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结
曹操是汉末的政治家、军事家与著名诗人,他的诗现存二十余首,都是乐府歌辞,属于用旧调旧题写新内容的创作。据《魏书·武帝纪》称他“御军三十余年”,而“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所以阅读曹诗,首先应了解他数十年戎马倥偬的军旅生涯。概括地说,曹操一生经历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他进入仕途到黄巾起义前,他在众豪强中“名微众寡”,无所作为;第二阶段是从镇压黄巾军到汉献帝迁都于许,他以剿黄巾、伐董卓而得以实行“奉天子以讨不臣”的名声与权力;第三阶段是由两场大战铸就其人生的辉煌与转折,一是统一北方而战胜袁绍的“官渡之战”,二是与孙、刘联盟的“赤壁会战”;第四阶段是赤壁战败到他逝世,其间平定关中,拓疆西北,挟天子以称王,为建立魏国奠定了基础。
因此,无论是《三国演义》中的奸臣形象,还是东坡词中“横槊赋诗”的英雄形象,他的诗歌创作都是他军旅生活的真实反映,也包括对自己辗转奔波之人生的回忆与反省。
有关《却东西门行》诗,或称因诗的首句“鸿雁出塞北”名《鸿雁》,是汉乐府旧题,历代《乐志》与《乐府诗集》归于《相和歌·瑟调曲》。由于是乐府旧曲,所以一般认为此题并无特殊意义,比如《宋志·乐志》解:“相和,汉旧歌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又如《古今乐录》解“瑟调曲”说曲有《善哉行》等38种,器用“笙、笛、节、琴、瑟、筝、琵琶”七种。根据郭茂倩《乐府诗集》,此题今存第一首即曹诗,后续有谢惠连、沈约同题;另有傅玄《鸿雁生塞北行》,又陆机《顺东西门行》,后续有谢灵运、谢惠连同题。由于曹操诗题作“却”,陆机诗题作“顺”,黄节《汉魏乐府风笺》解作“却,回也。东西,日所出没。曰‘却东西门,有回车反驾之意”;余冠英《三曹诗选》则说:“乐府有《东门行》、《西门行》,又有《东西门行》。《东西门行》大约是合并《东门行》和《西门行》的调子。曹操此题作《却东西门行》,后来陆机又有《顺东西门行》,‘却和‘顺有人以为是倒唱和顺唱之别,这些都是乐调的变化。”或取“义”,或取“声”,余冠英的说法能道破乐调的根本,而黄节之说也符合中国文学因“声”求“义”的创作特征与原理。至于这首诗具体创作时间,无文献可考,但依据诗意,反映了在长期征战的岁月里战士怀乡的情怀,再加上首句的“塞北”气象,推测为诗人晚年在北方征伐的歌吟,似较合理。而这首诗的主旨,显然是借“戍卒”怀乡而表现出对生命的感叹与人生的沉思。
为了进一步探讨诗旨,据《乐府诗集》卷三十七录全诗如下:
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余里,行止自成行。冬节食南稻,春日复北翔。田中有转蓬,随风远飘扬。长与故根绝,万岁不相当。奈何此征夫!安得去四方?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冉冉老将至,何时反故乡?神龙藏深泉,猛兽步高冈。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
这首诗有四处异文,一是“万余里”一作“万里余”,二是“深泉”一作“深渊”,三是“猛兽”一作“猛虎”,四是“高冈”一作“高岗”。其中第二、第三处异文,因分别避唐高祖李渊、唐太祖李虎讳改,所以据诗意当以“渊”、“虎”为是,且“神龙”对“猛虎”比较妥帖。
对全诗的分析,清人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三的说法最明确,就是以“转蓬”四句为“过文”,分为两部分:前十句为上片,首四句以“鸿雁”起兴,写其所向空阔,万里翱翔,行止自由;次二句再写雁冬天往南求食,春天返回北方,以明其南来北往,飞越自如;又四句以“转蓬”随风飘荡为喻,说明物体一当离开故根,便永不相复的忧虑与悲苦,以逗引下面叹征夫似“飘蓬”而远不及“塞雁”的境遇。后十句为下片,叙述征夫从军之苦,以“不解鞍”、“不离傍”写尽犹如《诗·小雅·采薇》那种“不遑启处,忧心孔疚”的悲哀。由于至老而不归的失望之情,又引出末四句的比喻,所谓“龙藏于渊,虎步于冈”,是各顺其性,即使“狐死”还要正其首以向丘,那么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又怎么能够忘记故乡呢?
