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徒手
随着毛泽东关于文艺问题的两个批示先后下达,一九六三、一九六四年文艺界刮起凌厉的整风运动,原本是领导机构的文化部党组被中央高层点名痛责,狼狈不堪,很快就成了群起攻击的靶子,至一九六五年初春,调整文化部领导班子,原党组全班端掉。时任党组副书记、主管电影的副部长夏衍一贯被视为右倾,自然成为此次运动的核心。
文化部机关向来是历次政治运动的重灾区,每一场惨烈的斗争之后,总有若干部长被斗得灰溜溜地下台。日积月累,文化部一逢运动总有自生的内部规律可循,大家多年形成的斗争经验总会得心应手地应用。
最大的经验就是揪出一个斗争的首要目标,倾倒所有的“污水”,狠斗一番,以图整个党组的安全生存和涉险过关。一九六四年整风一开始,夏衍就成了这么一个“斗争抛出物”。文化部党组上报一份《关于夏衍同志的主要错误的材料》,迅速定性,上纲颇高,内中称:“夏衍同志是文化部这次整风运动中的重点批判对象。从现在已经揭发的材料看,夏衍同志是一个世界观根本没有改造的资产阶级作家。他在文化部工作期间,不是执行党的文艺路线,而是实行一条资产阶级的、修正主义的文艺路线。”
文化部厅局长们很快就看出揪夏的新动向,而且发现此次给夏戴的帽子显得非同寻常的严重:
整风一开始,好像就是对夏衍同志来的。有位党组成员就向我讲过,叫我心中有数。后来听七月二十日燕铭同志、光霄同志的动员报告也是讲电影问题较多,其它方面谈的很不具体。使我想起这几年来文化部整风有个经验,就是仅仅对某个人进行了批判,而对整个党组问题通常就是滑过去了,好像就是那个人有错误,别人都没有份似的。结果整风以后依然故我,整个文化部的问题还是解决不了。(见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二日《艺术局长周巍峙同志在党员干部批判会上的发言》)
夏衍自身存有一个回避不了、别的党组成员所不具备的历史问题,就是他被视为三十年代上海文艺的“祖师爷”,曾一度美化了上海党的电影小组的领导作用,与官方推崇的四十年代延安文艺座谈会有个明显的时间差。这是众人认为非常犯忌的大事情,直接冒犯最高领袖在文艺问题上的全能权威。刘少奇在一九六四年一月三日中央会议上谈到两种文化的性质问题,实际上已间接地把夏衍推到难堪的境地。陆定一在华东话剧会演的时候提到“遗老遗少”,对夏衍等三十年代活跃人物来说已是明确的警告信号,但夏衍后来检查说,初读“遗老遗少”段落的时候很震动,此时还没有联想到说的正是自己。
夏衍直到一九六四年七月十六日在文化部党组做检查时,才坦承自己近十天来进行了一场“很剧烈、很苦痛的思想斗争”,因为要挖思想根子,必然会接触到三十年代的问题。他说:“三十年代的文艺是什么性质的文化?我对它做了什么估价?它和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的文艺有什么原则性的差别?……不把文艺座谈会以前和以后的界线划清楚,必然会把主席的文艺思想和三十年代的文艺工作混淆起来。”
他仔细讲述了三十年代从事文艺工作的经历,讲到一批大革命失败后从实际斗争中退下来的知识分子和从日本回国的大学生如何冒险从事党的工作,为配合政治斗争写出反帝反封建的作品,叙述谨慎而又平淡,多半以沉痛的口吻加以全盘否定,由此检讨自己:对于那个时期的文艺工作,感情上有留恋,背上很大的包袱,并没下决心和这些旧东西诀别。
他在检查中偶有几句对自己成绩的说明,但大都是严重自污,竭力接近中宣部定下的批判口径:
我们都是非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世界观没有改造,没有经过实际斗争的锻炼,当时的环境下又不可能和工农结合。我们从日本回来之前,正是日本福本主义(一种左倾机会主义)全盛时代,满脑子“拉普”式的左倾教条主义。小资产阶级急躁病,拼命主义……什么都有,这才会引起鲁迅对我们的不满。当然,在后期,我们也由于在实际工作中碰壁而积累了一些经验,但是,把当时的文艺工作估计得过高,显然是错误的。
