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黎明
2014年1月10日上午,国家最高科技奖评选结果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揭晓,中国科学院院士,我国著名物理化学家、中国高能化学激光奠基人张存浩荣获了2013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当他从国家主席习近平手中接过获奖证书时,面对荣誉,平静而谦逊地说:“我认为这个奖更应该授予我们的集体,没有大家,我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寥寥数语,尽显大家风范!
目睹日军肆虐,发奋苦读立志报国
张存浩,祖籍山东无棣县,1928年出生在天津。父亲张铸,曾留学美国,回国后担任天津化工局高级工程师。母亲龙文瑗,云南哈尼族人,虽是少数民族,但知书达理,了解汉族文化。由于父亲工作忙,张存浩是在母亲的教育下长大的。张存浩两岁时,母亲便开始教他读书识字,同时给他讲有意义的历史典故和做人的道理,希望他将来能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个有知识、爱国的入。渐渐地,在母亲精心启迪、教诲下,张存浩对学习产生了浓厚兴趣,上学后学习成绩一直很好。
然而就在张存浩按部就班读书时,震惊中外的抗日战争爆发了,随着日本侵略者的大规模入侵,他们在沦陷区学校推行起奴化教育,面对此情,心有民族大义的龙文瑗不愿儿子接受这样的教育,与丈夫商量后,毅然把9岁的张存浩送到重庆,请他在重庆大学任教的姑姑、姑父代为抚养。张存浩的姑姑张锦,23岁时即获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化学博士学位,是当时中国有机化学界鲜有的女博士:姑父傅鹰则是享誉中外的物理化学家,俩人学识渊博,为人正直,接受兄嫂重托时,当即表示:“您们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培养存浩!”
张存浩的姑姑、姑父说到做到,他们悉心照料、培养着张存浩,即便再忙,每天也要过问张存浩的功课,辅导他学习。或许是受姑姑、姑父潜移默化的影响,上中学后张存浩对物理和化学课情有独钟,学起来劲头十足,遇到不懂的问题就回来向姑姑、姑父请教,成绩在班级里始终名列前茅。特别是姑姑、姑父身上那种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以及献身祖国教育和科学事业的举动,对张存浩影响很大。
没多久,这种相对平静的学习生活在日本侵略者的肆虐中被打破,重庆经常遭到日军轰炸,张存浩和姑姑、姑父与广大市民一样常常会直面生死。一次敌机来袭,他们躲到防空地道内,结果地道通风口被炸弹击中,一时间硝烟弥漫,很多人因通风不畅活活被闷死。目睹发生在眼前的日军恶行,屈辱感在年少的张存浩心中不断升腾,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用知识报国、救国,绝不能让日本人再这样肆无忌惮的欺负我们!”从此他学习更加刻苦。
1943年,张存浩不负父母、姑姑姑父厚望和自己的决心,刚学完高二课程便以优异成绩考入厦门大学化学系,第二年又转入重庆中央大学化工系,1947年完成大学学业后又考上天津南开大学化工系研究生。几年间,尽管时局动荡,辗转求学,但不管到哪里,张存浩都一门心思用在学业上,发奋苦读。1948年,为了进一步丰富自己,在姑姑、姑父的建议下。张存浩远涉重洋留学美国。到了美国,他顾不得欣赏异域风光,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一如既往的认真学习,每天教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成了生活常态,挑灯夜读更是家常便饭,很多个周末。同学们都出去玩了。他仍在埋头学习。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后张存浩获得了密西根大学化学工程硕士学位。时值1950年下半年,当时朝鲜战争刚爆发不久,原本想继续读博的张存浩,从中美对待朝鲜的态度上敏锐感到,两国关系将日趋紧张,因为那时他一打开当地的美国报纸,头版头条新闻中经常把中国称为FOE,即敌人。张存浩料定,随着美国对中国的敌视,他们一定会阻止中国留学生归国,而当时新中国刚成立,百废待兴,正需要大批人才,如自己不尽快回国,少年时立下的知识报国梦很可能一时难以实现。想到此,他决定放弃读博深造,迅速回国。
张存浩这一决定一做出,立即在家入和同学、朋友间引起强烈反响,姑姑坚决反对,要他一定读完博士再回国,一些同学、朋友则劝他,有的说:“你学习这么优秀,放弃读博太可惜啦!即便想回国效力,读完博士也不迟!,”有的甚至直白地说:“读完博士你的社会地位能上一个层次,能给你今后的发展和生活带来很多好处,你千万不要一时冲动,一定要权衡好利弊!”亲人和同学、朋友的劝说并无恶意,这一点张存浩非常清楚,每每谢过劝说的人他都会诚恳地说:“人的一生很短暂,一耽误几年,乃至十几年就过去了,现在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与国家需要相比,我个人的得失算不了什么,我要趁着年轻,尽早报效祖国!”
