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华
1
一条叫蜡(zha)的鳄鱼终于死了。
蜡没有想到从一个死亡经过不懈的努力最终还是走向另一个真正的死亡。蜡的一生算得上是辉煌的一生。蜡死的时候猎人老黑握着老枪正到处找它,老黑站在热带沙滩上向远处张望,强烈的阳光照得他有些眩晕,他在寻找和猜测蜡可能去的地方。他的脚下原来曾经是一片非常可人的湖泊,凡是水里能够生存的生物这个湖泊里差不多都有,而且还有许多的人常常来到这里裸着身体游泳、洗澡或做其他什么可以做的事情,而渐渐地变成目前这个样子也只是近些年的时间。目前的这个样子让老黑心情很不好,与其说他脚下踩着沙滩还不如说是干湖床更确切,脚踩上去起初是坚硬的感觉,可当你把整个身体重量全部放上去的时候脚就会陷进去,翻起一层沙子,于是在这上面走动起来就很吃力。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天来,老黑感觉体内发烧,身体沉困,行走起来脚步有些沉重,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年过60的老黑,找蜡找了好多年的恶劣心情使他的身体不断向着坏处发展,行走起来就像一架老战车发出零散的声音。眼见这个湖泊很快就会从地球上消失,只有前面几个低洼处还残存着一些散发着醒臭味儿的污水,准确地说其实是几洼泥浆。老黑就想那些泥浆里怎能存得住蜡。老黑觉得有些奇怪。虽然奇怪但他并没有放弃找蜡的意念,这已经是他好多年来形成了的意念,好像人生下来习惯于一天吃三顿饭一样少一顿就不行。老黑向前方张望了一阵之后选准一个低洼走去。热毒的太阳把他的身影在茫茫沙地上晃来晃去,晃得极其孤独。沙地上零散地冒出一些杂草或灌木或乔木或一些光秃秃的树桩,这就算是沙滩上的风景。好多年前的风景那才真算是风景。但那样的风景已经沉淀到老黑的大脑里了。沉淀得他回忆都很懒得。在老黑的心里,除了蜡,其他什么东西好像都已经没有了。
猎人老黑这样走着的时候突然从一丛杂草中窜出一只野兔来,杂草看上去一根火柴就能燃着。野兔并不是很紧张地向前跑着,仿佛它遇见的不是那个能很轻松地一枪射杀一头大象的猎人老黑。老黑看着野兔的这种很不认真的态度心里很不高兴,就举枪瞄向它。但瞄了一阵之后老黑并没有扣动板机,而是把枪照旧握在手中嘴里骂出几个很单调的字:兔崽子!老黑此刻没有丝毫的心情猎获那只野兔,尽管这是他举手之劳的事情。于是,野兔不慌不忙地向远处走去。
这时候,远处滚来一片沉闷的雷声,很久地在热烈的阳光下飘游,把阳光在地面上燃烧的一层气浪冲撞得摇摇摆摆。老黑走在其中,远远看上去很有些诗意,仿佛蒙蒙烟雾中的一幅水粉画。老黑对于那种声音并不陌生。他知道那边又在打仗。他曾经对这种声音有过一段美好的感受。老黑的父亲是一名说不上来是虔诚还是敷衍的神职人员,每当他看到父亲傲慢空洞的眼神,慵懒散漫的坐态和极其无聊的手玩弄着古木椅,对待那些姿势蜷屈而虔诚,神态充满渴望与崇敬,前来告解的老妪的时候,心里总是很睥睨。以后,他就离开了父亲,离开那座矗立着高高十字架的城市,来到现在的地方,那年他二十来岁。就在他刚过而立之年的时候,那边打仗的枪炮声赶过来一位逃难的年轻妇女。后来他们就结了婚,生了女儿,以后老黑听到那枪炮声心里就有一种亲切感。可是后来妻子和女儿却被蜡伤害了。
烈日烤在沙地上,到处都有鱼骨鱼刺和其他动物的白骨在暴烈的阳光中闪耀着惨人的白光。特别那些底洼处,鱼刺鱼骨堆集了许多,有些还没有完全腐烂、干化,散发出令人发呕的腥臭味,与浓烈的热气反反复复,纠缠得老黑嗓子冒烟火。老黑这时急切需要水喝,他随身带的水已经用完,尽管他知道这里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内哪里有水,但差不多都已干枯了。老黑费了很大劲找了几处一无所获。这种情况下,老黑的心情更糟。他站在一棵干枯的树下,借着树干遮下的一绺荫凉。惘然地四下张望,夸张了一脸的无奈和痛苦,干黄而又长乱的络腮胡和头发把他的瘦脸罩得很严。能分辩出的只有眼睛、鼻子还有嘴巴。而且头发和胡子上结满了汗珠,一串一串的,随时都会掉落。这时候,老黑真想逮住蜡用一把钝刀一块一块地割了它,似乎这样也难以消解他的仇恨。奶奶的!老黑在心里痛痛快快地骂了一句。骂过之后他看到不远处一个潮湿的坑洼边有一道杂乱的痕迹,顺着痕迹又有一道仿佛被什么犁过的沟壕。凭着经验,老黑感觉出那是一条巨鳄留下的。老黑兴奋地向沟壕跑去,他看清了一条鳄鱼先是在坑洼边徘徊然后向远处爬行留下的爪印和沉重的身体托出的沟壕。猎人老黑就断定一定是蜡,于是,老黑极小心地追遂着痕迹前行。这时候,老黑简直像一只凶猛而又机敏的猎犬,他知道,蜡很狡诈,弄不好会伤了自己。老黑走走、停停、看看,追着痕迹差不多有一公里远,他终于看到前面近百米处有一条粗木头般的东西横着,足有5米长,在太阳下面横出一道粗黑的光柱。老黑站住了,他一眼看清那就是蜡,因为蜡的头上有他留下的印号。老黑很熟练很优美地举起猎枪,向蜡瞄准。但就在他要扣动板机的时候,老黑发现蜡身上落着两只黄爪隼,一下一下地啄着什么,而蜡却一动不动。老黑观察了很久,黄爪隼一点也没有飞走的意思,蜡也没有一点动作。老黑愣住了,老黑的大脑里闪过一个信号:蜡死啦?!可老黑并没有放下枪,而是像鬼子进村一样,平端着枪极其小心地向蜡趋去。黄爪隼一直到老黑快到跟前才不情愿地飞走,蜡却仍然一动不动。老黑终于看清黄爪隼在蜡身上啄出的一个一个黑洞,从洞里向外冒着开始腐烂的浓水。
蜡的确死了。蜡死了可老黑心里却非常失望和懊恼,因为蜡不是他亲手杀死的,老黑长期寻找蜡的最终目的就是亲手杀死蜡。那一时刻将是他一生中最为痛快的事情。他曾在心里多次设计杀死蜡的最佳方案,然后割下蜡的头颅去祭奠妻子和女儿的亡灵。猎人老黑看着开始腐烂的蜡懊恼地把手中的老枪甩了老远,枪在沙地上弹跳了几下。蜡死了,这支枪对于老黑来说似乎没有多大意义,老黑痴痴地站着,目光很散乱,照在蜡身上。两只黄爪隼并没有飞远,还在期待着什么。
2
老黑再次发现蜡是在一个黄昏。那时他与蜡只有十米之遥。老黑清楚地看到他留在蜡头颅上的那个让他每次看起来就在心里升起一片快感的印号。老黑看到蜡的时候蜡正从苍黑的沼泽里猛然翅起老树根般的头颅,然后是一左一右凶猛地摆动,水浆飞浅出一片灿烂,两只深赫色的眼睛在黄昏散乱的光芒里左右闪烁。随着头颅的摇摆,蜡的尾巴如同一条巨形带钜般划过一道弧光,蜡的嘴巴上牢牢地钳着一条非洲鲫,那条鲫足有两斤重,在蜡的两道钜齿般牙缝间争扎,鲫大概是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尾巴只那么翅了两翅,还没能翅出个颜色,蜡就把它很熟练地吞进肚里。蜡在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间直完美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远远超过了大腕足球先生完美地将球射进球门的整个动作水平。endprint