如果再划分细致些,清人张玉穀《古诗赏析》将全诗分成四个层次:前六句第一层次,用鸿雁按时归乡起兴;“田中”四句第二层次,写人生如转蓬长辞故里;“奈何”六句第三层次,正面叙述征夫久在外老至难归的苦衷;末四句第四层次,其中“神龙”三句写尽物各安居,死犹恋土的情境,最后一句收束,用感叹语深化怀乡的主旨。
品读这首诗,我们可以先看看曹操的两个儿子对他的评价。曹丕《典论·自叙》说其父是“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曹植《武帝诔》也说父亲是“既总庶政,兼揽儒林”。可见在儿子眼中曹操是文武双全的人,尤其是诗歌创作都在军旅之中,所以宋人敖陶孙《诗评》说他的诗“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可以说,《却东西门行》是一首既有学养,又有深情的沉雄之作。我想从中提出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写生”,也就是全诗通过描述征夫的命运抒写了诗人的生命感慨。王夫之《古诗评选》评这首诗说“着意处皆以兴比写生”,兴、比是手法,而写生是叙事。这里首先应关注一个字“行”。虽然乐府“歌行”只是曲调,但依据前人的说法“铺张本事而歌曰行”,也有着由声用到义用的问题,换言之,如果我们填写喜庆的词,多好用《清平乐》等曲调,而不用《菩萨蛮》曲调,这就是曲调与义理的微妙关系。再落实到曹操诗的铺张写事,又有两点值得关注:一是他大量写“行”体诗,据今本《曹操集》,其“行”诗八题十二首,分别是《薤露行》、《蒿里行》、《善哉行》(三首)、《苦寒行》、《步出夏门行》、《短歌行》(两首)、《秋胡行》(两首)、《饮马长城窟行》与《却东西门行》,所以读他的诗,皆以铺述描写为主。二是曹操一生奔波,战伐不停,他的诗歌伴随其人生,均为“行”中所作,而其“行”的艰辛与思考,也造就了他诗中深沉的感情积淀。读这首诗,由“雁行”起兴到“人行”(征夫)描写,行行重行行,生息之间,寄意远逸。
第二个问题是“比兴”,所谓“兴比写生”,指以比兴手法写生存境遇,这突出表现于诗中的几个意象。首先是“鸿雁”,以其体形大、振翅频率高而穿行于塞北、江南,已寓雄壮之意,复以形踪神秘常喻隐才不露,又内含雄心抱负,更重要的是雁为候鸟,因时候南来与北翔,以其自然力与规律性,既隐写人生飘浮不定的错忤与困惑,又暗寓人不及雁而有家无归的悲苦。其次是“神龙”与“猛虎”,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以“藏”见性,据说孔子见老子,以其“深藏若虚”而感叹“老子其犹龙邪”(《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所谓“猛虎”乃山中之王,以“步”观其形,杜甫《北征》诗“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无论是龙深藏于渊,还是虎雄步山冈,都是天性使然,以彼归宿喻示人的家乡,思境开阔,笔力雄张。再者是“狐”,“狐死必首丘”,《礼记》云:“狐死正丘首,仁也。”首丘,狐的洞穴,死而面向,意谓不忘本。屈原《哀郢》“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以抒写诗人对楚之郢都的怀念。在这首诗中,曹操显然取法屈原《哀郢》写征夫之苦悲,只是首起“鸿雁”,自含鸟飞返乡之意,末言“狐死”,以念旧居作结,寄慨良深。清人陈祚明《采菽堂诗集》卷五认为:“狐死”句是“比”,“神龙”两句是“兴”,兴起人生,比出人情,一首诗杂用比兴,也是作者心态错忤而复沓的写照,此亦该诗的一大特色。
第三个问题是“回忆”,这也使全诗的情境由壮怀转向迟暮。清人宋长白《柳亭诗话》卷十一举该诗的末四句以为曹操的《短歌行》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是“同一神理”,所以他认为曹操这个“奸雄虽惨刻无情,然回望枌榆,亦未尝漠然无动”。对曹操的“惨刻无情”或“深情眷顾”的双面人生,史书与评论均有大量的记载与描述,我们只是回到这首乐府诗,确实不乏深厚的情感,而全诗情感的展开,既像人生由少壮至老成的转变,更是站在迟暮的人生乡原对所经历之往事的回忆与反思。