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游戏

2015-01-14 10:16肖谨君
山花 2014年20期
关键词:安娜

肖谨君

夜进来了,虚情假意,犹犹豫豫的。没人看见它,但它在这里,蒙住了灯光。深吸一口气,会感到其中有什么厚厚的东西,这就是夜。

斧头不停地落下,怪物一个接一个倒地,握着鼠标的手来来回回地移动——多么古怪的动作啊!既不像仪式,也不像习惯,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填满时间,但时间太长了,无法填满。在这庙堂一般的阴暗中,在带着几分宗教气息的烟雾里,往时间里投的一切都散开了。消失在地面的尸块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集合起来并跳回屏幕,死而复生,周而复始。在时间面前我只是孩童,顽皮地将其砍乱,在碎片中玩耍。我从未病过,可每每从屏幕上卸下眼珠子的时候,却总有生病的感觉。布满红血丝的脑袋里闪现着不该出现在这乌烟瘴气之地的东西——我在想安娜,组队打机的兴奋劲儿早在头两个钟就消耗殆尽了。

“看我的!厉害吧!”

嘈杂的网吧里迸出了这个声音。这是一个红脸膛小胖子在说话,这小子鼻孔极大,几乎占去他半张脸,尽管如此,他仍张着嘴呼吸,碰巧嘴里含着食物的时候,空气不知是进还是出,甚是滑稽。他盘腿坐在仿皮靠椅上,对着屏幕时而大笑时而浅笑,那双炯炯的肉乎乎的眼睛,是那样的执着,那样的急切,好像拼命在屏幕里探索、恳求。啃咬过的鸭翅凤爪散落在屏幕两旁,供奉着这尊笑面佛。“这地方真闷热得要命。”我捶了捶胸口,眼睛生病居然能让我别的感觉也灵敏起来,我急需要新鲜空气。

“先撤了。”

初春里,天还冷着。凉丝丝的空气确实新鲜,又显得不那么亲切,它没有爆米花的糖味儿,倒有几分狗臊味儿。我撇撇嘴,钻进学府路那条望不到尽头的洞里。这里刮着冰冷的风,一不留神儿右脚踩在水洼里,袜子湿了,我索性专拣水走,也不怕回家被老妈骂。走到人行道的边沿时,在最后一根灯柱旁边,我看见宣传展板上挂着几张破广告。其中一张旧海报上印着“校园招聘”几个字,上面有一个美丽的面孔正在做怪相,不知谁用笔在她鼻子下面画了一副钩状胡须。海报被雨水淋过,在她嘴角上那道深深的、凶残的笑痕上留下几个红点,也许是锈点,也许是血。我走出路灯的光区,看着自己变形的影子融入黑暗,仿佛掉进了冰水。在前方尽头,透过层层稠密的黑暗,我看见淡蓝色的派出所大楼。我回转身往后看,还有一点光亮的是两家网吧和几个烧烤摊位。在我前面,在我后面,都有人在喝啤酒玩游戏,而我这里只有黑暗。

这里还有别的人。两个人影。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一个小个子女人拉着一个胖男人的袖子。她低声说话,说得很快。由于风很大,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你能闭嘴吗?”胖男人吼起来。

她仍然在说。胖男人猛地推开她,轻而易举地把两手插进口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消失了。我与那女人相距不到三米时,突然间,一种沙哑绝望的声音将她撕裂,从她身上迸发出来,整条街都响起了她冲动的话语:

“求求你,别离开我,回来吧,别离开我!”