那是一片将要干涸的热带沼泽地。黄昏的碎光在沼泽地上来回滚动,将老黑的目光滚动得歪歪扭扭。就在老黑看到蜡露出头颅和头颅上那个让他兴奋的印号的瞬间,他就决定这次决不能让蜡再从一个老猎人的眼皮底下溜走,何况这是一只让他寻找了多年而且多次从他原本是很准确的射程之内潇洒逃走的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蜡。老黑举起猎枪,向蜡瞄准,就在扣动板机的时候,一阵潮湿的热带季风吹散了他灰白的头发,这头发有几年没理了,他已记不清了,差不多也就是从他开始寻找蜡并要杀死蜡的时候。一绺散乱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视线。他马上把视线从阻挡中摆脱开,再次瞄准。然而,黄昏的颜色把他的目光扭动得很弯曲,他努力想把目光拉直,可是目光与黄昏的自然光紧紧地纠缠到了一起,让老黑实在难以撕开。就这样在猎人老黑的枪口下面蜡很从容地完成了它吞食非洲鲫的整个动作。眼见蜡那颗硕大的头颅就要消失在泥沼里,老黑心里蓦然燃起一片烦燥的情绪,这情绪很快传遍全身,燃烧得恼门上渗出一层汗来。他不能让蜡认为他老了,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弹无虚发、能轻松地搁倒一头猛狮的猎人老黑,然后就若无其事地逃走。于是,猎人老黑就凭着一种经验和感觉扣动了板机。这感觉曾使他射杀过一头猎豹和一只野羊。在扣动板机的同时空旷的沼泽地上滚过了一声清脆的枪响,枪声惊飞了几只正在扑捉黄虫和田鼠的黄爪隼,飘摇着飞向很深蓝的天空,将黄昏的颜色搅得更加粘稠。可是子弹并没有射中蜡,而是打在蜡腭下的水面上,浅起一柱很美妙的水花。蜡一阵惊慌犁开一道水沟向沼泽深处窜去。
老黑看着那道深深的水沟渐渐被黄昏的光亮抚平。眼前一切如同几乎要干枯的湖水一般平静,老黑心里漫起一股极厚的懊恼,蜡就这么再次从他的枪口下溜走了,那支陪伴他大半生的老枪还在他手里冒着丝丝缕缕的蓝烟。老黑第一次认识到他是老了,眼睛已经顶不住这昏黄的光线了。年轻时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也从来没有让目标在这种情况下轻易逃走过。可是蜡也确实很难对付,这已是它第八次从他枪口下逃走了。其实老黑在十年前就杀死过一条叫哈儿的鳄鱼,足有三百斤重。可老黑并不知道哈儿是蜡的妻子。当时老黑远远看到一只羚羊正在湖边喝水。那时的湖真算是湖,汪汪的一片,让人从心底溢出迷醉的清凉,似乎有着巨大的魔力吸引了无数的人到这里游泳、冲浪。热闹的气浪把湖滨燃烧成一片大火。可现在,湖水被太阳蒸发成一块散发着腥臭味的泥沼,杂草丛生。干枯的地方结成坚硬的土块,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白色。土块干裂出一条一条错综复杂的粗犷的网线,让人毛骨耸然。老黑看到饮水的羚羊正准备举枪射击,哈儿出现了。哈儿很机敏迅捷地冲向羚羊,就在哈儿的巨齿要钳住羚羊的同时老黑的板机也扣动了,哈儿就是这样被老黑射中的。其实老黑瞄准的是羚羊而不是哈儿,哈儿正好撞到了老黑射出的子弹上。就在哈儿被老黑射杀的第二天,到湖里游泳的妻子和女儿被蜡惨害了。从那天起老黑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杀死蜡。在以后追杀蜡的日子里,老黑也曾杀死过几条,但那都不是蜡,蜡的再次逃走让老黑愤怒成一俱孤独的雕塑,久久地硬在热带的黄昏里。最后,是渐渐暗淡的黄昏将老黑从僵硬里化解开来,老黑开始移动双脚,无可耐何地向他的小木屋走去。老黑的脚踩在干裂的土块上,发出空洞的声音,“咚、咚”,机械地漫过将要或者已经是干涸的湖面,一直漫到很遥远的地方。那地方已经开始有星星在仨仨俩俩地悬耀,老黑知道那几个悬耀着的星星下面是一片大沙漠,而且那片沙漠像着了魔似的飞长,越来越大。可老黑并没去多想那片沙漠和沙漠飞长的原因。他想的还是蜡,蜡就这样又逃走了。蜡每逃走一次就让老黑追悔莫及一次。而每次更让他愧疚不已的还是那天他不该硬要妻子和女儿去看他射杀的哈儿。哈儿太大了,他还没有杀死过这么大的鳄鱼。这次他一直激动到第二天非让妻子和女儿一起去分享他的兴奋。这兴奋在他刚刚打死哈儿时还没有,因为他当时瞄准的是羚羊,一只羚羊根本不值得他兴奋,可死的是一条足有三百斤重的鳄鱼。妻子和女儿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被他带去了。其实妻子和女儿只那么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哈儿,她们根本没有老黑的那种感受,而是看到许多人游泳便来了兴趣。她们跳进水里还不到三十分钟就被蜡惨害了。
老黑踩着空洞而单调的声音回到了小木屋。小木屋四周零散着一些热带植物。这些植物在他不知不觉中由浓密苍绿变得懒散发黄。草已开始枯萎,干黄的树叶一天一天多起来,经常从很高的枝梢上无可奈何地飘落到地上,那种飘落的过程和飘落的数量足以能断肠上百个林黛玉。而且有越来越多的树木干枯、倒下、腐烂,这些老黑好像全然不觉。他心里想的只有蜡,只有一枪杀死蜡。老黑这样坚决地想着走进小木屋的时候,天完全黑下来。老黑是那种固执、严肃、冷俊,有时甚至木讷的性格,有着极强的复仇心理。老黑燃亮那盏差不多有点文物味道的棕油灯,然后就座在木凳上,把老枪靠在怀里,依旧沉缅在没能射杀蜡的懊悔中。过了很久之后也许觉得肚子很饿了该吃点什么了,老黑才慢慢从蜡那里走出来。他把枪放好,去寻找吃的东西。在他来回走动的时候小木屋随着他的步辐也在晃动。他忽然觉得小木屋该重新打制了。这还是妻子和女儿被蜡害死之后,为了找蜡为妻子和女儿报仇,老黑就在湖边建造了小木屋。那个时候这里的树木很多,而且也很高大,他只用了一个星期,伐木、解板,然后一块一块钉制而成。以后的日子里,老黑就以小木屋为大本营,开始了一边以打猎为生,一边找蜡报仇的漫长时光。可是,让老黑没有想到的是,这时光居然一天一天地延续了多年之久,小木屋已经陈旧到了需要更换的时候,而蜡却依然那么健康地活着。
一定要杀死蜡!这已成了老黑终前的惟一愿望。
当老黑忽然觉得小木屋需要修造的同时也忽然觉得重新修造小木屋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树木已经稀少了许多,砍伐、干枯、死亡、焚烧,过去被植物覆盖着的酥润的土地现在已经干裸在阳光之下,一天天变成沙漠。而且,可以猎获的动物也越来越少,已经见不到狮子、老虎、犀牛、长颈鹿,更不说大象和斑马。间或能够活跃在老黑射程之内的也只有兔子、野羊、山鸡之类的弱小动物。这往往使老黑感到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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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是经历了一次大迁徙和一场大搏斗之后才得以在这里生存下来并且成为这里的最高统帅的。那次大迁徙和那场大搏斗蜡险些把生命丢掉了,后来回想起来总让它心里渗出一股透骨的凉气。就是在那次险象环生、布满危险、灾难、陷阱、死亡的迁徒和搏斗中,它的几个兄弟姐妹丧生了。
