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鹤
一、此生苦恨是蛾眉
沈善宝(字湘佩,1808—1862)的祖父精于绘画,乾隆南巡时,承办西湖接驾工程,山水园亭的谋划布局非常出彩,得到皇帝赏识。随后他在杭州金钗袋巷修建了“有池馆园亭之胜”的宅邸,经常召集名流谈诗论画,弦歌不绝。
沈善宝的父亲生前常在箫引楼宴客,登楼吟赏。楼前一株好几丈高的玉兰,花开时仿佛琼树生雪,那真是明媚喜乐的日子。
嘉庆二十一年(1816),杭州大火,数千户被焚,沈家也同遭此劫,“屋宇珍物尽付一炬”,从此家道中落。
灭顶之灾,却是父亲沈学琳遽然去世:1819年,他在江西义宁州州判任上,因受同僚倾轧而自尽,年仅三十六岁。大厦倾覆,孤儿寡母顿失所依——七个孩子里,最小的刚满百日。沈善宝安宁的童年从此结束。她的《述哀》写得悲愤欲绝,恨自己身为女子,不能替父报仇:“我思觅吴钩,愿学赵娥技。左揕仇人胸,右抉谗人齿。自恨弱草质,不栉非男子。”这个十一岁的女孩,从此要为母亲分忧解难。
母亲吴浣素“才藻富丽”,“天资敏悟,凡为诗词书札,挥笔立成,不假思索”,她所著《箫引楼诗文集》也毁于那次火灾。母亲教导沈善宝等,学诗应该从《文选》入手,才不至于粗鄙。
父亲死后四年,母亲才得以携子女返回杭州。跋涉艰辛,一路忧伤,自不必说。无论在江西还是故乡,都是家徒四壁,经常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除了贫乏困窘,沈善宝与家人更尝到了最刻骨铭心的世态炎凉:“炎凉判贫富,今古情无殊。昔之趋奉者,今反来揶揄。”幸而沈善宝从小嗜好诗词,耽于翰墨,有一技之长。她靠鬻诗售画,以微博收入补贴家用。
1828年,诗人、曾任湖北德安知府和西宁兵备道的李怡堂(世治)游杭州,他此前读过沈善宝的诗,此番登门看望,收她为弟子。沈善宝的送别诗充满幸运和感激:“雕虫一卷寄愁吟,何幸今朝遇赏音……绿窗自分才华浅,绛帐遥依福泽深。”
她这个时期写的两首五律《秋夜》,简直想忘掉自己的女儿身份——意欲建功立业的雄心与壮志难抒的感喟,很像男性士人的惯常思维:“不尽悲秋意,都缘逸骥才。古今同一慨,抚槛自低徊。”“壮怀忘巾帼,绝域梦封侯”的自注云:“时西陲四城失守。”
不久,李怡堂写信召沈善宝去山东寿光,收她为义女。大哥笛舟陪同前往,他们曾经半夜在舟中被盗,又遭遇翻车,终于在岁末抵达寿光。沈善宝途中所吟《渡黄河》,有离乡、思亲的低徊,更有才情奔涌、欲飞欲翔的豪兴:“我欲乘槎游碧落,不愁无路问银潢。放开眼界山川小,付与文章笔墨狂。”
1829年春,沈善宝陪义父南下,游扬州平山堂与苏州虎丘等地。回家后得知,五妹善芳(兰仙)已于二月初九病故,年仅十八岁,她为之痛不欲生,“检点遗诗欲断魂”。兰仙跟从沈善宝学诗,也能鼓琴。沈善宝去山东时,她悄悄将自己的首饰藏进姐姐的行囊。
沈善宝1830年的一首诗,记录一个壮丽而惊险的梦境:“梦游大海,澄波万顷,须臾日出,五色迷离。”她正在船上眺望美景,忽然巨浪滔天,波涛中跃起一条龙,俯视着意图攫取,她被吓醒。诗的开篇四句始而飘洒,转而黯然:“乘风壮志慕宗子,破浪何由行万里。多少英雄牗下终,况予碌碌蛾眉耳。”
沈善宝钦羡的宗子,即南朝宋名将宗悫,他年少时便有“愿乘长风破万里浪”的雄心。然而,古来多少英豪也不过终生困守窗下,何况自己是女流之辈——她再怎么才思飞扬,却不得不身陷性别困境;她的壮怀激烈,总是与现实的苦闷迎面相撞,日常生活窘迫到衣食堪忧。
