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仁托娅(蒙古族)
2013年2月21日下午6点38分, ICU病房的门缓缓地推开,大夫对守候着的我们轻轻地说了句:“老人家的心跳停了。”我的老父亲就这样静静地离开了我们!妹妹们和我丈夫以及老家的亲戚进去为爸爸穿衣服、整理仪容,我却坐在家属休息室里一动不动,任凭泪水横流。虽然我早已有了思想准备,虽然我们在病情通知书上签过字,但是真正那一刻到来时还是受不了,又是一个分外寒冷的日子。这一天成了最怕的一天,每年。
那天是癸巳年阴历正月十二,刚过春节没多久。节前父亲的叔伯弟弟斯琴巴图专程从阿拉善盟来探望,临走时他对我说:“你爸爸走的时候你就不要守着了,因为你和她们(指我的两个妹妹)不一样,你一直跟爸爸在一起,感情太深,最后的时刻你会受不了,不要折磨自己。”我一直害怕的时刻终于不可避免地来到了。这是人生的大不幸吗?回答当然是,我需要很多的安慰吗?不要。因为,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家家都会遭遇,人人都可能遭遇,遗憾的是父亲没活到我和他约定的90岁。
2008年11月29日,我永远忘不了的一天。纠缠了爸爸近20年的糖尿病终于发作,合并症不可避免地击倒了他。那天,正出差在外地的我乘最晚一趟航班回呼市。丈夫到机场接我,取完行李他才小心翼翼地说:“爸爸病了,咱们先去医院……”赶往医院的路上,我才知道就在今天早晨喝早茶时,爸爸突然头一歪险些倒地,送到医院被确诊为突发脑梗塞。听说头一天也有过一次,他手里端着的奶茶碗突然掉到地上,可是他刻意隐瞒,对着急询问的妈妈说:“没事没事,一时不小心,谁还没有个疏忽的时候?”妈妈也就没太在意,没想到第二天就发病了。
从那一天起,整整四年两个月零二十三天,爸爸的身体每况愈下。其实,85岁高龄的父亲刚刚得病时,病情并不十分严重,就在我丈夫背着他出门的瞬间,他紧紧把住门框,喊着:“我不去医院!让我从家走吧!求求你们,就让我从家里走吧!”他这是怕给我们添麻烦。因为爸爸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也像你耶拉叔叔和安谧叔叔那样,自己动不了,千万不要抢救,让我安静地离开。自己遭罪,别人麻烦!”但是,作为儿女,我们又怎么忍心这样做呢?谁不希望自己的父母健康长寿,多活几年、几个月、甚至几天?
父亲是骑兵出身,扛过枪打过仗,但是他一辈子最喜欢的是书,最热衷的是写作。内蒙古自治区成立60周年前夕,政府出资为包括父亲在内的几位老作家出版文集,消息传来,父亲高兴极了。从此他起早贪黑地整理书稿,不顾一切。每天,从天蒙蒙亮就起来,一坐就是一天。吃饭得叫几遍他才肯离开书桌,匆匆吃一点就又回到书房去了。不管多晚他书房的灯总是亮着,我几次忍无可忍冲进去说:“爸爸,要是这样的话您的眼睛会瞎的!”因为他患有严重的糖尿病,眼睛过度疲劳会致盲,这点医学常识我和母亲反复地告诉他,可他就是听不进去,仍然执拗地坐在书桌前死活不肯动。
当他的12本文集的书稿整整齐齐装在十几个大袋子里等待出版的时候,他的眼睛就真的不行了!糖尿病的并发症首先反应在他的眼睛上,医学上至今无法治愈的“眼底黄斑病变”使他的眼睛迅速恶化,刚开始时他告诉我说,他看到的东西都是双影,渐渐成了扭曲的、变形的,到后来眼前总是有一个黑团遮蔽,正面的人或物体他是看不见的,只能用余光看到模糊的影像。虽然我们陪着他辗转到北京求医问药,但是这世界性的难题至今没有攻破,所以他的眼睛再也没有好起来,这使得一向乐观的父亲感到痛苦和绝望。
一生以书为伴的父亲的痛苦我无法言说,他衰老得很快,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耳聪目明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啊!可是爸爸从50多岁耳朵就失聪了,那是“文革”期间被扇耳光生生给打聋的。据他自己讲,当时眼前金星乱冒,耳朵发出一种金属划破的刺耳声音并且剧痛,紧接着流出血来。我想一定是耳膜被打穿孔了,如果当时能得到及时治疗可能还有救,但当时的情况是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谁还敢有治病的奢望?“文革”以后体检证明,爸爸在“文革”中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比如他的脾脏曾经破裂,幸亏他的体质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钙化了。而他的耳膜早就没有了,失聪是肯定的,在劫难逃。
12本《敖德斯尔文集》终于出版了,我永远忘不了他捧着这套书时的情景——他满脸喜悦地不停摩挲,用残存的一点视力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勉强看得见的封面,反复地问印得好吗?漂亮吗?……他经常让我们给他念念,可是除了母亲,我们谁也没有时间和耐心念给他听。我偶尔给他念一会儿,可是我的声音嘶哑且不能高声,他根本听不见,我也就以脖子上动过手术嗓子疼为借口,总是推托……现在,天堂里的父亲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要求了。每想到这件事,我就后悔到肝肠寸断!爸爸,就这么点小小的可怜要求我都没能满足您,是女儿不孝啊!
