑦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00页。、《于谯作》“穆穆众君子,和合同乐康”等,较之曹操《短歌行》“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虽然少了雄壮之气,但多了悠婉之致。总而言之,曹丕诗歌偏于叙欢宴离愁,多言承欢佳人;曹操诗篇主要抒乱世慨叹,多言治世贤人。两人诗歌在题材内容方面具有明显的差异。钟惺云:“文帝诗便婉娈细秀,有公子气,有文士气,不及老瞒远矣。然其风雅缊藉,又非六朝人所及。”⑧(明)钟惺谭元春撰:《古诗归》卷七,续修四库全书本,“集部·1589册”,第426页。曹丕拟佳人之词,最具代表性当推《燕歌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在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⑨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94-395页。

此诗以季候、草木、禽鸟起兴,萧瑟清寒的秋天,凋零枯干的草木,营造出悲凉肃杀的气氛,而各自归居的禽鸟,则勾联下一句“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群燕回巢,侯雁向南,皆喻“归”。禽鸟皆归,而人未归。前之季候、草木为正兴,以衬佳人凄凉心境,后之禽鸟则反兴,反衬佳人念游子之不归的悲绪。悲绪不揭则已,一揭则一发不可收拾。思妇由触物生悲,至心涌万悲。接下来,便是思妇绵绵无绝的悲怨。游子为何停留外乡不归,使得佳人空房独立,切切生孤悲。念及游子,便无端泪下,衣裳为湿可见佳人泣泪之久。忧不可断,怨不可止,悲不可抑,无奈之中,佳人只能取琴抒愁,“援琴鸣弦发清商”,清商,为古代五音之一,其调凄清悲凉。心怀愁忧,纤指之下所奏之乐自然随心成悲,发为清商。悲伤成河,致使琴声难续,只得罢乐望天。此时莹亮皎洁的明月当空,将一床洒满清辉,更见床之空,佳人之孤。独守最惧长夜,可恨“星汉西流夜未央”。未央,即未半。《诗·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①(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32页。牵牛星和织女星遥遥隔河相望不相及,思妇联及己身,愁绪万端涌于心,不禁噙悲扣问:你们又有何过错,如此河梁永隔?这亦是思妇幽怨自问。庾信《哀江南赋》曰:“《燕歌》远别,悲不自胜。”②(北周)庾信撰,(清)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卷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4页。王夫之云:“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从‘明月皎皎’入第七解,一径酣适,殆天授,非人力!”③(明)王夫之评选,张国星校点:《古诗评选》,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19页。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亦评曰:“故此体之语,须柔脆徘徊,声欲止而情自流,绪相寻而言若绝。后人仿此体,多不能佳,往往以粗直语杂于其间,失靡靡之态也。”④(清)陈祚明评选,李金松点校:《采菽堂古诗选》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1页。王氏和陈氏皆赞此诗之容色具鲜,幽艳缠绵。

除《燕歌行》为拟佳人之词外,还有《寡妇诗》⑤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03页。为拟孀妇口吻而作,曹丕《寡妇赋并序》曰:“陈留阮元瑜,与余有旧,薄命早亡。每感其遗孤,未尝不怆然伤心。故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⑥(清)严可均辑校:《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073页。此诗与《燕歌行》结构相类,开头亦以季候、草木、禽鸟起兴,“霜露纷兮交下,木叶落兮凄凄。候鸟叫兮云中,归燕翩兮徘徊”,继而由物至人,言寡妇之孤悲。次而怨夜长,星月之光未暗,而悲苦太甚。“守长夜兮思君,魂一夕兮九乖。怅延伫兮仰视,星月随兮天回。”最后言愿随君共赴黄泉,不愿独存而长怀悲愁。受到钟嵘称赏的《杂诗》“漫漫秋夜长”一诗行文亦类《燕歌行》。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⑦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01页。

此诗所叙季节为秋季。开篇写景起兴,寒夜长,北风烈,游子辗转难眠,遂披衣而起,推门而出,于外来回踱步,沉吟彷徨。衣裳为白露所沾,可见徘徊逗留之久。忧愁无处抒泄之际,遂观四周景物:“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与“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一样皆写一俯一仰所见之景。“天汉回西流”喻夜已渐深。“三五正纵横”出自《诗·召南·小星》“嘒彼小星,三五在东”⑧(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1页。,指群星点点棋布于长空。草虫悲鸣,孤雁南翔,一切景语皆情语,通过渲染秋意,以表达诗人内心之寒悲,此为暗写。“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则明写,直言游子离乡怀归之悲愁。“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则又暗合《燕歌行》之“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皆叹欲渡河而无桥梁之困。最后一句,迎风饮悲,直写断肠之痛。

