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平
A魏宝第一次听说阿兹海默病是婚后回家探亲,大雪的天,父亲要了车去接站,快到他们大院的十字路口,隐约地看到一个巨人在指挥交通,头那么大,和身子很不成比例。车开近才看到原来是一个人戴了一摞草帽,估计得有十几个,笨拙地比划。
汽车从那人身边经过时,魏宝失声惊叫:“啊?”
她转过头来看着父亲:“是王伯伯啊?”
父亲说是啊!表情很复杂地说:“老年痴呆了。家里人看不住,一不留神就跑了。最喜欢在这儿当交警。附近的人都知道他是老红军,也拿他没办法。”
王伯伯是江西人,红一方面军的连长,要不是不识字,早就是将军了,络腮胡子,很快活的一个人,老顽童一样。
高考的那一年,魏宝住在他们家,和他家里的两个哥哥一起备考,大哥哥是知青回城,小哥哥头年没考上复读,还有两个姐姐,老爷子过了花甲之年,喜欢用胡子扎小孩子。
阿姨是山西人,喜欢做刀削面、猫耳朵,喜欢叼着支烟,不是很深地吸一口,慢慢地吐出来,拿烟的手白、细长,很好看。
喜欢唱玉堂春,能坐在藤椅上唱上半个小时的苏三起解: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到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好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
魏宝爬到春天的老苹果树上,听着大房子里传出的京剧。有风从树间穿过,花猫在蔷薇架下叫春,王伯伯在院子里的柴锅上炖着排骨。
阿姨的嗓子很亮,很干净,像四月清朗的天空,飞得很高的风筝一样寂寞。
她比王伯伯小30多岁,出嫁的时候还是个女学生,漂亮,家里成分高,她又进步,嫁了刚进城的红军干部。之后的种种差别,冷暖自知。
到她刚过50岁,80多的丈夫已经退化成了一个孩子,跑到大街前,戴着十多顶草帽当交警。
魏宝晚上去看阿姨,还不到八点,王伯伯已睡下了。
阿姨说伯伯一时糊涂一时明白。糊涂的日子多,“见了我就叫妈。你给他饭吃,他高兴就说,妈,你对我真好!孩子们回来,大半也不认得,不高兴就赶他们走。”
坐在皮的大沙发里,正是落地灯的阴影里,看不到阿姨的表情。还是叼着烟,青雾把她的五官遮蔽了。
在远离卧室的客厅,也能听到打雷般的鼾声。这是在这个大房子里长大的孩子听惯了的声音。是那个戴了十几个草帽顽童一样的老人发出的声息。他现在真的是个孩子了,软弱到了把妻子叫妈妈的年纪,妻子一定是带给了他安全感让他想起了少小离家后再也没有见到的妈妈吧。
茶几桌上就放着病历本,魏宝拿起来翻到第一页,上面写着:“阿兹海默病。”
离开王家,在清寂的大院里踏着雪,魏宝总想起苏三的那句唱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到现在她才隐隐约约地明白了阿姨为什么唱玉堂春。
30岁的年龄差距,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与农民革命者之间的差距,最初的激情过后,多多少少也有些像父女之间的亲情吧,虽然亲情令人慈悲,但是那慈悲真的可以撑得起现实沉重的磨难么?