所以,在沈善宝的青年时代,这一类诗句俯拾皆是——恨自己身为女儿,不能一展怀抱:如写于1825年的“欲坐春风难负笈,此生苦恨是蛾眉”。写于1828年的“全家落魄贫兼病,十载伤心春复秋。投笔请缨空有愿,安能巾帼觅封侯”。还有1830年写给业师的《呈张理庵六伯》:“造物于侬数太奇,凌云有志限蛾眉。”当时母亲生病,家中缺粮,全靠先生馈赠:“闺中菽水频忧缺,惭愧盘餐饱德时。”
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新女性萧红尚且叹息:“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何况旧时代更受捆缚的女子?才华横溢却无计施展,人生路径既少且窄,因此,明、清许多才女诗歌的共同主题之一,是强烈地不认同自己的女性身份,遗憾自己空有男儿的才华与志量,却无计可施。这声愤懑抑郁的长吟,一直延伸到清末的秋瑾。
二、闺阁文章不救贫
明末黄媛介、王端淑与清代沈善宝等,比起那些家境优裕的才媛要多一层艰辛:丈夫、兄弟无力养家,不能支撑门户,她们遂成为职业女性,或当闺塾师(教授闺秀学生),或售画卖诗换取薄酬。沈善宝的兄弟们成年后,多以游幕为生,勉强糊口。她像儿子一般分担家庭的各种重负。以未婚女子的身份抛头露面,四处奔走,她更需强咽下几丝尴尬。
1832年8月初,沈善宝赴清江卖画。途中遭遇决堤,惊涛险绝,一叶小舟,随波而去。客路乡心,离怀黯淡,“烛未成灰泪自零,惹人幽思感飘萍”。
次月,母亲生病卧床,她得知消息火速归去,还是迟了九天,惟有抱恨终天。母亲弥留之际一直呼唤女儿的名字。沈善宝的《述哀》痛伤父母俱亡,无限凄凉地回顾父亲离世后的诸多坎坷:父亲的灵柩滞留江西七年,全靠姚树堂义父资助,才得以运回家乡;妹妹有咏絮之才,却不幸病故;家无余资,无力替老人营葬,“赤手难营土一邱”;五个兄弟或年幼或资质有限,或受家庭条件制约,都不能接续书香,“燕山五桂空林立,业绍书香果是谁?”兄长薄才弱质,大哥和四弟偏又“萁豆相煎”,更让她忧心如焚。沈善宝一向为家庭竭力担当,如今母亲亡故,自己病骨支离,年纪已大却未披嫁衣,不觉倍感凄惶:“当日明珠掌上看,此时谁复恤艰难。十年无父今无母,湿透麻衣泪不干。”
母亲走后,沈善宝与伯母一起生活,与堂妹湘卿在狭隘小屋同榻五年。她照旧靠笔墨谋生,诗誉日高,收入却依然有限。母亲生前焦心于几个儿子无法读书,幸喜当地乡贤“春风化雨育英才”,最受怜爱的小弟弟得以进入义塾。原指望弟弟日后能延续书香门第的荣光,他却在母亲病故后半年突然去世。沈善宝再遇生死离别,“洒尽伤心千点泪”。此时二兄、四弟游幕离乡,她只能“愁生风雨对床眠”。家门不幸与贫穷愁病,交相催逼,此时诗歌既是她的谋生之方,更成为重要的精神支撑:“长篇短韵挥难已,生计艰难翻藉此。”“我今颠沛胜前人,少女缘何合受辛?敢望千秋传丽藻,自怜一卷聚精神。”
1834年秋,母亲两周年忌日时,沈善宝还在诗里哀泣:一直在积攒售画收入,以安葬父母,无奈“闺阁文章不救贫”,还未累积到一半。没想到,入冬后却一下子售出数十幅画,加上变卖书籍与衣物,葬资居然备齐了!十一月中旬,她如愿以偿,在祖父墓侧安葬了父母弟妹,以及去世后停柩二十余年的伯祖父与庶伯祖母、过世十年的庶祖母等,“八棺并葬心无憾,赤手何期事竟成。”
从道光十五(1835)开始,沈善宝与许云林姐妹、吴藻、龚自璋(龚自珍之妹)等杭州才媛频繁交往。此前,她们早已倾倒于对方的才华,如今时常雅集,更添亲密。这个女诗人圈子,带给身世飘零的沈善宝诸多情感慰藉。然而,她已经二十七岁,门庭衰微,年华易逝,孤寂愁郁挥之不去。
结拜姐姐丁佩(步珊)说沈善宝文采缤纷,又兼“丰肌腻理,艳质端庄,皓齿明眸,丰神韶秀”。好友许云林则以“绝世才华绝世姿”夸她才貌双全。沈善宝素来消瘦,用今天的话说,是位骨感美人。但是,美人无所归依,惊觉时光飞逝,她只能“扶瘦影,倍凄惶”。