此诗的主旨存在争议,诸多学者多将其与曹丕政治生活相联系,加以比附,如吴淇《六朝选诗定论》云:“此二诗有疑惧意,应作于魏武欲易太子时。”又曰:“‘月光’者,喻丁仪、王粲之徒。盖‘彗彼小星,三五在东’者,乃妾不敢当正之诗,谓此三五小星在东地平之上,用以自比,而以中天之位,让当正之嫡后也。”⑨(清)吴淇撰,汪俊、黄进德点校:《六朝选诗定论》卷五,广陵书社2009年版,第104-105页。刘履《风雅翼·选诗补注》曰:“(《杂诗》“漫漫秋夜长”)赋也……按文帝黄初五年八月以舟师伐吴,九月遂至广陵。会暴风至,龙舟几覆。今此诗首言秋夜北风烈烈,以至彷徨不寐,感物思归,而有向风长叹,断绝中肠之悲。其必作于斯时欤?下篇意亦相合。”⑩刘履补注:《风雅翼·选诗补注》卷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集部·1370册”,第22-23页。吴氏认为此诗影射曹丕争太子之事,并将诗中名物与现实人物加以一一对应,实有穿凿之嫌。而刘氏认为此诗作于曹丕登祚之后,亦多猜测之语,不足为据。论者认为此诗主旨与《寡妇诗》《清河作》等一样,乃曹丕在接受汉乐府和《古诗十九首》的影响后,揣摩游子思妇心理而拟作的,它既体现了曹丕好写悲情的倾向,又寄寓了他对游子思妇的悲悯之心。因而此类诗歌一味求悲,极力渲染悲绪悲情,有明显的雕琢用功之迹。从《燕歌行》《寡妇诗》《杂诗》“漫漫秋夜长”三首行文结构、语言、主旨等方面来看,它们都有相类之处,似出于同一创作模式。由此可知,曹丕有心制作游子思妇之词。此或基于其锻炼创作技巧的需要和乱世同情心的表达。而“欢愉之辞难工”,①马通伯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卷四,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54页。悲怨忧愁之词多能酸人心目,动人衷肠,曹丕致力于以游子思妇为题材,营铸丰赡的悲词,颇为成功,于诗境、诗意言之,自有悲艳之美。故而以“美赡”概之,丝毫不为过。而曹丕谥为“文”,抑或基于此。

曹丕诗歌之“鄙质”

钟嵘以“鄙质”评曹丕诗歌,实有讥贬之意。曹丕现存诗歌,一半以上为乐府诗。钟嵘与南朝其他文学评论家如刘勰、萧纲等一样,重视诗歌的抒情性,强调诗歌应具有华美风貌,因而他们普遍轻视诗风相对质朴的汉乐府诗、陶渊明诗歌等。汉乐府诗重在叙事,其虽不少五言乐府诗,如脍炙人口的《孔雀东南飞》等,但是钟嵘《诗品》予以忽视,不加置评。陶渊明诗歌不好雕润,语言平易直白,钟嵘将其置于中品,评曰“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静,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醉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邪?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②(梁)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60页。钟嵘认为陶渊明诗歌“源出于应璩”“真古”“质直”“田家语”,而应璩则“祖袭魏文,善为古语”。③(梁)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31页。以此为鉴,可得曹丕诗歌,尤其是乐府诗,总体还是偏于古朴,近于俚俗。胡应麟《诗薮·内编》便指出:“魏文《杂诗》‘漫漫秋夜长’,独可与属国并驱,然去少卿尚一线也。乐府虽酷是本色,时有俚语,不若子建纯用己调。盖汉人语似非俚,此最难体认处。”④(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0页。曹丕乐府诗时有“俚语”,或即钟氏不满曹丕诗歌的原因。但此亦是曹丕诗歌的独特之处。

其一,曹丕诗歌之“鄙质”表现在作品旨意浅近。其诗语言通俗,近于口语,尤以乐府诗为甚。如《秋胡行》“得人则安,失人则危”“双鱼比目,鸳鸯交颈”⑤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90页。;《丹霞蔽日行》“古来有之,嗟我何言”⑥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91页。;《临高台》“行为臣,当尽忠,愿令皇帝陛下三千岁”,以及化自《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⑦(南朝)陈徐陵编,(清)吴兆宜注,程琰删补,穆克宏点校:《玉台新咏》,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3页。的“五里一顾,六里徘徊”,《善哉行》“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等等,皆明白如话,篇意主旨亦浅显易懂。其《上留田行》:

居世一何不同,上留田。富人食稻与粱,上留田。贫子食糟与糠,上留田。贱亦何伤,上留田。禄命悬在苍天,上留田。今尔叹息将欲谁怨,上留田。⑧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96页。