诗中虽没有像《蒿里行》那样的“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的壮举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烈,但其“思乡”的情怀,则与“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短歌行》)、“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苦寒行》)有着相同的心境与滋味。为什么说《却东西门行》更多地体现出通过回忆表达由“壮”至“衰”的情感变化,我想诗中的几个字最为彰显。诗的前半首写鸿雁“举翅”之“举”、“自成行”之“自”与写田中转蓬“随风远飘扬”之“随”:“举”字喻高举、劲举,呈示的是壮怀雄心;“自”字喻其适,呈示出适性自然的快乐;“随”字既呈示了自然力的强大,又喻示了某种被动的无奈。诗后半首以“奈何”一情绪词转折,写征夫“冉冉老将至”之“老”、“返故乡”之“返”与“狐死归首丘”之“归”:“老”字喻“忧”,《诗·小雅·小弁》“惟忧用老”;“返”字前缀“何时”,表示无望之情;“归”字具回归之义,以心灵的归宿反衬人生的飘忽。而诗的末句“安可忘”的一个“忘”字,又以难“忘”而不可期的等待与惆怅表达出对往事的追忆与迷茫。
分析这首诗的艺术风格,清代学者较多论述。其中如朱止谿说:“《却东西门行》歌‘鸿雁,征戍曲也。道将士离索之悲以劝劳之。”这昭示了曹操诗作拟效的来源,就是《诗经》中的《小雅·鸿雁》所歌咏的“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只是作者将“鸿雁”的兴起加以“赋”化,即先描写鸿雁的壮飞与自适,接着通过“比”的手法,写出将士“离索之悲”。当然,在诗中,作者又化用《楚辞》中“老冉冉其降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诗句,写足诗情,表现出对诗骚传统的继承。而王夫之在评这首诗“兴比写生”的同时,特别提出诗中“万岁不相当”一句,是“情真悲极”。这又使我们联想到钟嵘《诗品》对曹操的评价:“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于是再联想到《晋书·王敦传》记载王敦经常歌咏曹操诗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时,“以如意打唾壶为节,壶边尽缺”的故事,其悲凉之句,更寓悲壮之情。读这首诗,突出的艺境就是在“兴意杂集,词旨宛转”(陈祚明语)中充斥着悲壮之意。例如诗中写塞北鸿雁,以所在“无人乡”状其寥廓与苍茫。再以振翅高翔于“万余里”,将《庄子》大鹏运翼的情思融织其间,构成极为壮阔的画面与意象。而“万岁不相当”一句,继“远飞扬”之飘忽渺茫与“故根绝”之怀思悲绝而来,尤以“万岁”明示时序之无限,犹如杜诗《登高》以“万里悲秋常作客”之地域遥远,致“情真悲极”,于斯可见。至于“藏深渊”与“步高冈”,也以物象上下崇深之极致,对应心境,悲壮之意,深藏于中,亦显露于外。
曹操一生军旅生涯,讨董卓,征吕布,破袁绍,击孙权,抗刘备,曾以拔于禁、乐进于行阵,取张辽、徐晃于亡虏等雄才雅量,得以拜相封王,定鼎邺城,《魏书》中史臣赞之为“总御皇机,克成洪业,非常之人,超世之杰”。而这样一个人物为什么所写乐府诗多“古直悲凉”?我们读《却东西门行》,有两点启示。第一,中国是诗的国度,诗的生命在于诗心永恒,而诗心又与仁心相契,所以仁人之心既是我国人性理论的精髓,又是诗的生命。在这首诗中,即使曹操作为一“枭雄”曾杀人如麻,但其诗心“仁厚”,表达于悲怜征夫之境与情,其对生命的珍视,是令人感动的。第二,乡关之恋所表现的家国情怀,无论是对“君子于役”之辛劳、“王事靡盬”之怨望,还是对“曷其有所”之家园宁静生活的向往,都是诗人情之所寄。在这首诗中,以征人之悲抒写这段情绪,极为感人。但诗人也有选择,或悲怨,或悲壮,而曹操诗则显然更多悲壮。如诗中“安得去四方”,即取法汉高祖刘邦《大风歌》的“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悲情壮意,将乡关之恋与保国之情凝结在一起,这才是值得关注与珍视的。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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