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仁
大表哥是大舅的大儿子,长我九岁。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侯,大表哥从东北电力学院毕业,被分配到水电六局工作去了。
水电六局,是建设大型水力发电站的流动性单位。我记得大表哥在中朝边境的鸭绿江上修建过云峰水电站、太平湾水电站,在天府之国的岷江上修建过渔子溪水电站,在黄河中下游修建过万家寨水电站、小浪底水电站,在北京十三陵修建过抽水蓄能电站。
由于大表哥常年漂泊在外,我和大表哥很少见面,即使在春节的时侯,大表哥回来探亲时,我也只是远远地怯怯地叫上一声大表哥就溜走了。因为在我的心里,我很畏惧大表哥。不是畏惧别的,是畏惧大表哥左脸颊上那道疤。那道疤,呈柳叶形。平时那道疤有些泛白,高兴的时候,喝酒的时候,那道疤就红了起来,红得有些发紫;生气的时候,那道疤就白里泛起青来,青得有些吓人。就是因为这心里的畏惧,我和大表哥很少往来。
我真正和大表哥往来,其实和大表姐有点关系。
大表姐是大表哥的妹妹,比大表哥小六岁比我长三岁。我那年念初三,大表姐念高三,我准备考高中,大表姐准备考大学。
有一天,我和大表姐在大舅家门前的杏树林里晨读。杏树林里落了一群麻雀,热热闹闹地叽喳着。广播喇叭突然响了,炸雷似的轰走了树上的一群麻雀,也中断了我和大表姐的晨读兴趣。我和大表姐听着广播里震耳根子的《五一六通知》,心灵都在震颤。我边听广播边哆哆嗦嗦地问大表姐:“大姐,我想请教你一个事儿,不知道现在这个时间适宜不适宜?”大表姐说:“啥适宜不适宜的,有事儿你就说呗。”我说:“大姐,听说你想报考北京大学,你看我考高中是报一高中啊还是报你就读的毓文中学?”大表姐毫不犹豫地说:“一高中适合理科生,毓文中学适合文科生。你文科好于理科,我看你还是报考毓文中学吧。”毓文中学位于松花江畔的一道码头,大表姐介绍说,是由创建天津南开中学的张伯苓先生在1917年创建的,可以说是全国的名校。“毓”,取“毓秀钟灵之气”,“文”,取“郁郁乎文之势”。办校宗旨:“选才成德”之栋梁,践行“文德隆盛”之理想。这里走出了朝鲜劳动党主席金日成和一大批志士仁人、学界精英,能考入这样的名牌学校,按大表姐的话说,是一辈子受用的荣誉。我像打了强心剂:“大姐,我听你的,我就考毓文中学。”
一天,在批判“三家村”、“四家店”会场的角落里,校党总支书记的儿子凑到我的跟前,贴近我的耳朵悄悄说:“咱俩都被毓文中学录取了,录取通知书已经发到学校了。”
晚上,我把我被毓文中学录取的消息告诉了大表姐,大表姐高兴地将一纸家书传到了大表哥那儿。没几天,家里接到了大表哥的一个邮包。邮包里有一件的确良女式上衣和一盒书签。的确良上衣是给他母亲的,那盒书签是给我的。
大表哥送给我的书签,呈长条形,顶上有小孔,系着黄丝带。书签的上半部分是人物头像,下半部分是人物简介。我看那人物头像和简介,才知道是世界十大文豪:荷马、但丁、歌德、拜伦、莎士比亚、雨果、泰戈尔、列夫·托尔斯泰、高尔基和鲁迅。
那时候,我只知道高尔基和鲁迅的名字。因为语文课本里有高尔基的《海燕》,有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但其他文豪及其作品我就一无所知了。我把想看这些书的愿望和大表姐说了。大表姐说:“鲁迅的书到处都有,其他的书就很难找到了,都被当成‘封资修和‘大毒草烧了。”
焚书的场面我见过,那是在市图书馆门前的广场上。那天,广场上红旗飘扬,带着红袖标的造反派举着红宝书,喊着口号,口号声像海浪一样,一浪高过一浪。这时,一个造反派头头,在麦克风前振臂一呼:“烧!”十几个蘸了汽油的火把,呼地一声,齐刷刷扔进了广场中间小山似的书堆。立时,小山似的书堆上火光冲天,狼烟四起。我站在人山人海的围观人群里,看着这焚书的场面,不知道眼睛是被烟熏的还是咋地,总之眼泪一直在默默地流。那时候,我挺恨自己,为什么不敢去到火里抢出几本呢?其实我是怕,怕啥呢,怕被打成反革命呗。那时候,一个人一旦被打成反革命,就等于被判了政治上的死刑。所幸的是我的十大文豪书签没被抄走烧掉,我把它偷偷地缝在了被子里。
在那段担惊受怕的日子里,有一种空气凝固般的窒息感,有一种抓心挠肝般的疼痛感。
但我的心里也有不疼痛的空隙,那就是在十大文豪里,我毕竟还可以看一个文豪的书。于是,我找来鲁迅的书,废寝忘食地读起来。我先读鲁迅的小说集《狂人日记》、《呐喊》、《彷徨》,那里面写的多是一些“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人物,读时感到挺压抑。接着我又读鲁迅匕首投枪似的杂文,感觉他老在“横眉冷对”,老在战斗,好像没有停歇的时候。
