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现实、历史”的三重嵌套同构

2015-01-14 12:11丁怡萌
山花 2014年20期
关键词:雷峰塔白娘子法海

旅美华裔作家严歌苓执着于人性的剖析和历史的思考,著有一系列以“文革”为时代背景的小说,如《陆犯焉识》、《天浴》、《雌性的草地》、《第九个寡妇》等。小说《白蛇》以白蛇传说作为精神内核,隐约交织在舞蹈家孙丽坤的“文革”故事中,层层嵌套,呈现出“神话、现实、历史”三个同构的叙事层面。学界涉及这篇小说与神话互文指涉的评论有姚敏娇(2013)、陈丹丹(2012)、陈彦平(2013)、王初薇(2007)、王苗(2010)等,陈思和评述道:“严歌苓引进这个白蛇意象,是要读者从文本以外来理解这部作品的真正意图……故事的现实性文本的意义是从空无的神话文本里推理出来的。”[1]本文拟顺着这一思路,深入探讨被改编的白蛇传说如何推理出“文革”叙事的意义。

神话隐喻与三种版本

《白蛇》通过“官方版本、民间版本、不为人知版本”三重迥然相异的话语方式描摹同一人物事件,呈现出全方位立体感。“文革”故事的底色和线索是家喻户晓的白蛇传说,最早记载于冯梦龙的《警世通言》[2]:千年修炼的白蛇青鱼(蛇)化作凡间女子,与许宣(仙)西湖邂逅,结为夫妻。婚后白娘子屡现怪异,许不能堪。镇江金山寺法海赠许宣一钵盂,令罩其妻,二妖现出原形。法海遂置钵盂于雷峰寺前,砌上七级宝塔,千年万载,白蛇青鱼不能出世。小说的三套版本各自对应着神话角色:官方版本象征镇压者,即法海、雷峰塔;民间版本象征镇压者的帮凶,即许仙;不为人知版本象征镇压对象,即白蛇与青蛇。

1.官方版本与法海

官方版本由几份正式国家公文构成,是对政治术语的模仿。铿锵有力的“文革”话语从表层看是正义理性的,带有权力真理观;从深层看,隐含了对个人与社会的无形控制,是一种语言暴力。两种相悖的特征共时呈现,主体性得到加强。官方话语象征“法海”,借道德正统之名,以灭尽天下妖孽为己任,极力镇压白娘子。雷峰塔作为镇压场所,同构于关押孙丽坤的牢狱,亦包括批斗、交代、囚禁、妇科检查等剥夺人格尊严的手段。高度政治化的语言抹杀了人性、人的感情和个体的丰富性,是法海与雷峰塔在官方版本中的再现。

2.民间版本与许仙

民间版本是粗鄙的街谈巷议,夸张扭曲着事件本身。官方通过权威话语引导大众的道德评判和价值取向,使民众在革命的旗号与官方授意下释放着个人内心潜藏的破坏欲、窥视欲、权力欲,充当对孙丽坤施暴的帮凶,印证着“苦难的大众也是嗜血的大众”[3]。在这层意义下,民间版本成为官方版本的“同谋”,与许仙作为“帮凶”助法海捉拿白蛇相似。许仙是个矛盾的形象,一方面,他是白娘子为之牺牲、献身的爱情幻象;另一方面,他“被色迷了心胆”[2],与民间版本中大众的阴暗猥琐与窥视欲相仿。更重要的是,法海从宏观理论上宣判白蛇的妖性,而许仙从具体操作层面上,用法海给他的钵盂实现捉拿,同构于孙丽坤被官方定罪后受到民众的冲击。正如青蛇时常提醒白娘子“倘官人不念夫妇恩义,听那贼道言语,将之如何?”“娘娘,你看那官人总是假慈悲,假小心,可惜辜负娘娘一片真心。”(第二十六出《断桥》)[4]官方与民间话语共同迫害了孙丽坤,恰似法海与许仙合谋镇压两蛇。

3.不为人知版本与白蛇青蛇

不为人知版本是通向人物隐秘内心世界的渠道,与官方、民间版本的残酷冷漠形成强烈对比。神话中的白蛇青蛇在人间被视为妖孽与异端,对应于现实中的舞蹈家及其崇拜者。京剧演员孙丽坤的“蛇步、水蛇腰、蛇颈子”等身体形态都遥遥指向神话中的白娘子,“反革命美女蛇”的罪名暗示白蛇魅惑纵欲之罪,身陷囹圄的处境隐喻雷峰塔的镇压;戏迷徐群珊作为孙的崇拜者是侍女青蛇的化身,其日记独白以鲜活的个人话语对抗冷漠的政治话语,她对“超然于雌雄性征之上生命”的向往亦被视为异端。因为“在高度政治化的年代,对文学艺术的忠贞却很容易被看作是对革命政治的一种消极抵抗,并且根据‘非革命即‘反革命的逻辑而受到批判”[5]。她们在宏大权力真理与猥琐民间碎语之间的缝隙中生存,以艺术之美和同性之爱作抗争,如白娘子以真情反抗雷峰塔的镇压,但是她们共为异端。

