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莫言小说《蛙》中蛙之意象的再分析

2015-01-14 08:53陈巧英
山花 2014年22期
关键词:姑姑青蛙生命

青蛙意象:人与自然关系之镜像

1.人与其生存的自然环境的关系

小说展示了新中国建立之后,中国大地上面临的严重饥荒。这饥荒有着自然灾害的因素,也有宏观经济政策调控分配制度带来的危害。作为农业大国,农民以土地为生存空间,在土地上劳作、耕耘,但人不能从土地的耕耘中取得最基本的生活保障,物质极度匮乏,饥饿威胁着人类的生存。饥肠辘辘之下,孩子啃食黑煤;孩子啃食黑煤时的欢快叫喊,还有那响亮的咀嚼声,给人以强烈的听觉冲击,啃食煤渣时煤炭的乌黑,牙齿的洁白、牙龈受伤后流出的血液的鲜红,都给人以一种惊心动魄的视觉的强烈冲击,让人感受到生活的艰辛,以及生命意志对生存困境的强大对抗。为了求得生存,人们采野菜,挖树根充饥,最后把目光投向人类的朋友——青蛙。小说中第四次出现青蛙意象是“秦河”阻止人们吃青蛙。当有人捕食青蛙时,精神失常的秦河挺身出来制止,遭到殴打,秦河发出恳求:“好哥哥们,你们打死我,我要感谢你们。但你们呢不要吃青蛙……青蛙是人类的朋友,是不能吃的……青蛙体内有寄生虫……吃青蛙的人会变成白痴。”①

疯子的话语,看似没有严密的逻辑,没有事实依据,但是,疯子的话却是一种预言象征。按照福柯的权利话语理论,疯子的形成是社会规训的产物,权利话语的结果。社会学意义的疯子,常常是思想和意识超前的先觉者。一旦他们的言行与社会常态常规不一致时,在人们的眼中就成为了疯子。小说中秦河因为个人情感受到压抑,在人们眼中行为异常。他制止人们吃青蛙的理由更是让人费解。但是这费解却揭示出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类历史上,自然与人的关系大体经历了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神秘恐惧阶段。原始社会时期,生产力低下,在自然强大的威力之下,人们对自然感到神秘恐惧,人们借助神话表达了征服自然的愿望;第二阶段,臣服拜倒阶段。在中世纪时,人类在无所不能的上帝面前是奴仆,人在自然面前是低微审慎的;第三阶段,觉醒征服阶段。文艺复兴时,人从宗教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人类对自身充满了强大的信心。人与自然的关系,发生了一个逆转,人在自然面前自信、傲慢,成为征服自然战胜自然的强大力量,成为了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第四,自我反省阶段。现代社会随着工业化、城市化现代经济发展带来的对自然资源的破坏,人类遭到了来自自然的报复,人类开始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此时,人开始从高高的殿堂中走下来,意识到人与自然的关系应该是和谐、平等的。人们应当对自然怀有敬畏之心。秦河的阻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显示了他的远见卓识。“饥饿年代吃青蛙的人很多,我们家族对吃青蛙的人非常反感。我相信我们家族的人宁愿饿死也不会吃青蛙。”②宁愿饿死也不吃青蛙,体现的也是对自然敬畏之心的坚持与守候。如果说,饥荒年代,人类为了求生,消灭自然物种,这样的选择是迫于无奈的话,那令人费解的是,在生活水平提高之后,经济生活富裕的年代,人们为了求得生命的渴望,永葆青春,又一次向自然展开了疯狂掠夺,只要是能吃的东西都摆到餐桌上。这就有了盛大的吃蛙场面。“我们今天吃全蛙宴,袁腮道。我拿起桌上的菜谱,看到上面依次写着:椒盐蛙腿,油炸蛙皮,青椒蛙块,笋干蛙片,醋溜蝌蚪,西米蛙卵汤……对不起,我不吃青蛙。我也不吃,小狮子说……要不要尝一点?袁腮道,要大胆尝试嘛!连蝎子、蚂蟥、蚯蚓、毒蛇都敢吃,还不敢吃牛蛙?难道你忘了我的笔名叫蝌蚪呀!”③吃蛙,抗拒吃蛙,这是人与自然关系中,两种不同的生态意识的较量和抗争。秦河的抗拒,疯言疯语中包含着真知灼见;蝌蚪的抗拒,表明人类不能自我毁灭的清醒意识。