父亲的病不可能得到根治,时好时坏。一是他毕竟年纪大了,二是这种病只能维持,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不积极配合治疗,而我们都知道,外因只是辅助,内因才能起决定作用。父亲总是怕麻烦人,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身体有任何不适他都不肯告诉我们。身心的痛苦和无奈使他不愿意与人交流,一生乐观豁达的父亲变得不爱说话。他每天说的最多的话就是问:“几点了?”有时刚问过又问,他说:“时间过得真慢,我这是在熬啊!熬过上午,熬到下午,慢慢熬到天黑,一天过去了。明天再熬……”一生勤奋的父亲这样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他的痛苦不难理解——听不见看不见,他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遗憾的是我不能分一些光明给我亲爱的爸爸,让他在人生的最后一程中看一眼他付出毕生心血的《文集》,看看电视上他念念不忘的奥运会,还有新出生的他的重外孙女……
熟悉父亲的人都知道,他有一颗善良宽广的心,幽默乐观的性格,他是我人生最好的老师。与爸爸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充满了生命的魅力,记得他60大寿时曾说:“长寿是家族遗传,我的家族里没有长寿之人,活过60的都少。我60岁了,能活到70就知足了。”70岁时他乐呵呵地说,活到80就行了。我反驳说:“咱家族没有长寿的人是因为那个年代,又是在牧区,生活条件差,医疗条件更谈不上。现在不一样了,活到90岁都不算什么。”我真是这样想的,通常乐观豁达的人都能长寿,虽然爸爸不爱运动,但是他身体底子好,只要保持愉快的生活态度,加上各方面的好条件,我跟他约定一定要活到90岁。endprint
我常常想,如果不是糖尿病合并症夺去了爸爸的眼睛和健康,他就不会发展成老年抑郁症。渐渐地,他越来越不能动了,身体越来越僵硬,连坐轮椅都成了问题。到2012年底,他的状态就又很差了,腿和脚浮肿,已经出现了感染的症状。我们不顾他的抗议强行把他送进医院,一住就是3个多月。医生已经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劝我们尽力护理即可。后来,爸爸开始进食困难,日渐消瘦,看着他一天天瘦下去,我爱莫能助,只能暗暗落泪。2013年元旦刚过,父亲转院到了附属医院,他的病情再次恶化,肺部感染!我知道大部分老年人最后都是因为这个病而离开人世的,爸爸也难逃一劫。大夫悄悄告诉我,他已经时日无多了。在那绝望的日子里,爸爸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回家!回家!”他总是见到穿白衣服的人就央求:“大夫,我能不能回家,让我回家吧,求求你了!”见到我们或者前来探视的人就说:“咱们回家吧,跟大夫说说回家吧!”这时候的爸爸虚弱得说话相当吃力,每当这时我就心如刀绞,却只能趴在他的耳边告诉他不能回家的理由,还要强忍悲伤瞒着妈妈。每次从医院出来,泪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下来,内心充满矛盾:我怎能忍心不带爸爸回家!要不要遂了他最后的心愿?……
2013年春节临近,父亲可能是绝望了,他变得很安静,不再提回家的事情了。可是我的心里却更加难受,更加矛盾:回家?太冒险了,万一出现紧急情况怎么办!不回家?可怜的爸爸就这么一点点要求,很可能就是他此生最后的愿望……痛彻心扉!终于,与妈妈和从北京赶来的大妹妹商量出了结果,回家!当然最后征得了大夫的同意,大夫说,坚持一个星期应该没问题。腊月二十八那天,我们接爸爸回了家。当我们把他安顿好,一直昏睡的爸爸醒了,久违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他用蒙语问:“我回到家了?!”围在床边的我们顿时泪奔,泣不成声。
接下来的日子,一定是爸爸最开心的时光,他如愿回到家里,可也是我们最提心吊胆的日子。他咳嗽得很厉害,我们每天要给他吸痰、量体温,可能是因为回家了,爸爸很配合。除夕之夜,我们围在爸爸的床边,和他一起过了最后一个年。小区里放了许多烟花,我们把爸爸的床推到窗户边上,那五颜六色的美丽绽放在夜空中,也能照亮爸爸的脸庞。我们轮流趴在他的耳边问他能看见吗?他总是微笑着点头,轻声说:“能看见……”那个春节恐怕是我这余生中最幸福的一个,全家都在,老老小小,开开心心,圆圆满满。
一个人就能使家里满满当当,满屋笑声!爸爸走了,屋里立刻空空荡荡……心也是,空空荡荡!2011年,为了能更好地照顾爸爸,我把父母的家搬到了我的对门。住到一起以后,一切都方便多了。天气好的时候,妈妈和保姆会推着轮椅上的爸爸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步、晒太阳,我有空也会陪着慢慢走……可是现在,我再也不敢站在窗前看那个地方。没有了父亲,才彻底地体会了没有了根的感觉。以前常听人说:“妈妈没了,家就没了。”我觉得爸爸没了也一样。
父亲出生于1924年11月17日,再过几天就是他90岁诞辰。我一直以为他能活到这个岁数,可是,天不遂人愿!父亲去世后,朋友们安慰我,说我尽了孝心,我说:孝心是无尽的,我还想继续,可是已经不能够!痛彻心扉的思念好像无处安顿,我不敢看爸爸栩栩如生的照片,不敢想爸爸谈笑风生的模样,却千百遍地想梦见他,哪怕在梦里相聚也是好的。可一年多了,爸爸只有一次进入我的梦里,让我哭醒。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朋友说,他老人家已经成佛,化作了天上的一颗星宿,这辈子与你的缘分已尽。听了这话我瞬间崩溃:不!亲爱的爸爸,我不要与您缘尽,不要!无论天上人间,早晚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聚。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我要永远做您的女儿!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