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的形式

2015-01-14 10:22张大朋
山花 2014年20期
关键词:小三小狗

张大朋

说有个中年男人喜欢小狗,就把一条脏兮兮的小狗抱回了家。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我们经常会看到这种类型的中年男人。如果是早晨,他们一般都是神情专注、行色匆匆去上班;黄昏时分,他们总算离开单位了,忙了一天了,表情就松弛下来,回家的步履带有一丝疲惫和慵懒。这类中年男人的外观永远缺少朝气与光鲜,瞅上去一点儿都不打眼,个头儿吧,不高不低;身形呢,不胖不瘦;长相上谈不上有多丑陋,跟英俊也有不小的距离。他们的职业一般不太好研判,或许是老师,或许是企业职员,还或许是政府部门那些终日伏案的文职人员。他们的脸色普遍发黄发暗,透着某种憔悴,证据确凿地表明他们与显赫呀高贵呀毫无关联。他们平凡而普通,扔在人群里,很快就被芸芸众生淹没得无影无踪。

这男人当然也年轻过,毛头小伙子时期,他还是很有一些想法和追求的。他那时喜欢摄影艺术,没搞出什么大名堂来。喜欢摄影艺术时,狗的世界对他来说还是一块十分陌生的区域。他那时不喜欢狗,更反感养狗的人。他觉得,人如果和狗扯在一起,百分之百地没品位,百分之百地属于低级趣味。但是……突然就有那么一天,真就有那么一天,他一下子对狗产生了兴趣。对这男人来说,“那一天”的意义非同小可。那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它好似一枚钢针,有力地揳入他的内心,使得他看世界的目光与以往全然不同。之前,他可是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有品位的人;之后呢,他竟然滑入自己曾经极为不齿的低级趣味一族了。

这男人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抵达那个重要的时间节点的。这里需要稍微啰唆两句才能说明白。从生命长度来衡量,他刚好位于不尴不尬的后中年阶段,这时的他,身体血液涌动的速度渐趋平缓了,对事物发生兴趣的程度逐渐降低了,外界的刺激很少对他发生作用了,有个形象的比喻,这男人的感情世界好比一个正在慢慢撒气的皮球,越来越小,呈慢慢萎缩状态。从生命经历来说呢,积极的东西也不多,男人在几十年的历练中,把好多人和事都看透了,看穿了,觉得人和人之间,无非就是相互的利益关系,无非就是利用和被利用关系,无非就是使用和被使用关系,无非就是妒嫉和被妒嫉的关系,世俗所呈现的波诡云谲景象让这男人心灰意冷。在这男人身上,生命长度与生命经历交叉组合成十字坐标,交叉位置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那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那晚这男人参加了一个不是很愉快的酒会,有些喝多了。男人所在的单位经常搞这类酒会,像什么迎来送往啊,辞旧迎新呀,张三退休李四晋职王二麻子升迁呀等等,都可以当作由头和名目。尽管上面三令五申严禁公款大吃大喝,可头头们总会想出办法和对策来呈现这种灯红酒绿的热闹景象。头头们可能觉得,这是单位和部门凝聚力的真实写照吧。男人的酒量其实非常一般,他对白酒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他不喝不行,位高权重的领导笑容可掬地让他喝,酒桌上的领导依然是一言九鼎的领导,他只得端起酒杯一口干掉。他想少喝不行,头头下面还有三五位处长呢,他们提的酒也得喝光呀,怎能马虎呢。此外,个别同僚的提酒也令他格外头疼,男人经历过几个单位,每到一处,他发现都会有那么一两位特殊之士,他们的职务稀松平常,但却极具语言天赋,一条如簧的巧舌是他们生存的资本,不仅在工作中如鱼得水、应付自如,人缘也极佳,凭着这种特殊本事,平日他们既能讨得头头们欢喜,也成为同僚眼中的香饽饽。酒桌上,这种人提酒时的语言既有高度也有深度,佐以灿烂的笑容,你只能把杯中的酒一口干掉,否则就是不给他们面子,面子对他们来说可是非常重要哦!

