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白色耳环

2015-01-14 10:15肖谨君
山花 2014年20期
关键词:耳环姑娘

编者按:编发这期稿子时,才知道之前肖谨君并没有在公开的文学刊物上发表过作品,她送来的《红色游戏》和《遗失的白色耳环》实为她的小说处女作。按理,她应当出现在我们为新人专辟的栏目“新秀场”,但之前,前面说过,我们已经“错误”地将她安放在“看好”,于是,决定不做调整——我们很高兴,又一位新人即将从《山花》诞生,而且从她身上,看不到丝毫“新人”青涩的痕迹,故事的圆熟与抵达的深度都是惊人的,以致我们没有理由把她按在哪个既定的起跑线上,我们唯有欢喜,就让我们一起向一次崭新的飞翔鼓掌!

“师傅,稍等一会儿,还有人。”

一上车我就对司机说,他也没搭话儿,懒懒地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后座。我没空想别的,一种丢了东西的慌张感。一想到待会儿要跟那个穿改良旗袍的前台小姐打照面,我心里就犯怵。昨晚灯光虽暗,我也能辨清她夸张的鼻梁侧影和醉酒一般的腮红,头发妥帖地挽成一个髻,像雕塑一般立体优美。她庄严地站在柜台里面,旗袍的胸口开得惹人注目地低,腰臀的裁剪也让身形有了毫不吝啬的展示。这个过分打扮的尤物,无论哪方面都高出我半个头,从进门开始,老图的眼睛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要过夜吗?”

红旗袍抬起鼻孔问道,这让她瞬间失去了令人不安的神秘感。我还了她一眼,摆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质问姿态,反问道:“还可以过夜吗?”为了今天的晚宴,我特意换上新的窄裙,烫了大波浪的卷发,还花了一整个下午做美甲,坦白地讲我的睫毛膏刷得不比她少。可我和她都被判决要取悦于男人,此前种种优雅的举止,如今一张口立刻像花一样枯萎了。但这并不影响什么,我时刻都在把握着机会想要超过她。

“身份证登记一下。”

她眼皮朝下鼻孔朝上,不与我对视,那眼皮上的蓝色闪粉分明是在挑衅,我神经质地激动起来,大声嚷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还要登记身份证?”

我的嗓门一定有些异常,惹得门口的保安朝这边走来。

老图瞥了我一眼,谄笑着对她说:“我有身份证,登记一个人总可以吧!”

我不再说话,却依然昂着头。办好了手牌,我挽着老图的手臂来到楼上,这才松下僵硬的脖子。我是不是老图的妻子重要吗?谁也不会把我看作贵妇人!我的态度泄露了我的身份,真正的贵妇是不屑于与一个服务员较量的,想到这儿我的羞恼和怒气就立即消失了。进到女宾室,有人机械地递给我一套衣服,滴的一声帮我打开储物柜后,便消失在一排排的柜子间隙里。这里灯光敞亮,四下无人,可终究不方便换装,好不容易发现几个带门的小隔间,门插销却是坏的,我终于在不安中换好了衣服。

大厅的入口是自助餐区,这里的灯光昏暗而暧昧,三两个外国人吃着茶点,尽量不发出声音。再往里,躺满了不动声色脸色暗黄的人,有教养地避开他人的眼神。沉默似乎是这里的正常状态,话语则是偶尔发作的小小狂热。多么轻松自在的时光,心事和梦想都抛到脑后。在几张略显紧绷的脸上,我仿佛看到几分忧愁。不,这些人既不忧愁也不欢快,他们只是在休息。纵然被按摩师掐着疼痛的穴位,他们心里很明白这种痛是一种享受。等一会儿他们要回家,不知有什么等待着他们。眼下他们只想节省动作、话语和思想,安静地感受疼痛,他们用这昂贵的时间来抹去工作生活所带来的辛酸的痕迹。可他们身上的某个东西仍然很紧张,他们担心着手机,时不时查看,破坏美好的休闲时光。

老图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巨大的落地窗侵占了整个墙面,透过玻璃看马路上的车流,就像在一个与之平行的天桥上看风景。四周的休闲人似乎对我们这两个新鲜顾客很好奇,我极不自然地爬上躺椅,想赶快融入他们。选好套餐后,两个还算俊朗的小伙子很快被安排过来。

