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
乾嘉时期著名学者张惠言既是阳湖文派的领袖,又是常州词派的宗主。其《茗柯词》只有46首,却广受推崇。他的《水调歌头·春日示杨生子掞》组词最负盛名,被晚清词学家谭献誉为“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赋手文心,开倚声家未有之境”。他有三首细腻传神的咏桃花词,一写瓶中桃花,一写关外桃花,一写徽州桃花。它们作于不同的时期,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其人其词。
疏帘不卷东风,一枝留取春心在。刘郎别后,年时双鬓,青青未改。冷落天涯,凄凉情绪,与花憔悴。趁红云一片,扶侬残梦,飞不到,垂杨外。看取窗前细蕊,酿幽芳、几多清泪。六曲屏风,一痕愁影,搅来都碎。明月深深,为花来也,为人无寐。怕明朝、又是清明,点点看他飞坠。(《水龙吟·瓶中桃花》)
《茗柯词》基本按照时间排列,这首词排列较前,作年应较早。在词人看来,瓶中桃花,虽然只是一枝,却努力传递着春天的消息。接着词人用刘晨、阮肇在天台山的桃溪旁逢仙女的典故,引出女子的形象。接着进一步以花与女子相映照,写出冷落天涯的凄凉心绪。下片描绘瓶中桃花的幽独寂寞与窗前人的幽怨。一痕明月在深夜时分,善解人意地照在窗前,似乎在安慰着桃花与无眠的人。清明时分瓶中桃花片片坠落,词人看着飘零的桃花瓣,感到枨触不已。瓶中桃花没有根叶,似乎是词人漂泊辗转的人生的写照。而“一枝留取春心在”,即使只有一枝一叶,却顽强地展示着春天的生机,这正蕴含了词人对人生意义的思考。真正有为的人生,不在于生命的长度,而在于生命的深度。词的最后写春去花谢的感伤,这是生命的自然规律。在不可改变的自然规律面前,瓶中桃花的灿烂才更值得珍惜,理想的人生也更值得追寻。张惠言一生命途多舛,嘉庆四年(1799)第八次参加科举考试才中进士,嘉庆六年(1801)授编修,次年仅42岁即病逝。他短暂的一生中,在经学、古文、词学领域均取得了卓越成就。以此而言,他短暂而绚烂的一生,不正像瓶中桃花一样吗?张惠言论词强调比兴寄托,他的创作也很好地实践了其词学理念。联系张惠言的人生经历,特别是他此时怀才不遇的寒士处境,我们可以体味出这首词中寄托的生命情怀。
海风吹瘦骨,单衣冷、四月出榆关。看地尽塞垣,惊沙北走;山侵溟渤,叠障东还。人何在?柳柔摇不定,草短绿应难。一树桃花,向人独笑,颓垣短短,曲水湾湾。东风知多少?帝城三月暮,芳思都删。不为寻春较远,辜负春阑。念玉容寂寞,更无人处,经他风雨,能几多番?欲附西来驿使,寄与春看。(《风流子·出关见桃花》)
考中进士之后的张惠言在嘉庆五年(1800)四月离开京师至辽海,经过山海关,出关时见到一树桃花。中原地区的桃花多在农历二月左右开放,关外天寒,春天来得晚,所以四月才见其踪影。词人咏关外一树迟开的桃花,寄慨遥深。在人迹罕至的关外,弱柳摇曳不定,连小草都难见绿色,只有这一树桃花,向来往的行人展露笑颜。词人在春去花落之时离开京城,不想却于荒凉的关外别有收获,挽留住一分春色,不由不惊喜有加。惊喜之中,他又为桃花担忧:在寂寞无人的关外,一番风雨过后,这孤独的一树桃花还能坚持多久呢?最后化用陆凯的《赠范晔》:“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诗因陇西春迟,故而从江南寄梅以示春意,此词却因中原春去,反从塞外寄桃花以报春,反用陆诗,别有风味。张惠言作这首词,离去世只有两年的时间,词中人生多艰的感叹,生命无多的感慨,似乎隐隐有着某种预示。而最令人感念的,是关外那一树桃花灿烂的笑容。它在艰苦困窘的环境下生长,给关外的行人带去一丝春天的气息;与关内的桃花相比,它是晚开的,却也是晚谢的。
