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小丫

2015-01-12 00:12张雅琴
草原 2014年12期
关键词:服务生大姐

张雅琴

今天必须给白小丫打电话。早晨,一睁眼,陆平就对自己下了最后通牒。

第一次接白小丫电话,陆平刚按下接听键,对方就是一句:喂,大姐吗?陆平稍一犹豫就应了。因为排行老大,陆平从小就习惯“大姐”这个称呼,只不过这次对方的声音不太熟悉。她再试探着问:你是……?

对方立刻回答:我是白丫,白小丫。

原来是老白小丫。

老白小丫是陆平的同乡,小陆平六岁。因为是同乡,没亲属关系也有邻里关系,老白小丫从小就叫陆平大姐。白小丫上初中时,陆平教她美术。白小丫和另外几个同乡妹子都不一样。那几个女孩子原先也叫陆平大姐,做了陆平学生后,都改了称呼,叫陆老师,无论在哪儿遇见陆平,都躲着走,害羞又紧张。多年后,这些邻家妹已经做了母亲,但遇见陆平,还同当年一样拘谨,远远地就停下来,尊重而客气地喊陆老师。白小丫就不,白小丫只在课堂上叫陆老师,走出课堂,便叫大姐。即使在陆平的办公室,只要没别的老师,她也叫大姐。初中毕业后,白小丫没考上高中,回家务农了。那年陆平也调到了城里。以后陆平每年回家,白小丫都过来看她,给她讲同学中谁谁谁都在干啥啥啥,更多的是从陆平那里探听外面的消息。小山村毕竟太闭塞了,谁不想呼吸一些更新鲜的气息呢。可惜陆平对外面的世界知道的并不比白小丫多,她甚至回答不出白小丫提出的离子烫的价位。好在白小丫一点都不在意,她不笑话她,也不开她的玩笑,只“噢”一声,不知是表示理解还是别的什么,然后再打听关于漂红唇的问题。对于漂红唇,陆平知道的更少。在场的大弟乐了,说大姐是城里的乡下人。大家都乐。陆平也乐,带着难为情。

后来陆平再回家,没见到白小丫。家人告诉她白小丫结婚了。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陆平知道白小丫正在倒腾小买卖。先卖苹果,然后批发布料和服装,再后来开托儿所,总之很有闯劲。说话中间,十几年过去了。一天,一个做安利的朋友拉陆平去听课,没想到在那里见到了白小丫,说也是来听课的,明天一早回去。白小丫当时还问陆平:给我大姨和大姨夫捎东西回去吗?大姨和大姨父是白小丫对陆平父母的称呼。

他们前几天来过,这次就不捎了。说话时,陆平发现站在她面前的白小丫漂了红唇,眉毛是文过的,又细又弯,眉梢夸张地挑着,眼影画成紫色,头发根根直垂,钢丝般,遮着半边脸和大半只眼睛。以前白小丫的头发又黄又软,看来是做了离子烫的。衣服也很时尚,大翻领毛衣,配一挂小小的白色贝壳穿成的项链,打底裤,棕色过膝靴子。白小丫已经和城里人分不出来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平还想和白小丫闲聊点家乡的事,可白小丫的心思仿佛不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盯住陆平的酒红色鹿皮靴子:大姐的鞋在哪儿买的?

陆平有些不好意思,说加拿大。

噢。白小丫的眼神有些黯淡,但她很快调整过来,咳了一声,说款式有点儿过时。再去摸陆平的宝石蓝羊绒外套,说如果是长款,会把大姐打扮得更漂亮更高贵。

陆平附和着点头,最初见到白小丫的亲切感无影无踪。

白小丫的第一次电话就是那次见面的半个月后打来的。她自报姓名后就问,大姐在家吗?

陆平当时正在给婆婆过生日,就说不在。

白小丫再问:那大姐在哪儿?

陆平说,在婆婆家。

白小丫就用和当年一样的口气“噢”了一声,说我想去大姐家串个门儿。

陆平都说自己不在家了,白小丫还说想去串门,陆平觉得白小丫一定有事,就问:小丫有事吧?

白小丫似乎停顿了一下,说其实也没事。随即又问:大姐明天有空儿吗?

明天陆平他们家要请孩子的老师吃饭,已经定好了,都通知老师们了,只好难为情地解释了一番。白小丫“哦”了一声,说没关系,那就以后再联系。

到这本来该挂电话了,陆平心里觉得抱歉,随口又问了一句:你在哪儿?