诗中“上留田”三个字,为乐曲的和声。这首诗语义浅显,无非是慨叹社会的贫富悬殊现象。它与汉乐府诗无异,又近于里巷孩童琅琅于嘴边的浅俗民歌。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五:“此篇语亦古质不群。”⑨(清)陈祚明评选,李金松点校:《采菽堂古诗选》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3页。

葛晓音指出:“曹丕作诗更明显地倾向于民歌化。他善于模仿各种歌谣的体制,大胆尝试各种新的诗歌形式,除四言、五言、七言外,《黎阳作》用六言,也是新体,《陌上桑》以三三七句式为主,源自歌谣。”⑩葛晓音:《八代诗史》(修订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7页。曹丕不仅创作当时较为流行的“雅润为本”的四言诗和“清丽居宗”⑪⑪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7页。的五言诗,还撰作较少文人涉及的六言、七言等形式的诗歌,如《董逃行》等。以六言诗、七言诗为例,虽然它们产生较早,如七言诗可以溯源自战国荀子《成相辞》,但其普遍受到文人的冷落。两汉时期,除张衡《四愁诗》近于七言诗外,其他文人很少撰作这二诗体。由于六言诗、七言诗较少文人习作,因此它们在文人撰作这一道路上发展缓慢。民间歌谣则不然,只要能够反映现实,读之顺口,任何文学形式都可以用来创作歌谣,因而六言诗、七言诗在这一土壤上有较大的发展。曹丕这类诗歌应是脱胎于民间歌谣。民间歌谣毕竟艺术成就不高,因此除了七言诗《燕歌行》为成功之作外,其他如六言诗类的诗歌都还是比较古拙质直。如《艳歌何尝行》:

何尝快,独无忧。但当饮醇酒,炙肥牛。长兄为二千石,中兄被貂裘,小弟虽无官爵,鞍马馺馺,往来王侯长者游。但当在王侯殿上,快独摴蒲六博,对坐弹棋。男儿居世,各当努力,蹙迫日暮,殊不久留。少小相触抵,寒苦常相随,忿恚安足诤。吾中道与卿共别离,约身奉事君。礼节不可亏,上惭沧浪之天,下顾黄口小儿。奈何复老心皇皇,独悲谁能知。①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97-398页。

此诗旨意明显,主要讽富家子弟纵情奢淫的生活,朱乾《乐府正义》曰:“首六字为句。生富贵之家,袭父兄之宠,浮荡樗蒱,途穷日暮,以至中道乖离,室家相弃。诗人叙其妻悲怨之情也。”②朱乾:《乐府正义》,乾隆五十四年朱氏刊本。它有三言、五言、六言、七言和八言等,长短不齐,因事设语,直叙无傍,中夹劝叹“男儿居世,各当努力”“礼节不可亏”,最后抒悲“奈何复老心皇皇,独悲谁能知”。全诗句式不一,长短错落,但行文自然,且语言近于白话,总体上可与民歌相侪。

其二,“鄙质”表现在作品格调方面。曹丕好作游子思妇之词,是成就其“美赡”诗风的原因之一,但亦是造成诗歌格调偏于“鄙质”的一面。一般而言,中国文学史上反映社会现实、表达济世的壮志豪情的作品方能登大雅之堂,与士大夫身份相配,而男女之情、游子思妇之哀则与之相反,为下层百姓的情感表现,品格较为低下。曹丕身为一国之君,不写匡世扶弱所谓正格的作品,而作妇人之语,溺于儿女情长,流连哀思,持儒家正统文学观的钟嵘以“鄙质”评之,在所难免。王国维《人间词话》曾对“鄙词”有论,其曰:“‘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③王国维撰,黄霖等导读:《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6页。正如王国维所言,曹丕诗歌固然婉转缠绵,艳丽动人,感情真挚,但究其性质,不脱情爱,故终为郑卫之音,格调不高,难登雅正之堂奥。如《善哉行》“有美一人”: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此诗主要写作者追求清秀动人又精于音律的女子,并抒发了为其愁、为其忧的心思。首句“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取自《诗·郑风·野有蔓草》④(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6页。的成句。次句“妍姿巧笑”化自《诗·卫风·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⑤(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22页。。该女子既有美丽的容貌,又善音律,其奏则“哀弦微妙”,唱则“清气含芳”,为郑楚之音,能够使人“感心动耳,绮丽难忘”。因其难忘,故求之,求之不得,故愁深。全诗可谓哀婉低回。但作者所赏为郑楚之乐,所引之语为郑卫之诗,此皆不近雅。故刘勰《文心雕龙·乐府》即指出:“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⑥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02页。

综之,曹丕诗歌重视艺术技巧的锤炼,语言工丽,题材内容多叙游宴之乐、游子思妇之悲,具有美赡可玩的一面。他学习民歌,语意浅近,词尚直白,主要抒写儿女之情,亦体现鄙质俚俗的一面。故钟嵘“美赡”“鄙质”之评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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