那晚的酒会依然延续着以前的主题,有位处座退长还员了,单位组织全体人员围绕这个主题在酒店聚一下。单位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定职位的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得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由更加年轻的同志接替上去。退位者大都不很情愿,他们舍不得手中的权力,却又无法抗拒单位的规定,彷徨失落之情也就在所难免。内心强大的人往往会把这种情绪掩饰得恰到好处,言语之间不露出一丝一毫破绽来。但是,人都是有弱点的,平时,你内心的防卫系统再高级,再森严,你把自己的弱点掩饰得再严密,可是一旦环境发生变化,你内心的防卫系统就会产生一丝松动,人性中的弱点就会像从瓶中钻出的魔鬼,一点一点释放出来并迅速呈几何级数般扩大,直至一发不可收拾。

按理说,那晚应该释放这种弱点的应该是酒会的主角——退长还员的那位,可谁会想到我们故事的主人公会像程咬金一般,从半路杀将出来呢!半年前,这男人的命运跟退长还员的那位一样,也从一个相对重要的职位上退下来,他当时对手中权力的移交也不太甘心,但并没感到有多少痛苦,对收入以及各种好处的减损也没太当一回子事,他是注重精神生活的人。让他内心倍感煎熬的是,人们对他态度的变化,退下来后,以前对他谦恭的人现在挺起了腰板,以前对他点头哈腰的人现在扬起了下巴,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跟他以前职位平等的人,在走廊相遇后不再亲热地称他“老于”或“于处”了,只是冷淡地点下头,有时甚至无视他的存在,径直擦肩而过。他感到了痛苦,被人忽视与无视的痛苦。妈的,这就叫人走茶凉吗?可老子还没走啊!

酒会上,脸上佐以灿烂笑容的同僚照例来到他们这桌敬酒时,座中诸位均积极响应,这男人也举起了酒杯,轻轻用嘴唇抿了一口,没像以前那样一口干掉。

“老于,咋回事?”同僚亮亮杯底,示意是他在提酒,而且杯子已经空了。

男人面无表情地顾左右而言他,没理同僚,心想意思一下就混过去了,同桌的大领导们不也都没喝净么。

“老于,大家可都给了我面子哦,你是咋回事呢?”同僚较起真来。

“你提的酒我不是喝了吗。”男人朝同僚摆摆手。

“可你没干哪!”同僚提高语气,埋怨道。

“干不动了,今天不太舒服。”男人解释着。

“不行,你今天必须干掉杯中的酒。”同僚不依不饶,脸色严肃起来。

男人叹口气,斜视同僚一眼,说:“你消停地待一会儿吧,我不想喝。”

“为什么?”同僚步步紧逼。

“我看你不顺眼,”这话在男人心里憋了小半年了,此刻终于脱口而出。

“我一看你就不烦别人,”男人想起同僚在走廊上挺直的腰板和扬起的下巴。

“你给我装什么大瓣蒜呀。”男人把这句话说出口之后,把脸扭到一边,看也不看同僚一眼。

“你……”同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脸色瞬间就白了。

“算了,算了,”有人劝阻道,“大家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呢?”

隔了也就一两秒钟吧,旁边领导那桌的一把手发话了:“都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为打酒官司争吵,什么素质这是。”声音不高,语调也不快,却让众人噤若寒蝉,四周一片沉寂,酒杯里啤酒冒泡的动静都清晰可辨。

酒后,这男人独自往家走时,脚步有些打晃,腹内像是有什么东西直往嗓子那儿折腾。正是初春时节,北方的晚上依然饱含凉意,夜风一吹,这男人在路边扶着一株杨树“哇哇”吐了一气。之后,感觉好些了,脑子也清醒许多。他无精打采地来到路边,一屁股坐在一家业已打烊关门的小吃店门前的台阶上,他点了一根烟,然后把目光虚飘地投向城市的万家灯火。男人陷入百无聊赖的冥思之中,脑子里好像浮现出好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浮现,一片空白。这时他听见身边有轻微的动静,扭头一看,就见那家小吃店的铁门与墙的拐角处堆着一个纸壳箱子,响动就是从纸壳箱子里发出来的。男人走过去,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他仔细一看,原来里边趴着一条被人遗弃的小狗,身长不足一尺,毛绒绒的。