鲁迅的战斗没有停歇,当时搞的那个“文化大革命”也没有停歇,可学校停歇了,叫停课闹革命,工厂停歇了,叫停产闹革命。这一闹不要紧,造反派和保皇派打起来了,先是巴掌撇子、木头棍子、扎枪头子,后来就真枪实弹地干了,有的地方还动用了炸药包、大炮、坦克。闹腾的结果是,大表姐没去上北京大学,我也没去上毓文中学。我们的录取通知书成了废纸。
虽然录取通知书成了废纸,但我们得到了一个“知识青年”的名份,而且还是“老三届”的“知识青年”。我们这帮“知识青年”,胸佩大红花,被敲锣打鼓地送到广阔天地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目的是“扎根农村闹革命,炼一颗红心,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踩一脚牛屎”。
在我临上车,即将奔赴广阔天地的时候,大表哥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黑着脸,红着伤疤,手里拎着一只刷了红油漆的木头箱子,从送行的人群里挤到了我的面前。大表哥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不要玷污了‘知识青年的名誉,给,把这个带上。”我一手接过刷了红漆的木头箱子,一手接过木头箱子的钥匙,眼圈竟红了起来。
在集体户,趁没人的时候,我用钥匙打开了木头箱子。一刹那,我惊呆了,箱子里装的是除鲁迅之外其余世界九大文豪的代表作。我真是爱不释手啊!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大表哥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大毒草”呢?endprint
那时候,要想看这些“大毒草”,是不能明目张胆地看的,我只能背着同学到村子外面的树林里偷偷地看。但即便如此,还是被人发现了。意外的是,他们非但没有揭发我,还恳求我借给他们看,说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好么,我就把书借给他们看了。为此,我在集体户同学里面的威信特别高,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而是因为我能借给他们这些个“大毒草”看。
在那个一书难求的年代,我们能在偏远的小村子里,系统地阅读世界九大文豪的著作,真是再惬意不过了。
在集体户里,我按大表哥给我书签里的大师排序,依次读起荷马的《伊丽亚特》、《奥德赛》,但丁的《神曲》,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浮士德》,拜伦的《异教徒》,莎士比亚的戏剧、十四行诗,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泰戈尔的《吉檀迦利》,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母亲》。
名著读多了,眼界开阔了,思考能力提高了,审美认知也提升了。那个时候,我看农村里的人和事,感觉啥都亲。农村里的人,看我们也亲。我们村的贫协主席刘大爷,经常到我们集体户来串门,一看我们集体户的人,一人捧着一本大厚书看,可高兴了。我问刘大爷:“刘大爷,有事啊?有事我们就不看了。”刘大爷马上说:“没事,没事。你们看,你们看。不看书,叫什么知识青年。看书,才叫知识青年。”经刘大爷在队委会上的推荐,我们集体户的知识青年,有的当上了学校的老师,有的当上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有的掌了队里的财权当上了会计,有的入了党当上了村书记。一次,我和刘大爷唠嗑,我说:“刘大爷,我们是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这村里的重要岗位大都换成了知识青年能行吗?”刘大爷说:“咋不行,知识才能改变农村里的落后面貌,不是你们知识青年接受我们的再教育,而是我们贫下中农接受你们知识青年的再教育。”贫协主席把我说乐了。乐啥?按当时的形势,他不是给弄反了吗。