从当时的作品来看,尽管从反帝反封建的问题上,从力求配合政治斗争这点上,也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应该看到,三十年代作品的绝大部分,阶级观点很模糊,写的都是小资产阶级和城市贫民,而且我们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又深受十九世纪西方文艺的影响,但在创作方法上,却又有公式概念、标语口号式的毛病。
夏衍已经觉察到自己头上顶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大闷雷”,就是“美化三十年代党的电影小组”,好像在敌人进攻中,电影小组顽强不屈,“谨守”了党的方针及瞿秋白的指示。有人还专门引了他文章中的话语来佐证那种“政治自负”:“一九三二年到明星公司去当编剧,成立了党的电影小组,这一年便成为电影向左转的一年。”夏衍在检查中特别强调此事不确,电影小组的事情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事实上不完全这样,就在我们领导电影工作的党员中,有人被捕后变节,有人在困难时期消极而退出了阵地,也有人被资本家溶化了。”
众人指责夏衍“迷恋三十年代”,夏衍只得慌乱地伺机解释。他介绍说,由于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我们电影事业的经营管理方面照搬了苏联的办法,有许多框框不适用于中国的实际,以致在制片周期、耗片比例、人员分工等各个方面都造成很大的浪费。所以常常回过头来,想从三十年代资本主义的经营管理方面来吸取经验。他说:“我不止一次说过,为什么抗战时期的抗战演剧队三十来个人可以经常演出,而现在一个剧院有了三四百人还经常闹剧本荒,不能演出新戏?因此建议他们总结一下过去的演剧队的经验。”(见一九六五年一月十九日《夏衍同志在文化部全体党员和直属单位负责干部会上的检查》)这反而像是越解释越混乱,更给自己的“政治罪状”增添新内容。
文化部党组在这个问题上已经痛下“毒手”,不留余地,他们向上级明确地表示:“夏衍等同志把那时的上海说成已经有了一条完整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路线,已经解决了文艺工作者同工农兵结合的问题。他们特别颂扬瞿秋白同志个人领导如何英明正确。”报告中再三强调,这是否定延安讲话的伟大意义,“用他们的资产阶级文艺路线来同党的文艺路线相对抗”(见《关于夏衍同志的主要错误的材料》)。这实际上已经置夏衍于不堪的“死地”。endprint
由三十年代问题引发开来,夏衍被迫面对同僚们的一堆责问,对诸多事件像过山车一般来回交代、折腾。譬如六十年代初期曾内部组织观摩十三部三十年代影片,中宣部领导得悉后大为恼怒,逼迫夏衍查问此事。夏衍只是把中宣部的指示批转给影协、电影局处理,事后没有进一步追查。中宣部认为这样处理过于轻率,是放任自流的不负责态度。夏衍为此做了多次检讨,反复表白这样的意思:“不考虑在国内外阶级斗争十分尖锐、党在大力提倡表现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现代戏的时候,放映这些三十年代旧片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在灵魂深处还有一个三十年代的包袱,相对的也就是对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东西没有热情。”
受一九六二年广州会议精神的鼓励,上海知名电影理论家瞿白音给《电影艺术》杂志寄来一篇论述“创新”的文章,影协、电影局负责人袁文殊、陈荒煤看后觉得不好决定,就送请夏衍审理。夏衍阅读后也认为文章的气味与当时渐变为严酷的政治环境不符,他就亲自着手修补,删去一些尖刻的话语,特意提到“讲话”和“双百”方针,加上了有关五十年代电影“工农兵成了银幕上的英雄人物,这是划时代的、根本性质的创新”等保护性的言辞。夏衍后来在检查中承认:“实际上我不仅没有挡住风,反而给他帮了忙。”事实上夏衍当时事后也曾布置《电影艺术》编辑部写批评瞿白音的文章,但已于事无补。
夏衍为有政治问题的文章打掩护,不止瞿白音“创新”文章这一件,这就成了部内干部批判时最为愤慨的事例之一,认为为此类文章“擦了粉”,增加了政治欺骗性。看到夏衍焦头烂额的模样,副部长徐平羽在交心活动时还提意见,说夏对这件事做得不值得。
