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
形与神的辩证关系
《聊斋志异》在创造艺术意境时,正确地处理了“形”与“神”的辩证关系,蒲松龄笔下的鬼狐形象以荒诞怪异的形式反映了人的性情,人的灵魂,都具有一种感人力量和审美价值,这是作者着重在内在的“神”上下功夫,把外部形象有些怪异的鬼狐写出人情、血性来。作者遵循以形传神的艺术法则,作品反映特定的人的本质特征和精神气质,达到神似的要求。刘熙载说:“按实肖象易,凭虚构象难。能构象,象乃生生不穷矣。”(《艺概 赋概》)蒲松龄“凭虚构象”,发挥了艺术想象和虚构的天才,追求生活本质的真实,达到了艺术创作的极致,比起描摹现实事物的“按实肖象”来,不知要难多少倍。唯其难,作家达到了“言诞而理真”的神似,这正是鬼狐形象成功的秘诀,也是作家艺术构思的新巧。
他塑造鬼狐幻化的少女形象时,对人物的外形描写极其简洁,却能起到传神的作用,如小翠“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写葛巾“纤腰盈掬,吹气如兰”,写青凤“弱态生娇,秋波流慧”,都是以简洁的语言写出人物的风姿,传达出人物流动的气韵。
《聊斋志异》中不仅以形写神,更多的是用传形之神的方法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如《青凤》篇中狐女青凤与耿生相恋的故事,作者紧扣青凤在严叔家规的拘禁下这一特定环境中生活的身份,惟妙惟肖地刻画了这位年已“及笄”的妙龄女子情窦初开时的心理活动。“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青凤,第一次出场,看见有陌生的男子在,刚一露身,随即“奔匿”。第二次出场,被耿生“瞻顾”,“停睇不转”时,“女觉之,辄俯其首,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俯其首”表达她羞涩的形态,“急敛足”、“亦无愠怒”,则写出了她情有所感,心有所动了。第三次出场,是在叔父离家,单独与耿生相会时,只见她“骤见生,骇而却退,遽阖双扉”,当耿生提出“得一握手”的要求时,她说“惓惓情深,妾岂不知,”并以“叔闺训严,不敢奉命”,拒绝了耿生。在耿生的再三要求下,青凤接受了耿生的爱情,但她又害怕叔父回来,而当叔父突然“掩入”时,她“羞惧无以自容,俛首倚床,拈带不语”。这一系列的描写,无不是传神之笔,准确生动地表达了人物的内心情感与矛盾的变化,达到了传神的妙境。
真与幻的交融
《聊斋志异》在处理真与幻的关系上是具有创造性的,以小说情节为例。小说的情节是为创造人物性格和命运服务的,而小说的意境又同人物性格和命运有着紧密的联系,因此通过小说的情节可以探寻小说艺术意境的特征。《聊斋志异》中有许多奇思妙想的幻想,让我们读来,能产生极大的兴趣和极美的享受。虽然是一些匪夷所思的情节,但掩卷思之,却让我们感到那些传奇般的虚幻情节仿佛就存在于我们平时的生活之中,其原因就在于作者正确地掌握了真与幻的关系。现实生活中本来就存在有虚幻性,虚幻性寄寓于现实性中,离开了现实性就没有真正的虚幻性,《聊斋志异》中情节越趋于幻,人物的性格、命运就越真实,主题思想就表现得越突出。作者的艺术构思特点就是把情节从真引向幻,极力要把幻写出来,而把人物的性格和主题思想又想方设法导向真,不把人物的性格和主题思想表达得突出、鲜明、真切绝不罢休。