其实,刘大爷说的话也有道理。知识青年刚来的时候,村里那就是 一个脏乱差。差到啥程度?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泥里夹杂着牲畜的粪便,小孩子的粪便,灰里面都有一种腥臊味。知识青年一来,把家家户户的门前屋后,把村里的大街小巷,都重新打扫了一遍。然后用马车运来黄沙垫道,用白灰粉刷墙壁,再在粉刷完的墙壁上,写上几条标语,画上几幅宣传画,村里立时显得生机盎然了。
我们也没多想究竟谁接受谁的再教育,倒是有时感觉在农村就跟上学似的。田间地头的劳作之余,唯一感兴趣的就是读书,读得几乎废寝忘食。那时候我才知道,读书是有瘾的,像抽大烟似的,离了受不了。九大文豪的书读完了,咋办?只好找《金光大道》一类的书读,比之前者,真是淡而无味呀。没办法,九大文豪的书只好反复读,直读得一本本散了架。
读着读着便有了写作的冲动。恰巧公社里要搞文艺汇演,贫协主席刘大爷和我说:“小刘啊,我看咱队的知识青年,书平时没少看,而且又能唱又能跳的,会(汇)就会(汇)吧,可千万别落了后哇。”我说:“刘大爷,落不了后,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连夜赶写了一首阶梯似的朗诵诗,马雅可夫斯基式的,两百多行。我们集体户全体知青排练后,去到公社礼堂登台演出,可谓轰动一时。人们奔走相告,说是我们集体户出了个大诗人。就是因为这个大诗人的名头,不久我就被一家部属企业招工抽回了城。那时候我才知道“扎根农村闹革命”,只是一句口号。
我招工回城,大表姐也招工回城了。我和大表姐招工回城的事儿,自然又传到了大表哥那儿,不久我接到了大表哥的一纸书信。大表哥在信里鼓励我先到一线的车间里从工人干起,不要一进工厂就窝到办公室里。我听了大表哥的话,进车间当了工人。我当过刨工、铣工、钳工、铆工,还当过教师。我是从教师的岗位上调到机关里的。与此同时,大表姐也从教师的岗位上调到了机关。只是我去的是企业的机关,大表姐去的是政府的机关。到了机关后,我听同事跟我说,领导认为我这个人老在下面窝着有点浪费了。
回到机关后,我真正开始了文学创作,作品被好几家报刊杂志发表。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又见到了大表哥。
我这次见大表哥是因公出差,有照顾的成分。任务是到大表哥的单位取一张我们厂生产的大型起重设备的质量反馈报告,作为向国家申报一级企业的佐证材料。其实,这是个很简单的事儿,谁办都行的事儿。领导让我去,我猜想与领导知道我大表哥在水电六局工作有关。
我大表哥当时是水电六局机电处的处长,大型设备的采购都由他说了算。当时的水电六局正在辽宁丹东的鸭绿江上建设太平湾水电站。
火车喘着粗气,缓缓地开进丹东站的时候,我从火车的车窗里看见了站在站台上的大表哥。我和大表哥相互挥手的瞬间,火车停下了。
大表哥驱车把我一直拉到水电六局宾馆,安排进了一个单间。大表哥说:“你坐一宿火车了,累了吧?先泡个热水澡,解解乏,然后好好睡一觉。”待一觉醒来,夕阳已染红了薄纱窗帘。大表哥来了:“走,回家吃饭去,你大表嫂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
晚饭很丰盛,既有海鱼也有江鱼。海鱼是把刀鱼、黄花鱼和鲅鱼放在一起炖的,叫海杂拌;江鱼是把白鱼、鲶鱼和鲫鱼放在一起炖的,叫江杂拌。其它就是家常凉菜、酱牛肉、青菜小炒什么的。我和大表哥都喝了些酒。大表哥的脸红了,尤其左脸颊上那道柳叶形的伤疤,红里透着紫,很是鲜艳。趁着酒劲儿,我问大表哥:“大表哥,当年你是怎么弄到那一箱子九大文豪的书籍的?那时候要是被人检举了,咱俩还不都得被打成反革命啊!”大表哥不说话,只是“嘿嘿嘿”地笑,红里透着紫的柳叶形伤疤更鲜艳了。当话务员的大表嫂数落着大表哥说:“你大表哥啊,那是长了个老虎胆儿,那些个书啊,是你大表哥在造反派抄来、堆放在仓库里的书堆里翻腾出来的,还美其名曰,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这些‘大毒草,好进行深入地批判。蒙谁呀,还不是因为那个造反派的头头是你大表哥的哥们儿,换了别人,还不就地绑了斗啊!”听了大表嫂的一番话,我手心里都攥出汗来了,大表哥却没事似的说:“表弟,喝酒喝酒,别听你大表嫂在那瞎编排。”大表嫂指着大表哥喋喋不休:“还不是你说的,那些个书啊,带给表弟,有大用啊。”endprint
第二天早晨,我还在睡梦中,大表哥就到宾馆来了,叫我回家吃早点。早点是稀饭馒头片,豆浆油条,外加咸鸭蛋和类似于锦州的带卤虾酱味道的小咸菜。吃完早点,大表哥说:“表弟,我和你大表嫂先上班去了,一会儿,司机会过来接你,拉你到建设中的发电站转转。”