最后蜡率领它的部略迁徙是在它们的生存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下决定的。它们的故乡本来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那是一条被茂盛的热带林莽拥抱着的河流,河面宽阔,河水平缓而深幽。丛林里散发出的浓郁的清香还有各种鸟虫动听的鸣唱一年四季都在河面上回荡。它们和睦相处,没有争斗,没有拼杀,也没有来自外界的攻击和干扰,平静地生活在这个幽静的地方。那时蜡已成为这地方的头领。蜡成为这地方的头领是经过一场生死搏斗之后确定的,在那场搏斗中它咬死了老头领。这种搏斗是它们代代传下来的,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和盛大的仪式。那天,它们的部落同族都汇集到了一块,像举行一个登基大典一样,观看它和老头领公平决斗,为它和老头领公平助威,最后,蜡凭着自己的年轻力壮战胜了老头领,争得了领主地位。就在蜡当上领主不久的时候,蜡已记不清是哪个时日,一条轮船开进了它的领地,轮船带来了许多人。以后的日子来往的轮船和人类陡然多了起来,轮船和轮船的巨响塞满了河道,行人和行人的骚动充斥着丛林,使得整个河道和林莽都在颤抖,都在飘移不定。在这颤抖和飘移中埋藏着人类的巨大欲望,像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仿佛能淹死无数个地球。面对这些入侵和欲望蜡和它的整个部落都无可奈何。他们在丛林里砍伐、焚烧,漫天大火整整烧了七天七夜,把河面照得彤红一片;他们把那片林莽砍成平地,修成公路,盖上高大的建筑物;他们在水里放上了铁钩和鱼网,与它们争夺食物的同时也给它们埋下了死亡的种子。从此它的部落就在这种喧哗与死亡的巨大阴影里生存着,挣扎着,它的许多臣民的生命就葬送在这阴影里——被大铁钩钩住了喉咙直到一动不动被那些坐着轮船来到这里的人们拉上河岸,然后扒下皮,扬长而去,把血淋淋的尸骨曝晒在沙滩里……
面对这些威胁,蜡不得不做出严峻的选择。就在那个深夜,蜡集合起部落的全体成员,如同一位大战略家陈述了它们目前所面临的沉重灾难,这种情况下它们每时每刻都无疑在与死神共存,它们过去的美好家园已永远不复存在,要想求得新的、美好的、安全的、没有恐怖没有死亡没有入侵的家园,就得去重新寻找。蜡的演讲充满了悲伤、仇恨、愤怒、抗争和希望,也充满着一个领主所具备的气魄和胆识还有对它臣民的热切关照,它在极力说服它的所有部落成员离开这里,去开始新的寻找。它的部落成员的确被它的一片真情感动了,就在那个没有月光和星光的黑夜,它们簇拥着蜡离开家园,开始了那次生死难卜的大迁徙。
蜡率领它的部落不知走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程。它们顺河而下,河面越来越宽阔,大轮船小轮船还有汽艇帆船等等也越来越多,吵闹得河水卷起一层又一层的浪头相互愤怒地碰撞着,两岸的树木越来越少最后差不多没有的时候高楼行人汽车却捅集成一道厚厚的噪杂的高墙,围起一个个可怕的陷阱,蜡和它的部落成员在这种拥集、噪杂、恐怖和陷阱中胆颤心惊地前进。它们不敢有丝毫的差错,因此也就不敢有丝毫的痕迹,差不多是紧贴着河床行进。它们根据水温由凉变温,再由温变凉这样反复变化感觉到已经是走了很远的路程,可始终没有寻找到它们需要的地方。它们一个个都已经是疲劳不堪了,惊慌中的长途跋涉使它们心力交瘁。蜡知道不能再这样走下去,必需有一个休息的时间,于是蜡就找到一个怪石嶙峋的海湾让它的部落停下来。这是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型的海湾,环绕着的是高而陡峭的绝壁,水下面埋藏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怪石,从这些怪石的形状可以看到一个被火山焚烧过的天翻地覆的苍古的历史,人和船很少能走进这个历史中去。而且这里有着丰富的食物,算得上是一个好地方。蜡的部落成员都认为蜡非常英明,找到一个它们希望的美好家园。但蜡却并不这样认为,凭着它的经验和感觉,这不是它们应该去的地方,这里是大海,大海不是它们长期生存的最佳选择。它们的家园应该是有着肥沃的泥土、杂草和大林莽拥抱着的宽厚的河流。这里没有泥土、杂草和大林莽。有的只是怪石、沙子,更重要的是水不是它们需要的那种味道。蜡没有把自己的这种想法说出来,其实它认为没必要去说,因为过上一些时日大家就会感觉到这里并不是它们要寻找的去处。问题是还没等蜡说出自己的道理,还没等大伙感觉到一些什么,还没能够缓过足够的体力的时候,一场灾难正悄悄向它们走来。
这场灾难向它们走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它们听到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沉重而又漫长的巨响,响声几乎把海水震得弹跳起来,震得它们的心脏都要破裂,仿佛那个远古的焚烧过一个历史的火山重新暴发,这是它们从未经历过的。它们惊慌失错地到处逃窜。蜡费尽了力气把它的部落成员一个一个纠集到一起,它看着大伙惊魂未定的样子,一时间也拿不出主意,一时间也弄不明白这巨响来自哪里,是什么东西发出如此巨大的响声。就在这个时间,它们看到不远处的水面上漫过一片大火,这大火和家园焚烧大林莽时的大火一模一样,那次大火一直烧了七天七夜,而且从燃烧的大火里喷射着刺鼻的汽油味。于是蜡就想到这一定是汽油在燃烧。蜡的判断非常正确。这正是一条巨大的油轮途经这里撞上暗礁破裂引起的,船上的原油汨汨不断河一般向海里流动,燃烧成一片火海。火海很快漫过蜡和它的所有部落成员的头顶,它们不顾一切想逃离火海,可火比它们跑得更快。不管它们做怎样的努力也逃不出去。他们就在这水深火热之中拼命地挣扎,但它们又不敢贸然向深海冲突,怕迷失了方向。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天已经是很亮了,它们听到有许多轮船轰鸣的声音,轮船上有许多人,还有飞机,他们手中拿着不知是什么东西,喷着强大的水柱,一直喷到那条将要沉没的油轮上,喷到燃烧着很高的火山上,油轮和火山就卷起翻滚的黑烟,一直与蓝天接连起来,太阳也就被这烟柱咀嚼得很干净,一点痕迹也没有。于是天空就很阴暗,这是那种世纪末的阴暗,整个海洋仿佛要被大火烧成灰烬。它们看到那些轮船上慌张的人们跑动着一片慌张的时候,就像看到一群魔鬼在阴暗的浓烟中拼命地舞蹈。这时候,它们看清已经有许多种鱼类的尸体从它们眼前僵硬地滑过,蜡的心里陡然罩起一片比浓烟还要阴暗的黑影——它们就要和那些鱼类一样葬身海底,它已经看到它的许多臣民在做着死亡前的悲壮的等待。就在与死亡还有一步之遥的关键时候,蜡不愧是蜡,蓦然想起一个聪明而果断的决策,它们不能就这样再与火海纠缠在一起了,要想逃离这火海就得向火流逆向的方向行进。蜡很快将它的部落组织起来,按照它的思路飞速行进。endprint