“狗狗你好。”他奇怪自己竟然用了这般语气,以至于都有讨好之嫌了。

小狗打了个喷嚏,男人身上浓郁的酒味儿让它紧张,小狗怯生生地看了男人一眼,神情中带有一丝戒备。

男人摇摇头,回到刚才的位置重新坐下,继续抽烟和想心事。好多次酒宴之后,男人心中都会浮起一种莫名的感伤和孤寂之感,活了大半辈子了,他还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他的命运都被别人掌控了,就连酒桌上都是这样。他不习惯酒场的氛围,但又不得不一次次地置身其中,他没有拒绝的本钱和能力。这是一种痛苦,对心灵伤害极大。参加这种酒会回到家,他一般都会成宿成宿地失眠,随后好几天都打不起精神来。刚才在酒桌上,他一改以前的谦恭,卷了同僚的面子,使得举座不欢,他嘴上倒是痛快了,却无形中拉远了与同事的距离,他破坏了游戏规则,酒后没人愿意和他结伴回家,同住一个小区的人也远远避开了他。

某一瞬间,父亲孤寂的面容浮现在这男人眼前,这男人觉得自己的脾气秉性跟父亲一个样,都是那种谦卑中包含清高,耿直里掺杂温顺,不够圆滑,缺乏变通,尽管辛辛苦苦劳作了一辈子,最终却在仕途上沦为落寞的孤家寡人。

这男人掏出手机,拨了千里之外县城老家的电话。当然还是父亲接的,父亲问:“是小刚吗?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呢?”

小刚是这男人的弟弟。男人苦笑着纠正道:“爸啊,我是小民。”

“噢,小民啊,”父亲在电话里略显尴尬,随后他问,“工作还好吗?”

“嗳,嗳,都好,都好,”男人简单问了问家里的情况,嘱咐父母多注意身体,又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男人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每次往家里打电话,父亲都以为是小刚。有一年春节,他们兄弟二人带领各自家人回老家给父亲祝寿,返程时,弟弟驾着路虎带着弟媳和侄儿回京,他呢,可怜兮兮地领着老婆孩子坐长途汽车赶往距老家200公里外的A市火车站,从那里踏上返程的火车,他和家人刚在火车上安顿好,他就掏出手机给父亲打电话,电话接通后,父亲就急切地问道:“到北京了?”父亲错把他当成小刚了。他解释之后,父亲才恍然大悟。唉,十个指头不一般齐,自己和弟弟在父亲心目中的位置也不同啊!父亲更挂念小刚。父亲的挂念排除小刚是小儿子因素外,小刚比自己更优秀才是主要原因吧。

亲情在男人心底弥漫成一条温暖的河流,他咋会不理解父亲的做法呢,但他还是有一丝小小的委屈。男人想跟弟弟聊两句,他拨了弟弟的手机号码,那边却提示已经关机了。

街上汽车引擎声和人语的喧哗减弱了,男人感觉脑子还是昏昏沉沉,他抬腕看下手表,发现时间不早了,就起身回家。刚迈了两步,他听见小狗又发出一阵呻吟。男人转身回去,从纸壳箱内抱起那条小狗。

第二天刚好是周日。早晨醒来,听到室内有狗叫声,男人这才想起昨晚的事情。女人一阵埋怨,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咋冷不丁就抱回家这么一个东西呢,也不和我说一声!男人笑笑,说,我可能跟它有缘吧,它在特殊的时间和地点出现,我只能把它抱回来。男人跟女人说了昨晚的感受,他白话半天,女人也没听明白,也可能是不想听明白,拉长个脸忙她自己的事情去了。男人尴尬一笑,转身再瞅小狗,发现它的模样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和昨晚的楚楚可人完全背道而驰。是我看走眼了吗?男人心里一团狐疑,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唐突了。