我从她身边走过,几乎能碰着她。这是……怎么能相信这张痛苦不堪的脸竟是……但我认出了那件水草一样的暗绿大衣,我慢慢地挪着步子,眼睛瞧着她。她也盯着我这边,仿佛我是透明的,她痛苦得不知身在何处了。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见她仍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张开双臂,仿佛等待被打上烙印。她张着嘴,鼻子里像塞满了水蛭,于是她也像那个红脸膛的小胖子那样呼吸困难。我感到街道两旁的树在疯狂长高,相互靠近,树枝和树影互相交错,开始将她包围。我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我怕她突然倒在地上,她看起来很娇弱,承受不了这异常的痛苦。但是她凝然不动,仿佛像周围的一切那样变成了石头。她发出轻微的呻吟,惊讶地睁着大眼,用手摸着喉咙。不该让她承受这样的痛苦,我想,我应该搂住她的双肩,将她领到明亮处,领到温暖的大街上。于是我试着拍她的肩膀,她果然温顺地靠向我,低垂下眼皮来。现在我可以尽情欣赏她那美丽的、弯弯的睫毛——洋娃娃般的睫毛。她呼吸中有一股水草的潮湿气息,还夹杂着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入夜以后的街陡然安静了许多,我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真期待能有一股晚风吹散我颈脖的潮热。今晚确实起风了,只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刮着罢了。

学府路挨着我所在的大学,路边每隔不远就杵着个低矮狭小的报亭,老妈承租的旧报亭就在城中村的村口,倚着一棵粗壮的大榕树。课余帮忙守摊的时候,我经常看到有姑娘穿着配有精致饰物的服装,牵着一个隶属于自己的活物——各种狗,洋洋得意地四处溜达。那些姑娘真是漂亮,身材匀称,肌肤细腻,细发丰满,脸上总是擦着雾一样的脂粉,让人赏心悦目。可似乎她们并没看我,只把注意力放在了宠物身上,她们要保护它们,侍候它们,给它们以爱。真是匪夷所思,我倒更愿意一个人独自生活,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不想接受任何东西,更不想给予任何东西。我试过在窗台养上几盆仙人掌,没过多久就风干了。我曾经也想养一个能陪伴着我的宠物,那种不需要我太多照应的——生气时,能给它一拳踢它一脚;厌烦时,它能在街洞里过夜也不会丢;它还应该在我需要它的时候,马上会跳,会舔手心,会翻跟斗。这样的宠物几乎不可能有,我只能放弃。

整整一个寒假,我除了打游戏,就是去洗头房找小个子女人。那天晚上送她回家以后,我稀里糊涂就接替了她前一个男人的位置。她一本正经地跟我谈着恋爱,在她租住的小房间里,变着花样煲着海带汤等我去喝。可我和她之间有过谈话吗?

“待会儿去你那里。”我发信息给她。

她从来不拒绝,我去的时候也从没给她买过什么,偶尔我会带点儿废旧的报刊杂志去,等完事儿后好翻来看看,让文字填补空虚感。她似乎很喜欢做爱,而我也能排解忧愁。我们说不了几句话的。

她一边摘胸罩一边说:

“喜欢我穿着丝袜吗?”

从前我总为安娜着想,现在我不为任何人思考,我甚至无意寻找字词回答她,就这样赤裸裸地相对吧!我对面的这个女人,她没有内心生活,只有对爱情的盲目热情,似乎爱情就是她所有的激情,所有存在的价值。也正是这样的女人,才能最强烈地刺激男人身体的欲望。我试着搜寻她的灵魂,搜了又搜,一无所获,最后反倒让她显出一种神秘的古怪美感。我又想到安娜,不得不想,我喜欢跟她说话,看着她乌溜溜的眼珠子在思考的时候乱转。

“你怎么了?我只想让你高兴点儿。”她打断我对安娜的回忆,躺在一张凌乱的床上,上身赤裸,等待着我。

我怎么能高兴得起来?!我一跃而起,骑到她身子上,甩给她一耳光。她立马号哭起来,用爪子抓伤我的手臂。她越是反抗我越是奋力抽打她,有一阵子她晕了过去,我扯下她的长筒袜,将她双手绑在床头的锈铁架上。我揉搓着她的身体,没一会儿她缓过神来,可还是挣扎乱叫,我只好摁住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真奇怪,当我要把她当作泄欲工具的时候,她反倒顺从起来,大腿在我猥亵下已经分开、弯曲,可能她觉得我需要她,这对她来说很重要。我有的是时间,但我并不享受。也许是我痛苦扭曲的脸还有眼里燃烧的火苗,让她感到害怕,她听任我胡乱的摆布。这整个场面让我对这种强烈的、粗暴的征服感到厌恶。这就是我要的吗?这个女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眼睛里除了一点知觉外一无所有,几行泪还挂在她嘴角。她越是安静地看着我我就越是难受。