白小丫说:我在街里。

陆平又问:来办事吗?白小丫说不是,我家搬街里来了,都一个星期了。陆平就说那真好。白小丫说,这回好了,和大姐住的近了,等大姐有时间,咱们随时联系。

请孩子老师的当天,陆平的公公上楼时崴了脚,小腿腕子骨折。陆平每天下班后跑医院,拖拖拉拉近一个月,就到了年终。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陆平就忘了给白小丫打电话的事。白小丫再打电话时,陆平觉得简直无地自容,吭吭哧哧解释了半天原因,挂断电话,感觉到一种压力。她必须找时间约白小丫。别的关系还好说,怕的是故乡人,怕的是以后传出她忘本一说。不请不行,但在哪里请?家里吗?陆平有些顾虑。想起那天白小丫直勾勾地盯牢她靴子的神态,以及她对自己服装的点评。如果请家里来,家具和摆设一定会遭白小丫的审视和评判。丈夫和自己都是事业编职员,家里一切都很普通,肯定过不了白小丫的审美眼光。思来想去,陆平决定不在家里请客。挑个好饭店是最体面的选择,一来尽了地主之谊,二来圆了乡情。

陆平是在十点一刻打的电话。

那边接了:您好。

声音很职业,然后再问:你是谁?

白小丫第二句话没用敬语,直接用了你,而且口气生硬。陆平有点意外,白小丫这么着急找她,竟然对她的手机号和声音都不熟悉。陆平难免有些意料之外的尴尬,只好自报家名。在怎么报上又稍微踌躇了一下,对白小丫说我是陆平,显得没有人情味,说我是你大姐,万一人家再想不起来,更尴尬。经过权衡,陆平最后是这样报的:我是你陆平大姐。

那边的声音立刻有了感觉和色彩:噢,是大姐。大姐你在哪儿?

陆平说我在家。说完害怕白小丫提出来家,就又赶紧把最重要的内容透露出来:今天中去一起出去吃顿饭吧。

行。我正好想请大姐呢。大姐去哪儿吃?

陆平想起附属医院附近新开的饭店,但又不知道白小丫去那里是否方便,就问:你现在的具体位置是哪里?endprint

白小丫说:我在公司。

陆平闹不清白小丫自己开了公司还是在别人公司打工,又不好问出口,就问了什么公司。

保险公司。白小丫说。

这回轮到陆平“噢”了,好像有点明白白小丫给她打电话的原因,停了一下,接着问具体是哪个位置。原来也在附属医院附近。陆平就把饭店的位置和名字告诉了她。并把时间定在十一点半。

放下电话,陆平又想起白小丫的孩子。上次见面白小丫说过她丈夫在温州打工,也不知白小丫的孩子在老家还是在街里,如果在街里,白小丫出来吃饭孩子怎么办。陆平又拨白小丫的电话。白小丫说孩子和她一起来的城里。陆平说把孩子带来吧。白小丫非常爽快地说行。

陆平提前去了十分钟。刚坐定,电话就响了,是白小丫。说就在附属医院附近,但是忘了饭店名,找不到了。

陆平就出来,面对着马路给她指点参照物。说着说着,就听见白小丫在电话里高兴地喊了一句:我看见你了。大姐!

看见我了?在哪儿?陆平伸长脖子左右看。

在对面的十字路口,风剪云理发店。

陆平一眼望过去,果然看见了白小丫母女,就隔着熙攘的人流向她们挥手。白小丫拎着一个手提纸袋,女儿和她齐肩,身材发育得很壮实,相比之下,白小丫倒显得单薄了。白小丫半年前的垂肩直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短发,很短,远远看去,白小丫显得干练。

两个人已穿过马路。不知怎么,陆平就看到了白小丫的高跟鞋。变形不说,前头踢得发白。出门前怎么不记得擦擦鞋呢?陆平想。再看白小丫的打扮,一件短款米粉色上衣,配一条水蓝色丝巾,低腰的韩版牛仔裤。陆平就先拉住她女儿的手,说长这么高了。

白小丫说是啊,都12了。

三个人进到饭店,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白小丫把她的手提纸袋放在地上。放在桌上吧,陆平说。不用不用。白小丫连连摇头。服务生递过菜单,陆平让白小丫点,白小丫果断地推过来,说大姐你点,今天我请,你想吃什么点什么。