小狗两耳垂在前额两边,一点儿没有挺括的立体感,整个脸型失去了应有的力度,咋瞅咋像小绵羊;腿短,身子稍肥,跑动时虽然灵敏,却带有小肥猪的影子;尾巴也不长,快乐摇尾的场景不免有些滑稽。但它的眼睛长得还算好看,大,且有神。嘴巴也不错,两边有长长的须子,威武十足。

唉,就是你吧!男人接受了这条小狗。他怀着一种游戏的心理给它起名曰安贝小三,他开始想起什么奥马呀,普京京呀,彪哥呀,觉得不合适,还是安贝小三比较靠谱。他从阳台翻出以前用过的一个大鸟笼子,让小狗住进里边。

女人那张拉长的脸上结满冰霜,瞅男人的眼神也充满鄙夷之色。她让男人把狗处理了,男人自然不肯轻易就范,说,既然它已经跨进咱家的门槛,就善待它呗,毕竟也是一个小生命啊!女人斥责男人说,你简直堕落得不成样子了,你以后就跟狗过吧!女人破天荒地没给男人做早饭,只单单做了自己的那份。

冷战就此拉开大幕。家中无形中划出一条三八线,以客厅为界,女人在一间屋子,男人和小狗在另一间屋子。安贝小三对女人比较惧怕。晚上女人在房间随着电脑音乐做韩式健美操时,安贝小三胆怯的目光一直盯着那边,脸上的神情随着女人的动作而焦虑不安,嗓子里一直发出低低的吼声。女人动作幅度比较大时,安贝小三就冲着她发出小孩一般稚气的怒吼——汪汪汪。女人生气了,脸色沉沉地走过来,对安贝小三说,你怎么冲我叫唤呢,为啥,你说?安贝小三急忙跑到男人腿边伏下身子。女人哼了一声,骂道:真是狗仗人势!

男人很郁闷,想,女人应该同情弱小的生灵啊,她为什么讨厌这条小狗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堵得发慌。被仕途边缘化也就罢了,想不到在家里也是如此。男人的心情极为沮丧和焦虑。有时夜里醒来,无法入眠,他悄悄摸到女人那屋床头,想和女人亲近一下,还未等他靠近呢,女人冷不丁就从被里伸出腿来一脚蹬开他,女人用怨恨的语气说:滚!跟你的小三睡去吧!原来女人也一直醒着呢。

男人回到另一间屋子,他拧亮台灯,在床头枯坐着。安贝小三在笼子里不肯安分了,闹,像个委屈的孩子一般发出一阵一阵的央求。男人打开笼子,放它出来,它摇着尾巴,乐得不行。男人躺下后,它两爪搭在床边,小眼睛骨碌乱转。男人叹息一声,将它弄到床上。长夜漫漫,男人和安贝小三四目相对。男人觉得安贝小三的表情和眼神分明就是一个稚气且不乏倔强的小孩儿。男人用手抚弄它,它不服,甩着脑袋找男人的手指,叨住之后就含在嘴里,用它细碎的小牙来啃。男人真担心这个小家伙什么时候一用力,把他的手指咬出血,那样他就得去医院打狂犬疫苗了。安贝小三没真咬。它在玩呢,把男人的手当成了玩具。看着它张开的口型,男人想起了它的祖先——狼!困意袭来,男人关掉台灯,再次躺下。安贝小三伏在男人身边,蹬胳膊上脸,用热乎乎、湿漉漉的小舌头一个劲地舔男人的脖子和脸,急切又热烈。男人知道这是安贝小三的友好表示,他心里一软,感觉像是什么东西在心头炸碎了。

男人最初给安贝小三做苞米面糊糊,它一点兴趣都没有,嗅了一下就跑开了;再做很软的大米粥,也如此。他就一天一包牛奶、一个鸡蛋地供着它。安贝小三很享用这些牛奶和鸡蛋,堂而皇之地过起了贵族一般的生活。

女人哂笑着说,这男人啊可真是贱哪,平时自己都不舍喝牛奶,对小三可真下血本啊!