阿姨送她到院门口的时候,从窗台上拎了一兜她喜欢吃的冻柿子,雪地里反的光,让她看到了阿姨柔和的脸,是那种被生活捏扁揉皱之后的柔和。她感到一种温柔的心酸。
拎着那一兜冻柿子,魏宝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天,她不想马上回家去,回到那个热热闹闹的家。她要在外面冻一冻自己,最好把自己冻成个柿子。
B魏宝孝顺。爸妈离了休先是给哥哥看孩子,魏宝的孩子是自己带大的,老人总归觉得是外孙女,外甥狗,吃了走。
侄子出了国,闪了爷爷奶奶一大下,孩子还上着大学,嫂嫂就鼓捣着哥哥搬出来自己住,一下子看不见孙子又见不到儿子,空巢期没让孩子的爹娘不适应,爷爷奶奶整天跟丢了魂一样。
魏宝在南方大学教书,三天两头往家里打电话,觉得这不是办法,和先生商量着把爸妈接到身边来住,先生是很通达的人。
北方人到了南方,头一个不适应的是天气,夏天的潮、热,冬天没有暖气的湿、冷。老人打算略住一住就回北方。魏宝总是想方设法地带他们出去玩儿,她舍不得爸妈走。她自己养下的是个闺女,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家里平白多出两个老人,怎么说也影响了先前一家人的生活。就比如每天早晨的卫生间,孩子上学早,爷爷奶奶也起得早,占住了卫生间,又慢,孩子就得等。爸爸妈妈上卫生间的时候可以无所顾忌,刷牙、拿毛巾,和外公外婆到底是生分了些。
魏宝是心思细腻的人,也怕委屈了女儿,私下里和女儿聊聊,倒是没什么,一点儿也没有独生子女的独和矫情,做母亲的心里十分感激。
老人住了两个月,几次透出口风要走,魏宝都不接话,反而说出些爸爸妈妈只知道偏着哥哥嫂嫂,真把女儿当成了泼出去的水。这个话头一起来先生就打哈哈,添油加醋地说魏宝刚嫁到南边如何如何想家,常常哭湿了半个枕头。
爸爸妈妈就沉默了。不太敢提回家的事。
爸爸从前是军人,在家里坐不住,魏宝给他买了份地图,两个月下来就摸清了东西南北。妈妈喜欢在家里看肥皂剧,高兴了会到附近的街上转一转,顺便去小市场买点儿青菜来烧烧吃。
五月的一天下着雨,妈妈提回来一只透明的玻璃烧锅,说商场搞活动打折,不贵的。魏宝试着炖了只鸡,果然好用。说500℃也烧不坏,只怕摔。
还没一周天就放了晴,妈妈又提回来一只透明的玻璃烧锅,说商场搞活动打折,不贵的。魏宝大叫妈妈上周买了一只呀!妈妈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说哪有。
魏宝到厨房端出还盛着半锅鱼汤的锅来,妈妈呆在那里,自言自语“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魏宝说,得!给你的宝贝儿子留着吧,哥哥就是有福气。
晚上她同先生说了买锅的事,先生说或许真是给儿子买的也说不定呀!魏宝想了想妈妈呆滞的眼神,一脸的茫然,说不像。
又过了些天爸爸早晨去小公园散步,买了生煎、豆浆回来,交给妈妈。没过5分钟妈妈坐电梯下了楼,回来拎着一份生煎一袋子豆浆。
魏宝在厨房忙着煎蛋,嚷嚷爸爸买了呀!亲自给妈妈的呀!
妈妈听了,茫然地站着,皱着眉想不起来。
后来这样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储藏室里堆着妈妈买了两次的卫生纸,一箱香皂,厨房里是三、四瓶酱油。
亲家公亲家母来请吃饭,吃了三次,妈妈也叫不出人家的名字。
甚至有一天,魏宝的女儿放了学没带钥匙,摁门铃外婆去开,完全不认识外孙女似的说:“你找谁呀?”
外孙女侧身子一挤就进了门,边走边说外婆你糊涂啦,是我呀!
这时外公站在客厅,莫名惊诧地看着。
吃晚饭的时候,孩子说今天外婆没认出我来。魏宝瞪了女儿一眼,她头天晚上正为了一点儿小事和先生赌着气,到现在那一位埋头嚼着蚕豆,一点儿也没有休战的意思。
饭后妈妈和她一起在厨房洗碗。她听到手机短信一响,打开看看:“到你的枕头下面找答案。”是先生发来的。
魏宝用抹布擦擦洗碗液,经过客厅时看到爸爸正看新闻,经过书房时看到先生在打字,到了卧室,掀开枕头,一块儿棒棒糖,小熊维尼。她笑了。
回到厨房,心情好多了,妈妈正在擦灶台,她问:“妈妈,小囡说下午你没认出她来,怎么回事呢?”妈妈抬起头来,一脸抱歉的神情。她马上用双手摁住妈妈的肩说:“没事的啊!”
这个周末,先生在家烧菜,魏宝洗衣服兼打扫卫生,天气难得的好,爸爸去理发,妈妈要去外面晒晒太阳,女儿和同学出去了。
到开饭的点了,妈妈没有回来。爸爸下去转了两圈,魏宝转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一个大活人就像地遁了一样,能到哪儿去呢?