天啊!这几乎是我最糟糕的一天。我在学校的人工湖边转了一上午,又在学府路上转了一下午。天一暗,学校多了好多黑树林,一丛又一丛,走进去,就像迷宫一般,半天也转不出来。我一面散步,一面想着我的拮据,不知不觉地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安娜房间的灯亮着,她与我相隔不过几步路,几堵墙。她在梳那倔强的黑色长发吗?她会不会正在往脸上搽脂粉?她会穿哪条裙子?我每隔一会儿就刷新安娜的微博,今晚她会跟一个男人见面。我想将思绪从安娜身上挪开,因为我对她的身体和面孔想得太多,整整一天,神经极为紧张,手在颤抖,身体在打寒战。我跑到报亭的书报摊上翻起书来,特别是暴露女性身体的书刊,就因为它们能吸引我全部的注意。里面的插图大同小异,我饶有兴趣地研究着一个干瘦的男人对着一个奇大无比的、赤裸裸的臀部挥舞马鞭的图片。

没一会儿,我便看见安娜来了。她穿着一件我没有见过的纱裙,慢慢朝村口走来,不时地看手机。我见她抬头,立马低头躲到报亭旁边的榕树后面,等我再抬头,她友善地举起亮着屏幕的手机,面带微笑地朝我的方向挥手。我看不清她眼睛里的话语,只看到她眼皮上的闪粉随着她的眼睛眨动,像彩虹一样遥不可及。经过报亭时,安娜不再朝我的方向望过来,那男人已站在路口等待,他的头稍稍后仰,或者说他的下巴微微抬起,手里拿着西装外套,领带已经拆掉。他穿着暗红格子的衬衫,皮肤白皙,我不禁有几分赞叹,因为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一丝庸俗,简直无懈可击。柔软的头发,厚实的手,角斗士的宽肩,含蓄的高雅,再加上几分花哨。他礼貌地向众人显露那明晰、整洁、没有胡须的面孔,唇上甚至漾着几分笑意,但他那双深邃灰色的眼睛里写着严肃。他年轻、精神,并且很职业。他们上了车,安娜放低车窗,向外张望。她也许看见了我,也许没有,眼神带着疲累。那男人也跟着朝我这边望,我慌忙躲进树影里,于是我明白我们之间相距遥远。我对他的看法根本不能触及他,而他对我的评价却像一把利剑刺穿了我。我不对他吹毛求疵,但他却不放过我。我在他眼中看到一种平静而不留情的评价。一切都完了,他们呼啸着离去。

我走路。我感到疲乏,我来到这个小个子女人的房间,我不想独自一人。

难道等待我的就是这个吗?我青春的梦幻破灭了,我头一次讨厌长大又渴望长大。我想把我身上发生的事告诉别人,趁现在还来得及,趁我现在还没有害怕。我真希望安娜在这里。可现在只有这个哭泣的女人,我只好和她做爱,这是出于礼貌也是出于愧疚。我对她有几分厌烦,她的嘴巴由于经受了一场大的感情变故,歪掉了,她虽然有大姐姐的年龄,身上却始终有一股新生婴儿的哭闹气质。我解开她绑着的手,她热情洋溢地把我的头紧紧抱在胸前,似乎认为应该这样做。我在这里待了多久?在这张吱嘎作响的、肮脏的小铁床上。这真是一间奇怪的房间,一张堆满了瓶瓶罐罐的矮桌,地板上一堆待洗的脏衣服,散落的袜子,梳落的长发丝,一股子颓废的性的气息。冷风把我的湿衬衫吹得扬了起来,我全身的汗毛微微一张,很快又闭合了,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满足,以及过度满足后的阵阵麻木。我现在只想昏睡。

