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舌儿茶(外二篇)

2015-01-14 10:29李祥霓
山花 2014年20期
关键词:儿茶青岩栀子花

李祥霓

栀子花又开了。

母亲走了已三年了。母亲是在乙亥年春末走的,那时节,栀子花正初蓓。我不知道那一季的栀子花何以悄然无声地就没了,等我想要用栀子花窨一杯茶祭母亲,市场上连罢脚的花骨朵都没有了。

栀子花,茜草科常绿灌木,贵州各地多产。栀子初夏开花,花型娇美,初开微绿渐白,盛开后由白转黄;花瓣六出,单瓣为栀子,复瓣为白蟾,香气甚烈。相传栀子出西域,名薝卜。古人谓:“薝卜清分,佛家所重,古称禅友。”亦有诗云:“竹篱新结度浓香,香处盈盈雪色装。知是异方天竺种,移来诗社搅新肠。”诗中所言“天竺”,即古印度,为佛教发源地。可见栀子古时就染有很浓的宗教气息,难怪有寺就有栀子花。

母亲爱花,尤其是栀子。母亲说:“栀子滥见,贫富均能分得香。”母亲养花不说“养”说“供”,称栀子不为栀子,而称“雀舌儿”。少时,每到五六月,栀子花一上市,无论多贵,母亲总会买回,哪怕两小捆(五个骨朵为一捆),用瓷碟盛装,一朵一朵依次沿碟边排列码齐,掬清水恰到好处地浸润着花托。从骨朵到花开,大约需三两天,一朵朵白色或单瓣或重瓣嘭、嘭、嘭地竞相开放,你还没数完开了几朵,一眨眼,它又开了一朵。

我最喜欢在花开时节坐在花前,用手抚摩那钴蓝色的瓷碟边。手指轻轻划过瓷碟边的感觉又凉又爽,就着花香,直想将浸花的水都吞下,我想,那水一定极香。每年供花的瓷碟是外公留下的,据说是雍正年间的古董,母亲只有供雀舌儿时才拿出来用,每次换水亲自动手,待花事一过,便收得无影无踪。母亲说,不是爱古董,是珍惜人。每当白色的栀子花在钴蓝色的瓷碟里一朵朵绽开,白里间蓝,银装素裹,分外清绝。花开由白转黄,白间蓝的清纯和谐又变成了蓝间黄的华丽明快,一如镶金边的皇室景泰蓝。我一直弄不明白,是巧合还是着意,母亲何以懂得色彩的应用搭配带来的视觉美,且深谙蓝白黄间的渐变乃至对比美的?对于母亲的色彩悟性,我只有叹服,要不,家里那个玉色窑变陶瓶,为何只供红梅花?!

花事至仲夏,栀子花已渐稀渐少。此时,母亲总会从市场上买回罢脚的最后一茬栀子,在这些盛开的花中小心拣出偶有未放的一两朵,续放在瓷碟中,其余的用井水(一定用井水,我们家每年总有一两次为母亲花事挑井水,我们兄妹们将此事视为神圣之事)。轻轻涮一涮,拆成花瓣,放到簸箕里沥水。接着用一砂锅,将当年的新茶放到砂锅里回锅加热焙干。火是一定用炭火的了。母亲说,炭出自深山,有树木清香,最宜焙茶。新茶在砂锅里焙至烫手心时,取出摊放在两层白皮纸上,再将沥干水分的栀子花瓣一层花一层茶的像金字塔似的堆好。顷刻间,只见花瓣在茶叶中渐渐地由白转黄至浅咖啡色,此时,香雾满屋,连灯光都香了。

接着,母亲用白皮纸将“花参(can)茶”团拢包严,估摸着过了两三个钟头,母亲将“塔”打开,将花瓣粗略地清除后,把茶叶倒回砂锅里焙干水分;稍顷,母亲又花一层茶一层地堆好“金字塔”,还包好。约摸又过了三两个钟头……

茶快出锅了,此刻的母亲,右手不停地炒着茶叶,左手端起预先沏好的浓茶(也是锅里同一种茶),汲一口,“噗”地一声喷洒在锅中,砂锅里“清花”了的茶叶“吱”的一声,一阵跳跃;稍停片刻,母亲又如此这般地重复两三次,待一切消停,满屋只剩下香气了。是花香?茶香?炭火香?分不清了。