就这样,铁了心的张存浩,1950年10月12日放弃了在美国继续深造的机会,义无反顾的踏上了回国之路。
国家需要第一,屡挑重担不辱使命
回到祖国,张存浩暂与家人居住在北京,不久经过联系,他收到了包括北京大学在内的京城四家著名高校和科研单位发出的邀请。正在张存浩思考、抉择之际,一天,时任东北科研所大连分所(现中科院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前身)所长的我国著名物理化学家张大煜找到了他。原来张大煜进京为研究所招揽人才,在有关部门看到了张存浩的材料,出于物理化学家的敏感,顿觉他是个年轻、有思想的人才,于是记下他的联系方式。俩人一谈话,张大煜马上印证了自己的看法,一番交流后真诚地对张存浩说:“党和国家为了加快新中国建设,在东北重要工业基地之一的大连设立了研究所,配备了很好的科研设备,只是目前缺少科研人员,希望你能去看一看,当然我更希望你能到那里工作!”
一位年长自己20多岁的前辈科学家如此看重自己,亲自登门相邀,张存浩深受感动,当即点头答应,当晚便随张大煜乘火车前往大连。到了研究所,一圈参观下来,张存浩发现情况确如张大煜所说,所里有很多当时在国际上都属于精良的先进设备,同时他还发现,已有不少从国外回来的学子在此从事研究工作,这大大吸引了张存浩,他很快作出决定:谢绝“北大”等单位的邀请来大连工作。
1951年春,23岁的张存浩,告别家人只身来到大连,开始了实现报国梦想的科研人生。
上个世纪50年代初,地域辽阔的中国只在玉门有块很小的油田,产量很低,根本满足不了新中国建设的需要,而进口油的路,由于西方国家的封锁又走不通,因此全国都面临着油荒。针对这一严峻形势,党中央、国务院迅速做出决定——自力更生解决问题。于是将水煤气合成液体燃料的重任交给了“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接到任务,所领导高度重视,经过认真研究,一致认为张存浩等几个年轻人研究能力强,堪当重任。领导征求张存浩意见时,他十分清楚这项任务的难度,但更清楚国家面临的困难,二话没说便表了态:“我一定和同事们紧密合作,完成好任务!”就这样,年轻的张存浩接下了科研生涯中第一个重要课题。
水煤气合成液体燃料的研究、开发,当时很多西方国家已经做了多年,其成功与合成提取量的高低关键在催化剂。为了完成任务,张存浩开始大量查阅资料,整天废寝忘食的研究、思考,满脑子都是任务,常常一干就是大半夜,有时累的坐着就睡着了。经过一段时间反复攻关,他和同事们终于研制出一种新型催化剂。做到能从每立方米煤气中得到200克产品,不仅超过当时国际上从每立方米煤气中得到160克的最高水准,更是将美国只能得到150克的水平甩在了后面,一举达到国际领先水平。张存浩等的成功,得到了所领导和上级领导的高度赞扬和鼓励,1955年9月,张存浩当选为全国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1956年1月,张存浩又作为全国政协特邀代表,进京参加了全国政协会议。不久他们研究成果获得我国首届国家自然科学奖三等奖。刚刚二十七八岁就取得如此成就,张存浩很快成为同行中令人瞩目的佼佼者。
此后随着研究的深入,合成油项目不断取得新成果,令世界同行瞩目。可就在这时,我国发现了大庆油田,毫无疑问,天然油造价比合成油低的多,合成油研究很快因国力薄弱经费困难被叫停。一项前景大好的项目突然停下来,对于科研人员来说意味着什么,张存浩心中非常清楚,很多人都觉得太可惜,但他却说:“与自己成名、成家相比,国家的利益更重要!”毫无怨言的服从组织安排,随时准备转向国家需要的研究方向。
上个世纪50年代末,西方国家的核威胁让我国高层领导萌发了独立自主建造原子弹和人造卫星的想法。火箭推进剂作为原子弹发射、卫星上天的重要燃料,被提升到发展国防尖端技术与维护国家安全的高度。上级将任务下达到研究所后,领导鉴于张存浩在合成油研究中的不俗表现,指派他迅速转向火箭推进剂研究,同时任命他为项目负责人,这一次张存浩又毫不犹豫的接受了任务。很快,从没见过火箭的他,带领全组人员进驻设在大连近郊一个小山沟中的试验站,开始了紧张的研究工作。研制初期,由于实验环境简陋,每次做实验时都会产生巨大噪音,置身其中,一般人都会出现头晕、恶心等症状,对于张存浩来说,这些困难还相对好克服,最难的是,研制过程中要接触大量有毒材料,并有随时发生爆炸的危险。对此张存浩心知肚明,于是每次遇到危险系数高的实验,他都冲在前面,他说:“这项研究危险性大,想一点事故不出很难,除非你不干。我作为专业人员都没有完全避免的把握,如果让别人去做就会更危险。”一次,张存浩和一位同事在火箭试车台从事燃烧试验,打开阀门的一瞬间,突然一团火焰喷射而出,将二人团团包围,浓重的烟雾使近在咫尺的他们根本看不见对方,幸得这位同志是转业军人,临危不乱,俩人紧密配合,迅速关闭了阀门,才避免了一场灾难。正是凭着这样一股劲头,经过几年不懈努力,张存浩和同事们首次提出了固体推进剂燃速的多层火焰理论,完成了科研任务。1964年,他们的研究成果荣获了国家自然科学奖三等奖,也奠定了张存浩在我国物理化学领域中的地位。20年后美国学者提到张存浩等的这项研究成果时,仍连声称道。
勇攀科研高峰,化学激光世界领先