“欸,其实对面的国宾饭店也有按摩的地方呢!”老图的口气有些古怪,他不叫我“亲爱的”,也不直呼我名字,在这里感到别扭的很显然不止我一人。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对面饭店的二楼也闪着足浴的霓虹招牌,我懊恼地说:“对哦,早知道吃完饭直接在那里按摩了,亏得我们还绕了个大弯儿,跑到对街来。”

正给老图换热毛巾的小伙子突然扑哧一笑,嘟囔了一句什么,我听得并不真切,追问道:“你说什么?那里是什么来着?”

小伙子抖动着嘴角的胡楂,狡黠地说:“那里是特殊场所。”

“你指什么?”我瞪大了眼,“那个?”

“嗯。”胡楂低下头模棱两可起来。

“不是吧,真没想到。”我斜了一眼老图。

“那里的姑娘可是很漂亮的哦,”胡楂顿了顿,抬起头很诚恳地告诉我们,“总之那里的服务很好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图也不摆弄手机了,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有朋友在那里做。”证据确凿,胡楂显得胸有成竹。

气氛变得有些怪异,周围的人都朝这边张望,这种话题该不该是这里的正常话题呢?我不知道是该继续参与还是该闭嘴。

“你朋友做什么的?”老图厚着脸皮追问。

“总之那里什么服务都有。”胡楂垂下眼皮不正面回答,大家都盯着他,他却只是用力扯着老图的脚趾,像手握股市内幕一般守口如瓶。

“你再说下去,哪天他就真的偷偷地跑去了。”我开起了虚假的玩笑,显得很没有底气。两个小伙子相视一笑,这笑容我太熟悉了,牵起的嘴角仿佛有钩子,勾着我的心一阵难受。我拉过躺椅前边的小电视屏挡在面前,不去看那两个小伙子窃窃私语的脸。不看也不想听,我抓起遥控器把《乡村爱情故事》开到最大声,颈枕突然震得厉害,我才察觉我分明躺在一个巨大的耳机上,无论我开多大声根本干扰不到别人。我愤怒地关掉电视,感觉自己是一个受了愚弄的孩子。而目光所及,真的就看见一个孩子:一个瘦弱的、梳着齐刘海的小姑娘,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正坐在一位香港客人的小腿上,一面揉着他的脚心一面探讨着人生。我没办法像闭上眼睛那样闭上耳朵,正好相反,眼睛闭上的时候听觉更为敏锐。我饮着那一杯称为柠檬茶实则不堪入喉的东西,耳听着各种低微隐晦的高谈阔论,茫然瞪眼。我想跟老图聊天打发时间,他却拿着手机织着微博,还特别强调那是有偿转发,一条就好几千呢。身边各式各样的话语变换着颜色,就像窗外的霓虹一样闪啊闪,好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金钱真是赤裸裸的迷幻剂,任谁都逃不过,看在钱的分儿上我又打开了小电视,努力将脚上的痛苦变成音乐去感受。

出租车里的小显示屏上循环播着钻石广告,我等得有些不耐烦。老图不急不缓地拉开车门,将肥胖的身子硬挤进来。我撑起屁股滑进靠里边的座位,正准备招呼司机开车,老图突然抱歉地说:“亲爱的,待会儿我还有个会,很急,没时间送你回家了。”

“那我的耳环呢?”

“很贵吗?再买一对不就行了吗?”

“哎,也不值几个钱,可我很喜欢啊!反正我们也要去饭店取车,顺便就可以去对面的休闲会所把耳环找回来嘛!”