《聊斋志异》中谈鬼狐的故事,主题都是十分鲜明且具有现实意义的,而且主题思想往往随着情节虚幻性的增加而逐步鲜明起来,到了情节的最虚幻处,往往主题思想表现得最为突出。如《于去恶》篇,小说写鬼秀才于去恶在冥中赴考的故事,开篇就被虚幻情节笼罩着。鬼秀才于去恶热衷于科举考试,他足不出户,闭门读书,后来得知考官是师旷那样的瞎子,和峤那样的贪财者,心中闷闷不乐,但转念一想,英雄得志,只此一举,他还是参加了考试。情节至此,主题思想已初露端倪。接着写考试之后的得意之情,“自谓场中无两”。结果地榜一揭,名落孙山,他“潸然流涕,殊不可堪”,情节至此,主题已很鲜明。后来,桓侯张翼德巡视阴曹,看到于去恶这张考卷,发现他很有才华,遂把这张遗卷交于南巡海使,于是车马临门,得第授官。这一情节可谓整篇极虚幻处,张飞本是武将,可以说是一个略识之无的半文盲,尚能看出文章的优劣,那些试官的无能也就可想而知了,主题在这时得到了突出的表现。蒲松龄一生屡试不第,贫困潦倒,对科举制度的腐朽,主考官的无能可谓有着深刻的认识,主题思想从亲身体验中得来,对现实文场的揭露和讽刺可以说达到了深入骨髓的程度。如他的《续黄粱》写一个人在中举之后,以为高官在望,每天幻想着作威作福,在幻想中干尽了坏事;《司文郎》篇写有眼的试官还不如瞎眼的和尚能辨出文章的好坏;《罗刹海市》中写罗刹国美丑颠倒的世俗等,都是想象丰富而又真实动人的佳篇,在情节上都表现出以幻显真,越幻越真的巧妙构思。小说的情节是虚幻的,但它的现实性却极为强烈,一方面是幻想的天地,一方面是现实的人生,真与幻相映成趣,构成了极浪漫又富于现实感的奇妙艺术世界。
情与境的统一
中国古典小说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即对人物活动的环境很少单独进行描写,总和人物的境遇及情节发展交融在一起。中国古典美学思想讲究形神兼备,情景交融,《聊斋志异》不仅继承了这一点,而且还更加重了这一方面,使小说的艺术气氛通过环境描写表现出来,从而创造出一个情与境相统一的艺术境界。下面以《婴宁》篇为例作以说明。
《婴宁》写的是狐女婴宁与王子服相恋的故事,小说开篇写王子服在“游女如云”的上元节与婴宁邂逅。王子服一下子被“容华绝代”的婴宁迷住,但婴宁转瞬即逝,下面便产生了王子服寻访婴宁的情节,随着寻访情节的展开,展现出女主人公生活的环境:
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绿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
这段自然景物描写,随着王子服的视角变化写得层次井然,它从南山的全景,写到丛花乱树的里落,屋舍无多的山村,最后焦点集中到“北向一家”。由远及近,层层深入,步步走近,展现出一幅僻静秀美的山村图画。这里的景物描写不单纯去描摹自然景物,而是投入了许多王子服的思想情感,通过感觉写他感受的“空翠爽肌”;通过视觉写“丛花乱树”的“里落”,“意甚修雅”的“茅屋”,以及门前的丝柳,墙内的桃杏、修竹;通过听觉写了野鸟的叫声。这一切都与王子服去寻婴宁时又惊又喜的心情相契合。那“屋舍无多”的山村,那“意甚修雅的茅屋”,既显示了女主人公家境的清贫,又烘托出她高贵的情操;门前的“丝柳”,墙内的“修竹”,既显示了女主人公婀娜的风姿,富有诗意的神韵,又映衬出她多情纯洁的心灵;而那点缀其中的丛花、桃杏,又像燃烧着的一团青春火焰,象征着女主人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甜美爱情的渴望。这段景物描写,还寄寓着作者理想中的美好生活。作者生活在礼教森严、世风日下的清初时代,而婴宁生活的环境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像是一块没有被封建礼教污染的“净土”,这就是作者理想中的生活环境,自己无法实现这样的理想生活,就把感情寄托在笔下的女主人公身上,这块净土陶冶着婴宁的情操,孕育着她的性格,这就为婴宁天真烂漫的性格、爱笑爱花、娇憨慧黠的性格提供了依据。因此这段描写中有着丰富的思想情感,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给人以美的享受。endprint
再如《王桂庵》篇写渔家姑娘芸娘的生活环境:南向的“柴扉”,为篱的“疏竹”,红丝满树的一株“夜合”,光洁的“苇笆”,蔽窗的“红蕉”,构成了一幅恬静优美的图画,它与人物十分美好的品格、气质融为一体,形成了极美的意境。
