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拉宫的台阶

荒原

从布达拉宫出来以后，脑海一片混沌。也许，是因为这座神奇宫殿里的旷世珍宝太多了，佛菩萨像太多了，大殿佛堂太多了，加上若明若暗的光线，以至于走出布达拉宫遇到外面强烈的阳光，如同从一个神的世界又回到了世俗人间，精神恍惚起来。印象格外清晰的，反倒是登上布达拉宫时走过的那一级级台阶。是啊，这座壮观的神圣宫殿高踞于最形而上的精神之域，人生“上台阶”的寓意和精神的嬗变，在布达拉宫前“之”字型的台阶上，一步步转识成智。这个过程，很像电影里的蒙太奇手法，四百多个台阶的积累，最终通达了一个“观自在”的境界。

1在布达拉宫东侧山脚下，步入一个黄色的门洞，经过严格的安检，再转一个弯，就来到布达拉宫的台阶前。抬头望去，湛蓝色的天空中，巍峨耸立着红色和白色的宫殿，无比高大，直通苍穹。白云如丝，悠悠飘逸，好像一条巨大的哈达从天而降，为布达拉增添了圣洁和威严。与远处眺望布达拉宫的心情不太一样，远处只是敬畏感叹那拔地凌空、金顶入云的气势；近处，则让你充满了即将走入这神奇宫殿的兴奋和期待。“我去过布达拉宫”和“不到长城非好汉”一样，已经成为人生经历中最重要的精神体验了。

对于藏人来说，为了顶礼膜拜这座神圣的宫殿，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从雪山深处走向这座心中的圣地。摇着转经筒步行，赶着牛车或骑马奔波，更有不计其数的最虔诚的人，用磕长头的方式，用自己的身体，一步步丈量了雪山、河流、沼泽、草地、石头、柏油马路，用数月甚至更长的时间，以圣徒受难的方式，走向布达拉宫。在西藏，我就看到过不少磕长头的藏族同胞，他们身穿皮裙，或者自制一幅护膝和绑腿，手握木质手板，一步一叩拜，每一步都是匍匐在地，每一步都毫不马虎。朝拜者的头部因反复磕碰地面结成一个厚厚的老茧，在他们眼里，这是膜拜的印记，是无比虔诚的殊荣。而皮裙和护膝上蜕皮的每一处磨损，每一个撕破，都记载了一段段近乎残忍的磨难。相对于内地人来说，他们以坐飞机、火车、汽车或者骑自行车的方式来到这座圣殿前，虽然要经受高原缺氧的考验，相比之下却显得微不足道了。布达拉宫能赢得所有人的心，是人们相信，布达拉宫有巨大的显灵力量，而世界海拔最高的建筑，又为人们能走入布达拉宫，增添了英雄壮举般的神话色彩。

布达拉宫的台阶很宽，由一块块粗粝的条石排列而成。每隔一组台阶，是一个约三四十度的斜坡，然后又是台阶。布达拉宫依山势而建，是长在红山上的宫殿，台阶采用了“之”字型，大概要沿着山坡走三个之字，才能到达布达拉红宫东侧入口的广场。台阶的外边立着之字型外墙，涂上了耀眼的白色，远处看布达拉宫的这些之字型外墙，很像一架天梯，为宫殿增添了仰视的崇高和攀援的冲动。但，当我真的踏上这一级级台阶的时候，步履显得异常沉重，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内地登山的经验让我产生了错觉，望眼欲穿的宫殿内部的神秘景象，催生了一步几个台阶的急切，可这是在世界最高的建筑上啊，腿重如铅，太阳穴突突跳着疼，不做几次深呼吸，腿就不听使唤了。才登上两组台阶，三个陡坡，缺氧得更加严重竟然导致我眼前一阵阵发黑，眼球似乎要凸出眼眶，后脑也隐隐作痛起来。无奈，只得停下脚步，坐在台阶上大口喘气。