神话与现实的嵌套同构

作为小说主线所依托的母本,《白蛇传》的神话情节多次介入现实。孙丽坤、徐群珊在时代与艺术的矛盾中完成蜕变,下文分析神话隐喻如何与“文革”故事对接。

1.青蛇之恋

如前文所述,法海象征着权力与镇压,许仙象征着爱情与帮凶,严歌苓小说加强了青蛇的主体地位,取两人特征之一,既化身为许仙的爱情符号,又尊享法海的权力符号,且保留小青侍主的忠心,搭救雷峰塔下受难的白蛇。这个改写的神话构建了现实故事,青蛇之所以会假扮许仙,源于清代方培成《雷峰塔传奇》第五出“收青”,青蛇向白蛇比武求婚,胜则娶之,若输则心甘情愿转变为女做其奴婢。观戏的徐群珊妄想出另一个结局:“假如青蛇胜了,就没有许仙,白蛇就不会受那么多磨难,白蛇和青蛇一定恩爱。”[6]这是她集雌柔雄刚于一体的先兆,也为她日后爱恋并营救孙丽坤埋下伏笔。

于是,在孙丽坤被关押的“省歌剧院的布景仓库”中上映了另一出《白蛇传》。神秘青年多次前来探望调查,出现在“层层叠叠败了色的舞台布景”中,因落魄而丑陋的孙丽坤“突然意识到他就站在断桥之下,青灰色的桥石附着着厚厚的黯淡历史”,青年俨然化身为许仙,促使孙丽坤蜕变,恢复妩媚原形,“意志如刀一般再次雕刻了她自身,她缓缓起舞,行了几步蛇步。粉墙上一条漫长冬眠后的春蛇在苏醒,舒展出新鲜和生命。”[6]这个青年引导孙丽坤走向自我内心深处,重归自我艺术价值的本真。

然而他不只是如许仙的凡夫俗子,还兼具法海的权力,被称为“徐首长”,抽“大中华”,骑“飞鸽车”,穿“毛料子”,儒雅猖狂又伟大气派的形象和中央特派员的身份意味着他属于官方体制之中,具有“官方话语”的最高权威,“上面来的”这一地位赋予他无边法力,使他有能力成为一个拯救者,巧妙地应对政治强压,解除雷峰塔的镇压。

2.现形记endprint

“现形”是贯穿神话与现实的关键词,白蛇温婉静柔,虽出身为“妖”,却渴望拥有凡人的情感,认为“人”高于“妖”;而青蛇泼辣侠义,不断规劝白娘子看清人的邪恶,更加接近“妖”而疏离“人”。小说中,官方权威话语与民间粗鄙大众代表“人”,而孙徐二人被视为时代的异端,即“妖”,此处“人”是比“妖”低的质素。因此,神话中的现形记是由人变回妖,而严歌苓小说中的现形记则是由妖变回人。

孙丽坤由如梦如仙的蛇精变为丑陋的妇女,没有廉耻地当众耍着两条如白蟒的腿,“跟许仙撩开帐子看见白娘子现原形一样”。看守她的女娃说“过去看你不食人间,现在就是要看你原形毕露。”孙现出俗人的原形标志着尊严的失去,这对于一个崇拜她的小女孩来说,“如同眼看一尊佛像在面前坍塌,眼睛里充满坍塌的虔诚。”这个小女孩就是日后的徐群山,当她看到落魄走形的孙丽坤后,仍发自内心地说“你真没变,第一眼我就认出你来了”。她假扮中央特派员,调查的常规程序是“坐在那里,点上一根烟,看她一层层脱得形体毕露。看她渐渐动弹,渐渐起舞”[6]。这宛若传说中的白娘子的端午现形,爱情使孙丽坤现出蛇精妩媚的原形。

最重要的环节是,借助“白娘子现形”一出戏引出“徐首长”的现形,揭开了一个惊天秘密:“他说他找到了一盘《白蛇传》中的音乐。一只媚态的二胡独奏,呜啊呜地慢慢哭了起来。音质不好,音乐不干不净,真的像哭。她翘起下巴,听听就像照镜子,她不太敢听。是白蛇哭的那段独舞。许仙被化了蛇的白娘子吓死之后,白蛇盘绕在他的尸体上,想以自己的体温将他暖回来。”[6]徐群山原来是个女人徐群珊,许仙原来是青蛇,当爱情对象坍塌时,神话与现实的交融成为孙丽坤心中悲剧性表达的高潮,徐的现形吓傻了她,如白娘子现形吓死许仙。而这场女扮男装起因于徐从小迷恋孙丽坤演的白蛇,“从十二岁起,我走到哪儿就把那张褪色的白蛇剧照带到哪儿。可不想给他们贴到土墙上叫妖精”。[6]