男人没理睬这种含沙射影的旁敲侧击,他把大部分业余时间都用在安贝小三身上了。

安贝小三的胆识超出男人的意料。他拿女儿小时候的玩具小熊逗小狗,小狗根本不把玩具小熊当回事,冷冷地避开了,瞧那神情,好像在嘲笑男人的手段不够高明,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似的。他倒拎安贝小三两条后腿玩耍时,小狗不停地无声挣扎着,反抗着,没有丝毫胆怯的意思。

安贝小三不时展现出它聪明卓绝的一面。它喜欢在地板上跑来跑去,它左嗅一下,右看一下,有时哆嗦着微蹲四腿,撒两滴尿液,完事之后甩着尾巴跑开了,安贝小三在室内多处留下它的尿液,以此来表明它对这些区域拥有主权。安贝小三大便之处一般选在墙角旮旯,暖气片下,或床头与立柜之间,选择这些隐秘所在,说明它带有一丝微妙的羞怯与自尊心理。

安贝小三渐渐露出动物的野性。它用四条腿丈量这个世界,用两只眼睛观察这个世界,用两只耳朵倾听这个世界,用黑鼻子辨别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相对熟悉之后,它就张开它那渐渐布满锋利牙齿的嘴巴,和这个世界进行较量,那是一种扩张式的袭击,还是一种对居住环境的大胆掠夺。它对室内设施造成相当程度的毁坏。电话线被它咬断了,男人的手机充电器被它从根部处咬断了,基本报废,好几双拖鞋被它咬坏,半残的拖鞋基本相当于植物人。一些书籍失去了棱角。安贝小三咬电话线时,坐着咬,悄悄咬,像个特务;咬拖鞋时,跳着咬,抡着咬,脑袋来回横晃地咬。看安贝小三撕咬这些物件时,男人恐怖地想到,如果这家伙的身体突然增大一百倍、一千倍,甚至一万倍,它肯定会如虎豹般地扑过来,发起令人心惊胆战的攻击。

安贝小三总是想法与男人靠近。晚上,中年男人躺在床上翻看闲书。它两只前爪搭着床边,后腿立在地板上,身子不断朝男人的头部靠近,它想上床跟他待在一块儿。男人没理睬它。它的一举一动却让中年男人感到好奇,他放下书,观察它的作为。安贝小三的身体条件致使它无法跳到床上来。怎么办呢?它真是聪明啊。这小家伙发现床头那儿挨着一张小书桌,它跳到小书桌的横牚上以此来增加爬行高度,同时前爪用力扒着床单,努力了几番,终于成功抵达目标。多么执着!多么冷静!男人对安贝小三刮目相看的同时,不禁想为它击节叫好了。

安贝小三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温暖的休憩之地。白天男人去上班,它就以那样的方式爬到床头,脑袋伏在四肢间,身体缩成一团,美美地睡上一觉。它睡觉的位置刚好就在男人的枕边。

安贝小三总睡在床上,终究不是办法,此外,那只鸟笼子装不下它了,它长得太快了。男人在书架和床之间的狭小区域,为它做了一个小窝,有一个出口,窝里四壁和棚用硬纸壳围成,上面覆盖着杂志和书籍,为了避光,中年男人干脆把余出的床单搭在出口,使安贝小三的狗窝成为一个山洞,洞内铺着他穿旧的内衣。安贝小三时常安静地卧在里面,男人有时趴在床边,好奇地掀开它的洞帘,看到安贝小三正蹲坐在洞内,陷入一种思考状态,它的神情有点儿像个哲学家。

又一个周末,男人参加朋友圈的聚会,回来时给安贝小三带回几块排骨和带鱼。俗语说,狗肚子挂不了三两荤油。夜里,安贝小三肚子“咕噜噜”直响,身子不时紧张地抽搐着,随后就是连拉带吐,排泄物和呕吐物里混杂着蠕动的蛔虫。男人恶心透了,他不停地收拾着,折腾得一宿也没睡好。天亮时,安贝小三依然没有精神,不时“哇”地一声,继续干呕着。男人给它煮了牛奶和鸡蛋,它毫无兴致,不动一口,只管蔫蔫地趴着。男人急忙打电话问有养狗经验的同事,同事说,这种情况可能是小狗翻肠子了,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男人问,怎么办呢?同事说,就看小狗能不能挺过去了。又说她家小狗当时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挺了两天,死掉了。同事嘱咐说,给小狗吃点头孢霉素或头孢曲松钠试试吧,兴许管用。