下午三点,警察打来电话,说你们家是不是丢了一个老人。
是呀!是呀!魏宝去把妈妈领了回来。
老太太一脸的汗,油油的,头发乱糟糟,快要哭出来了。
她说她不认得路了。跟着别人走远了。
炉子上的饭菜已经热了又热。大家饿得七荤八素。
魏宝决定带妈妈去看大夫。
C第二天魏宝和系里请了假,去了市里的一家大医院。
看啥科呢?到导医台一问,挂了神经内。
女大夫岁数不大,很体贴的样子。先让妈妈做了一个测试。今天是几号?周几?现在是什么季节?妈妈都答上了。
又问:“今年您多大了?”魏宝听着不耐烦,可是不敢表现出来。妈妈老老实实地说75啦。
女大夫说:“阿姨,我说下面三个词您记住,一会儿还要问您呀。气球、饼干、狗。您说一遍。”妈妈复述:气球、饼干、狗。
女大夫问:2加3是多少?妈妈说是5。8减2是多少?妈妈:6.
问:100减2是多少?,妈妈:98。再减3是多少?妈妈不说话。再减4是多少?妈妈还是不说话。
这时大夫杀了个回马枪:“阿姨,刚才我让您记的三个东西,您再说一遍。”
妈妈一下傻了。回头看看魏宝。看到的是女儿吃惊的眼睛。她很难过地低了头,小声说想不起呢。
女大夫提示:用气吹起来的。妈妈脸都红了。魏宝知道她是慌了。她俯下身想对大夫解释一下,让人家大手一挥挡住了。
女大夫把桌子上的笔、手机、杯盖、钥匙按顺序摆好,让妈妈仔细看看,然后用一张纸盖上,让妈妈按顺序说下面都是什么。
妈妈在使劲地想,一个也说不出来。
大夫建议做脑CT和血液测试。
魏宝让妈妈在门外坐着等一下,自己折回到房间问:“很严重吗?”女大夫说:“高度怀疑阿兹海默病。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老年痴呆。”魏宝黯然失色地接着说:“我知道。”
妈妈做CT的时候,魏宝给爸爸打了电话:“妈妈得了老年痴呆,和王伯伯一样了。”
她觉得有泪珠滚下来。
D挽着妈妈的手往家走,魏宝觉得是挽着一个宝贝,但是这个宝贝的脑子坏了。她觉得心疼得不行,一想到大雪地里王伯伯脑袋上的那一摞草帽,她的眼睛就开始酸胀,就不得不把脑袋扭到妈妈看不到的那一边。
她要带妈妈在外面吃一顿饭。就像小时候爸爸常常去基地,哥哥在外地上大学,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在家里,打着通腿睡在爸妈的大床上,妈妈抓过她的脚丫子使劲地闻一闻然后说:“有点酸!”轻轻地咬一口。魏宝这边拼命地蹬、蹬,嚷嚷着才没有酸味,我刚刚洗过。有时候睡到半夜醒来,她会从被窝里钻到妈妈那边儿,迷迷糊糊的妈妈会笑一笑把女儿搂到怀里。
现在,简直不能想起这些事。她到城里最好的馆子安排妈妈坐下,然后给爸爸打电话说不回去吃了,也没听清楚爸爸说了些啥就挂了。
她要了清蒸石斑鱼,要了核桃酪,一小碟纳豆,蜜汁山药,总之刚刚听来的可以延缓老年痴呆症的东西。
店员下单的时候,妈妈说再吃也来不及了。没治!
魏宝对妈妈的自暴自弃突然一阵气愤,脱口而出:“你就当药吃了吧!”
妈妈很温柔地望着女儿,魏宝的脸涨得皮紫筋暴,妈妈伸出手来对女儿说:“过来,宝贝。”魏宝不吭气。妈站起来走到女儿身边坐下,用胳膊搂她。
魏宝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她把头倚到妈妈的肩上,放肆地哭,委屈地哭,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好像病了的人是自己一样。
妈妈什么也不说,只是用手揽着她的宝贝女儿。
她们都知道,妈妈这样清醒的日子,不多了。
E他们打算打一场狙击阿兹海默病的战役。这一家人。
首先是菜单。所有百度上能搜到的食疗方子,从周一到周五排好了,每天吃,早晨是雷打不动的黑芝麻糊,或花生糊或山药糊。所有煎炸的食物不再出现在餐桌上了。蒸包子的铝锅也扔了,每天都吃鱼,据说有丰富的维生素E。
晾台的杂物清走,放了个布沙发,为的是尽可能多地晒太阳。爸爸每天拉着妈妈散步,据说运动最管用。
所有的书上都说动动手最好,能尽可能延缓大脑中海马区的萎缩。买了毛衣针织毛衣,后来发现妈根本就织不成毛衣,加减针都忘了,年轻的时候魏宝兄妹的毛衣毛裤都是妈妈织的呀。那么就织围巾吧,用大棒针。每天魏宝都让爸拖着妈去公园走十圈,妈累得心烦发脾气,但是运动很管用啊!