临行之前，我没有服抗高原反应的红景天和百服宁等药物。因为拉萨海拔高度3763.5米，布达拉宫主楼高115.7米，总共加起来还不到4000米，自以为身体还是能够挺得住的，如此难受，大大出乎意料。难怪在游览布达拉宫的线路上，专门为高原反应强烈者设计了反方向的一条道路。游客可以选择乘出租车从后山到布达拉宫的顶部，从山顶西大门的入口处进入布达拉宫，然后从山上走下来，这样能够避免拾级而上的艰辛。而我，既然已经选择了自下而上的攀登线路，就咬牙坚持到底吧。高原环境就是一次特殊的体检，为你挑战身体极限设定了标尺，人总想挑战这个标尺，以“上台阶”、“再上新台阶”寓意人生境界和创造业绩的提升。但，人的能力体力毕竟又是有限的。矛盾之处在于人总是过分相信自己，总不甘心屈服于严峻的自然和体能的限制。如同眼前，这不是泰山，泰山纵有十八盘1633个台阶，但海拔只有区区1545米。而布达拉宫，这矗立在世界高原最高处的宫殿，是两个半泰山的高度，更何况，它是屹立在一方净土的神奇建筑，并以1500多年的沧桑历史，从宗教角度诠释了对大地和神灵的敬畏崇拜。

登一座庄严神圣的山，走进那座庄严神奇的宫殿，需要庄严的态度。庄严，永远是缓慢的。

就这样，我放慢步履，深呼吸，走走停停，不时抬头望望布达拉宫那尖尖的檐角和平整的宫墙。那灿烂的金顶我是看不到的，但，这至高无上的威严，正在高处无形地审视着你，看你怎么精疲力竭而又不舍气力地登上一个个台阶，最终再和你做三界尊的会见。

坐在台阶上的时候，台阶缝隙里生出的小草引起了我的兴趣，这草的颜色绿中带黑，泛着油光的亮，如同佛教里的吉祥草，带着仙气，又长在世俗的泥土里，舒展着一小片绿色的诗意。风来了，带着雪域高原的苍凉、旷远、悠长和崇高，拂过小草，拂过我的面颊。我精神一振，轻轻拔出一叶，握在手心，从台阶上再次起身，拾级而上。奇妙的事情发生了，身子似乎轻快了不少。天空中的蓝色，宫墙的白色和红色，交织出一幅妙曼的图画。脚步上移，灵魂也如桑烟般向上升腾。这风让我陶醉，这草让我着迷，恍然中，眼前的台阶不再是普通的石块，而是一朵朵祥云；风托着的，不是我的肉体，而是我的灵魂。就在这缓缓向上的过程中，放下一切杂念，就能体味到一片梦一样的净化，一片空灵般的充实，一片佛教所言的自在。如此情景下的攀登，真的有“百年交游，半为黄壤青草；三界游戏，忽成万古千秋”的感觉了。

这就是布达拉宫的神奇之处，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建筑，你接近它，触摸它，你的精神也会立即与它发生最神秘的交流。它完全征服你，吸引你，用一级级台阶将你引向宫殿以外的象征世界。这个象征系统是不确定的，冥冥中有神的主宰；而它又是确定的，在西藏人眼里，观世音菩萨就是藏地的守护神，松赞干布和历世达赖喇嘛都被视为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他们所居住的布达拉宫，自然就成了观世音菩萨的道场。人们赞美这座宫殿，“极尽精美之能事”，“妙丽庄严，世绝其伦”，“胜似天堂之城寨”，是因为它建立在“玛波日”山，玛波日山就是红山，所以叫做红宫。布达拉宫是后来虔诚的佛教徒把它比喻为“普陀山”，才又叫布达拉的，藏语“布达拉”就是“普陀”的音译。我突然明白了藏人为何一步一磕头的虔诚了，他们在自然条件极为严酷的世界屋脊上生存繁衍，挑战人类的生存极限，没有精神支柱是难以支撑下去的。在藏民族从桀骜不驯的原始状态走向文明开化的过程中，大乘佛教思想，特别是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精神，成了藏族同胞生生不息崇拜崇敬的生存动力。

在台阶上缓慢前行着，一级是一级地向上，向上，步履沉着坚定，每踏下一步就能听到一次心灵的回响，就能听到心灵的召唤，这样登台阶的体验，真是人生第一次啊。对于那些选择从反方向进入布达拉宫的人来说，则成了奢望了。