沈善宝的《鸿雪楼诗选》里,空缺1836年的诗作。这一年她重病卧床,无法售画鬻诗,生计愈发窘迫。道光十七年(1837)清明后,待她如掌上明珠的义父李怡堂又去世,她更觉弱枝无依。
这一年,京师一位吏部官员武凌云丧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没想到却影响到沈善宝的后半生——武凌云的同事李湘棻(云舫)之母史太夫人,一下子想到了千里之外的沈善宝,赶紧召她入京。
沈善宝1828年在袁江认识史太夫人,被她抚为义女。史太夫人也是山东人,训导李金台(于京)的遗孀。沈善宝说她慷慨慈祥,博学强记,诗歌深得六朝神韵,“议论天下事,了如指掌”。
三、伉俪还兼翰墨缘
沈善宝1837年岁末抵京,得到久违的母爱。义母接她到家,为她周详地筹办嫁衣。次年,她成为武凌云(寅斋)的续弦。武凌云是道光十五年(1835)进士,历任礼部主事、员外郎,吏部郎中等职。
1838年春,沈善宝随义母去拜见吏部尚书文庆(孔修)之母富察太夫人,文庆当时是史太夫人之子李湘棻与武凌云的上司。沈善宝惹人喜欢,吃斋绣佛、治家严谨的富察太夫人对她嘘寒问暖、连声赞许。她出嫁后,富察太夫人特别告诫道:作为主妇,不同于未婚时,“尤须孝贤勤俭,勿恃才华而生傲慢”。听说沈善宝与夫家老幼都相处和睦,老太太十分欣慰。可见,沈善宝的才华横溢,已在京师为人所知;而在“德言容功”之外,女子的诗书能力,比以往更受知识阶层推重。所以,才会有某些闺秀,仗恃才藻出众而傲慢骄矜。
雷缙的《闺秀诗话》说,武凌云其貌不扬,诗也写得一般,“夫人文采胜其夫”。但沈善宝终于结束“独木苦难支”的孤零生涯,获得起码的安宁和必要的名分。
沈善宝三十岁才嫁为人妇,在女子普遍早婚的时代,这个年龄堪称恐怖:她在士绅阶层的择偶范围,已经变得非常狭窄。如今,已婚妇女、官员眷属的身份,总算给她添了从容和松弛。性格爽朗洒脱、言语灵动有趣的沈善宝,在京城有了更宽泛的交往圈,诗歌也受到更多人推崇。
武凌云元配章恭人去世后留下几个孩子,沈善宝过门后,就担起养育之责。当时,幼女紫薇还在襁褓,病得“奄奄欲绝”,她赶紧为之调制,孩子体质渐强。但七年后得重病,回天无力。紫薇明慧端丽,温柔纯笃,承欢膝下,继母偶尔出门,若遇风雨或稍稍晚归,她总是焦虑万状。紫薇夭折,令沈善宝异常心酸;次子武友惇丧母时才六岁,次年沈善宝过门,他对继母也十分依恋,“逾于所生”。沈善宝非常喜欢这个“沉静端方,外仆内慧”的孩子。友惇十二岁就能背诵“四书五经”,“器识宏深”。不幸腹内结块,日渐消瘦。友惇病重时与继母尤其片刻不离,腹痛难耐时,沈善宝与老佣妇轮流为他抚摸,才稍觉轻快。“儿病缠绵母心苦”,三年里寻医访药无效,友惇卒于1846年,年仅十五岁。沈善宝“触目伤悲”,“涕泪滂沱”,写有长诗《哭次子友惇》,非常哀痛。
继子、继女与沈善宝感情俱深。长子武友怡说继母知识渊博,丹青、医理、星卜等“无所不精,而尤深于诗”。她编撰的《名媛诗话》,由武友怡刊印;沈善宝去世后,继女武笺霞在她停灵的妙光阁壁上手书:“廿年来深荷慈恩,抚我鞠我更兼教我,抱恨未能酬罔极。”
女友许云林比沈善宝早一年入京,因为她的关系,沈善宝与女词人顾太清也成为密友,两人一见如故,义结金兰。道光十九年(1839),沈善宝、顾太清、许云林、项屏山等组成秋红吟社,时时酬唱。她们经常互访,听琴赏画,或同游什刹海、拈花寺、翠微山等。四季花时,从不错过——法源寺的海棠、枣花寺的牡丹、尺五庄的荷花、绿净山房的菊花……都曾入诗。
武凌云官阶不算高,但夫妇俩都能寄情诗书。沈善宝的《四十初度口占》写道:“偶记闲情临玉版,且安冷宦隐金门……”丈夫是翰墨知音,娇女窗前问字,幼孙灯下哦诗,女友甜蜜往来……尝遍尘世悲欢的沈善宝,对中年的安稳日子,非常满意。