魏宝还买了橡皮筋,晚上一有空就和妈妈翻皮筋玩儿。教给妈妈花样,今天想起来明天就忘了。魏宝有一天晚上参加同事的婚宴,回到家已经九点多了,看到妈妈在厨房的饭桌上趴着写什么。爸爸在一边叨叨,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她脱了外套过去瞧,是写的菜谱,妈妈最拿手的豆汁的做法。小时候家里有人受了凉伤了风积了食,都喜欢喝妈妈做的豆汁,出一身透汗就好了,根本不用打针吃药。
把绿豆洗净,放到盆里用凉水泡一晚上,把豆皮搓掉,加水用小石磨磨成稀糊,然后加浆水(上次做豆汁时出的清水,是引子),再用水过滤出粉浆,倒入缸里,再过一夜发酵,就可以做出灰绿色的生豆汁,撇掉浮在上面的沫子和浆水,再沉淀一夜,又会出浆水,再撇掉。这时在炉子上坐水,开锅后倒进去生豆汁,搅匀,熬熟就可以喝了。
热豆汁配上焦圈,辣丝咸菜,咕咚喝一口,嘿,那叫一个爽啊!不一会儿两腋生津,一身的细汗,下火,解暑,开胃。
爸爸见到魏宝马上报告,你妈怕以后糊涂了没人给你做豆汁喝,非要写下来,费了牛劲了。魏宝问怎么呢?“提笔忘字啊!”魏宝坐下来看本子上写的那就该叫“断章”,猫一头狗一头的连不成个完整的句子。笑笑说你说我写吧妈。
妈妈倒还能说明白,总之过去的事儿比眼前的记得还清楚点儿。先生和女儿一听到豆汁就皱眉头说不要吃,泔水一样馊的。老爷子用眼睛斜了斜他们:“喝一喝会上瘾的!”
然后叨叨:“南方人,男人也好吃甜食。”边说边摇头:“腻腻歪歪的,哪赶得上北方的豆汁,那下了肚,放屁都噔噔的,荡气回肠啊!”
只有魏宝,知道妈妈的那颗心,对儿女无尽的牵挂。
F过了元旦,丫头这一年要上高三了。假日的最后一天,先生吞吞吐吐地说这一年如何如何关键,要不要送老人回北方暂住一阵呢?魏宝的心一惊,先生话里话外的意思,她都明白,一向伶牙俐齿的她一下子接不上话来。
自从妈妈一半糊涂了,爸爸把工资都交给了女儿,一个月七千多块,给妈妈买药都是用妈的工资。钱不是问题的关键,对这个三口之家的介入才是关键。周末的郊游,两口子闲适的寒暑假,从前总是要出国的,现在,都放弃了,更不要说日常的生活。她心里对那父女俩是有亏欠的。但是,妈妈这个情况打电话给哥哥,从来也听不到一句靠谱的话……她心里愁,不愿意想以后的事情,想着能留老人多住一天是一天。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地到了半夜,恍惚觉得床前站了个人,吓得一打挺坐起来大叫谁!先生慌乱打开台灯,看到床前站着妈妈,一丝不挂,眼神是一个无底的空洞。魏宝哭着跳下床掀起被子裹住了妈妈。
爸爸和女儿都醒了。跑过来看个究竟。
只看到魏宝抱着妈妈嘤嘤地哭,先生不知所措地坐在床上,给吓住了。
后来先生说惊悚电影也没我们家那个晚上惊悚。
一周之后,放了寒假,魏宝送爸妈回了北方的家。
魏宝打扫了房子,找到了保姆,把哥哥嫂嫂叫来开了家庭会议,申明大义,力陈责任,哥哥的眼神一直很飘乎,全是躲闪,没有一点儿坚定的决心,嫂子一会儿说腰肌劳损,一会儿肩周炎,没有一句担当的话。魏宝听了心里直叹气。
开完了会,把嫂子叫到小屋,拿出来先备好的一份厚礼,一块价值几万元的梅花表塞到嫂子手里,嘴里说着一切有劳嫂子了。
嫂子拿着表对着灯光,看到了那朵梅花,表情却是淡淡的,嘴巴也是淡淡的:“有了手机,戴表的人不多了呢。”但是并没有推出去。魏宝还请了中医每天来家里给妈针灸。
魏宝种种的不放心,牵肠挂肚地离开了家,爸爸送她到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摆了摆手意思是让她放心。
她突然发现爸爸一下子苍老了。
G好容易说服哥哥两口住回爸妈家,魏宝才离开了。每天一次电话,不放心啊!