2在布达拉宫的台阶向上走，一级一级缓慢印上自己的脚印，随着高度的增加，惊艳一级级台阶看到的不同景色，令人心醉。而最有成就感的，是一组组台阶和陡坡都留在了身后，离梦想中的宫殿越来越近了，金灿灿的金顶进入视线，妙丽庄严、世绝其伦的布达拉，就在眼前了。我看到，台阶上的藏民将手持经筒转得更快了，他们口中念叨的六字箴言的声音，越发清晰和洪亮了，我和许多内地人由于缺氧导致的沉重呼吸声音，如同拉风箱般越加急促了，不，这也许是激动的原因。“嗡嘛尼呗咪哄”，“嗡嘛尼呗咪哄”，六字箴言因为有些绕口，加上平时也不熟悉，我念起来总有点磕磕巴巴。而这时，它在心目中格外清晰，虽然只是默念，速度也比较慢，但一心念持的虔诚，内心的纯净，也让我的心声汇入了藏民那一片念诵的音流中。此刻，不信佛的我，对真心诵读这六字箴言能产生的法力，也有了顿悟。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这个世界和人生，其实就像藏民手持的转经筒，转着转着，此人成为彼人，转着转着，现世成了来世，这不就是世界和人类的大同么。

还有一组台阶就到了，不慌，还是要坐在台阶上再定定神。我把那叶已经攥出汗的小草捧在手里，阳光下叶子晶莹剔透，煞是好看。再抬眼望望蓝天中巨大的金顶，顿觉自己如同这叶子般渺小。进入这座神圣的宫殿后，我该祈求点什么呢？健康？平安？发财？消灾？长寿？事业的发达还是舌尖上的中国？还有什么？我还想要什么？我是不是要原谅过去的那些仇敌？是不是要去世界更多的地方看看？六字箴言的含义应于佛语，每个字都有特定的内涵，概括的意思大致是“啊，愿我功德圆满，与佛融合”，人生的功德，就是刚才我想要的么？

我坐在台阶上往下看台阶上正在拾级而上的人，他们会抱着怎样的心态走入这座神圣的宫殿呢？他们心中佛祖在上，芸芸众生在下，多少人间的烦恼和苦难，不都是因为要求人生不断“上台阶”所导致么？如今，佛的境界是放下这一切，才能成就这一切。普度众生，才能通达人生的正觉，成就佛果。在这里，“上台阶”的含义有了哲学意义的嬗变，你欲求的，恰恰是阻碍你上台阶的东西；你放下的，却是能呵护你心灵的宝物啊。

台阶上，一个背着小女孩的中年男人进入了我的视线。等他费力走到我的跟前，我发现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她的头歪着，眼神没有方向地乱转，嘴角流出的口水浸湿了男人肩膀上的衣服。这肯定是个不健康的女孩，样子很像脑瘫患儿，男人显然是她的父亲。看着这男人走过陡坡，在最后一组台阶上慢慢将孩子从背上放下，随后掏出纸巾擦掉孩子嘴角的口水，和女儿并肩坐到台阶上，离我很近。父亲指着远处的群山和闪着银光的拉萨河给女儿看，女儿的眼神却在空中。因为脖子支撑不住头颅，女孩无法正视正前方的风景，于是，父亲又用手托着孩子的脖颈，给她说：看到了么，看了么？女孩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张望，嘴里嗯嗯的回应着。

这一幕，至今仍在眼前浮现。

我的女儿和这个女孩同龄，她聪明可爱，小大人似的，特别懂事。就在早上，她还在电话里用稚嫩的童音对我说：“爸爸，快回来幺，我可想你了。还有，你种的花，我给你浇水了，花儿开了好多啦，有红的，黄的，可好看了。”眼前这个女孩，却因为疾病，失去了花朵般的颜色，大概连声“爸爸”，都叫不出来吧。可是，父亲依然执着于对女儿的爱，执着于还给她一个花朵般童年的梦幻，竟然不顾高原反应，带着患病的女儿，一级级台阶，一步步喘息，走到这红山圣殿祈求来了。布达拉宫的颜色，有红色、黄色、白色、黑色组成，这分别代表了佛教所说的“息、增、怀、诛”四种事业。其中，白色代表“息”，能灭除灾难、和谐安宁；红色代表“怀”，即权力威德、尊贵荣耀；黄色代表“增”，能增长财富寿命；黑色代表“诛”，能诛杀魔怪。唉，这位可叹可怜可敬的父亲，未必能通晓颜色代码象征的含义，但他用背负女儿拾级而上、虔诚朝圣的行动表明，人生的苦难不可避免，生活也可以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但人生和生活，离不开信念、信仰，而将信念、信仰递进为行动，则需要非凡的勇气和顽强的意志啊。也许，女儿不能好转，但在父亲的心目中，经历了这一次，女儿一定会发生奇迹，这，不就是他们爷俩继续活下去的信念么？