老图察觉出我有些生气,拨弄起手机来,心里不知暗暗盘算着什么。我以为说服了他,心里升出一丝得意之感,懒懒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上了年纪的人一般都很丑陋,满脸皱纹,而且惹人讨厌。当老图抱我的时候,我总需要克服一阵轻微的厌恶,但这并没有使我不愉快。年轻的肌肤总是那么美好,我却更重视我在成熟男人身上感受到的那种严肃的、混杂着多种情感的快乐,老图虽然使我反感,但这种反感恰恰是他威望的一部分。时不时也会有一个残忍的疯子跳出来嘲弄我所谓的优雅:每天早晨我都带着舒适的空调味道向他问好,悉心打扮职业美容;同时我又感到自己快要疯掉了,一些粗俗不堪的话语和思想在我的心里膨胀着,有时我想声嘶力竭地叫一声“这个老畜生就像一头猪那样散发着恶臭”。每天早上我都要经历一阵混乱的内心挣扎,等到临出门时,我对他的衣领、他的西装重又肃然起敬起来。

老图俯身来帮我整理头发,在他花白的两鬓之间,有一种怡然自得的神情,这是年轻人所没有的。“亲爱的,你还记得房间号吗?”他贴着我的脸问。

“不记得,去查查不就知道了。耳环是让姑娘们放到包房里的矮柜上了,你还记得吗?”

“我来告诉你吧,是1831房间,亲爱的,你对数字的记忆力这么差,还不如我呢。这样吧,待会儿到了那边,你先下车去找耳环,我直接去饭店取车,等你找到了耳环,我正好接上你。”

我想不出该如何反驳,老图接着说:“这样免得让司机掉头,还要等红灯,多耽误时间。你没瞧见有电话催我吗?都打好几个了!一会我送你到天桥路口,离家也不远了,你就自己打车回家,我赶去公司处理领导参观的事情,好吗?”

“你再说一遍房间号,我记一下。”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妥协了。

“1831,你看,前面正好红灯,要59秒倒计时呢,就在这儿下车吧。你看没看见,国宾饭店就在前面右手边,那个休闲会所就在前面左手边。”

“人家穿高跟鞋不想走路嘛!”我抱怨道。只是一对微不足道的耳环,我何以如此这般的坚持?在很多事情上,我都做不了主,这一次的倔强又能改变什么?在这莫名其妙的坚持中,我乖乖下了车,小心翼翼地横穿过马路,我要去那座昏暗的会所拿回我心爱的耳环。昨晚那间同样昏暗的包房,小得仅能容下两张按摩床,唯一的一盏聚光灯,歪斜地照在墙壁上,我还没来得及辨清墙壁的纹饰,灯就被啪的一声关上了。“干吗关灯啊?”我纳闷,一回头发现有两个人影跟了进来,其中一个胖一些的解释说:“很多客人们按着按着就睡着了,不要灯光更好。”按摩床的一头有一个小洞,我按照姑娘们的要求趴在床上,把脸放进去,但耳环太大硌到我的脸,我只好取下。

两位姑娘很是热情,跟老图聊得热乎极了。“这位美女真是漂亮啊。”正在给老图推背的胖姑娘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

“拥有她是我一辈子的福气。”老图开始卖弄起来。之前胖姑娘一口一个大老板的,叫得他不知有多开心。

“这位美女多大年纪了?看起来很年轻哦。”胖姑娘对我很感兴趣,却又不直接问我。

老图嘿嘿一笑:“三十五了。”

“哟,那保养得可真是好啊,看起来跟我差不了两岁。”

我不作声儿,给我按背的短发妹子接话道:“我干这行五年了,美女,你的骨骼还很年轻哦,我摸得出来。”

我无故“哎呀”一声,短发姑娘忙问是不是按疼了我。我幽幽地说:“我这腰椎拍过CT,医生诊断腰肌劳损严重,脊柱侧弯,可不年轻了。”能别老盯着我的年龄吗?

这下真的安静了,大家各有所思。空调开得很低,没一会儿工夫,老图已开始重重地打起鼾来。我转脸去看,他躺在那窄小的按摩床上,任由摆布,像死人一样微微发绿。

胖姑娘显然不死心,趁着老图睡着,悄悄问我到底多大了。

“三十出头。”我挺无奈回答道。

“我看这骨骼真的挺年轻的。”短发妹子还在坚持。

“练过几年舞蹈,已经很久没练了。”

“我就说嘛!跳舞的人就是显年轻。”