蜡和它的部落终于脱离了火海。可是,它的一位老前辈在这次灾难中丧生了,它们为之沉痛一阵之后继续前进。经过这次突然而至,毫无预感的灾难之后,蜡的思想有了一个奇特的进化,开始对周围的一切和前面的未知充满了疑问和警惕,某种程度上,动物自身所具备的超人的智力本能开始在蜡身上充分体现出来,它的思维开始变得扑朔迷离,它以超常的感知在探寻、审视周围的一切中率领它的部落前进。这种本能即便是人类,在同等条件下无论如何也斗不过蜡的,蜡很自信这一点。但让蜡感到悲哀和无可奈何的是人类进化得太早了,他们拥有了主宰地球的一切手断和工具。如若它的同族与人类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完成整个进化过程也许它们将成为人类的主宰,面临如此困境的不是它而是人。可这已经是不可能了,它预感到它的族类和其他一些物种最终将被人类毁灭,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然而,尽管蜡的智能有了很大飞跃,并使它们的行动更加隐秘,但依然改变不了它预感到的来自人类的威胁。它们的行动路线尽可能的靠近海岸。这样可以减少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而且它们总是在人类停止在海上活动的夜晚前进。终于在这样一个夜晚,走在前面的蜡从水温中感到这是一条河道的入海处,而且根据这里的地势特征,它判断出这条河道很宽阔。从河水里它闻到了和家乡一样的气味,是那种浸醮着大林莽、飞鸟草虫、水草丛生和泥土芳香的气味。它的心里很快荡起一片惊喜。这使它没有丝毫的迟疑就寻着这气味前进。它的部落成员也渐渐闻到这气味,身上充满了激情和力量,前进的速度不断加快。就在它们看到树林、杂草和泥土影子的时候,蜡感觉到有一种异常的信号向它袭来,这信号带着欺骗、陷阱和死亡,因为走在前面的蜡看到那些沉入水中的食物的形状、位置、味道和运动规律与在家乡时钩死它的两个同族极为相似,都是用网状的粗线连络着,某种意义上比那更险恶。蜡停止了行进,极为严肃而认真地提醒大伙不能动这些食物,不能动那些粗线,行动要小心等等。由于心理的抵阻和情绪的愤怒,蜡的表情和动作极为怪异。蜡的部落成员自觉按照它的意图行进。尽管如此,一些成员还是被那些陷阱俘虏了。这是蜡意料中的事,正如它预感的那样,最终要被一个一个地毁灭。可它们没有想到在今后很短的日子这种毁灭再次向它们袭来,而且更残酷。当时蜡还在回想着这些日子经历的许许多多好像是做梦一般难以理解难以忍受的事情,心里燃烧起熊熊愤怒和莫名其妙的大火。它无意间看见岸边的树林里有一群人在指手划脚看着河水谈论什么,而且是一脸的热烈一脸的认真。蜡只这么无意地看了一眼很快就潜入深水之中,可它的形踪还是被那些指手划脚的人们看到了。很短时间蜡就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巨响,高高的水柱一个个在它的周围竖向天空。这是烈性炸药爆破时发出的声音。蜡清清楚楚看到它的同胞兄弟是随着第一声炮响飞出水面又落进水里的,脊骨彻底断裂,从断裂的皮肉里流出的血水把河水染得一片彤红,像太阳刚出时的鲜美的颜色,这个颜色在很短暂的瞬间永恒在了蜡的大脑深处。当时的蜡躲在一片杂草里,目睹那些人们把一个一个尸体打捞出去,那些欣喜若狂的面孔让蜡痛恨到了极点。被炸死的同胞兄弟是蜡很看重很信任的,凭着它们的能力将来一定会和蜡一样成为出色的领主。可它们就这样死了,联想到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蜡在心里深感有无限的罪孽无法说清。也许它不该组织这次大迁徒,也许它还不具备当领主的能力,没有把这些事情办好。蜡一直在草丛中僵呆了许久,是它的部落成员在爆炸过后一个一个惊恐地走来它才清醒。清醒后的蜡目光里散发出可怕的凶光,它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给那些残害它们的人类一个颜色,也像太阳刚出来时一样,鲜红。
4
蜡终于找到了这个机会。但这个机会对于蜡来说已经不成一个机会而是一种疯狂的必然,因为它的哈儿被老黑射杀了。在失去哈儿的一瞬间蜡就开始了疯狂的行动。蜡发誓要咬断所有人的喉咙或是脊骨。没想到就在失去哈儿的第二天蜡就实现了它誓言的第一步,它一连咬死了两个人,那是老黑的妻子和女儿,当时的快感让蜡终生难忘。从那以后老黑就与蜡结下了水火不容的冤仇。在后来的几次遭遇中,蜡知道了老黑与自己有着极其相同的性格——不容侵犯和伤害的暴烈的阳刚性格。
当时蜡和哈儿正在戏水和猎获食物。哈儿是那种忠实、善良、理解、宽容、温柔的妻子。哈儿原来的丈夫是刺梨。在那场大搏斗中哈儿险些葬身于蜡的嘴里。拼红了眼的蜡看到哈儿时正准备张开带血的大口,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有种不可知的力量驱使着蜡很冷静地看了哈儿一眼,就这一眼决定了哈儿的命运和它们以后的夫妻关系。也许这就是那种只有上帝才知道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蜡第一眼看到哈儿时只觉得哈儿很顺眼,是它喜欢看的那种类形,是它觉得能让自己爽心悦目的类形。于是蜡半张着的血口僵了下来,目光直直地射向哈儿。哈儿一脸的冷膜和愤怒,恨不得一口吞了眼前这强盗,因为是它入侵了它们的领地并且咬死了自己的丈夫还有许多同族。那是蜡带领自己的部落经过了许多悲伤的事情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它意识到这正是它希望的地方。然而它们遇到了刺梨。蜡一下子看出刺梨是这里的领主。刺梨带着它的部落成员拦住了去路,一个个虎视耽耽不容侵犯的样子。但蜡知道它们决不能再后退了,后退将意味着死亡。也知道它和刺梨不能同时在同一个地方共同生存。一场生死决斗已是必然。蜡很快组织它的成员做好战斗准备。经过了许多磨炼之后的蜡和它的部落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它们时刻注视着对方的一切行动。两阵对垒,很有古战场的壮观风采。蜡一声令下,它的队伍齐整整猛烈向对方冲去。蜡和刺梨更是猛烈地向对方攻击。双方都是经过生死之搏争得各自的领主地位的,逝者生存这个千古不变的法则在它们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验证,它们高出一筹的智力和体力使它们在平等的竞争中击败了各自的对手称霸一方。此刻两霸相争,势均力敌,争战一直在不相上下,互有损伤中进行。它们在水中跳下窜上,各自充分显现着自己的强大实力。河水被它们搅动得翻滚起来。正是太阳升起的时候,那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热带晴朗的早晨很美妙。太阳仿佛刚洗了淋浴一样干干净净挂在丛林上,树木更青翠、更嫩绿、更显出深深浅浅、淡淡浓浓、斑斑点点的颜色来。丛林筛下的阳光更鲜净,照着湖面,原本是很光滑的湖面被它们的争战搅起一阵阵浪潮和水花,水草也在剧烈地舞动着纤弱的姿容,水面上飘荡着既有形而又无形的战争烟火。经过一个时辰的搏斗,蜡感到刺梨如它预料的那样强悍,很难对付。蜡的一个脚趾已经被刺梨咬掉了。被咬掉了脚趾的蜡恼羞成怒,愤力向刺梨扑去。蜡眼看着就要咬住刺梨的喉咙的时候,刺梨一个机敏的躲闪,从蜡的肚皮下面滑过,反而险些咬住了蜡的尾巴,蜡来不得半点的迟缓,猛力一跃,窜出水面。