此情此景，让我感到我刚才想要的那一切，都不重要了。

3布达拉宫内部的景象，难以言表。这是我看过的房间最多、空间最迷离的宫殿，宫内房间与殿堂连成一体，大殿与小殿相邻相依，一个房间套着另一个房间，分不出南北东西，如同走进一个巨大的迷宫，就是在里面生活了一辈子的喇嘛，也会迷失方向；这是我看过的佛像最多的宫殿，一个个栩栩如生、妙像庄严的佛，低垂眼帘，或卧或坐，或立或行，数以万计，排列在橱柜中的小佛和观音，里三排外三排形成了一个偌大的仗势，诸多制于墙壁、皮子、布匹上的唐卡，那最完美的想象和技艺，已经出神入化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这是我看过的珠宝最多的宫殿，尤其是为五世达赖喇嘛圆寂以后建造的那些灵塔，以最好的黄金包裹，上面点缀了数不清的珍珠、绿松石、翡翠、蒲团、氆氇、经幡、云母石、蓝宝石、琉璃、猫眼石、水晶石、钻石、珊瑚、琥珀、青金石、红宝石，就是门框、门上的铜饰、各种各样器皿的边沿、扶手、佛座的基部，无不成为人类最精湛的设计奇葩；这是我看过的佛祖居住环境最真切的宫殿，黑暗深处藏匿着各式各样的光，像一个个披着羊毛氆氇、行踪不定、飘忽而来飘忽而逝的僧侣，在此时领你进入幽地，在彼时将你导向明处，在这个过道将你抛入黑暗之渊，在那个窗口让你登上光明之岸，多达2500个房间大殿，让你在涌动的人流中，不断有新奇的发现。

在布达拉宫内参观不许拍照，也不许长时间停留，你只能随着人流走马观花，在目不暇接的奇观景物中没完没了地转，酥油灯的气味会让你略有头晕，你在内心获得的是一种进入复杂丰富的宇宙的感觉，而呈现于过程中的，就是“转”和“轮回”的心理体验。眼前的一切，由清晰变得模糊，最终在脑海里留下的印象，是宇宙的混沌。

唯一让我停留了较长时间的，是红宫里的坛城殿，这里供奉着三座铜质镀金的坛城。在佛教教义中，坛城是密宗本尊佛的住处，是佛国真正的净土，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极乐世界。我隔着玻璃仔细端详，每座坛城都以超脱凡人的想象和极其精湛的工艺，塑造出亭台楼阁，神像神兽，莲花仙草，华丽威严，幽谧纯净，信徒对天上神佛的住所，寄寓如此神奇的想象，令人叹为观止。我感到，布达拉宫再神秘也是现实的存在，而坛城，则是一个真正虚幻的世界。布达拉宫的位置最高，而坛城则在布达拉宫之上，那是天上的宫阙，是人间的理想国。我还把布达拉宫前的台阶和坛城做了勾连，一级级台阶，之字型迂回，如同通向天堂的云梯，每一个台阶，每一步，都包含着富有佛理的证悟。这证悟并不高深，人生也如台阶，登台阶不能急躁，不要奢望一步登天，要老老实实，要心平气和，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每一级台阶都有人生的风光景色，而最绝妙最令人惊叹的，是在不断攀登的过程中看到自己心中的镜像，就像坛城一样。

4还有一个细节要说说。在布达拉宫内幽暗的光线里，我在人流中又一次看到了那位背着女儿的父亲。他换成了抱着女儿的姿势，在每一尊佛像前虔诚注目，尽管被参观的人挤得摇摇晃晃，他还是奋力挤进人群，尽量靠近那些佛、菩萨、金刚，心中大概默念着六字箴言吧。小女孩在他怀里已经睡着，他不时将脸颊贴到女儿的脸上，那无限的爱怜令我动容。等他走到我跟前时，我说：“兄弟，累了吧，我替你抱一会儿。”谁知这男人惊恐地将熟睡的女儿抱得更紧，就像别人要夺抢他的宝贝一样，警觉地护着，搂着。旋即，他发出了低沉的声音：“不，谢谢。”

我望着这位父亲的背影，心中默念六字箴言，佛经上说，当心中的意念与佛的心境保持一致的时候，灵光就会出现。

就是这样，梦寐以求的布达拉宫内的景象虽令我震撼，但纷繁的影像也令我模糊，唯有攀登它台阶的经历，一级是一级，真切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