陆平觉得白小丫身上有一种气势,一下子就压倒了自己,有点着急,连忙说哪能让你请。

必须我请。白小丫不由分说,又把菜单从陆平的手里拿过去:来,我点。白小丫点了四个菜,给陆平点的是油焖大虾,给孩子点的是糖醋肉段,自己点了一个鸡翅干蘑,才抬起头说:再来一个炒青菜,服务生给推荐吧。

服务生推荐了几个,白小丫都觉得不满意,最后说算了,就来个炒蒜苗吧。

服务生领着任务离开。白小丫给每个人倒了一杯水。陆平赶紧喝了一口,她是借喝水来遮掩自己的尴尬。准备了这么多天,可只在瞬间,她的主角身份就悄没声息地让给了白小丫。虽然陆平已拿定主意付账,但她还是有点不自在,这令她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反客为主的白小丫坐在陆平对面,端着茶杯,并不喝,只是看着陆平问:大姐今天没上班?

陆平再次被动,说今天休息。

大姐还在原来的单位吗?

陆平点头,说是。

大姐单位的福利很高吧?

陆平再次点头,说还可以。

大姐的工资四千多了吧?

不,刚好四千。陆平笑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想把脑子里的怪念头压下去。白小丫一口一个大姐,可语气、表情和眼神缺少一种应有的亲近,好像例行公事,再确切点说,好像警察在办案。陆平瞅准一个机会,赶紧转移话题,问孩子的学习。

成绩可好了,白小丫说,音乐、美术、舞蹈,样样都好,从来不让我操心。陆平心里很安慰,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又蛮又壮的姑娘有这么多特长,又觉得这么出色的姑娘穿漂亮衣服才好,不该穿地摊的便宜货。念头刚一动,白小丫好像已经猜到,说,她的好衣服可多了,可她就喜欢穿这身。说完,咳一声。女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连陆平这个人都没有,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或者满不在乎,无所谓。陆平的话题只好又转到白小丫身上。

在保险公司跑业务很难吧?陆平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自己的一个表妹也在为一家保险公司跑业务,因为揽不到客户都快愁死了。

一点也不难。白小丫放下水杯,向右甩一下头。别人都说难,我一点也没觉得难。别人拉保险,第一次见面就让人家上。我不,我先不提保险的事,我先和人家拉家常,先来往,等熟了再说。

陆平想起了白小丫的电话,再接着听白小丫说:昨天一天我就签了五张保单,你看我每个月都能挣七八千,有时一个月一万多呢。我的业绩全公司第一,都连续四个月了,因为业绩好,上个月我还去旅游了呢,海南。公司还奖了我一个电磁炉,六百多块钱呢。

陆平越听越迷糊。自己本科毕业快二十年了,工资也才刚超四千。白小丫初中毕业,每月竟能挣到七八千,可见知识不值钱了。要不是白小丫的最后那句话,陆平真是无语了。白小丫说奖品的时候,用了那样知足、炫耀而神往的口气:六百多块钱呢。一个月薪七八千的人会对一个六百多块钱的电磁炉满意成那种口气,让陆平一颗不安的心静下来,觉得白小丫的棕红色短发近距离看是那样不干净,一双手骨骼突兀,而且非常粗糙,尤其是每个指甲里都存着东西。陆平便想白小丫每天都在用这双手签单呢。有句话说细节决定成败,这算不算一个细节呢?月薪七八千的女人生活无论怎么说也该很精致了,可白小丫的指甲里竟然藏污纳垢。对这一切,白小丫浑然不觉,只自顾自地说:如果这个月还第一,礼包更大,还出国呢,去美国,但我不想争了,太累。

陆平点点头,心里却不想再谈保险,就随口问了一句:在哪儿住?

单位附近的一个小区。

自己的房子?

不是,租的,正准备买呢。昨天看了一个,78万,哪儿都好,就是没车库,所以没要。

陆平脱口而出:你买车啦?

白小丫说:还没呢,也在准备买,不过驾照买回来了,三千五。在吉林买的。哎,对了,大姐你买吗?我帮你买。endprint

陆平赶紧说自己不买。

白小丫说大姐了解保险方面的知识吗?