我决定不再说话,将脸埋进那个滑稽的洞里,很快就眼冒金花,辨不清地板的质地。一块小小的阴霾,突然出现在左眼里。既无征兆,又无犹豫,连个敲门声也没有,它慢慢变大,就像膨胀的时间,无以名状,更糟糕的是我的头也随之晕眩起来。已经不是头一次遭遇这样的翳障了,有时是正在看书,有时是正在跳着舞,有时正在吃饭,它说来就来,每一次都像一个老朋友那样突然造访。一开始我努力地睁大眼睛,可当天旋地转就发生在眼前时,让人不得不恐惧,我只能闭上双眼回避,这时时间像一滴掉进脑海里的墨,每一秒都细分出很多触角乱舞着,慢慢延伸——

在一间门窗紧闭、烟雾缭绕、音响震得轰隆隆的酒吧里,人们都高举手臂蹦跳起来。愈跳愈剽悍,愈猖狂,一个个都夸张地笑着,叫着,用火热迷离的眼神向外面那个冰冷严肃的世界挑战,报复一般。我夹杂在人堆中,肉摩着肉,喝过不知谁递过来的一杯酒,一股麻醉感从头顶奔向四肢。我觉得这里的氧气好像骤然抽掉,一阵突如其来莫名的忧郁,脑袋里开始出现幻象,似乎周围一切都成了往事,看得清清楚楚,却漫出我的思维。桌子、音响、灯光、男男女女……就是不与我的思维在同一频率上,双腿甚至指甲都被催眠,每一根神经好像都被提起来,像秋千一样摇动。摇啊,摇啊,直到什么也不剩,丢失了姓名、躯体、自我。世界慢下来,我的思维却异常活跃,每一种感觉都被放大,放大,比世界还大。灯光开始像原子弹一样爆裂,有一个熟悉的人脸挡在我面前,那是一个我喜欢的男孩的脸,也许是幻象,但我确实抓住了一个人的手。

我连衣裳也没有脱,汗黏黏的便倒卧床上去。我的身体已经疲醉得发麻,四肢瘫痪好像解体了一般,动弹不得。在黑暗中,我看见反射进来那些酒吧的霓虹灯,像彩蛇般,还在窜动着、狂舞着,我感到有人在帮我脱鞋,那个人是他吗?还是他?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这不合常理,我可能喝了有问题的酒,但我已经没办法控制身体,迷幻剂像一把搅拌咖啡的勺子,狠狠地搅拌了我的心灵、我的肉体,甚至内脏,甚至子宫。我头痛欲裂,用手抠着喉咙将恶心吐了出来,便又昏睡了过去。

在经历了一个奇怪的梦之后,我清醒过来。床脚下,是我半消化了的呕吐物。两个人,肩靠着肩,裸身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我起身走到窗边,是凌晨五点的光景,太阳还没来得及升起。这里是香格里拉的一条说不上古朴的客栈,斜对面酒吧街就是我打工的地方,石板路、零星的枯树上都盖满了一层洁白的雪,茫茫一片足以炫人眼目。我立在窗前,一身的血,在翻腾,在滚烧,脸上一阵阵地热,如同针刺一般。昨夜的一幕一幕,像万花筒似的,拼凑起来。宿醉的胃依然在翻腾,驱使我走向雪地,天上的雪花给寒风刮得乱飞,到处白茫茫的一片。有一节枯木桩戳出雪地来,仿佛在为人指路。我蹲在这枯木桩旁,擦拭满是呕吐物的手心。多么洁白的雪啊,它发着冷冷的光,穿过我的眼睛进入我体内,照亮我暗夜天空一般的贫瘠,我的眼睛开始难受。

“你怎么了,雪儿,你别吓我。”小五跟过来问我,那抖动的嘴角上,挂着一抹无辜的笑容。我看起来很滑稽吗?是我反应过度了吗?天啊,我好想离开这雪地,回到温暖的大学校园去,可我还得熬过这春节,该怎么办呢?这个寒假我一直都在香格里拉的酒吧打工,小五正是这间酒吧的老板,这里毒品泛滥,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中招。看着他那张略微歪向一边并且带有几分讥讽神情的长脸,我的眼底升出一丝阴霾,那是它第一次出现,在以后的日子里总追着我不放。