此时部党组开会已被人称为“涣散得实在不像样子”。有一次与会者批评副部长徐光霄与有问题的剧作家孟超谈话内容不妥,徐有点失控,回答时多有不冷静。夏衍劝慰徐说,当时你就检讨一下,承认“走火”就算了,何以顶下去呢?党组有人为此高调地指出,这是夏衍劝人“识相点”(上海方言),混过去算了,何必与人家争论呢。夏衍身上的这种味道很不对,不是真正革命者的态度。
电影《早春二月》的问题更引发了大范围的声讨,还为此在北影开了专题会,夏衍被迫接受批判。发言者指责他有浓郁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思想,对创作人员施加温情主义的影响,与三十年代的作品有千丝万缕的感情联系。夏衍只好在别人批判的基础上,承认自己“在重要问题上不能坚持原则”,“对问题的严重性认识不足”。
他交代道,当初讨论《二月》分镜头剧本时,看出一些毛病,但没有联系当时阶级斗争的形势,只是提出柔石作品有“小资产阶级感情”、“当时看来也许问题不大,但今天看来就很不足了”等等意见,要求导演不要拘泥原作,可以比较放手地改,但并没有指出原作根本性的错误和缺点。谈及自己手软的原因,他说:“因为我已经在上影否定了一部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在北影撤下了一部鲁迅的《伤逝》和其他一些五四作品,因此觉得对《早春二月》只能帮他们修修补补,不要再坚持。”(见一九六四年七月十六日《夏衍同志在文化部党组的检查》)周扬看了影片的毛片予以激烈批评,夏衍深感吃惊,但也有一种“是否把问题看得太严重”的感觉,希望从“不浪费几十万元拍摄经费”的角度出发,对影片有所修改,以后在国内不放映,只作为对第二中间地带国家输出的片子。
在周扬批评影片《早春二月》不妥之际,影协袁文殊发现夏衍已经印好的“论文集”中有一篇谈改编的文章,其中提到小说《二月》的改编,便好心地提醒夏衍是否要修改、删除。一向自称在具体事务上迟钝的夏衍不觉得问题有多么严重,只是觉得那一段话是单纯针对改编的角度而谈的,生怕事后改文章给人以掩饰错误、逃避责任的印象。就是这么一疏忽,造成了周扬的不快和反弹,扣上“抗拒批评”、“犯有组织性的错误”的帽子。夏衍对此只好被迫做了这样的表态:“这是一种旧社会的文责自负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
一九六四年七月十六日,夏衍在文化部党组做了长篇检查,他自以为一再“碰到自己最痛的地方”:“近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对京剧演革命的现代戏有那么多的顾虑?为什么柯老提出写十三年就条件反射想到民主革命时期的题材还要不要写?为什么电影题材比例中革命历史题材少了一些的时候会那样的忧心忡忡?为什么对五八、五九年的作品只看到缺点而不积极地肯定它的方向?这都是人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而思想感情还停留在民主革命时期的具体反映。”这样的检查程度还是未获中宣部领导的认可。
作为三十年代上海一起组织文艺工作的党内老友,在恶劣的环境逼迫下,在自保和苟活的心境之中,周扬和夏衍由于一连串事件的发生而滋生裂隙,逐渐酝成了不念旧情的局面。
夏衍在文艺界有着深厚的人脉关系,错综交织,再加上在白区工作时习惯于个人单线领导,因而很多高层领导认为他是文艺山头的“老头子”,没有经过严酷的斗争生活锻炼,自由散漫的积习非常严重,党内对此意见颇大。早在一九五四年,周恩来就提醒他对过去文化界老友“团结多、批评少”,应该注意这个问题。夏衍此后说话尽量谨慎,力求通过组织关系做工作。他对这段上海难堪的工作经历做过这样的检讨:“不警惕到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会利用我这个弱点,用拉老关系、奉承、迎合等等来对我施加影响,会用好像受了委屈似的可怜相来博取我的同情。”(见一九六四年七月十六日《夏衍同志在文化部党组的检查》)他在检查中甚至用了“不寒而栗”作为回顾之感想。