楼下的食街难得安静下来,夜已经很深了。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感觉这屋子,这女人,甚至我自己都那么陌生。看来这几年发生了变化。但变化在哪里呢?莫非是我变了?如果我没有变,那么就是这个城市变了,二者必居其一。

“先撤了。”这几个字最近总在我脑袋里转悠,时不时像定了时的闹钟敲响两下,比如我们正在吃饭,在一个大包厢里,这里的冷气让我的骨头都哆嗦起来,餐厅的女服务员则呆呆地站在一旁,像个摆件一样感觉不到温度。教授先生放下筷子瞧着对面的小师妹,露出欣赏、甚至会意的神情,还时不时带着几分欣慰点点头。在座的几位大学生,交头接耳,嘴里夹着英文,沾沾自喜地讨论着公务员考试。

席间突然开始传看一张空姐的照片,“你们看这姑娘长得多好,”请来讲课的大师说,“最重要的是她还很喜爱红楼梦。”这位大师非常鄙薄我们这群大学生,“现在的大学生,有几个完整看过红楼梦,”他冷笑道,“他们像什么?粉红钞票折成的花!”教授们虽显尴尬又有些许默契,个个都点头说“好看”、“难得”。我稀里糊涂凑上去瞧了一眼,照片上是一个硕大的尖脸女人,硕大是因为那衣服的领口开得惹人注目地低,乳房有点像果实。

大师下了讲坛倒是很有几分艺术家的意思,但是要比讲黄色笑话,要比在女人的裙子下乱摸,我比谁都在行,聊起来也一定会让这饭桌热闹。而我,我在他们中间,我看上去若无其事,但我知道我等于不存在。如果安娜在我身旁,我也许还会跟她碰杯,享受这里的美酒,可她去哪里了?我转动着酒杯,险些弄洒了里面的红色液体。那位大师挪了一下身子,歪着头朝我上下打量起来。他是个四十上下的肥硕男人,一张赤红的猪肝脸,在玫红的灯光下,闪着亮湿的油汗。他的头发修得短短的,却依然能看出天然的卷曲,鼻子高耸有肉,嘴里永远叼着一颗烟。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衬衫,坐下来时便把整个肚子给箍出两个道来。他打量我的时候,一双肿泡的眼睛挤满了笑意,一咧嘴便露了一排焦黑的烟屎牙来。我低下头去,自顾自地吮着筷子尖儿。

女服务员将一只盘子放在我面前,盘中黏黏的奶酪蛋白拌着恶心人的玉米粒子。我讨厌古怪的甜味的菜品,我环顾这包间,我在这里干什么?这些人为什么在这里?他们为什么吃饭?我想走,想去什么地方,找到我的位置,嵌进去……然而哪里也没有我的位置,我是多余的人。就连女服务员都能忘了给我勺子。这时一位商人站起来给大师敬酒,顺便塞给他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大师笑吟吟地装进了公文包。

我大概病了,否则无法解释这种使我不知所措的震怒。这像病人的愤怒,我的手在颤抖,血涌上我的脸,我的嘴唇也哆嗦起来。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盘子里的鸡是凉的,我也是凉的,这是最难受的事,安娜离开以后,我的心就凉透了。我本可以莫名其妙地将女服务员揍一顿或骂一顿,但是那样一来我就真的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了。我会被关起来。

一种名副其实的恐慌攫住了我。我提前逃离饭桌,我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地铁上的人行色比我还要匆匆,我焦急地一再自问:去哪里?去哪里?我感到背后有着那么多双眼睛和那么多与我无关的思想,我想赶紧离开人群。出了地铁,我奔跑着,身上的血热乎起来。学校的荒山上空无一人,这里安静得让我可以细细地品味自己的唾液,我感到自己淡而无味。一切都很无味:游戏,论文,论文,游戏,简历,简历,工作,工作,工作!小刀在口袋里,我打开它,老是拿着刀子玩儿,太古怪了,我往手心狠狠扎了一刀。由于动作过于紧张,刀锋滑过去了,只是表皮受了伤。流血了。那又怎样?有什么变化呢?不过我满意地看着地上的那一小摊血。我模糊地想除掉自己,消灭一个多余的人。