天快亮了,三窨三清的雀舌儿茶窨制完了。母亲窨制雀舌儿茶总是在深夜,不知是白天要上班,抑或是夜深清净,再不就是此时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最宜焙茶吧?母亲窨制雀舌儿茶每年只一次,且顶多半斤,所以极其珍贵。母亲总是用白皮纸将雀舌儿茶分成两包,一包铁定的给外婆,一包深藏于瓷罐里,非到母亲认为的贵客来,此茶是不会拿出来沏的。母亲自己,断是没有为自己沏一杯雀舌儿茶的。当然,每次窨制完茶的最后程序,是母亲自己沏一杯刚窨制好的茶,待一切收拾完,从容地坐下来,用两个瓷杯来回捣腾两三遍沏好的茶,自言自语道:“尝尝,味道怎样?”很认真地呷一小口,在口中含一小会儿。只见她舌头在口中动了动,嘴角一抿,喉头一动,眼睛一亮:“啊!几世修来!”我迫不及待地就着母亲的手中杯喝了一大口,咕咚吞下去,也不懂得什么颊齿留香,只觉得连肠子都香了。我和母亲同醉在这香气四溢的深夜里。

雀舌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花窨茶制了一次又一次,在雀舌儿茶的炮制中,我从人女、人妻而人母,香茶正醇;母亲则中年、老年而归尘,香消茶尽……

母亲走了,可那栀子、雀舌儿却留给了我。我一直没有问过母亲何以要称栀子为“雀舌儿”,只是,我也习惯这样叫了。

家里又窨起了雀舌儿茶,也在深夜,也是母亲和女儿……

收脚迹

小时,听保姆徐妈讲故事,说是人在死前会去生前向往或留念的地方走一遭,回来即安然逝去,这叫“收脚迹”。小时在外婆家长大,周围多老太太,听鬼呀神呀的故事太多太杂,又忙着长大,没有将这一说放在心上。

再次听到“收脚迹”,已经是豆蔻年华了。在没有读书的那个年月,每周六晚同母亲到陈姨家小聚是最开心的事了。陈姨是母亲的世交,两家的交情要追溯到晚清,故每一到陈姨家,老辈子们即到楼上喝茶聊天,我即同坤哥蛮弟们在堂屋玩。陈姨家五个女儿均称我为“拐杖”,意指每次都是我陪母亲来他们家。

又是一个周六的傍晚,我和母亲照例到陈姨家去。一进大门,就感到气氛不对,陈姨家没有人出来迎接我们,也没有蛮弟看到我即叫“拐杖来了,拐杖来了”的欢呼声。我和母亲快步走进堂屋,才知道是他们家姑姑殁了。陈姨絮絮叨叨地同母亲说了什么我没注意,只是最后母亲安慰陈姨说,好在最后回乡了这一趟,也算收脚迹了,她也心安了。“收脚迹”?!我当时认真了一下。以后的岁月匆匆,二十几年过去了,我从少年、青年而中年,生离死别,都曾遭遇,可再也没有听到过“收脚迹”这一说。

三年前,母亲去世了。母亲的逝去,我总觉得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与我有关,我在漫漫的追思中度日如年……

终于有一天,早上起床,一个什么念头,使我的心痉挛了一下,对!是了,是了,是“收脚迹”!是我,都是我!正是我把母亲带到她一直叨念的青岩去的那一遭的呀!

那是三年多以前的一个深秋礼拜天,心血来潮的我突然想到要带母亲去青岩玩,电话呀短信呀,不出一个小时,我们一行七人已经飞驰在去青岩的路上了。

青岩,贵州省会贵阳市西南郊30公里处的一个古镇,日本侵略者于1939年震惊贵阳的“2·4轰炸”后,母亲在读的“国立贵阳女子师范学校”就迁至青岩,还未毕业的母亲亦随女师在那儿读完了最后的两年。于是,母亲在“青岩女师”就读时期的青岩,就成为我们家所有人心目中的庙堂。青岩的风土人情、土特产品,女师的同学老师,校园的荷塘,紫荆树……是母亲几十年来忘也忘不了的,更是我们家凡聚会时常说常新的话题。因此,带母亲去青岩看一看,玩一玩,是我最想为母亲做的事之一。

车子过了甘荫塘快到中曹司时,母亲伤感地说,刘孃孃家在这一带——中曹司的米是贵阳最好的米,还进贡的。说着说着,声音低婉下来。我知道她又想起了刘孃孃——母亲青岩女师时的同学,终身的挚友,八年前病逝。善解人意的母亲不愿我们跟着她伤感,指着窗外越来越近的花溪河朗朗地说:“我们夏天回学校,走累了,就在这儿跳水,游泳,衣服没干穿上就走,不到桐木岭,衣服就干了……”