蜡再次向刺梨进攻,又被刺梨闪过。这时候,蜡看到强攻并不能取胜,就寻找机会,最好能一次伤其要害。当蜡看到刺梨向它攻来的时候,蜡马上决定不与刺梨正面冲突,要靠智慧战胜它。于是蜡拼命逃跑,就在刺梨要追上蜡并要咬住蜡时,蜡用尽全身力气一个大摆尾,把刺梨的头搧在一边,蜡顺势回转身一口咬住刺梨的前脚,然后猛力摆头,刺梨的一只脚被蜡牢牢地咬下来。剧烈的疼痛使刺梨奋力逃窜,蜡看准时机已经到来,奋力追赶,终于一口咬住了刺梨的喉咙,不管刺梨怎样反抗,蜡一点也不松动,越咬越紧,它知道这是它们拼杀成败的关键时刻。锋利的牙齿越陷越深,刺梨的鲜血灌满了蜡的嘴巴,染红了湖水,直到刺梨僵硬的尸体开始下沉。就在这时,哈儿冲来了,蜡马上丢掉刺梨向哈儿冲去,可蜡没有向哈儿攻击,不管哈儿怎样扑向它,撕咬它,它都很轻松地躲过了。它知道哈儿根本不是它的对手。它的对手只能是刺梨。它有些妒嫉刺梨有哈儿这样的妻子,也欣赏哈儿应该有刺梨这样的丈夫。哈儿连连向蜡进攻,但没有伤着蜡一根毫毛,哈儿也知道根本就伤不住蜡。元奈的哈儿为失去刺梨又不能为刺梨报仇伤心落泪。蜡看着哈儿泪水涟涟,很有些怜香惜玉,就趋向哈儿,为哈儿轻轻吻去泪水,却被哈儿狠狠咬了一口。蜡没有恼怒,只是用爪子擦了擦被咬过的地方,照旧看着哈儿,那是期待的目光。这时,已经没有头领的刺梨的部落成员已无心战斗,只好面对蜡伏首称臣。蜡像一位大战后胜利的将军,在鳄群中威武地来回游动,它在观察狼迹的战场,也在为伤亡的将士哀悼。endprint
蜡终于成了这里的新领主。蜡用了很大的努力和虔诚赢得了哈儿的信可,一时间,蜡和哈儿陷入儿女情长之中,双方都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这是一个阳光曝烈的下午,太阳像一块被炉火烧白了的大铁饼,把湖水蒸烤得很温热,蜡和哈儿先是在林子里慵懒地做了一阵情事,然后潜入水中很悠闲地飘游。它们没有往湖中间去,而是在湖边的水草里相互很亲昵地依着。哈儿对蜡的一切举动非常满足,大有胜过刺梨的感觉,它认为刺梨虽勇猛但缺乏温柔,蜡就不是这样,蜡既勇猛且温和。想到这些,哈儿就对蜡来上一个媚笑,这往往使蜡神魂不守,心旌飘摇。蜡望着哈儿,一阵冲动想靠上哈儿,哈儿却看到一只羚羊正在前面不远处饮水。哈儿向蜡示意,这样近距离的猎物对蜡来说扑到手里不费吹灰之力,蜡正想向前趋去,却被哈儿挡住了,哈儿想亲自猎获这只羚羊,以显示自己的能力。蜡自然理解哈儿的意思,勾着脑袋向哈儿端详一会儿,用信任和鼓励的目光指示哈儿去做。哈儿慢慢地向前挪动着身体,哈儿以前曾猎获过许多猎物,大小鱼类自不必说,也猎获过野兔河鸭什么的,但像捕猎羚羊这样稍大一点的动物还是第一次。哈儿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它想让蜡看一看自己也是一个很优秀的猎手。那只羚羊一点也没有发现哈儿,哈儿与羚羊还有两米多的时候,做了飞跃前的瞬间的停顿,用足力量,然后一个飞跃,扑向羚羊。哈儿分明感觉已经咬住羚羊的脖子了,可自己的脑袋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整个身体不由自住地砸在泥水里,什么也不知道了。突然发生的这一幕悲剧蜡看得清清楚楚。蜡看着哈儿的身体在泥水里优美地舞动了几下,随后就沉睡了一般躺在那里,而羚羊却箭一般飞走。蜡愣了,蜡想把哈儿救过来,可岸上那个可恶的杀手手中的猎枪还在冒烟,那个家伙在虎视耽耽地注视着哈儿,直到哈儿一动不动时,那家伙才小心翼翼地走向哈儿,围着哈儿转了一圈,确认哈儿死了,才过去用脚踢了踢哈儿。这时那家伙脸上罩起一层惊恐后胜利的喜悦,表情很复杂,也很滑稽,以后蜡知道了他就是那个经常独自在林子里猎物的老黑。老黑努力想把哈儿拉走,可能是哈儿太沉重了,老黑拉不动,只好把哈儿一点一点挪到岸边,用绳子把哈儿捆在树上走了。看着老黑渐渐远去,蜡很快冲到哈儿身边。子弹是从哈儿的耳根钻进去的,弹洞汨汨冒血,蜡用嘴想把血水堵住,可是不行。蜡想把哈儿拖进水里,但被绳子捆着。看着死去后更可眼的哈儿,想着和哈儿在一块的每时每刻,蜡非常难过。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蜡说什么也不让哈儿去捕获那只羚羊……极度伤心的蜡哭了,泪水线一般扯着。太阳开始发黄,好像那块大铁饼开始降温了一样。降温后变成黄色的铁饼好看多了,于是阳光也就柔和多了,照着蜡的泪水,泪水就像一患橘黄色的玛瑙珠。这泪水很真实,决不是那种见了兔子想吃兔子而又向兔子流下虚假的眼泪来欺骗兔子的眼泪。蜡靠着哈儿爬着,泪水流干之后就围着哈儿转悠。蜡看到远处游泳玩耍的人群,心里更是燃起复仇的欲火。但让蜡更可恨的是老黑,如果此刻老黑在它跟前它会一口咬断他的脖子。蜡一刻也不愿离开哈儿,眼看那块黄色大铁饼沉到丛林里去了,眼看另一块白色大铁饼从另一片丛林里升起来了,像被冰冻过一样清冷,而且还有星星,星星很稀少,蜡依然在哈儿身边。苍黑的丛林如一块一块凝固的版画,被月光涂上银色的轮廓,湖水却很活跃,鱼们翻起水浪,月亮和星星在上面弹跳,热带湖滨的夜晚就这般美妙,但蜡一点也没有欣赏的意思。悲伤和仇恨使蜡疯狂到了极点,于是就显得惊奇地冷静,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风景慢慢变化。
蜡这样反反复复回想,直到老黑带着两个女人向它走来,蜡马上断定那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女儿,这已是第二天上午的时候。蜡很激动,这是由悲伤、仇恨、兴奋组合而成的激动。蜡很快藏匿起来,看着老黑一脸的喜悦带着他的妻子和女儿走到哈儿身边,手舞足蹈地给两个女人说着什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向远处游泳的人群走去。蜡就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紧紧跟在后面,它在寻找时机。他们终于停下了,老黑的女儿和妻子脱去衣服跳入水中,很欢快地大声说笑。老黑仍在岸上,燃着一支香烟,是老黑自己卷制的那种香烟。老黑没有游泳的意思,因为他的女儿向他招手,喊叫,可他却摆了摆手,坐下了。蜡也不再等待,悄悄向那两个女人游去,两只眼睛喷射着凶险的蓝光。就在蜡接近两个女人准备攻击时,老黑的妻子潜入水中与女儿捉迷藏,她根本没有想到此刻死亡就在她身边,正向她伸开拥抱的双臂,这就给蜡创造了更好机会。蜡毫不费力准确无误地一口咬住了老黑妻子的脖子。突入其来的险恶情况和剧烈疼痛让老黑的妻子意识到了什么,她先是一阵惊慌,立刻镇静下来,与蜡进行顽强抗挣,奋力向水面挣扎,力图逃脱蜡的大嘴。但她刚露水面又被蜡拉进水中,水面上泛起一片鲜血。这情景让女儿看得清清楚楚。女儿一边惊呼一边努力寻找母亲,她终于拉住母亲的一支手。这时蜡就像对待刺梨一样猛一摆头,只听一声脆响,脖子就断裂下来。蜡松开大口后很快又扑向老黑的女儿,并牢牢地咬住一条腿,把腿咬断之后又咬烂了头颅。蜡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心里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与痛快。积淤的所有悲伤与仇恨倾刻烟消云散。尽管这时老黑拿着杀死哈儿的猎枪满脸凶气游了过来,但已经晚了。蜡本想连同老黑一块干了,可老黑手里有猎枪,只好逃之夭夭。