村口药店的一个普通的创可贴便解决了我的伤口,多么矫情的伤口。我的肚子依然很饿,药店对面是百姓渔村,一家生意兴隆的粤菜馆,饭馆独占两栋小楼,一前一后,门口三层高的玻璃水缸里游着各式各样我叫不上名字的海鲜珍品。隔壁是一家叫喜福的港式餐厅,门口悬了两只西瓜大晕红的电灯笼,再过去是台湾小火锅,玻璃门窗上贴着十二生肖的民俗窗花。一到晚上,整条食街霓虹灯便五光十色地亮了起来,火锅底料的罂粟味儿于是便开始在村中横流四窜。村中还挤满了摊贩,卖鲜花的,卖烤鱿鱼的,还有一个摊子在卖酱板鸭,那香味引得每天自下午开始,学生们便有素质地在摊前排起长队。村子里挤满了人,汽车开进来了也没办法侧身。这样的喧闹会持续到夜里两三点,有时我太过困乏,真想丢一个燃烧的酒瓶下去吓唬一下那帮吃客。我拐到食街一个狭窄的小路上,接着便是一条陡直的楼梯,楼梯口悬着一盏橘黄的感应灯,这会子碰巧没亮,得扶着栏杆,摸索上楼,直到我倒向自己的床铺,手上的疼痛和身体的饥饿已经没有了。

每天都不用早起,这是一种残酷的享受,我用打游戏消磨我最后一个寒假,我没有兴趣工作,什么也干不了!校园开始拒绝我,未来遥不可及,我只有精疲力竭、心灰意懒地坐在黑夜的废墟上等待黎明。

在这种白白浪费的日子里,太阳和蓝天都是假象,我只喜欢夜空,或者昏暗的雨空也行,透过玻璃窗子,星月与云朵交织的天空看起来仿佛是一张婉约动人的脸。太阳真的很粗鲁,它透过窗帘的空隙,射进一道光柱,正好打在我的脸上。我把头蒙进被子里,想继续做梦,突然一阵窸窣摸索的声音,一个胖大的身体晃了进来,哗啦一下,床头窗帘被整个地拉开。她提着一个豁了口的塑胶水桶,伸着长长的拖把杆子,探到我的床下,留下一摊明亮的水迹。她的一只裤腿卷了起来,露出一节儿粗壮的小腿肌肉块子来,身上穿着一套起了球的睡衣,一双肥大的奶子,头上乌油油的挽起一个髻,上面扣着一个厚厚重重的镀金发卡,不该泛黄的地方都泛黄了,脸颊上的汗珠子颗颗黄豆一般大。“还不快滚起来?”这是老妈的声音,尖细,颤抖,充满责备和希望,穿过透光的薄被鞭笞着我的屁股。

情况不妙!我不能再这样躺下去。现在洗头房是我唯一的避难所,那里有许多人,有温柔的手,还有各种吵闹的音乐以及热播的偶像剧。我目前的生活一团糟,但每当洗头房里熟悉的音乐响起时,我竟有一丝安慰感。我在这房间里已经走投无路。

下楼梯时,我看见老妈又在跟街坊诉苦,她诉苦已不下一百次了。

“我宁可他去外面玩女人,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他就只是喝酒,每天都喝。”她无奈地说着,又显得理直气壮。

她讲的是她的丈夫,我的老爸。他并不打她,也不找别的女人,只是酗酒,每晚回家时都是酩酊大醉。他年轻时开货车,经常夜里跑长途,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赶夜路的老爸撞死了一个正值壮年的乡里人,那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有老母老父,下面还拖着两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家里托人送礼,找了各种不搭界的关系,最后协议赔偿私了,可是那么多钱一下子怎么拿得出?随后的两年时间里,要债的人每天来我家里打砸哭闹,还往门上泼红漆。老妈总是捂着我的眼睛,我的眼泪无数次从老妈的指缝间挤出来。直到我长大了,我依然受不了撕心裂肺的哭闹声,我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儿来,有时急了我真的会挥拳打人。