在母亲娓娓的追忆中,我们来到了青岩。刚下车,天就下起雨来了。我正后悔没带雨伞让母亲淋着,母亲已先于我随人流进入了场坝。我追上去向母亲致歉,母亲说:“贵阳人还怕这点雨?反而更有情趣。”

母亲在场坝上看什么都好,什么都便宜。我跟在她后面,她说什么好我就买什么。“豆沙窝!”母亲惊喜地指着一些老太太跟前的烤锅说。我赶紧买了几个让大家尝尝,母亲说:“想不到几十年了,还是这个味道!豆沙里加苦蒜,这是贵阳的豆沙窝怎么也比不了的。”一老农的小金橘,母亲问也没问,就自己买了两斤,边剥皮边说:“这是土生土长的,没有嫁接过什么,本戥的惠水小金橘。”我们忙接过母亲捧给我们的金橘,连连笑谑她是米丘林。容光焕发的母亲带着我们看啊,买啊,全然没有在意菲菲细雨已打湿了她的头发。“玫瑰寸金糖!”前头又传来母亲的感叹声。等我赶到跟前,母亲已经很内行地结清账目,从每个簸箕里各取出一袋糖递给我们,并一一报出“玫瑰姜糖”、“玫瑰寸金糖”、“玫瑰杆糖”……我惊诧一向对数字、价格等概念特别模糊的母亲,今儿怎么这么精明?且给人的单价之精确连卖糖的乡民都连连笑说对、对。母亲自豪地说:“一戥一的好货是不问价钱的,你心想它值多少它就值多少。”难怪那个乡民这么笑容可掬!“玫瑰寸金糖”,我已耳熟了好多年,只是没有吃过。母亲边吃边说:“还是当年的味,没变。”我们大嚼特嚼,确实如母亲常说的:玫瑰花浸蜜做馅,麦芽糖做皮,引子(苏麻)穿衣而成;金灿灿、脆嘣嘣、甜丝丝、香津津、一寸长,颗颗一个样。“玫瑰寸金”,这名字太有诗意了。

顺着石板阶梯,我们找到了原来的“国立贵阳女子师范学校”旧址。破烂不堪的楼阁残垣,一滴滴的屋檐水融醒了母亲几十年的梦。

“哎!什么也不剩了!”

“校旗原来插在这儿。”

“这院子里原来有一棵紫荆树,那时我还相信紫荆花仙子会夜出昼没呢!”

“这儿是原来的球场,我们打篮球、演话剧都在这儿。每次演戏我都演男角,因为我高。”

“对了,还有一个池塘呢,里面总有荷花的!我们经常用荷花煮糯米稀饭,煮出的稀饭像碧玉,端在手里舍不得一下喝了……”

我们随着母亲回忆的脚步,且走且停。

“看,这儿有个池塘。”女儿的呼唤把母亲引到了池塘边。

“咦!怎么成这样了?怎么尽是淤泥了呢?!”母亲喃喃自语,脸色变得像残存的屋檐角。

女儿的又一声呼唤把母亲带到池塘转弯处。几朵紫色的睡莲,竟奇迹般地怒放于一片淤泥里,在微雨中轻轻地摇曳着。母亲黯然的目光又亮了起来:“看,它还开几朵来安慰我嘞!其实,都五十多年了,能不变吗?!我也成老太太了嘛。”我不知怎样答腔……

猛抬头,我们已到了一个白色石柱雕刻的牌坊底下。对了,这就是清朝光绪皇帝诰封赵以炯状元母亲的诰命牌坊。赵状元是青岩独一无二的状元,此地人一代代都以青岩能出赵状元为荣。母亲敬仰地侃侃而谈。我逗她:可惜现在不兴诰封了,要不您要得两个牌坊了,因为您也有俩子女考上了大学的呀!母亲开心地笑了。

几天后在青岩照的两卷胶卷洗出来了,一片空白!这是前所未有的。母亲感到很遗憾,哑然一阵,随即安慰我说,她已写了两首诗及一篇游记作纪念,让我别再懊恼。

青岩之行回来一月许,母亲即生病了,由于母亲一向的坚强豁达,又加上她容貌端庄秀丽,已经七十多岁的人却像只有五十岁模样,所以,我从来没有将母亲看成老人,更不会想到她已是患严重冠心病的老人。母亲在病榻上,还念念不忘青岩之行。没想到,一天夜里,母亲说她好累呀想歇息了,随即安然睡去,不再醒来!

