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打黄盖”？

南方周末记者 吕明合

炮轰之后的缄默

温温吞吞纠缠了数年的兰州市政府与中国石油兰州石化公司（以下简称兰州石化），在新年伊始，突然上演了一出决裂大戏。

2015年1月10日，兰州市环保局突然召集媒体，以地方政府部门罕有的口气公开炮轰兰州石化。《中石油兰州石化公司屡次违法排污，社会责任何在》——在官网刊登的同题文章中，市环保局列举了这家“共和国石化长子”2014年8月以来的污染劣迹：乙烯侧漏着火、氨气泄漏、危废处理不当、火炬气燃烧，排放滚滚黑烟，严重污染大气……

比标题更为严厉的是文中措辞：“作为央企，社会责任何在”“应就其环境违法行为深刻反省并真诚、公开地向全市人民道歉”。文章步步紧逼，否则“环保部门将联合公安、检察机关彻查到底，严惩重罚，绝不姑息”！

但随后兰州石化方面质疑这是在“逼宫”。“兰州市政府就是想让兰州石化尽快搬迁到兰州新区去。”当日，兰州石化以匿名官方人士受访的形式通过媒体回击。

这究竟是地方环保部门例行公事的督查，还是挽救国家级新区的逼宫企业之举？舆论一时沸沸扬扬。

“这件事只是市环保局履行自己工作职责，对连续发生污染行为的企业进行正常通报和批评。”12日，兰州市外宣办主任王柠通过短信回应称，“可能被个别人曲解了。”

但他拒绝接受南方周末记者进一步的采访。同一天，兰州石化企业文化处处长杨小刚建议“查看公司1月10日的正式回应”，此后再无回音。

尽管“逼宫”的说法随后同样遭到兰州市长袁占亭的公开否认，但在兰州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相关人士看来，不约而同的沉默或许是种默契。“这就像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

兰州石化搬迁，几方其实早有共识。“困扰大家的就是钱。”西北师范大学地理与环境学院教授白永平解释。2005到2007年间，白曾挂职担任过兰州市环保局副局长。体量巨大的兰州石化，光搬迁支出预估就高达数百亿元，兰州石化和地方均难以承担，只能由中央层面来解决。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掐个架、闹一闹，其实对双方都有利。”白永平说。

如果将之比作心照不宣的双簧，在中央下定决心，正式确定搬迁的方案前，这样的戏码，或许还将上演。

搬迁不止差钱

早在2012年，兰州石化搬迁至兰州新区的改造工作就提上议事日程。当年，代表地方的甘肃省和兰州市政府，曾与中石油进行过意向性磋商，并达成过协议。中石油原则同意在新区新建1000万吨炼油项目，搬迁位于兰州市区的老石化产业城。

这正吻合兰州近年来一直在推进的市内重点企业“出城入园”战略。白永平说，所谓“出城入园”，即按产业布局与园区发展规划，搬迁污染企业，分期分批向兰州新区、高新区、经济区等“三区”和各县（区）园区发展。

为了建设兰州新区，兰州市方面可谓不惜血本。目前兰州新区城市骨架初成，核心区80平方公里的水、电、路等基础设施也已基本到位。

为了带动人气，兰州市政府坚持把全市工作重心向新区转移，市委、市政府及部分市直部门和单位移至新区办公。

“因为两地相隔甚远，交通不便，许多公务员不得不在上班期间住在新区。异地分居导致的婚外恋、离婚，成了新问题。”一名居住在新区的市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12年以后，兰州市一直努力尝试促成兰州石化整体搬迁。2014年兰州市政府工作报告，更将“中石油兰州石化公司搬迁改造作为重中之重”。白永平说，兰州这几年治污做了大量的工作。“现在好多条件都具备了，合力也已形成了，要想根本性扭转兰州的环境问题，最后的拦路虎，正是兰州石化。”

但无论是“出城”还是“入园”，兰州石化的搬迁，迟迟未见实际行动。“目前搬迁方案还没有敲定。”兰州市政府的一名咨询专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钱或许是主要问题。作为一家建厂五十多年的老企业，除了个别新建的设备，搬迁时，其它设备几乎全部都要重购，“这等于重建一个兰州石化。”白永平说，而这笔600亿元左右的巨资，对财政并不富裕的兰州，几乎难以承受。