男人穿好外衣,正要往外走,被女人拦住了。女人说,“我去药店吧,你在家陪小狗。”

男人倍感意外。

女人说,“你养小三的事我告诉女儿了。”

“跟孩子说这事干啥呀?”男人埋怨女人。他们的孩子在外地上大学。

“女儿让我理解你,支持你,女儿说你孤独。”女人白了男人一眼,“不为了女儿,我才不理你这套呢!”女人说完,匆匆出门了。

安贝小三在地板上四仰八叉地躺着,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男人把它抱到床上。男人两腿摆成“大”字形。安贝小三四爪朝天躺在男人两腿之间,一动不动,神色凄然。男人说,你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小狗,你一定能挺过去的。男人边说边摆弄它的四个爪子,拍着它的小脸。安贝小三冷冷地瞅着男人,好像男人的语言和动作跟它一点关系都没有。男人从抽屉里翻出指甲刀,小心地给安贝小三剪去过长的趾甲。若在平时,安贝小三绝不会让男人这么做的。但现在它表现得非常乖,男人怎么摆弄,它都不反抗。它的黑眼仁慢慢沉到眼皮底下,露出令人恐怖的白眼仁。男人吓着了,他好像看到了死神的影子。

女人买药回来。两人把药给安贝小三服下。

白天过去,安贝小三好些了。

女人倒了一杯白开水,加了一勺糖,搅拌均匀后,想了想,又加了点精盐。女人说,它一天一宿没吃没喝,必须补充体力。

又一个黑夜过去。早晨,安贝小三活蹦乱跳了。

安贝小三可以和男人女人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了。如,晚上休息时,中年男人要关灯了,就对它说,赶快进洞吧,要睡觉了。它摇着尾巴,乖乖地钻进它的小窝。女人心烦时,冲它挥挥手,说,快滚回你的山洞去。它就蔫蔫地钻回洞中。

安贝小三的语言方式非常独特,不同的条件,不同的需求,以及不同的时间与空间,它的表达也各自不同。早晨男人女人离家上班时,是必须要把安贝小三关在屋内的,它的屋子是孩子的屋子,孩子上大学之后,那屋子空闲下来。白天,家里没人,安贝小三就在这屋,没人陪它,因此它每天早晨发现男人女人离家上班时,这间屋子的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了,安贝小三用爪子扒扯屋门,嘴里发出幼童般的哭声,那声音尖尖的,脆脆的,带有某种旋律,像是女歌手凄凉歌声的尾音,很有余音袅袅的味道,好像是说:别让我一个狗在家,带我出去,呀呀呀,嗯嗯嗯——晚上男人女人下班回来,安贝小三又发出早晨那种声音,这次比较急促一些,像是高兴地说:呀,你回来了,嗯嗯嗯,呀呀呀。打开屋门,安贝小三就朝男人扑过来,小脑袋来回晃动,小尾巴上下飞旋,形成一种呼应,这时,安贝小三的语言极简约,是那种单音节,声音相对较粗,一定是:好,好,好,哈,哈,哈。有几次回家,男人肚子饿了,没管安贝小三,男人做好饭,坐在桌旁大朵快颐之际,安贝小三眼巴巴地守在旁边,男人瞅它时,它就立起后腿,紧张而充满期待地注视着男人。男人没其他动作时,安贝小三就冲男人“汪汪汪”,声音很大很粗。男人用筷子从碗里挑起几根面条或一小团米饭扔在地上,如果是热的,安贝小三先不吃,爪子腾起跳跃,冲那食物“汪汪汪”。两次的“汪汪汪”,其语言似乎是说:我要吃,饿饿饿,快给我!安贝小三独自玩耍时,在像小雄狮一般奔跑时,嘴里会发出“呼呼呼”、“哈哈哈”的声音,其语言表达无外是这样:爽透了,带劲儿极了,自由万岁!男人有时会把安贝小三按倒在地板上,让它露出带小鸡鸡的白肚皮,男人用手指在安贝小三的白肚皮上划动,在它四个腋窝处划动,安贝小三用嘴找男人的手指,男人躲避着,它便发出一阵悠长的声音,很低沉,很娇媚,像是在说:别闹了,痒得慌么,嘎嘎嘎!