春节前的腊月二十八,爸打来电话说你妈摔了。
原本就打算回去过春节的,只是婆婆这边也要应酬一下,赶快改签车次,她只身先行一步。
回了家妈妈已经不认识她了。她的病严重恶化了。手腕骨折,打了石膏。医生曾叮嘱这个病最怕摔倒,会加重脑萎缩。怎么摔的呢?
哥哥说嫂子让保姆挪了沙发,谁知道妈晚上悄没声地起夜也没开灯,给绊倒了。魏宝当场就爆了粗口,嫂子冲上来要向她的脸“致敬”,让哥哥和保姆拉开了,爸爸坐在沙发上沉着脸,动也没动一下。
妈妈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
从此,妈妈不开口说话了。
保姆挪着步子过来对魏宝说要回家过年。说好了的,但是老爷子不给工钱。魏宝到大院的自动取款机上取了钱,看保姆收拾了一个大箱子扛着走了,知道这娘们儿一去再也不会来了。
老爷子不给工资!老爷子也快疯掉了吧。
从那时候开始,妈妈用上了尿不湿。
魏宝后悔把妈妈送回来,现在想接走都不容易了。
春节过后她疯了一样地找保姆,哪里找得到!妈还能动的时候和今天已经不是一个状况了。好在开了学也没有她的课。
立春的那天给妈换尿不湿的时候开着窗户,没留神感冒染上了肺炎,叫医生来家里看,做了心电图,说是有心衰的迹象。在家里挂的吊瓶。
到第三天退了烧,妈妈突然开口说了话,管魏宝叫“妈妈”,笑着说:“妈妈,你对我真好!”
魏宝突然想起了几十年前的王伯伯,对小了自己30岁的妻子叫妈妈。突然想起了大雪天戴了十几个草帽指挥交通的那个老人。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患了老年痴呆的人在所有能力退化之后,都会对最疼她(他)的那个女人叫妈妈。
不由得百感交集。
因此而产生了强烈的挫败感,她所有的努力,都没能阻挡得了阿兹海默病的进程。
人,在衰老面前,是多么的无力。
第二天凌晨四点,妈妈的呼吸异样,脉搏都乱了。
魏宝赶忙打了急救电话。半小时后医生赶到时,妈妈已经去了。
H魏宝不知道这样的走,对妈来说是幸还是不幸,那么体面的人,光着身子垫着尿不湿,成天让陌生的人搬来搬去。更不要说妈自己受的那些苦。让家里人拖着运动,累得半死,吃那些一辈子不想吃的食物,让中医扎针。
她想,对爸爸来说,这一定是一个还算好的结局,在爸爸还没有彻底厌弃一个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认识任何人的病人之前。
对魏宝本人来说,还没来得及产生怨气。她最怕的是,自己像推着轮椅上面坐着两眼茫然的老人的子女,已经熬得心生怨气,由怨生恨,虽然对爹娘肯定是有爱的,因为爱,知道不可以恨,这种不可以恨的负疚,使一个人的恨变得更刻骨了。
她甚至觉得妈妈是想走了,而且选了一个最疼她的女儿在身边的时候。因为在北上的火车上,妈妈曾轻声说过,“太累了。真想一下睡过去不醒了。太遭罪了。”
魏宝比别人想象的平静,她的先生、女儿、哥嫂,都怕她垮掉。但是她很平静。
这份平静来自于她的充实,她无畏的担当。是的,她担当过了,因此不内疚,不后悔了。
遵照妈妈的意愿,把骨灰撒到了大院的苹果树下,哥哥在一边咧咧地哭,爸爸擦着老泪。
魏宝的脸上没有泪水,捧起妈妈骨灰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甚至是幸福,后来想了想是妈妈在身边的那种感觉,春天里,他们一家人在苹果树下挖荠菜,小时候的快乐和幸福。
魏宝抬起头来,发现蓝天上有一片雪白雪白的云彩。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抬起头来看看蓝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