沈善宝与丈夫时有唱和,元旦、种竹、购大理石、看秋荷……两人同题之作不少,看得出满足与安恬。他外出三旬无消息,家书到后,她读了又读。1848年回武凌云故乡安徽途中,沈善宝有《雄县晓发,寄都中诸闺友》,他的和韵之作,写有“与偕伉俪定前生”、“眷属神仙自在行”。武凌云显然很愿意在妻子的闺蜜面前高调流露夫妻和美的幸福感。沈善宝随后的《归家赠外子》,也对婚姻表达了全方位的满足:丈夫既是体贴温存的伴侣,又是心有灵犀的唱和对象,两人有默契的笔墨趣味:“病劝加餐困劝眠,风霜千里感周旋。新诗唱和尤工敏,伉俪还兼翰墨缘。”
咸丰四年(1854),武凌云结束京官生涯,就任山西朔平府知府,沈善宝随宦同行,“崎岖历尽”。后来,武凌云告老回京。同治元年(1862)六月,沈善宝逝于北京,二十天后武凌云也去世。
四、要将文字动公卿
清代中后期,女人最合常规、最为理想的归宿仍然是婚姻。而陷身琐屑家务,又使那些醉心艺文的才媛难以专心致志,不免遗憾。沈善宝最小的姨母吴世佑耽于吟咏,擅长画牡丹,性情潇洒,谈吐风雅,外祖母特别钟爱,不忍远嫁,三十岁才结婚。此后生儿育女,“笔墨遂废”。姨母常对她说:想做一个雅人,就必须终身不嫁。比如偶尔得一二佳句,正想续成,结果往往被繁杂事情耽搁而败兴。
《名媛诗话》卷四介绍安徽巡抚汪新夫人方芷斋的诗集时提到,有评论者认为,其《在璞堂诗初集》最佳,《续集》次之,《再续集》则“性灵尽失”。诗人随年岁增加,作品光彩由盛转弱,原因很多。沈善宝则愿意相信:闺秀诗歌婚前婚后品质有落差,乃是处境使然——在家依父母膝下,得享天伦之乐,下笔自然“和雅”;一旦为人妇为人母,柴米油盐,儿女牵缠,无论富贵贫贱,都不免分心。她觉得自己也属此列,所以“不觉感慨系之”。
沈善宝从道光二十二年(1842)开始编辑《名媛诗话》,上涉唐、宋,但重点搜集、汇编了清初至道光年间七百多位女诗人的作品,既品题诗歌,更详细讲述她们的事迹、交游等,描绘了清代中后期女诗人群体的创作与生活状况。她与顾太清、吴藻等闺蜜的诗词酬答、频繁往来,也记录得颇为详尽。初编十二卷1847年完成,后来陆续补充为十五卷。
道光年间,才媛们有了比从前相对宽泛的活动空间,眼界也更宽广。但她们最普遍的处境,仍然是依附、被动、受忽略的。沈善宝有意识地要为她们扬名。
《名媛诗话》自序云:“盖文士自幼即肄习经史,旁及诗赋,有父兄教诲,师友讨论。闺秀则既无文士之师承,又不能专习诗文,故非聪慧绝伦者,万不能诗。”
沈善宝认为,闺秀之学与文士不同,闺秀诗作的传播比文士更为不易:如果她们生在名门巨族,遇父兄师友能诗,可能还容易被传扬;倘若生于寒门,嫁在乡下,不知有多少人湮没无闻。她有感于此而采辑搜罗闺秀诗作,汇编成卷。
沈善宝在女性诗坛的盟主地位由此树立。她在《名媛诗话》里不乏自得地引用了不少赞颂自己的文字。仅一面之交的无锡才媛秦宜人以两首七律称颂沈善宝为绝代“扫眉才子”,“一代骚坛树旗帜,千秋才调轶冠巾”。秦宜人的两首赞美诗被她一字不漏地录入。沈善宝谦虚道:“揄扬过当,未免滋惭”,看得出心里是美滋滋的。
闺蜜吴藻、顾太清等对沈善宝的才华都给予了最高级别的夸赞。莫逆之交张孟缇说她:“闺阁清才第一流,苍茫仙梦落琼楼。盛名已播千人口,奇气能消万古愁。玉井丹霞濡采笔……娘子军中万户侯。”
沈善宝去世后,顾太清《哭湘佩三妹》其一云:“卅载情如手足亲,问天何故丧斯人?平生心性多豪侠,辜负雄才是女身。”
有深情有赞誉,有悲伤有痛惜。也算盖棺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