有一天,安贝小三对男人发出了怒吼,原因是男人对它的玩弄出了格,超出了它的忍耐限度,它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而怒吼。男人经常把安贝小三扛在肩膀上走来走去的,像江湖上耍猴的艺人;他偶尔还把安贝小三放到高高的桌子上,让它身无退路,无比的焦急。再不,他就抓起安贝小三的两只前爪,把它拎起来,让它的两只后爪着地,引领它跳小步舞曲;有时兴起,他还把它举到空中,做出飞翔的动作,或者抓起它的两只后爪,让它大头冲下悬在空中来回悠荡。每每这时,安贝小三都非常紧张,小尾巴吓得直抖。安贝小三不再隐忍下去,它冲男人发出“汪汪”的吼声,那情形非常像一个小孩儿冲大人喊——你混蛋!

男人对安贝小三的戏弄让女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她冲男人吼道,你这哪是真喜欢小狗啊,分明是猴喜欢!女人靠近小狗,蹲下身来,伸手轻轻去摸小狗。女人的友好举动让安贝小三颇感意外,它警惕地向后躲闪着,眼神里掠过一丝惧怕之意。女人叹口气,起身到厨房打开冰箱,拽出一根火腿肠来,用刀切成薄薄的数片装到碗里,她先扔给安贝小三一片。安贝小三犹豫一下,抬头瞅瞅男人。男人未置可否。最终,安贝小三没经住食物的诱惑,一口把那片火腿肠叼到嘴里,吧嗒几下就咽进肚里。女人举起另一片火腿肠,一点一点把安贝小三引领到她那间屋子。

女人有限度地接受了安贝小三,但仅限于她情绪好的时候。安贝小三呢,对女人持有一种矛盾心理,它能准确地分辨出女人情绪的变化来,女人心情好时,它往往会摇着尾巴,去跟女人套近乎,指望女人赏它一块骨头或者别的什么;女人情绪不佳时,安贝小三就远远趴在角落里,小心留意着女人的一举一动,发现哪儿不对劲,就夹着尾巴悄悄溜回自己的洞中,大气不敢出一声。

女人和安贝小三经常玩一种游戏,内容极为单调,人和狗却都乐此不疲。女人有条毛巾,用旧了,改为擦拭地板的抹布。她和安贝小三在地板上争夺这块抹布。女人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紧抹布的一头,安贝小三全神贯注地趴在地板上,嘴里紧紧咬着抹布的另一头。女人来回甩着抹布。安贝小三脚步踉跄着随着抹布的摆动,从这边被甩到那边。女人一声不吭,表情严肃;安贝小三嘴里“哈哈”有声,咬定抹布不放松,身体摇来荡去。女人有时一较劲,猛地收回抹布,安贝小三吃不消了,身子横着飞出去,重重地撞在衣柜或墙上,疼得“嗷嗷”直叫唤。安贝小三还没完呢,它在地上迅速打个滚,然后抖擞精神重新投入到抹布的争夺战中。失败的当然还是安贝小三。它怎么能斗得过女人呢!

男人坐在旁边,表情平淡地注视着这一幕。

安贝小三跟女人在一起的时间慢慢超过了男人。晚上男人想和安贝小三玩耍一番,冲淡一下孤独和寂寞,每每这时,女人都使出杀手锏来,不是扔给安贝小三一两片火腿肠,就是赏给它几块骨头,安贝小三摇着尾巴,扬着脖子,跟在女人屁股后面转来转去。

男人先是苦笑,随后是冷笑,他回到另一间屋子,重重地关上房门,一头埋到书堆里,再不理会女人和狗。

时令刚进初夏,男人所在单位的一把手被有关部门请去喝茶,再没回来。随后的数日里,又有两个副职和几位处长被叫走了,也是一去未归。上级主管部门迅速对干部重新进行调整,破除了原先那条不成文的规定,这男人和另外几人重又恢复了原来的职务。手中权力的失而复得使得男人不再把心思用在小狗身上了,他没那个精力,更主要的是没那种兴致了。