现在如果有别人在,我会假装头晕,这总好过跟别人费劲地解释一个人为何会瞎。只要一小会儿时间,有时是一分钟,有时是五分钟,眩晕消失以后,翳障也随之消散。我终于能辨清地板的暗红,确认它的花色仍然存在并未崩溃。两个年轻的按摩师并没有注意到我随着眼里的霾离开了一小会儿,她俩你一句我一句正在八卦会所里的绯闻,我没头没尾地听到,这家会所有个漂亮的按摩女郎被一个大款经常性地光顾,还送包包买首饰什么的。两个姑娘低声交流着,用模糊的词感慨道:“入行这么久了,见得多了,这种事情肯定不会长久。”

短发姑娘说:“我很想学点别的手艺,换个别的工作,年纪大了在这里工作也不好谈朋友,家里每年都催我回去结婚。可我没读什么书,很早就离家出来打工,入这行已经第五个年头了,现在让我换工作风险太大了。”

“真的,我现在就是每做一年就换别的工作做一段时间。干这行实在太累,晚班上到大早晨,中间都没得休息,干的都是体力活儿。你瞧我长成这么胖,都是因为每天太辛苦,吃的比较多,要不然没有力气。”胖姑娘用手肘压了压老图的腰,艰难地说。

老图的呼噜声陡然停住了,他费劲地爬起来,说要去上洗手间。

“烟瘾又犯了吧?”我笑他。

“这里不让抽,我去外面抽一根。”

两个姑娘窃笑起来,剩我一个人在包房真是尴尬,果然,胖姑娘调笑地说:“美女,你朋友挺听你的话的。”

我敷衍了一句:“哪里。”

胖姑娘八卦的兴致不减,追问道:“我看他对你挺好的,挺关心你的。”

我笑笑不答话。

“他工作挺累的吧,没按一会儿就睡着了。”

“刚在对面饭店吃完饭,应该是喝了酒的缘故。”

“他打呼噜声音那么大,估计你已经习惯了吧。”

“还好吧。”我后悔接了她的话,只想快点结束这话题,忙把脸埋回洞里。她俩又交换了一下工作心得,最后不知谁说了句:“哎,现在做哪行都不容易啊!”

我若继续保持沉默,那真是可耻的投降。我无畏加入她们的话题,还用一副长者的口气建议道:“你年纪轻轻的,还能学点东西。换工作是迟早的事情,按摩这一行也不能做一辈子啊。不要说那种还没有尝试过就担心自己不行的话。”

“也是哦,但就是轻易不想变动。人就是这样,在南方待久了也不太愿意回老家了。”

南方,多么亲切温暖的词语,这里曾洒有我父亲年轻拼搏的汗水。前些年我从云南艺术学院退学,也辗转来到了南方,在这里找到一间小阁楼安了家,平日就在域中村的理发店给客人洗头。瞧瞧我这双手,被各种化学染发剂灼伤得厉害。它张开着,五指竖起,手背朝下,露出肥肥的腹部,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倒卧在这冰冷床单上的无知的手,曾吓得我将自己反锁在宿舍一整个礼拜,那一个礼拜里的手,有泡面的气味,有黑夜的深度。时间以扭曲的形态前进,醒着的时候时间非常重而长,梦里的时间则轻而短。我的意识是清晰的,手是麻木的,我拼命地向前跑,可我为什么要奔跑,既然我要跑为何将自己反锁在学校宿舍呢?那是一整个礼拜的国庆假期,我不敢回家,哦,我没有家。有一天中午,母亲急匆匆地来到学校,拉着我的手,用一生中最严肃最决绝的口气跟我说,老家那三间小瓦房,连同后院的葡萄树一并卖给了别人。我来不及思考,时间不允许我想太多,她很快离开,赶火车去南方找我父亲了。我曾经也是父亲的希望,可后来总是考倒数,以后的每一年春节,父亲都从千里之外赶回来,将我痛打一顿,如我所愿。直到那年高考前夕,父亲打电话回来告诉我:“十八岁以后我就没有义务供你养你了,你自己要争气,知道吗?”