2.生命主体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之间的关系

生命主体的自然属性是指人的肉体及其特征。从生物学角度看,人是动物的一种。生命主体的社会属性是在实践活动过程中形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生命主体的活动往往受到社会发展的限制,受到社会环境、生产力、生产关系、个人的社会地位、社会发展状态制度的限制。人类理想的生命形态,应该是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的高度统一、和谐。但是迈向和谐的道路是何等的艰巨艰险。小说向我们展示了作为生命主体的本能欲望等自然属性与社会环境、社会角色、社会发展制度等社会属性的冲突造成的人生悲剧。这些悲剧既体现在知识分子于老师身上、作家蝌蚪身上,也体现在普通百姓身上。

饥荒年代里的人,为了维持生命,出于生理的需要,竟然啃吃地下的煤渣。于老师看到后,“走下讲台,将煤放在鼻子底下,既像看,又像嗅。好久,她一言不发,将煤还给王胆。于老师说:同学们,我们上《乌鸦和狐狸》,乌鸦得到一块肉,非常得意,站在树梢上。狐狸在树下,对乌鸦说,乌鸦太太,您的歌声太美妙了,一张嘴,肉就落到狐狸口中。于老师带领我们朗读课文。我们满嘴乌黑,跟着朗读。④”于老师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当然知道煤渣不能食用的常识。也当然有责任对学生说不,制止可能伤害生命的行为。但是她看到学生和自己的孩子吃煤渣时却保持了沉默,她沉默,是因为她懂得:生命的维持必须要有维持生命的物质。而作为一个老师,她又无力解决这个问题。吃对自身有害的东西来维持生命,毕竟要比饿死,多一线生机。这也是生命本能抗争的一个方式。这就是她沉默的原因,她的沉默体现了生命主体的社会属性对生命主体自然属性的屈服。

蝌蚪,小说的叙述者,作为一名军人,一名国家干部,他只能无条件地服从上级,执行事关国家生计的计划生育政策,眼看妻子惨死在手术台上。他的妻子,一个普通的农民,她更多看中的是生育的本能,种族的繁衍等生命的自然属性。她偷偷地放弃避孕措施,怀孕之后,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办工作人员的纠缠,躲到娘家,为了保住胎儿,她可以付出生命,舍弃房屋,但是,当当局采用株连式的办法,逼迫邻里乡亲怨恨她孤立她时,她终于扛不住了。最后,被迫堕胎,惨死在手术台上。从她的悲剧中,我们看到了因袭多年的封建残余文化——株连制在当代中国的死灰复燃,看到了人的自然属性和人的社会角色、历史文化的错综复杂的冲突和对抗。如果说计划经济时代,以牺牲个体的自然欲望、生命本能需求为代价,求得社会整体的发展,是一种无奈的选择的话,那么,在市场经济时代,物质生产飞跃发展,给人们带来了生活便利之时,资本的逻辑也渗透到生活的各个方面,陈鼻的女儿陈眉美丽的身体被迫纳入到资本的逻辑中,成为有权有势的人借腹生子的工具,生命的主体,将再次面临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对抗和冲突引发的危机和困境。endprint

青蛙意象:生命主体忏悔心理的载体

小说反复书写姑姑对青蛙的恐惧。姑姑似乎对青蛙有一种与生俱来不可抗拒的敏感和恐惧。“在我的印象中,姑姑胆大包天,这世界上似乎没有她怕的人,更没有她怕的事。但我和小狮子却亲眼看到她被一只青蛙吓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的情景。”⑤几十年后,已经退休的姑姑散步时,“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将一个白纸包裹,递到姑姑手里。那男孩转身就跑。姑姑剥开纸包,身体往上一耸,发出一声怪叫,沉重的身体,晃了几晃,往后便倒。我们看到一只黑瘦的青蛙,从姑姑身边跳开了”⑥。