蒲松龄还擅长运用生动的细节,通过精确而细致的描写,显示人物的情态来创造艺术意境。通过人物的言行,在情节的发展和人物性格的刻画中映衬出环境特点。在这种情况下,作者并没有直接描写人物活动的环境,而是通过人物的行动,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来把环境特点表现出来。《王桂庵》就是这样一篇佳作。这篇小说写的是世家公子王桂庵南游泊舟江岸,看到旁边的小船上有一位“风姿艳绝”的渔家姑娘正“绣履其中”,于是产生艳慕之情。接着写了一系列王桂庵挑逗芸娘的动作以及芸娘的反应。先是“王窥瞻既久,女若不觉”。一个“若”字画出芸娘神情,这说明王桂庵在偷看她时,她已察觉,只是装作没有觉察,暗暗观察对方,显得非常庄重。就在王桂庵高声吟出“洛阳女儿对门居”的诗句,她知道王是一个“风雅”之士,因而“略举首以瞬之”,流露出心有所动,但对王又有所怀疑,所以,随即“俯首绣如故”,又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王又“以金锭一枚遥投之,随襟上”。芸娘好像不知那是金子,“拾舍之”,“金落岸边”。这是在表达自己的心意不可能被金钱所收买,并对侮辱自己的行为表示抗议。接着王桂庵又“以金钏掷之,堕足下”。金钏为男女定情之物,这下她明白了王是一个“钟情者”,但仍“操业不顾”,不露声色,显示了芸娘的端庄稳重,矜持聪慧,其中也包含着维护自己尊严的警觉和态度。等到其父归来,王桂庵唯恐事露,心急如焚。而芸娘却“从容以双钩履蔽之”。显示出芸娘的聪慧善良,机智从容。真是“道是无情却有情”。一场虚惊过后,“榜人解缆,顺流径去”,王桂庵心神沮丧,“痴坐凝思”。
在这段精彩的人物性格描写中,作者运用白描手法,通过精确而细致的描写,表现了人物一系列富有戏剧性的动作,不仅形象生动鲜明,而且刻画出人物心理活动的轨迹,揭示出人物心理变化的过程。人物的形体是外在的,是容易描绘的,人物的神是内在的,是难以体察琢磨的。蒲松龄描写芸娘、王桂庵形态的同时,间接地揭示出人物在特定环境中必然产生的心理活动,寓神于形,显示出作者细致观察、精确表现生活的才能。这段对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既符合人物的身份地位,又把人物活动的环境特点显示出来,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这种真情实感的意境创造,比运用客观景物来创造艺术意境的难度要大得多,这是因为只有作家对生活体察甚微,体验甚细,才能抓住事物的特点,生动的细节,写得真切自然。把内在的心灵美变成可感知的,这种艺术追求确实并非轻而易举。《王桂庵》的艺术实践告诉我们,美是靠着特定的形象才得以体现的,心灵不能独立存在,它蕴含在形象之中。由此可见,生活感受的长期积累是意境深化的基础。
《聊斋志异》创造意境的方法是多样的,所创造出的艺术意境,同对人物性格的塑造是相互渗透、相互交融的。人物性格是作家创造意境的手段,而通过准确细致的描述环境气氛,形成艺术氛围,也能显示人物的神韵,这种相互交融的艺术意境特色,打动读者的心灵,获得了读者的情感共鸣,显示了我们民族审美心理的特征,也使《聊斋志异》成为文言短篇小说集中的艺术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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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 延(1981— ),男,河南济源市人,中央民族大学毕业,河南工程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