“小费这栏一定要选的吗?”老图明知故问。

“是呀,都是这样的。”胖姑娘有些不悦。

签完后,两个姑娘就收拾着出去了,临走时还不忘关心一句:“你们愿意的话可以在这儿休息一下,想过夜也是可以的。”

我笑老图:“跟她们聊得那么热乎,你以为这些为你提供服务的年轻姑娘们,都是准备好了让客人伸手猎取的货物吗?对于那些小姑娘来说,你就是那小费单上的数字,只有30、50、100的区别而已。”

老图哈哈笑起来:“我不是把你给猎取了吗?亲爱的。”

我屈起身子坐起来,在狭窄的空间里整理衣服,头感到一阵刚睡醒的昏疲。我扮演的角色太费劲了,全身按摩并没有让我有丝毫愉悦。我厌恶自己的身体,它已经变得灰暗。瞧我现在的样子,浓密的黑发下一张艳丽而又憔悴的脸,睫毛膏已经化在眼睛周围,活像一个悲剧演员。每一次陪老图赴宴,我都有一种超脱的感觉,没人会跟我进行深入的谈话,也没有人对我外表以外的东西感兴趣。我只需谨慎懂礼,枯坐着就好,我真的不善于跟老图以外的人打交道。

休闲会所在白天显得有气无力,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台阶上的残影,来到大堂时,发现前台小姐已经换人,顿时舒了口气。

“你好,我昨晚有东西落在包房了。房间号是

1831。”

“昨晚打过电话了吗?”

“没有。不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

“过夜了吗?”

“啊?什么?”我张着口顿了顿,忙答:“没有啊。”

“几点走的?”

“不太记得了,好像是八点多来的。”

“几点走的不记得了吗?”这个声音极尖的中年女人,抛给我一张咄咄逼人的脸,大堂里的几个工作人员都拿目光审视我,那个穿黑西装的保安索性走到我跟前来。我的脸憋得通红,该死,难道弄丢了耳环是一件很大的错事吗?这古怪的质问,跟我找回耳环有关系吗?她到底想说明什么?真是一个比一个让人恶心。我后悔来这里受审问,区区一对耳环真不值几个钱。就在这时我看见她拿出抽屉里面一个布袋,掏出一个白色的东西。

“就是那个耳环,白色的那个。”我指着她的手欢喜地叫道。

黑西装懒洋洋地拿过来一只递给我看,这种懒怠的姿态也是故意的,我看透了这里的把戏。这会儿我倒是看清了他的脸,我猜他跟昨晚的黑西装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但假装正经的脸却那么相似。“就是这个,是我的。”我想打消他的疑虑,翻出手机里的戴有这对耳环的照片给他看,他朝前台使了个眼色,终于把另一只耳环也交还与我。取回耳环后我并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就在柜台前,我当着大家的面把耳环戴上了。黑西服无趣地走开,大脸女人也敲着电脑不再看我,我的脸又一阵发烫,我干吗还要站在这儿?我简直就是多余!我要证明些什么呢?赶紧走吧!

老图接到闷闷不乐的我,以为我是生气他太忙。送我到了天桥路口,老图急忙下车,拉开车门迎我下来。他穿着铁灰色西装,一双黑皮鞋,头发正是两种颜色的中度混合。湛蓝的天空下,既有发出浓重湿气的木栅栏,又有路灯,还有老图张开的怀抱。阳光给所有的行人车辆都涂上了一层金色,我却一直往后退,退到栅栏边那盏路灯下的阴影里,灯是盲的。如果不是在车流中,我想会有人注意这个熊抱,注意到我艳红的裙子与黑白灰的糅合,以及两张各自带着深意浅笑的面孔。栅栏里的花丛中有艳红的三角梅朝我伸出尖尖的下巴,它们是敌意的。

我或许还有反抗,自虐式的反抗,剩下的只是表演,紧接着是逃走,我要逃回我的家,我知道谁都无法救我,因为太晚了,我无法逃到亲人怀抱里避难。我的母亲患有偏头痛,常常卧床不起,矛盾的是她讨厌平淡的等待,也讨厌粗野的生活,她是个急躁、狡黠,又冷漠的女人,她解开白色的衬衫,让男人吸吮她的乳头。那个男人不是父亲,我的父亲远在他乡,躲在墙角的我想喊想叫,可是不能,我只有掐着自己的胳膊,让那种痛浓缩在时间里,让时间浓缩在痛里,越变越小,直到都被我忽略掉。