“除了缺钱，员工们对搬迁地点也有不同意见。”知情者说，此前媒体透露的兰州石化预留搬迁的新石化产业园，位于兰州新区东北部、靠近甘肃省白银市景泰县区域。距兰州新区中心区约五六十公里，“地处偏远，基础设施几乎全无”。

最后的拦路虎

更大的矛盾来自治污。兰州的大气污染有多严重，2011年12月上任的甘肃省委书记王三运，就曾反复谈及抵达首日“三运三晕”的故事。

抵达首日，他走出中川机场，满眼都是黄土坡，扬尘到处都是，差点晕了过去。后来，他坐车驶入兰州城的高速路口收费站时，被堵了一小时进不去城，晕得不行；住下之后，因为低气压和严重的空气污染，他又差点喘不过气。王三运自称抵达兰州首日为“三运三晕”，并以此向兰州市负责人讨要说法。“三晕”之一，正指空气污染。

“不改善，就要问责。”兰州环保界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12年开始，正是在王三运的压力下，兰州市加大了治污的力度。

“兰州采用了网格化管理、立军令状等各种手段，应该说取得了一些成就。”白永平说。2013年，《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先后以《兰州治污重现蓝天》、《兰州掀掉雾霾“锅盖”》为题进行报道。这些报道也被作为政绩，写入2014年的政府工作报告。

对兰州环保部门而言，治理大气本是他们值得骄傲的政绩。但兰州石化的威胁始终存在，在过去的十年内，老态龙钟的兰州石化一直问题不断：小则跑冒漏滴，大则起火爆炸，成了兰州市区环境的“定时炸弹”。

这次兰州市官员火冒三丈，就因此而来。“这几天，兰州正准备推广宣传自己治理大气的经验。”兰州市知情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谁也没想到，在经验总结的节骨眼上，兰州石化给添了乱。”

市环保局炮轰的三天前，《人民日报》“生态文明建设专刊”图文并茂地介绍“兰州经验”。正是在同一天，兰州市召开了大气污染防治专题会议，兰州市委书记虞海燕亲自主持。“虞海燕要求给‘兰州经验增光，进一步巩固治污成果。”兰州市要求匿名的一位环保系统官员如此解释。

在这个节骨眼上，兰州石化却出了意外。

导火索正是兰州市环保局通报中所提及的“火炬点火”事件。白永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过去，作为废气排放的通道，兰州石化常常用火炬燃烧方式解决带污染的废气。“兰州石化的火炬”一度是市区标志性的建筑。但烧了几十年后，这几年已经熄灭。

但谁也没想到，虞海燕讲话的第二天20：20起，兰州石化就因设备故障导致火炬气燃烧。滚滚黑烟冲上云霄，附近居民清晰可见。

在白永平看来，这可能直接点燃了兰州市政府和兰州石化的多年恩怨。

近五年不可能搬迁

不过，市环保局炮轰之后，这只拦路虎或许还要在市区盘踞多年。“兰州的石化城功能不仅不会减弱，还会加强。”白永平说。就这个意义，兰州石化与兰州地方政府的摩擦今后或将更多。

兰州的地理位置特殊。在国家最新规划的四大石化基地中，它是西部唯一的石化城。但无论是从兰州石化、兰州市政府还是环保部门都明白，兰州石化要扩大发展，兰州市区显然不宜再作为新项目的选择。

但如此巨无霸级的企业，谈搬迁并不容易。“首都钢铁、燕山石化若没有北京奥运会举办，搬迁、减产都没有机会。兰州不会举办奥运会，又谈何容易。”白永平摇头说。

而对于兰州石化而言，若无足够的补偿补贴，它搬迁亦毫无动力。“五十多年的老企业，如果一搬家，很多设备拆了就变成废铜烂铁，再加市区内这两三年新上的项目，才刚刚投入生产，开始盈利。”据兰州石化称，“十二五”以来，公司先后投入十多亿元，一批环境保护设施建成投用。

“企业、地方都有共识，主要是启动资金。”白永平说，按照地方的逻辑，“甘肃省一方面给不起，就算给得起也不会给。这是央企，谁的孩子谁抱走。”

所有的人都明白症结所在，能破局的，显然在更高层。“这并不以地方长官的行政意志为转移。兰州石化是央企。按照程序，要想做出决策，要首先从中石油到国资委、最终需要国务院点头。”

“兰州石化产业一定是会长盛不衰的，兰石化也一定是要搬迁的。”白永平判断说，但目前看，五年之内，搬迁的可能性十分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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