自此,这里不再有人洗澡和游泳。
5
开始的几天里老黑总做梦,不管白天黑夜,那个可怕的梦弄得老黑神魂不定,精神失常,独自一人在糊边焦躁不安地奔来跑去。他总感觉空中有个巨大的石头向他砸来,或者湖里有条巨蟒张开大口,伸长粗舌信向他冲来。他手中的猎枪毫无目标对着天空或湖水胡乱鸣放,口中常常发出粗犷的呼喊声。这声音让人们听起来像是在呼救,又像是在驱赶什么,很惨烈,开始时人们还围上老黑劝说着许多安慰的话,尽管一下子失去两个亲人,但人死就不能复活等等。可后来,人们看到老黑凶险的眼睛和他手中那支随时会走火、随时会伤人的猎枪,也就不敢再靠近老黑。如果那天他不硬劝说妻子和女儿去看他杀死的哈儿,如果妻子和女儿不去游泳,如果他不杀死哈儿,无论如何她们是不会被蜡咬死的。或者如果他不亲眼看着妻子和女儿被蜡活活咬死,而作为一个充满雄性,面对一头猛狮毫无畏惧,而且很轻松地杀死一头猛狮的男人,却不能把妻子和女儿从蜡嘴里救出来,也许他不会悔恨伤心到这种地步。老黑在冷静时常常这样想。这日子不知过了多久,老黑终于恢复了正常,不再是那种狂呼乱喊,奔跑不定的精神失常状态。他开始沉默起来,目光滞涸却深藏着许多东西,一天到晚很少说话也很少去有人的地方。就在那时,他开始构思一个旷日持久的计划,他要杀死蜡,不管到什么时候,否则他将死不冥目。于是,老黑一把火烧掉了他和妻子还有女儿一起住了20多年的小木屋。他烧掉小木屋的时候是一个夜晚,天很阴沉,乌云在空中一层一层地坠着,仿佛一个很小的振动就会呼啦啦翻江倒海般坠落。当时的老黑很希望满天铅块一般沉重的乌云劈头盖脑坠落下来,这样也许会把蜡砸死,也许会把自己砸死,即便是把自己和蜡一同砸死老黑也觉得很满意,尽管蜡不是自己亲手杀死的,那种遗憾只是暂时的,因为蜡毕竟还是死了。奇怪的是那天夜里没有一个雷声,乌云最终也没能掉落下来。在要烧掉小木屋之前老黑围着小木屋转了一圈又一圈,屋里的东西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坐在那张放着他和妻子和女儿照片的木桌旁,认真仔细品读着照片上他一脸的不好情绪和妻子女儿们温馨、幸福的面孔。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嘴唇被烧出了许多小水泡。那张照片是他和妻子女儿在一起的惟一一张照片,也是他们在一起惟一照的一次照片。那是他们用了5天时间走了很远路程到一个小镇上的一家小照相馆里照的。远离尘世多年的老黑突然来到喧闹的小镇上感到自己好像退化了很多,仿佛成为一具很远古、很僵硬的活化石。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对他来说既新奇又厌恶,他认为城镇里人的面孔一个个都很虚假、很诡诈、很阴险,都戴着千奇百怪、形形色色而又千篇一律的面具,根本看不到面具后面掩盖着的真实面孔和真实思想,他们的职业和生存全是为了欺骗和劣夺,劣夺思想、灵魂、钱财还有肉体。他和妻子女儿在小镇子上走着,看到人们见面时相互的问讯和微笑,有时甚至是狂欢,就很轻而易举地看出这种问讯、微笑和狂欢是极其表面的,没有根基的,就像空中飘浮的白云,很快就会消失,相反却俺盖着许多只有自己最清楚的真实目的。于是,那微笑往往就是一口深不可测的陷阱,于是人们就在微笑中相互掉进对方的陷阱,于是人们都成了双影人,有表象的一面和“真实”的一面。而真实的一面往往连自己也看不清楚,于是人们就觉得自己不是了自己,而他人成为自己,自己成为他人。这感觉好像是他随着父亲居住在那个喧闹的城市时就有了。往往这时候,他总觉得城市是一个大垃圾,而城市里的人就是这垃圾的主体。在老黑这样审视和看待城市的时候,就觉着天空有一双巨大无比的带血的眼睛,好像是魔鬼的眼睛,又好像是哲人的眼睛——魔鬼和哲人有时也许是相通的,在注视着一只大老鼠咀嚼着匆忙的蠕动的长尾蛆,而这些蛆就是那些相互微笑的人们。而且那只老鼠嘴里还发出香甜无比的咀嚼声,这声音在宇宙空间隆隆地回响。在小镇子上走着的时候,老黑就觉得自己也是一只被老鼠咀嚼的长尾蛆,而且有一种肌肉和筋骨被老鼠尖而长的牙齿撕裂的疼痛感。于是,老黑没敢在小镇上更多地走动,更没有闲逛的情绪,很快找到了一家照相馆。这家照相馆看起来很肮脏,因为作为背景的幕布好像从来就没有清洗过,落满灰尘自不必说,上面还有很多油腻的东西。原本是红色的幕布,却变得像是一张风干了的紫血饼子。凳子上面也是一团一团的污渍,仿佛是在上面做过情事留下的痕迹。正闲坐着与一位仿佛刚吃过人血馒头的小女人闲侃的肥胖的老板看到他们过来,马上站起来顺势掐灭烟蒂,指缝里残留着烟灰与尘土搅拌而成的污垢微笑着迎了上来,眼睛被微笑埋成两条细缝。老黑看到这微笑心里就罩过一层乌云,像面临一口陷阱一样,心情更坏,他不让她们往老板搬过来的凳子上坐,而是胡乱地站着让老板赶快照。如今的科学比过去先进了很多,刚照完照片就出来了,老黑拿过照片像逃避艾博拉病毒一样拉着妻子和女儿很快离开照相馆。他看一眼照片,照片把他一脸不好的情绪就这样永恒地留下了。而妻子和女儿却是很高兴,和他的表情很不谐调。就是这张不谐调的照片,让老黑的妻子和女儿极为珍视,精心地做了柜架整日放在那张惟一的写字桌上。endprint
老黑把照片装进贴身的衣袋里,走出屋子,然后捡过一块油质木料,燃着火。他高举着那块熊熊燃烧的木料,仔细看着小木屋。这个小木屋埋藏着他的许多罪恶和欢乐。那天,他正在追赶一只猛虎,忽然听到不远处有男人和女人的嘈杂声。声音是从一片密集的森林里渗出来的,女人的声音很凄惨,带着求救无望的悲伤和抗争。男人的声音很狂放,充满了不尽的欲望和淫威,仿佛想占有一个丰饶的世界。一种不知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老黑放弃了老虎向那声音走去。他看见前面林子里两个男人正在撕扯一个年轻的黑人妇女,那女人的衣服已经被剥光了,女人一边挣扎一边呼叫,将身体缩在一颗粗大的树干上,显得那女人更加弱小。两个男人眼睛里放射着贪婪的贼光,张扬着淫笑的大口。老黑一眼就认出两个没有职业道德的猎手,他们经常盗取别人的猎物,而且经常低价强制收购别人的猎物。那次他们企图霸取老黑猎获的一头大象而发生了械斗。那时他们还不了解老黑的性格和力量,他们仗着人多想让老黑服从他们。然而老黑所具备的猛狮般的血统和个性根本不理他们那一套,于是双方发生了强烈的对抗。老黑凭着他的智慧和力量治服了两个无懒。老黑看到两个家伙正在欺负一个女人猛地一吼,两个家伙看是老黑,斜端着那支让他们领教过的老枪,一溜烟地跑了。老黑让那女人穿了衣服,毫无表情地命令那女人跟在后面,他们穿过一片森林和一片沙漠,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当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小木屋深埋在森林里被将要陨落的太阳照成一幅很恬静的油画。老黑将那女人带进屋子先是让她洗澡然后让她做饭。