很明显,老妈没理由不苦恼,但她很少哭,她慢慢地、有耐心地振作起来了。老妈年轻时,是一个很有风情的女人。她身材高大,却又腰肢细软,一头丰盛的齐肩短发,乌亮亮像匹黑缎子。那会儿她还在国营的棉纺厂里上班,是正经的工人阶级,她那张搽了雪花膏后雪白的脸,一小坨红嘴巴,总是紧抿着,煞是好看。可是她那双大大的,深凹下去的眼睛,一双乌亮的眸子里,却闪烁得像两只受了惊的小鹿一般,东躲西藏,充满了彷徨疑惧。有时候,她会突然眉头一锁,一双大眼睛便像两团火般燃烧起来,就像心中一腔怨气都点着了似的。她既无法自我安慰,也不自甘沉沦。这些年,偶尔她稍一想起便借机发挥,尤其是与人拉家常时,因为人们总是安慰她,而她也会在交谈中稍感轻松。当她独自一人收拾房间时,我常听见她在哼歌,哼女人花之类的老歌。大多数时候,她总闷闷不乐,厌烦愤懑地指着喉咙说:

“这里咽不下去。”

她已经被卡住了。

我跑到洗头房寻欢做乐,可是我刚推开玻璃门,前台的痘痘脸就对我喊道:“翠翠不在,她已经辞职回老家了,你不知道吗?”

我大失所望,下体一阵发痒,很不舒服,我感到乳头被衣服摩擦得难受。我站在门口犹豫不决,这时产生了一股旋涡,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个阴影,我感到自己被朝前推了一下。我在飘浮,带着洗发水香味的雾气从四面八方进入我体内,使我晕头转向。痘痘脸走过来,领着我去里间躺下,我注意到她的刘海搭在额头上,厚厚地遮住了她的喜怒哀乐。我瞧着她脸颊上的大痘痘,它们没完没了地往耳朵方向延伸,还有好多暗红的痘印,它们在这可怜的脸蛋儿上似乎感到乏味,于是一起消扁下去。

“要剪头吗?还是只是洗洗?”她对我扬起驴一般的大下颌。

从她那副无端开心的神情,我明白要让她闭嘴谈何容易。无非又是办卡打折充值优惠送礼品之类的老一套,我把身体往下缩,避开她的口臭,闭上眼睛表示拒绝闲聊。痘痘脸只是笑,有意无意地做些多余的动作,我听任她摆布着我的头。暗红痘印的颜色在我周围慢慢旋转,这里已经被红侵占了,水草绿的大衣已不见,美丽的、弯弯的、洋娃娃般的睫毛也不见了,吹向我脸的呼吸中再也没有水草的青青气息,只剩下劣质的洗发水呛鼻的味道。

我真想呕吐。我急需要新鲜空气。

“时间到了。”

怪物倒地消失,新一波儿怪物正在靠近,我胡乱地挥舞着虚拟的斧头,看不见的血溅入眼睛里,渗进脑袋里,我勉强挤出一点既真诚又虚伪的泪水。“时间到了。”红脸膛小胖子对红眼圈大胖子重复道,我该走了,我没法继续活在游戏里,活在一场发烧造成的心灵混乱里。

我起身去付钱,椅子上的软垫在我坐的地方塌下去,半天没有回弹起来。夜风掀起变了色的窗帘,我仿佛看到老爸把身子深埋在椅子里,他的身躯很庞大,被酒精侵蚀以后就变成了硕大的滑稽的空壳,那是酒后的空白,空白恐能将烦心事完全吞噬,那么清醒之后呢?我推推他,他就哼一声,冒着酒气的眼皮露出一丝缝隙,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珠子找到我,又放心地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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