姑姑的身份是一个乡村医生,负责接生,用双手把新的生命迎接到世界上,同时计划生育时代,负责生育节制,在民众的心中,成为扼杀生命的凶手。开始时姑姑对国家政策是坚定不移地执行,哪怕舍了性命也在所不惜,但是后来经历了耿秀莲、蝌蚪妻子、陈鼻妻子的死亡之后,姑姑内心也有所动摇,内心歉疚,因这份歉疚又生出一些忏悔感和罪恶感。所以当她面对青蛙,这个在传统文化中生殖崇拜的代表象征物时,潜意识当中就有一种畏惧感。正是这种畏惧感使得姑姑夜行时产生一种幻觉,让她感觉到蛙声如哭,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让她感觉到无数的青蛙跳跃出来,波浪般涌上来,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把她团团围住。她感觉到了它们坚硬的嘴巴在啄着她的肌肤,尖利的爪子在抓着她的肌肤,感觉到很多的青蛙牢牢地抓住她的衣服、头发,有两只用嘴巴咬住她的耳垂,好像两个可怕的耳饰。在极端的恐惧中,姑姑昏了过去。⑦这是姑姑生命历程中第一次经历死亡。经历了这次死亡之后,姑姑人生历程中第一次走向自我否定。

姑姑在替“我”和小狮子的孩子接生后,其实是偷梁换柱后,面对复仇的精灵,引发了良心不安,最后惊叫着死去。死亡作为现实的解脱,实现了人生经历中的第二次自我否定。姑姑内心恐惧,心中纠结,再次产生心造幻影:“姑姑感到肚子里上下翻腾,似乎还有嘎嘎咕咕的声音,那个难受,那个恶心,到了河边一低头,呕出了一些绿色的小东西,那些小东西一落到水里就变成了青蛙……那个身穿绿肚兜的小孩子,率领着那群残疾青蛙从那山洞里爬出来。小孩子高喊着:讨债讨债!青蛙们发出‘嘎嘎咕咕的愤怒叫声。”⑧

小说以青蛙意象作为姑姑的内心的忏悔意识的载体,表达作者对中国现代性的深切忧虑和反思。“计划生育作为基本国策,在中国具有合法和必然性,因为人口,是一个国家走向繁荣的前提,而控制人口,又是后发现代国家实现艰难的现代转型的无奈但必要之举。生育,是人的基本权利,而控制生育,又是人实现理性生存的必要手段——特别是对于中国这样曾经的半工业化的农业国家,但也面临着国际上从‘人权角度而来的种种责难与批评,而在此国策的具体执行过程中更是由于文化、传统、伦理、政治、权利、金钱等各因素而变得异常复杂。”⑨

青蛙意象:乡村女性无法摆脱的命运悲剧

乡土中国,家族文化的一个核心内容就是种族的繁衍,传宗接代。闭塞、愚昧、迷信的乡村文化,滋生了野蛮的生育方式,置女性生命安全于不顾。

由于农村农耕生活方式,凸显了体力优势的男性的优越地位,女性的地位、人格与尊严的获得,取决于她所生的孩子的性别。必须依赖“他者——男性”来决定。否则,作为个体的人,就毫无价值和尊严所在。正是在这样一种价值观的影响下,妇女们才一次又一次遭受身体的伤害、生命的伤害。问题是这种观念不仅是男性所具有,而且内化为一种固有的文化,深深地嵌入到女性的生命意识中,使得她们也因此自卑,在处于生命的麻木状态下,义无反顾地以生命为代价,抗拒计划生育政策,执着地追求生育,使得自己成为一个生殖工具,而当工具职能丧失之时也就是其生命的结束。

牛蛙养殖场塑了一尊塑像,“那是一尊牛蛙塑像。远远看像一辆装甲运兵车。我端详着这只巨蛙,心生敬畏。只见它背脊黝黑,嘴巴碧绿,眼圈金黄,身上布满藻菜般的花纹和突起的瘤点。那两只凸出的大眼睛,视线阴沉,似乎在向我传递着远古的信息”⑩。

这远古的信息,透露的是人们对生殖力的崇拜,这背后体现的是对强大生命力量的渴望;同时这远古的信息,也透露出女性在人类种族繁衍过程中背负的沉重负荷,张骞的老婆、蝌蚪的前妻、陈鼻的爱人、蝌蚪的后妻,无数的女性,没有一个能摆脱女性悲剧的命运。

综上所述,小说中蛙的意象承担着重要的功能,除了包含作者的审美取向和写作态度外,还寄予了作者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蕴含着作者对人自身行为的忏悔与反思,包含着作者对女性命运的思考,体现了作者对纷繁复杂的历史、现状和未来的思考,小说也因此获得了丰富的内涵。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⑩莫言:《蛙》,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65、181、198、9、181、195、215、310、196页。

⑨吴义勤:《原罪与救赎》,《南方文坛》,2010年第3期。

作者简介:

陈巧英(1965— ),女,云南德宏人,硕士研究生,云南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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