话题转来转去又回来了。陆平就如实相告,说前几年上过一份保险,再后来因为住院报销的事和保险公司闹得很不愉快,就退了。

白小丫说:有的保险公司就是在骗人,拉你入保险时说得好好的,等出事了,就不按当初说的做。我们公司就不,是新成立的。制度特别完善,总公司有跟踪服务呢。大姐你有时间去我们公司了解一下吧。大姐要是做保险,效益肯定好。因为你有知识,口才又好。唉!我是书念得太少了。

说到这,菜上来了。三个人开始吃饭。陆平一边顺便扯点话题,白小丫一边顺便应付几句。白小丫的女儿从吃饭开始就没抬过头,现在城里长大的孩子,连男孩子也包括在内,在吃上挑肥拣瘦,计较得很,白小丫的女儿不同,她吃得很香很快。放下筷子,一张大圆脸红扑扑的。

陆平问她:吃饱了吗?再吃点?

她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白小丫说:大姐你不用管她,她吃饱了。刚才她在家吃过啦,吃一大堆呢,同学送我一张超市的购物卡,五百元。她拿着去超市买了一堆吃的,早吃饱了。

陆平也收过金卡,是在少年宫时,她辅导的一个学生在全国竞赛中得了银奖,家长为了感谢她,送她一张金卡,也只有二百元,而白小丫的同学互相之间送金卡,而且是五百元,也是好奇,就顺便问了一句:你们同学中有钱或有权的多吗?

白小丫一边嚼着油焖大虾一边把眉头一皱,连连摇头,等把大虾咽下,才说没有。一副抱怨和失望的表情。

陆平又问都谁谁混得好。

白小丫说了两个名字。陆平都认识,都是陆平的学生,都是这个小城普通得如尘埃一样的人。

陆平就不再问什么,她刚把一口饭放在嘴里,就听白小丫问服务生:我们的鸡翅干蘑呢?

陆平一看,桌上果真没有鸡翅干蘑,不知是吃得太投入还是吃得心不在焉,竟然不记得有这个菜了。服务生也满脸困惑和疑问,说你们要了吗?白小丫声音陡然高了:怎么没要?

服务生带着迷茫和歉意站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

陆平冲服务生一笑:我们确实要了,可能你疏忽了。算了,下次来再吃吧。又冲白小丫点点头,说反正都要吃完了。

服务生点头哈腰地致了谢,白小丫则一脸气愤,只闷头嚼油焖大虾。午餐结束时,气氛也没见轻松。

外面下起了细蒙蒙的雨,她们又多坐了一会儿,白小丫好像还在为鸡翅干蘑的事生气,不肯再说话。陆平也再找不到话题,她给每个人的杯子里又倒了一遍茶,站起来去结账。白小丫也站起来,麻利地从包里抽出两张粉色的票子。陆平当然不能让她付款,那样麻烦也许会接踵而至。她坚决地按住白小丫的手说:今天我请。白小丫又坚持了一下才放弃,一边把钱放回自己的包一边说:那好吧,下次我请。

付过账,她们又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看看雨渐渐小了,才离开。

陆平走在前面,她刚迈下两个台阶,就听见跟在后面的白小丫“哎呀”一声,同时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陆平赶紧回头。最醒目的是用保鲜袋装的豆浆摔在地上,保鲜袋摔裂了,豆浆四下溅开,汪在泥泞中,肮脏不堪。装烧饼的食品袋也落在地上,有一个烧饼不甘寂寞地从袋里蹦出来。另一个食品袋里有三根油条,准确地说是两根半。还有两小包咸菜,一包是花生米,一包是海带。

这个死手提袋,底下裂开了,这么不结实!白小丫愣了片刻,马上蹲下,捡起那个蹦出来的烧饼,看了一回,说不能要了吧。

陆平一下子就猜透了白小丫的心思,也马上蹲下身子,说没事,就这个掉在地上了,剩下的都在食品袋里,一点都不脏。

两个人把食品袋一个一个从泥地里捡起来,装进服务生送出来的干净的食品袋里。陆平注意到白小丫竟然把那个蹦在外面的烧饼也装了进去。

直起身子,白小丫还沉浸在刚才的一幕中。她望着地上那汪在泥里的豆浆,说了一句:是我们老板给买的。

陆平不知道白小丫为啥说这句话,只觉得大脑乱糟糟的。无意间,她突然看见白小丫的牛仔裤拉链开了,因为裤子瘦,拉链努力向两边裂着,露出里边鲜红的内裤。

陆平呆了一呆,一种尴尬直冲脑门涌来,仿佛拉链开的是她而不是白小丫。

〔责任编辑   赵筱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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