我被司机拉着逍遥去了。在我逍遥的时间里,大表哥已把我要的大型起重设备的质量反馈报告单办好了。
兜里揣着大表哥为我办好的反馈报告单,我被他开车一直送回了丹东。
在丹东,站在鸭绿江边,望着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走过的大铁桥,遥望一衣带水的江那面的新义州,不禁浮想联翩。
在丹东最大的海鲜楼,大表哥请我吃了一顿黄海的海鲜。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丹东最大的海鲜楼,也有一股臭馇条味。臭馇条是丹东的名小吃,这正像野菜进入高级餐厅一样,既是一种回归,也是一种时尚。
回到工厂,厂领导对我从水电六局拿回的大型起重设备质量反馈报告很满意。我心里也挺满意,我满意的,是利用工作之便,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大表哥,知道了大表哥为啥敢在造反派手里往外捞书,那书里饱含着大表哥对我的深情厚义。
晚上回家,我把去大表哥家的情况和妈说了。妈说:“你大表哥那个人啊,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老话儿不是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折骨头连着筋吗?”闲聊中,我问妈:“妈,你说大表哥脸上的伤疤是怎么落下的?”妈寻思了一下说:“我记得你大舅妈跟我说,你大表哥小的时候可淘气了,成天到晚地在外面疯。有一次疯大发劲了,脚下被什么磕着了,就狠狠地摔了一跤。这一跤不要紧,左脸颊正好就磕在了一块破碗碴子上,脸上就划下一条肉来,伤好了就留下了那块柳叶形的疤。”妈说这话的时侯,我神经质地撸起我的左裤管来,左腿膝盖上的一条伤疤显露出来。那是我小时候在门前的菜园子里玩,不小心摔了一跤,被玻璃碴子划的。瞅着左腿膝盖上的伤疤,我有些相信妈的话。但妈突然就犹豫了,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妈也记不大准了。”
妈记不大准了,我就问大舅去吧。
大舅对我说:“有一天你大表哥放学跑回家,一进屋,把我吓了一跳,脸像血葫芦似的。我急忙问你大表哥咋整的,你大表哥呜呜噜噜地说是上树掏雀儿窝,不小心摔了下来,被树枝刮的。当时也没多想啊,就赶忙领着他上卫生所去了。在卫生所里,又是上药包扎,又是打破伤风针的,就没顾得上再问。至今我也说不准,你大表哥脸上的伤疤究竟是不是叫树枝刮的。”
大表哥在中朝边境的鸭绿江上修建完云峰水电站、太平湾水电站,就去天府之国的岷江上修建渔子溪水电站去了。这一去就是八年。在这八年中,大表哥回来过一次,据说是特意回来接大舅的。可大舅没去,理由是“父母在,不远游”。其实大舅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姥爷早就去世了,但姥姥还在,那年姥姥已经八十多岁了。那次回来,大舅的话,可能触动了大表哥的哪根神经,大表哥是哭着走的。
大表哥那次回来,我们没见上面。我那时正在北京和德国的利勃海尔公司洽谈平臂架塔机的合作事宜。虽然没见上面,但我和大表哥时有电话联系。就是从这电话的联系中,我知道大表哥又去了“杨六郎镇守边关”的地方——山西、内蒙交界的黄河中下游区域,修万家寨水电站去了。
大表哥建设万家寨水电站的时侯,姥姥突然去世了。姥姥去世时八十四岁。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姥姥活过了孔子,和孟子打了个平手,也算高寿。
姥姥去世,大表哥作为长房长孙当天就坐飞机赶了回来。晚上我和大表哥一起给姥姥守灵。大表哥定定地看着姥姥安详的面容,一宿都是泪眼婆娑的。
第二天,长辈们在一个屋子里商量姥姥的丧葬之事,我和大表哥则在对面屋里的炕上躺下,准备补一觉。迷迷糊糊当中,从对面屋传来争吵声。我侧耳细听,是长辈们的争吵声,而且争吵声愈来愈大,吵得我心惊胆战的。这时我看见大表哥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推开门,冲进了对面屋。大表哥冲进对面屋,面对着众长辈,双膝一弯,扑通跪在了地上。大表哥说:“各位长辈,不孝之孙斗胆说一句,你们就叫奶奶消消停停地走吧,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等料理好奶奶的后事再说,别叫奶奶在黄泉路上还为我们操心。”说罢,大表哥向着众长辈,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当大表哥站起来的时候,额头上已渗出殷红的血。也许是大表哥言辞恳切,也许是大表哥额头上的血清醒了长辈们的头脑,长辈们不再争吵了。