一切都是命令式的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在这样一个没有很多语言没有表情而充满雄性的强悍的男人面前那女人显得束手无策,一切动做好像被一个无形的魔鬼的大手牵着。她不知道老黑将会对她怎样却又无法离开这里,晚上,老黑让她睡在惟一的床上而他却睡在地上。开始的时候就这样。可是几天过去以后,充满巨大诱惑力的异性让老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那是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黑色的风沙凶猛地撕扯着树林和小木屋,木屋来来回回晃动出一阵一阵痛苦的呻吟。那女人被外面的狂风惊吓得缩成一堆疙瘩,浑身颤抖。本来就仿佛被焚烧得焦灼不安的老黑看到那女人既让人怜悯又让人渴望的样子,也就顾不了许多,猛地扑向女人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狂吻乱啃起来,两只大手在女人身上狂风扫叶般一遍遍刮过。老黑深感她那丰满硕大的乳房能埋藏整个雄性世界。当外面的狂风停止了吼叫,一切都开始恢复原来的平静的时候,老黑的风狂行动也已结束。老黑像燃尽的火焰一样只留下缕缕的青烟意味深长地缭绕,或者像被深不可测的海水淹过一样大汗淋漓地躺在那里发出粗野的喘息声。老黑微迷着眼睛回味着刚才的所有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他深深体味出这个漫长而又短暂的经过是那样地妙味无穷,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深刻体验,尽管还有些匆忙和不够完善,但足以让他满足了。更让他感到值得品味的是她居然还是个处女……然而,老黑这样完美地回味的时候,那女人却在不停地饮泣,声音仿佛从一个细长而粗涩的管子里挤出来,让人听了心脏有一种沉重的压迫感,浑身难受。于是,老黑不再去回想,坐起身子很诧异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位一丝不挂,将头埋在两腿中间,双手抱膝卷曲一团,由于受辱而悲伤哭泣的女人。老黑忽然从心里漫出沉重的罪孽感,好像面对着的是被自己玷污了的圣母。老黑开始悔恨自己刚才可恶的行动,站起身子来回走动,低下头颅在心里做着深深的忏悔。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很卑鄙的小人,与他逃离的父亲和父亲所在的城市里的人一样的龌龊可恨。他以负罪的心理和行动走向那女人,小心翼翼地将那女人的衣服穿好。从此,老黑不再让那女人做饭洗碗,也不再敢看她一眼,甚至不敢让那女人出现在他的眼前,可又害怕她突然从他身边走掉。这样惶惑地过了几个日子以后,那女人突然主动走近他,主动与他进行曾经让他忏悔的过程。就这样,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每一次的结合都是那样神奇,似乎宇宙之神特意创造了他们,让他们创造和感受人生的愉悦,因为老黑想不到他们的每次结合都很漫长而持久,似乎都说不清楚是经过了多久才进入高潮的。而每当这时,他和她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各自的血液在风狂地奔腾,仿佛他们的每根血管都是一条宽阔的大道,上面有一匹狂放的野马在强劲地飞奔,扬起滚滚狼烟。这时候,老黑就觉得身下的女人无比地肥沃与广袤,或者如一潭能淹死无数男人的深水,他为他能在这深水中尽情畅游感到自豪。同时老黑感觉到那女人也许只有他才使她如此地满足。他们在用身心共同感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时候,也往往在同时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其他男人和女人是否也有这样的体验?后来,他们就在这种体验中有了自己的女儿,丰富了美好的生命和生活空间。
可是蜡破坏了这一切。这个曾埋藏了他许多罪恶和欢乐的木屋对于老黑来说也就没有了丝毫意义。猎人老黑终于烧毁了小木屋,烧毁了他曾经拥有的一段美好的日子。他把这段日子封存在他的记忆深处,开始了与蜡的生死决斗。
6
那个曾经是碧波荡漾的河流慢慢变成了泥沼,而后又慢慢变成不足一亩的泥坑。里面的泥浆是浅黑的,很稠但没有粘性,仿佛一锅刚刚熬制而成的巧克力浆,在炙热的阳光下蒸发出迟钝、散乱、死亡、恐怖的灰色之光,伴随着热带沙漠才有的热风,还有一阵一阵的腥臭味儿,而且这腥臭味儿在强光和热风里似乎能看得见是一丝丝、一缕缕的,棉絮般飘着、扯着,让人闻一口就会头晕、恶心、窒息。于是,这强光、这热风、这臭味儿好像在证明着什么或预告着什么。这时侯,几只老鹰或者黄爪隼或者地犀鸟在空中很慌乱地飞着,不停地发出凄凉的叫声,好像在寻找最后的晚餐。泥坑边那些为了寻得一口水喝而惊控不安的狒狒还有羚羊还有一些其它的弱小动物杂乱的尖叫声调和着难闻的气味儿在空中弥散,因为它们知道每寻得一口水都将付出生命代价,因为它们清楚泥浆上面漂浮的不易看到的一双双贪婪的眼睛正虎视眈眈注视着它们。泥浆里呢?几头犀牛和数不清的鳄鱼齐排排地排放着。犀牛和鳄鱼看起来好像很友善,相互没有绝对的攻击。犀牛不停地摇摆头颅扇动耳朵抗击杂乱繁多的苍蝇的骚扰,但苍蝇们并没有停止攻击,依然分批次不停地袭击犀牛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终于有一天,犀牛坚持不住包括苍蝇还有毒辣的阳光和一天天飞速萎缩的困扰,仿佛世界末日一下凝固到这个小泥坑里,它们最终摇摆着硕大笨重的身体走出泥坑,走上干裂的沙地,走进沙漠上燃烧着的飘飘缈缈的热浪之中,去寻找它们的新生地。犀牛们行走时来回晃动的影子把沙地上飘浮的幻影摇晃得更加迷茫不定,扑朔迷离,如梦、如幻、如魔、如谜。那影子由大到小,渐渐消失在热浪燃烧的梦幻之中,但谁也不知道犀牛们离开这里是走上新生还是死亡。泥坑里剩下的只有鳄鱼,鳄鱼也不知有多少条,可它们差不多是一条挨着一条了,似乎天低下所有的鳄鱼都聚集到了这里。它们把粗长的躯体还有丑陋但极为凶恶的嘴巴严严地埋进泥浆里,只有两只眼睛星星点点地在上面漂浮着,密密麻麻,在干裂的阳光下闪烁着恐怖、幽灵般赫蓝色光亮。那光亮如一把把利剑逼视着为了寻得一口泥水而惊恐不安的狒狒、羚羊还有那些小动物们。有时侯,或许是等得不耐烦了,或是因为实在拥挤突然就腾空而起,划开一道粗犷的弧线,然后就“咚”的一声炸开一朵大大的墨菊。开始是一条,随后就接二连三,鳄鱼们竞相跳跃翻騰,小小泥坑霎时如翻滚的泥粥,发出连续不断的巨响。为了生存,动物的本能是那样的淋漓尽致,它们相互攻击、拼杀、撕咬,相互攻击的头颅高高翘在泥浆上面,极有力地摆动、前冲,每做这些动作的时侯,尾巴总是配合得极为默契,锯齿般锋利的尾鳍极力张开,仅左右一个回合,浓稠的泥浆就溅起很远,它们这些动作显得非常连贯、紧促、准确、纯熟。就这样,每一阵骚乱过后,就会有一两条鳄鱼丧命,被其他鳄鱼疯抢吞食。endprint