二词所咏,均不是通常境遇下的桃花。一为瓶中桃花,一为关外桃花,前者无根无叶,容易凋谢。后者处境恶劣,寂寞孤独。二者皆为漂泊坎之人生的写照。面对桃花之最终命运,词人给予了深刻的关切与担忧:“怕明朝又是,清明点点,看他飞坠。”“念玉容寂寞,更无人处,经他风雨,能几多番?”而在无限艰辛与感伤之中,仍然保有内心一份真挚的守候与坚定的信念。瓶中桃花,“一枝留取春心住”;关外桃花,“一树桃花,向人独笑”,是顽强的生命力的展现,傲岸而孤贞。“明月深深,为花来也,为人无寐”,夜深人静之时,尚有一痕明月慰藉瓶中桃花与无眠之人;“不为寻春较远,辜负春阑”,“欲附西来驿使,寄与春看”,艰难跋涉之中,仍欲给远方亲友寄一枝春色,聊表寸心之坚忍。这两首词,词情跌宕起伏,欲纵还收;词心曲折深婉,往复缠绵。将词人落拓自伤又清高自守、身处逆境而奋发有为的儒者襟抱表现得极为深厚。
除了传达人生哲理、展现儒者襟抱之外,张惠言的桃花词还体现了词人心性,承载了深厚的感情。张惠言曾两次到安徽歙县坐馆授徒,并与好友金榜的子侄辈金式玉、金应瑊、金应珪以及寒士词人郑抡元相与切磋唱和,张惠言弟张琦、甥董士锡亦与其中。他们曾在上巳节修禊,也曾在春天一起看桃花,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董士锡与金式玉还互赠《知己赋》。张惠言的《满庭芳·题方湛崖春堤试马图》是一首题图词:
丰乐溪边,潜虬山畔,几年春色留人。玉骢初到,长记拨红云。便与桃花曾约,花开处、来定千巡。都相识,一花一态,一日一番春。良辰,如梦里,又教瞥见,玉辔琼茵。想轻随暖雾,娇逐芳尘。只我天涯倦客,故乡杳、往事难论。空惆怅,西风不管,一夜老江莼。
画中所绘引起词人的深情回忆。在歙县的丰乐溪边与潜虬山畔,有很多美好的往事,而印象最深刻的,是春天里看桃花的情景。词人刚到歙县,就与友人约好一起去看桃花,面对树树红云,词人流连忘返、百看不厌。“都相识,一花一态,一日一番春”,描绘出了桃花非同凡响的妩媚以及词人与桃花的心心相映。下片写由画中的桃花联想到歙县的桃花,词人不在,桃花自开自落,无人欣赏。由此又感叹自己漂泊辗转,怀友之情,思乡之感,一齐涌上心头。“故乡”,指张惠言的家乡江苏武进,也可能是他心中的第二故乡歙县。“往事”,与花有关的回忆,当然也包括一起看花的人。
桃花是春天的象征,《茗柯词》由春天的感想、咏叹组成,可以说是一组春之歌。历来词中描写春天的很多,但一般是摄取春天的某一特点加以表现,像张惠言这样,在全部词作中如此集中笔墨写春、多层面地表达细腻的春之感受的,堪称词史上的创辟。张惠言将春之感受付诸桃花的咏叹,他的桃花情缘,包含着对生命价值的追寻、对友情的珍惜、对故乡的怀念,蕴含着其人生的终极追求。
无独有偶,张惠言的同乡好友、常州词派的早期作家左辅也有一首咏桃花的名作。《浪淘沙·曹溪驿折得桃花一枝,数日零落,裹花片投之涪江,歌此送之》:“水软橹声柔,草绿芳洲,碧桃几树隐红楼。者是空山魂一片,招入孤舟。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忠州过了又涪州。掷与巴江流到海,切莫回头。”词人在远离家乡的川东折得一枝桃花,零落之后将其投入涪陵江,随着江水的东流,这花瓣总能到达故乡吧?就让它捎去对故乡亲人的问候吧。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价这首词“精警奇肆,言外有无穷幽怨”。可谓中肯。乾隆后期的词坛,开始孕育着新变的萌芽,这从早期常州派词人不主故常、寄托遥深的咏桃花词中可见一斑。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