在解放路我家门前的那个菜市场,我叫司机停了下来。早市的人群已经散去,这里了无人迹,地面上被遗忘的烂白菜的尸体微微发臭,路旁的梧桐树一副永远长不高的样子。左边猪肉贩子家大门口的黄狗不知是第几代了,一俯一仰仍颇有主子的风范;右边鸡贩子家的门永远紧闭着,两口子都到城里做生意去了,留下老奶奶守着两个年幼的孩子。门前水渠里沉积着雨水,过分旺盛的野草丛里,呱呱声此起彼伏。我将耳环抓紧,手心不住发汗,多么炎热的夏。

我家屋顶上灰黑的瓦片,仍然覆盖在那里,红色的砖墙都快朽成了渣。有一年下冰雹,学校教学楼的玻璃全打碎了,我们被准许提早放学。医院的院墙被雨水冲倒,很多大树被连根拔起,凄惨地歪倒在路中央。我举着一把破伞回到没有人的家,开锁的时候我从门缝朝里望,也许父亲正站在梯子上修补屋顶的毛毡,母亲也煮好了烫口的汤。夜有些黑,我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给自己壮胆,大雨冲刷着瓦片给了我所有的回应。刹那间,我几乎忘却了母亲已经离家快半年了,她陪着父亲在南方打工,他们终于在一起了,我应该感到开心,我应该坚强起来,我已经十五岁了。一丁点光亮都没有,怕什么?我摸索着用锅碗瓢盆接住雨水,母亲也早已将家中的物什打包好,用塑料布捆扎起来了,整个屋子都敷上了一层厚厚的潮湿的灰尘,这里几个月没有人打扫过,也没有修缮过屋顶,不知能不能抵挡得住整夜的暴风雨。在昏暗中,我闻得到那一股常年日久墙上地上发出来的呛鼻的霉味,即使我如今生活在温暖的南方,这种霉味依然没有消散。我将外套挂在衣柜上,合衣入眠。

雷声雨声,迷糊中我发现床脚下的鞋子已经漂浮起来,我不知道几点,没有灯光,没有手表,一间丧失了时间的房子在暴风雨里颤抖。我披上湿淋淋的外套,举着不能遮雨的伞,走在一条神奇的街道上,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树木歪斜着乱舞着,空中地上全是水,还有试图将我刮倒的大风,那一刻它们都是我的朋友,会动的朋友,伪装成一个个活物。风,一会儿推我,一会儿阻我,夹着疾雨,打在脸上,阵阵麻痛。我去到同学家,阿姨开门的时候很是惊讶。凑巧又是一个凌晨五点,我来不及擦干头发,躺在干燥的床上想了一会儿家,天没亮就随着同学赶早自习去了。

的士司机并没有停下来,这里也没有解放路,我回头望去,突然感到鼻腔一酸,泪水终于大量地涌了出来。这一次,在这回家的路上,我才真正尝到了离家的滋味。

我感到晃眼,家里充满了阳光,到处都是,透过窗户照在地毯上的是一面面反光的镜子,空气中都是刺眼的尘埃。我对这种不肯保守秘密且过分认真的光亮已经不习惯了,它钻到各个角落,把它们一一照亮。阳光像母亲一样是个优秀的家庭主妇,把每一件家具都擦得闪闪发亮。如今母亲已经发胖,要是她在这里,她会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头,对我说:“怎么了,这对耳环怎么了?”是啊,怎么了?我一直避而不看这对耳环,像手心里有惨不忍睹的伤口。它们和别的耳环一样,有镀金,有镶钻,还有一个后置的固定夹子。这些我都知道,但我知道还有其他东西,几乎莫须有的东西。我无法解释我见到的,无论对谁。它们毕竟在陌生的地方待过一夜,看起来像一个陌生的亲人。我用绒布仔细擦拭这白色的耳环,发现有一个小黑点怎么也擦不去。是新染上的吗?还是以前就有?或者那根本就是我的眼睛里的霾?

小五又挡在了我面前,这一次换他拉我的手:“你现在就吃,我看着你吃,免得会有麻烦。以前就有一个女的,她不肯吃药,结果大出血,害我在医院跑进跑出折腾了一个月,最后害的还是她自己。你在听我说吗?雪儿,快把这两粒药吃了!”

我摊开手心,丈量着耳环的尺寸,估摸着吞下去的可能,会不会太大了卡住喉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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