眼前的情景让蜡预感到了什么,但它只能眼看着同族们自相残杀。开始的时侯,蜡还极力劝阻它们,可随后也就无能为力了,它似乎感到这是必然结果,于是,蜡只能很无奈、很无望、很悲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消失、再发生、再消失。蜡这样观看的时侯始终把身子埋在泥浆里,只露出两只可怕、灰暗的眼睛。那次,当这双眼睛看到那个头发和胡子已经连到了一起,可依然掩盖不住复仇之火熊熊燃烧的那双眼睛,还有那双青筋明显凸起,沧桑的老手紧紧握着猎抢的猎人老黑的时侯,蜡的眼睛突然一亮,很想猛扑过去一口咬住他的脖子,但他知道这结果必然很徒劳,而且弄不好会很轻松地倒毙在那条老枪口下。它看到老黑在泥坑边来回走动,目光极仔细地在泥坑里搜寻。那是一种很焦急、很渴望而又很无奈的目光。
老黑并没有看到蜡的影子,尤其是那个被他留下的让他曾经很有快感的弹痕。可那双开始有点浑浊的目光依然那么执着地在眼前这片已经小得不能再小的泥坑里搜寻。难道那个该死的家伙消失了吗?老黑就在这样想的时候一条足有7米长的大蟒蛇进入了他的视线,刚开始他还以为是一棵有点枯朽的树木,可慢慢移动、卷曲的影子让老黑看清了是一条蟒蛇,不,巨蟒,是他老黑这一生还没有看到的巨蟒。老黑也不知看到上百条,甚至上千条蟒蛇,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巨蟒。这让老黑突然很激动,心跳也有点加速。于是,他就慢慢地靠近一棵枯树桩,慢慢蹲下,一丝不苟地看着大蟒蛇的一举一动。
大蟒蛇慢慢向泥沼爬行,卷曲的躯体在燃烧的阳光下闪耀着黑亮的光,蠕动着富有卡通味道的流线美。当它爬到泥坑边的时候,把原本匍匐的脑袋高高翘起,足有一米多高,来回晃动着,摇摆着,还不停地把两根鲜红的蛇信伸出,它在探视着什么。很显然,它是太渴了,它是想在这里找一口水喝。就在它刚刚把头低下去,嘴还没有挨着泥浆的时候,一条鳄鱼猛地窜出头来,张开魔鬼般大口闪电般伸向蟒蛇的头颅。两排参差不齐但很锋利的牙齿在太阳下面闪着瘆人的白光。
蟒蛇显然不是等闲之辈,就在这命系瞬间之时唰地翘起脑袋,几乎是撕裂的大嘴与鳄鱼的嘴应个正着。蟒蛇咬着鳄鱼的下唇,鳄鱼咬着蟒蛇的上嘴,一场激烈的生死之战就这样开始了。鳄鱼善用它一贯的伎俩,猛烈摇摆头颅,蟒蛇实在是太大了,尽管它用尽了浑身的力量,但也无法轻松地摆动。而蟒蛇迅速收展身躯,把鳄鱼缠绕。这条鳄鱼差不多有3米长,它在极力摆动身子,四只鳄爪把潮湿的沙地划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壕,头颅的摆动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大钢球般的眼睛珠子有些向外凸起,差不多像是要掉下来,明显是用尽全力的表现,力求摆脱蟒蛇的缠绕。可此刻的蟒蛇已经把鳄鱼的半个身体缠住,而且在尽其所能尽快把鳄鱼的另外半个身体缠住,它知道,如果能把鳄鱼的整个身体牢牢固定在它躯体的缠绕中,让它完全失去活动的能力,就基本宣告了它的胜利。
于是,蟒蛇不断扩大战果,明显占据了优势,此时此刻,它粗大的身体一点也不笨拙,那么柔软而灵活地在鳄鱼的身上滑来滑去,直到把整个鳄鱼牢牢缠住。于是,蟒蛇开始紧紧收缩身躯,它的躯体不停地伸展收缩,收缩伸展,同时,蟒蛇不停地在地上滚动着。这时,阳光照耀着这个没有硝烟,没有炮声,没有冲锋的特殊的战场,不远处有两只狒狒那么专注地注视着眼前的蟒鳄之战,一脸的惊恐。老黑仿佛听到了蟒蛇收缩身体时鳄鱼的身骨断裂的声音,这是那种粉碎性的酥响的声音,很有韵律,很有音乐的质感。慢慢地,鳄鱼的嘴开始闭合,直到上下腭无力地合在一起的时候,蟒蛇的大嘴把鳄鱼闭合的嘴牢牢吸了进去。蟒蛇的大嘴几乎张开成了一条直线,在它把鳄鱼往肚里吸的时候,身体的前驱极其有力地隆起,形成了一个张满的弓型,指盖那么大的片鳞也张开着,而且,整个身体都配合得那么完美。随着蟒蛇隆起部分的慢慢运动,鳄鱼的头颅也慢慢地滑进蟒蛇肚里。直到鳄鱼的整个身子被蟒蛇完全吞了进去,这时,蟒蛇的躯体被撑胀得更为粗大,差不多是它原来身体的两倍,也许正因如此,蟒蛇的身体显得有些僵直,不再那么卷曲自如……
猎人老黑完全被眼前这一个多小时蟒鳄大战的惨烈场面震撼了,他似乎有些不敢想象,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见到的场面,他感到有些可怕。他的身上有点发抖,也有点颤冷,可脑门却渗出粒粒汗珠,他知道,自己可能是生病了。老黑从干枯的树桩站起来的时候突然觉得两腿很麻木,他努力地挪动着沉重的步子,今天又是无功而返,干热的阳光把猎人老黑的身影照得很疲惫。
这一切也都那么清晰而丝毫不差地复制在蜡的眼里。蜡把自己埋伏在一团酱一样的泥沼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它原本可以救下它的兄弟,和它的兄弟一起撕吃了那条蟒蛇,可是,它非常清楚,一旦它出来,那个拿着老枪一直寻找它的家伙决不会放过它,它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的兄弟被蟒蛇一点一点地吞进肚里,它的眼睛慢慢地流出两行泪来。那个老家伙走了,在他彻底走出它的视线后,蜡的心里突然飘起一片极其悲伤的阴云,把它的大脑笼罩得很恐怖,很绝望。它仿佛看到了末日惨淡的余光在向它闪烁,似乎有一种外的魔力推动着它,慢慢地爬出泥浆,在泥沼边来来回回爬了几个回合,它舍不得那些姊妹弟兄们,舍不得眼前这个还维系着它同族生命的泥沼。可是,它还是被巨大的魔力推动着,向干燥炙热的沙滩爬去,后面留下深深的沟壕。
此刻的沙滩仿佛能把切下的鲜肉烤熟……
7
两只黄爪隼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枯树枝上,它们虎视眈眈地注视着猎人老黑,希望老黑赶快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有它们的美味佳肴。它们正在蜡身上吞食着美餐,可是被这个拿着猎枪的老家伙骚扰了,它们认识这老家伙,他整天幽灵般在这里游走。
蜡的确死了。但蜡的死并不是老黑亲手杀死的,这对于老黑来说就是耻辱,因为自从老黑的老婆和女儿被蜡伤害后就发誓余生的任务和希望就是亲手杀死蜡,为老婆和女儿报仇,可蜡却是这样死了,他的整个身心一下子被击垮了。手中的猎枪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就在他扔掉手中的猎枪的时候,他的眼前忽然冒出一股散乱的金星,烟花般缤纷灿烂,同时,他感到太阳奇大无比,在空中不停地旋转,两只黄爪隼如两只神鸟,在太阳的中心飞翔……
差不多半生寻找蜡并决心杀掉蜡的猎人老黑倒下了,倒在蜡的旁边,在猎人倒下的瞬间似乎发出了轰然坍塌的声音,在空旷的沙漠上面回向……
后来,也不知多少个世纪以后,一群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人不像人的东西站在蜡和老黑两具化石旁,感到很诧异:鳄鱼和人类的化石怎么能在一个地方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