五十年代初期夏衍在上海负责文化工作,整个状态不尽理想,连续出了《武训传》、《我们夫妇之间》、《人民的巨掌》等挨批影片,对在上海的胡风、冯雪峰等又管理不力。他万分苦恼,觉得自己政治上过于落后,担负不了这么重大、复杂的工作,一再给周扬写信,希望能把斗争性强的中宣部文艺处副处长林默涵调到上海工作。
被内定为“右倾”、“温情主义”的夏衍与上海市委的矛盾日见增多,市委要不断强化对文艺界的斗争,夏衍“和稀泥”的态度自然不能被容忍。他被调到北京任文化部副部长之前,已经处于极为狼狈的境地,离开上海已算是“幸福的解脱”。他离沪时,就听到市委有人说,夏某人走了,上海电影界的事情可能好办一些。endprint
上海市委对于夏衍领导文艺的几年工作一直持有很坏的评价,认为他政治上过于软弱,留下了一堆烂摊子。由于夏衍还处于领导全国电影工作的实权位置,他与上海市委的冲突还在以另外的形式继续,这就使上海众多的文艺界人士在文化部和市委的矛盾中屡屡受夹板气,不知所措。有一次老演员赵丹问陈荒煤:“艺术上的问题,最后到底是谁说了算?”陈荒煤说:“当然是上海市。”赵丹认真地说:“我希望,你和夏公、和上海市的领导中间没有什么问题,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赵丹所期盼的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景,上海的电影业几年间就是在磕磕碰碰的冲撞中度过的,市委人士对夏衍的不满和反感没有丝毫减弱。
长春电影制片厂所在的吉林省委与夏衍及文化部多年冲突不断,双方在长影工作问题上时常意见相异。省委宣传部长宋振庭曾向人恼怒地表示,电影方面的大右派在文化部电影局。又在一次会议中,公开称陈荒煤与袁文殊都是修正主义者。宋振庭不便提及夏衍,但那种积累甚久的不满意情绪显而可见。
夏衍外受多个省市委的夹击,业内又饱受下属的埋怨,内心的煎熬无法比拟。一九六二年翠明庄会议,袁文殊按捺不住怨气,批评夏衍说,你又是作家,又是内行,又是部长,但是歪风你不顶住。连温和的陈荒煤都说出心里话:“有些事情你不出来顶一下,替我们说说话,我们也很难办。”无奈的夏衍只好含糊地在翠明庄会上表态:“要出大气,不出小气。”此话后来被严厉地批为“想出中央的气”。
一九六三年毛泽东关于文艺问题批示传达之后,身感危机的夏衍曾写信要求调动工作,自然是未能获准。中宣部多次批评电影界有组织、有意识地捧老头子,毫不客气地说夏衍就是电影界的祖师爷。没想到夏衍竟回应说,要消除这种影响,只有一改行,二撤戏,三开除党籍。文化部党组只能开会批夏衍的这种恶劣态度。会后汇报说,虽然夏衍承认态度不对,但他并没有真正认识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而是继续为自己辩解(见《关于夏衍同志的主要错误的材料》)。
夏衍后来在检查发言中承认,“祖师爷”、老头子的问题开始提出来的时候,震动很大,也很苦恼,也很抵触。尤其是有人指出老头子、祖师爷的地位不是客观形成的,而是自己苦心经营所造成的,更是思想不通。苦恼之际,周扬代表组织与他谈话,夏衍说,我自信不是一个坚持错误不改的人。周扬则回答说,要改正错误,先要认识错误。
在一九六五年初临近整风运动结束之际,夏衍在党员大会上做“深刻检查”,认为自己思想根源在于自负:“美化三十年代的电影、文化工作,而且认为在领导工作、组织工作等等方面,都已经有了一套经验。”这就造成工作上极其错误的局面:“近几年来,文化部、电影局乃至影协不仅和地方党委的关系很不正常,应该说对上、下、左、右的关系也很紧张,抵制党对电影事业的领导。”“助长歪风,宣扬资产阶级思想,甚至敌我不分,一任阶级敌人来分化瓦解我们的队伍。”(见一九六五年一月十九日《夏衍同志在文化部全体党员和直属单位负责干部会上的检查》)
夏衍在会上表示,这次整风是党对自己的最后一次挽救,也是毕生难忘的一次沉痛教训。说者诚恳,听者漠然。夏衍最终调离了文化部这块凝聚工作心血,又汇集悲怆的伤心之地,在“文革”风暴到来之前就被打入冷宫。八十年代之后,论者多是笼统地说夏衍受尽“四人帮”的残酷迫害。公平而论,这次文化部整风运动,与“四人帮”没有多少关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