3.雷峰塔倒

神话中的人妖相恋有逆天之罪,正如小说中的雌雄同体与同性之爱不容于世,异端注定了她们被驱逐被压制的命运。神话结尾处禅师将蛇妖镇于宝塔后,留惕四句:“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2]

“文革”的结束象征着雷峰塔的倒掉,孙丽坤出狱平反,象征白蛇出世。但是,塔的幽灵和余威仍然游荡,《成都晚报》特稿以不变的“文革”话语歌颂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和孙丽坤的先进事迹。而重回秩序化生活轨道意味着沦为平庸大众,众人仰慕的蛇精变回凡常妇女,神秘的高干青年变回并不好看的女孩子。正常女性的价值观是对她们天然秉性的悖离,人物依然没有突破精神枷锁,也未能得到自由,官方话语依然遏制个性差别,将复杂细腻的情感简单粗暴地归类、镇压,又简单粗暴地平反、歌颂,透露出对人性一贯的漠视和剥夺。如果说异端在“文革”中尚可求得生存,那么“文革”过后,它的销声匿迹则更显悲凉。

真相大白后,徐群珊一直陪伴照顾着精神失常的孙丽坤,真正还原为侍奉抚慰白娘子的青蛇,正如小青常对白娘子说些真诚体己的话,“凡事有青儿帮衬,断不决撒”(第十三出《夜话》)[4]。二人各自结婚却打破这种默默的守护,孙丽坤送她一尊的玉雕,取自《断桥》一折,青蛇欲严惩许仙负义薄情,而白蛇从中劝阻。严歌苓却将其重新阐释为“白蛇与青蛇怒斥许仙”,隐含了人物内心对社会准则的反抗却又无法超脱世俗的悲哀,于平庸处闪现了一丝艺术之光,映照出神话的灵动。

历史层面的延伸

“文革”的真实历史折射在每个普通人的生命中。孙徐的故事不仅限于个人,更反映出那个时代每个子民的普遍境遇。重压之下也有例外,“不为人知版本”的心灵化语言是个人思考对大一统话语的叛离,徐群珊的日记则隐秘地书写了对艺术与个性的坚持。这些夹缝中隐匿生存的形态或可隐喻“文革中的地下文学”,彰显了“在一种完全闭锁性的权力话语无所不在的时刻,欲望、语言的无可压抑的自由奔涌”[7]。

另一方面,从小说细节推测,徐群珊应来自高干家庭,因为“在别人看《红旗》杂志和毛选时,她看电影杂志和《悲惨世界》”,能够接触到禁忌的“黄皮书”,又可以获取象征社会地位的军中物资。在“文革”社会中的确存在这样一个被保护的小圈子,可看作“亚文化”区域,叶维丽认为这些人大多是军队干部子女[8],他们的“特权”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山楂树之恋》、《血色黄昏》等影视作品中都有表现。

另外,孙丽坤的发疯也与宏大历史相关,故事层面原因是:她将全部希望与爱情寄托于这个高干青年,却发现权力是假的,男人也是假的,直至崩溃绝望。这一情节延展到时代层面,发现孙的发疯与民众反思“文革”的心理状态是一致的,有人称之为“觉醒后的怀疑主义”。

这部小说形成一个以白蛇传说为中心的同心圆,神话中压迫与追求自由的情节与主题作为隐喻,延展到现实中个人及历史层面来,将惨烈化为悲悯,使艺术的真理重现于现代文学与历史中。王德威的“小说与大说”之论阐释了文学与历史的关系:“小说不建构中国,小说虚构中国。而这中国何以虚构,却与中国的现实如何实践息息相关。除了反映现实人生外,小说是我们想象、叙述国家史话或神话的重要媒介。”[9]借由这一论述考量严歌苓小说从个人细微生命入手,所彰显出的历史襟怀,感悟到:虚构的文学虽不能替代真实的历史,但是它所折射出的历史,却能够更深地戳破时代笼罩之下的人性。

基金项目:本研究获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资助,项目编号为12WYC036。

参考文献:

[1]陈思和.最时髦的富有是空荡荡——严歌苓短篇小说艺术初探[J].上海文学, 2003(9):25-28.

[2](明)冯梦龙著.警世通言[M].杨宏杰,吴玉华注释.长春:长春出版社,2011.

[3]王德威.历史与怪兽:历史·暴力·叙事[M].台北:麦田出版社,2004:6.

[4](清)方成培.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下)·雷峰塔[M].王季思主编.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262.

[5]钱理群.1948天地玄黄[M].北京:中华书局,2008:207.

[6]严歌苓.白蛇[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4.

[7]易毅.被激活的记忆[J].文艺争鸣,1993(02):34-35.

[8] Ye Weili with Ma Xiaodong. Growing up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Conversations between two daughters of Chinas revolution[M].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9]王德威.小说中国——晚清到当代的中文小说[M].台北:麦田出版社,1999.

作者简介:

丁怡萌,女,北京化工大学文法学院讲师,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叙事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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