姥姥出殡那天风和日丽。待丧葬完毕,我们跟着长辈们往回走的时候,姥姥的坟头突然自下而上刮起了风。那风在空中打着旋,旋转着向姥姥居住的老屋飘去。飘到老屋院门口,旋转着的风才落地,然后慢慢地飘散开来。妈说:“你姥姥的魂灵不愿意走啊,这是又回来保护我们来了。”
姥姥的丧事办完,大表哥就回万家寨水电站工地了。大表哥走的时候,不但我去送大表哥,长辈们也都来送大表哥。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不止我对大表哥增加了几分敬重,就是长辈们也对大表哥增加了几分敬重。
大表哥在万家寨水电站工地的时候,我曾去看过大表哥。记得那次是到内蒙办事儿顺便去的。临去的时候,我在内蒙给大表哥买了两条鄂尔多斯毛毯,还带去了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岁月留痕》。大表哥对毛毯好像没什么兴趣,倒是对我的散文集《岁月留痕》爱不释手。当大表哥看到我写的有关姥姥和大舅的文章时,眼睛一直是湿润的。大表哥把我的散文集放到了他的枕头边上说:“只要我一躺下来,我就能看见你的书,拿起来瞅两眼,方便。”
那次在万家寨水电站工地,大表哥虽然对我的接待仍然是那么亲切和细心,但仔细观察,大表哥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已显出疲态,尤其左脸颊那块柳叶疤,白得有些瘆人。我问大表哥:“大表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大表哥说:“最近一个阶段,血压偏高,头也显得沉,心脏有时也难受。”我说:“大表哥,赶快到医院检查检查,你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有病快治,别耽误了。”我接着说:“五十多岁,是人生的一个危险年龄段,挺过六十就好了。”大表哥说:“常年漂泊劳顿又烟酒无度,病恐怕做成了,生死有命,只有随它去了。”
大表哥挺过六十了,但这时他已经因为脑出血后遗症而偏瘫了。在偏瘫的日子里,走路难,说话难,性格也变得孤僻了。在最后的日子里,大表哥喜欢一个人在那看照片,整天看着相册上的照片发呆;偶尔也照镜子,照那脸上的柳叶形伤疤,照着照着脸上不经意间掠过一丝笑意,那笑意藏着一点狡猾和神秘。
大表哥走的时候很安详。在走之前含糊不清地对大表嫂说:“生尽忠,死尽孝,死后回家陪奶奶和父亲去。”
前些天,大表嫂和孩子从太原把大表哥的骨灰送回来了,骨灰就埋在大舅的坟旁边。大表嫂说:“你大表哥一生漂泊在外,在家侍奉老人的时候很少。现在我把他送回来了,在奶奶的身旁,在父亲的身旁尽尽孝吧。尽了孝,你大表哥的心就安稳了。”大表嫂说:“等我把儿孙安顿好了,我也会回来同你大表哥一起尽孝的。”
在大表嫂回太原之前,我曾问过大表嫂:“大表哥左脸颊上的伤是怎么落下的?”大表嫂说:“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天放学,有几个小流氓欺负他们班的一个女同学,正好被你大表哥碰上了。你大表哥二话没说就和几个小流氓打起来了。小流氓们人多势众啊,你大表哥哪打得过人家,就被打倒在地了。也是巧,倒地的一瞬间,脸触到了地上的碎玻璃碴子。等到你大表哥带着满脸血污踉跄站起来的时候,那几个小流氓一瞅,吓得妈呀一声跑了。那个女同学是被救下来了,可你大表哥的左脸上却留下了永久的疤痕。”大表嫂说着晃了晃低下的头,神态似乎有些怪异。
关于大表哥脸上的柳叶形伤疤,妈说一样,大舅说一样,大表嫂说一样。谁说得对呢?我至今也搞不清楚。只有大表哥清楚,但大表哥已带着所有的秘密走了。他留给我的这关于柳叶形伤疤的记忆,注定成为难解之谜。
我有秘密吗?在孩子的心中,我也有秘密,那就是在我书房里的一排书柜旁,立着一个上了锁的陈旧的刷了红漆的木头箱子。有时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那刷了红漆的木头箱子打开,抚摸着已经泛了黄的九大文豪代表作、十大文豪书签,还有大表哥的照片,陷入沉思。
说也奇怪,当着孩子的面,我为什么从未打开过这个陈旧的红漆木头箱子,并把箱子里锁着的故事讲给孩子听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