母亲之逝,使我渐渐相信了“收脚迹”之说。要不,一向硬朗的母亲,怎会在青岩之行后而故?!其实,在那个秋雨停停霖霖的日子里,已经藏匿了巨大的凶耗,而从不肯将老、病、逝这类词语想到母亲身上的我,又怎会想到青岩之行会是母亲的“收脚迹”呢?!是我不小心丢失了妈妈!

求胆南明河

南明河段的“大岈凼”和“小岈凼”之间(今贵州省委至九中一段叫“大岈凼”,九中至今冠洲桥段为“小岈凼”),是我学会游泳的地方,教练是我母亲。

读小学二年级时暑假的一个下午,我随母亲到南明河洗衣服,母亲没有像平时一样,一到河边就开始洗衣,而是从盆里取出一件看似我读幼儿园时穿的荷叶围裙;抖开一看,哈,一件游泳衣(可不是我的苏联式围裙?经隔壁唐老师加工改良成的游泳衣——我今生见过的最美的游泳衣)!女孩子再小,天生就懂得害羞,所以没有游泳衣的日子即使再羡慕别人在河里嬉戏,我也没有下过河(至今我都不知道母亲是何以得知我想要一件游泳衣的)。可想而知,我见到这件有着荷叶边的游泳衣时是怎样的欣喜若狂。我在母亲身穿的“布拉吉”下换好了游泳衣,兴奋着梭(滑)下河,扒在一块大石头旁不敢动弹。母亲又在盆里拿出一个褐黄色扁椭圆形的东西,用嘴往里吹气。一会儿,母亲手里就变出了一个椭圆形的球。我惊喜万分地接过这个橡皮椭圆形球。母亲说,这是篮球的芯,叫球胆,可以漂在水面帮助你学游泳。接着,母亲把我牵到齐腰深的水里,教我用两手捧住球胆,让我试着在水里闭气,说是握紧球胆我就会在水面漂起来了。我因为胆小害怕,几次都漂不起来,母亲说:“不要怕,大胆点,球胆会帮你浮起来的。我也是这么学会游泳的,你肯定也学得会。”说完,母亲转身洗衣服去了。

扑沉下去又挣扎起来,呛了水又吐干净。南明河的水都被我搅浑了,我终于没有漂起来。

母亲洗完衣服看了看浑身泥浆的我,哗的笑开了:“咦,哪儿来的小泥猴呀?喏,看我的。”母亲把两根长辫子盘在头顶,穿着布拉吉就跳到了河里:天蓝色底白玉兰花面料的“布拉吉”载着母亲在水面上漂呀漂的,南明河面上顿时开满了玉兰花。我羡慕地看着母亲在河中央一会儿蛙泳,一会儿仰泳自由自在地畅游,我更是怎么也漂不起来了。母亲没有再强求我。上岸以后,母亲穿着湿漉漉的布拉吉,端着衣服,一路给我讲着胆大飘洋过海今在美国的七舅和胆小寸步难行后来身陷囹圄的二舅……

一天,母亲下班回家告诉我们,她要去干校“学习班”学习,什么时候回来不清楚,是保密的,不许乱问。母亲告诫我和弟弟不要出去野,更不要下河。那晚,我睡在床上,听见母亲在轻轻唱着她经常唱的那首苏联歌曲:

“哎……哎……

你阴暗的阔叶林啊

请你给我让出条小路吧

我的心里充满了忧愁悲伤

使我看不到明朗的天呀……”

我听着妈妈的歌,心想,我一定要学会游泳让妈妈高兴。第二天,母亲就走了,都翻年的冬天了,她还没有回来。

就在那年的夏天,我用母亲给我的球胆,在南明河里学会了游泳。我是在跟几个小孩抢球胆的时候真正不依赖球胆凫出水面的,同时,我也失去了母亲给我的球胆——在抢到球胆时,球胆已经四分五裂了!

真正的玉兰花开的时候,母亲回来了。没有了布拉吉,没有了长辫子。我告诉母亲,我已经会游泳了,是用她教的方法学会的,只可惜,球胆没有了!母亲笑着说:“球胆还在的呀。”我憨痴痴地杵在那里,一脸的惶惑。母亲点点我的胸口:“喏!在你身体里嘛!”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嘿,真的是这样嘞!”

南明河水日夜流,流去不回头。母亲也随着南明河水流走了……

如今,我在南明河边看到小孩子们在河里学游泳,我就想起了那个球胆,竟然找不到一丝当初的懊恼了,只觉得心里柔柔的,就像绵绵的南明河水一样。我突然读懂了普希金的那首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伤,不要心急,

阴郁的日子需要镇静。

相信吧,那愉快的日子就要来临。

心永远憧憬着未来,

可现在一切却是沉寂。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变成亲切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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