1966年,38岁的张存浩正是年富力强投身科研的大好时光,岂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随着运动的“深入”,他因有留美经历、研究成就卓越,被扣上“美蒋特务”、“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受到冲击,终止了一切研究工作,后又被隔离审查。家里先后遭到6次查抄。1970年,连遭厄运的张存浩和家人被下放到农村。一夜之间,他这个科研骄子成了改造的对象,昔日的实验室变成了广袤的农田,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与土地打起了交道。当时,一些与张存浩一样遭受不公正待遇的科研人员,不堪命运的变幻,消沉了,但张存浩没有,他坚信噩梦早晚会过去,中国不会总这样,只要自己不沉沦,终有一天能再返科研一线。于是张存浩一面从事繁重的农活,一面坚持否认自己的“罪名”,期待着重获科研权利的那一天。他的坚持最终赢得了希望。因强加给他的罪名“查无实据”和有关领导的干预,1971年底张存浩被调回研究所。
张存浩回所不久,研究所接到研制激光器的任务。自1960年世界上第一台红宝石激光器问世后,激光便因亮度高,不需强大电能,而在军事、民用方面展现出广泛的应用前景,成为国际科学界研究的热点。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国几家单位也开展了相关研究和探索,有的做气动激光、有的做自由电子激光、有的做化学激光……但功率都不高,全国最好的只有0.3瓦,功能非常有限,于是国家决定加强这一高精尖技术的研究。研究所为了完成好任务,首先组织相关人员讨论以何种激光器作为研发方向,讨论中有些老前辈主张搞自由电子激光,而张存浩经过认真思考则认为应该搞化学激光,他列举出具体理由,据理力争,最后由于理由充分,领导采纳了他的意见。随后成立了“化学激光研究室”,任命他为室主任。
研究室组建完成后,张存浩又像当年研究火箭推进剂一样,带领团队一头扎进市郊山沟里的试验站。“这次搞激光比搞火箭还困难,主要是一无所有。缺资料、仪器、设备,甚至连基本的光谱仪、示波器也没有。”后来张存浩回忆起当年的情况时,如是说。就是在这样一种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张存浩率领大家从零开始,“赤手空拳”拼搏起来,每天一千就是十几个小时,全身心投入到研制中,研究室的同事们看他太累,纷纷劝他注意休息,每每他都会微笑着回答:“为了国家的需要,我个人累点不算什么!”那种急国家所急的心态溢于言表,当年跟随张存浩在研究室工作的现中科院院士沙国河说:“那时他对工作抓得非常紧,一心想尽快把化学激光搞上去。他布置完任务后通常不再说什么,但每天都来检查工作,问你的研究有什么进展。他这样做,要你总没什么进展,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每个人都憋足了劲儿,努力推进自己的研究。”针对张存浩的这一招,大家给他起了个“张着急”的绰号。
正是在“张着急”这种推进下,经过半年努力,研究室便将激光的功率从0,3瓦提升至100瓦,并研制出我国第一台超音速燃烧型氟化氢、氟化氘激光器,整体性能指标达到当时世界先进水平。
此后,张存浩在化学激光器研发上不断攻关,引领着中国这一领域的发展,傲立世界潮头。1979年他提出研究波长更短的氧碘化学激光,带领团队克服重重困难,经过数年奋战,于1985年在国际上首次研制出放电引发脉冲氧碘化学激光器。1986年张存浩担任了“中科院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所长,但仍没停止化学激光研究的脚步,1992年又牵头研制出我国第一台连续波氧碘化学激光器。多年来他的研究成果先后获得了中国科学院科技进步奖、中科院自然科学一等奖、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等一系列国内科学界大奖,他也因此赢得了“中国化学激光之父”的美誉。
张存浩几十年来的辛勤付出,也得到了国家和社会的认可,1980年他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1998年选为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1984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化学部常委:1992年当选为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与此同时他还曾当选为中国共产党“十三大”、“十四大”代表、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八、九届全国政协常委。
2014年1月10日,荣获“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后,有记者采访张存浩时问他:“您的人生理想是什么?”张存浩回答:“从青年时代起,我为自己树立的最大人生理想,就是报国。国家的需要就是我科研的方向!”这短短的一句话,掷地有声,正是他60多年来科研人生的真实写照!他说到了,也做到了!张存浩先生,一位真正的科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