“我想把小狗送走了。”男人对女人说。

“好啊,完全可以。”女人恢复了消失已久的微笑。

“你不反对?”男人不解。

“不就是一个玩物嘛!”女人的脸上充满鄙夷之色。

男人无言以对。

女人又冷冷地说道,“这男人哪就得以事业为重,小三可以玩,但只能玩一时一晌,时间久了,难免不玩物丧志。”

临睡前,女人轻声说,“你好好洗一洗,晚上到这屋睡吧。”

和安贝小三同居的日子让男人增添了几分野性,他在女人身上尽情释放着这种野性,他恶狠狠的动作,让女人几乎都撑不住了,女人甚至发出了求饶声。事毕之后,女人感慨不已娇喘道,“老于啊老于,你还真行!”

送走小狗的那天早晨,男人特意给安贝小三买了蒙牛钙奶和一根火腿肠,安贝小三把小肚子吃得溜圆。安贝小三大概知道自己被遗弃的命运了。它在大小便方面不那么注意了,更加随便了,就在女人衣柜前拉了一泡屎。女人整理衣物时恰恰又忽视了那泡屎,于是把局面弄得不可收拾了,不仅衣物和柜子弄得狗屎斑斑,就连她的拖鞋也全是那种黄乎乎的东西。女人冲着安贝小三和男人一顿怒吼。男人哈哈大笑。安贝小三吓得跑回洞里。

时间到了。男人穿上外衣,把安贝小三从洞里唤出来,小狗不听,男人使出强硬手段拎它出来,扔到床上,它把一泡尿滋到床单上。男人狠狠心,把它装到黑皮包里。它挣扎着,抗击着。他按着小狗的脑袋,更加狠心地拉紧黑皮包的拉锁。安贝小三完全待在黑暗中了。男人拎着黑皮包,来到室外,取出自行车,把黑皮包挂在车把上,然后上车奔向集市。一路上,安贝小三发出一阵一阵痛苦的呻吟,惹得路人对男人侧目不已。男人把自行车停在距集市不远的一个小广场那儿,他拎着黑皮包,找到一个台阶处坐下,打开黑皮包,一阵小风吹过,安贝小三打着哆嗦从包里钻出来,它踩着黑皮包,把一泡更长的尿液洒在包上。男人气得把它一把揪到一边,拾起黑皮包,抖掉残存的尿液,竖着放到有阳光的地方晾晒着。男人点着一根烟。安贝小三忠心耿耿地守在他身旁。男人瞅它一眼,发现安贝小三刚才一直在哭,它两个眼角下面的绒毛湿漉漉的。

后来,男人站起身,让安贝小三回到黑皮包里,赶到集市,把它处理掉了。

某个瞬间,男人脑海里回响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中某段著名的台词,那是一位历史人物的独白:“美国的白皮书,选择在司徒雷登业已离开南京、快到华盛顿、但是尚未到达的日子——八月五日发表,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是美国侵略政策彻底失败的象征。”

男人心中涌起的却另有一番风云:“虚伪的中年人,选择将安贝小三在它业已懂事、顽皮可爱、但是尚未明理的日子——六月五日遗弃,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是一具在物欲横流的滚滚红尘中苦苦挣扎、无法自拔的活标本!”

一年后的某天早晨,男人去户外跑步晨练,看见一位面目和善的小老头儿牵着一条小狗迎面走来,小老头儿冲男人点头示意了一下就匆匆走过去了。男人恍然一惊,认出小老头儿就是单位原来的一把手。老领导刚五十出头,一年时间竟然让他的头发全白了!男人赶忙停下步子往回瞅,小老头儿已经走远了,只有那条小狗一步三回头地死死盯着他。小狗的眼神非常熟悉。男人不敢确定小狗是不是安贝小三,它的身形可是比安贝小三大多了。

男人转过身来,迎着灿烂的阳光继续朝前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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