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和为 卫 佳
(六盘水师范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贵州六盘水553001)
钟嵘《诗品·中品》谓陶潜诗“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1]曹旭.诗品笺注[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P154)后人对此批评甚多,宋人叶梦得《石林诗话》首倡异议:“魏晋间人诗,大抵专攻一体,如侍宴、从军之类,故后来相与祖袭者,亦但因其所长取之耳。……梁钟嵘作《诗品》,但云某人诗出于某人,亦以此。然论陶渊明乃以为出于应璩,此语不知其所据。……盖嵘之陋也!”[2]叶梦得.石林诗话[M].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Z].中华书局,1981.(P433)明谢榛《四溟诗话》云:“钟嵘《诗品》专论源流,若陶潜出于应璩,应璩出于魏文,魏文出于李陵,李陵出于屈原。何其一脉不同邪?”[3]谢榛.四溟诗话(卷二)[M].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P43)胡应麟《诗薮》云:“善乎钟氏之品元亮(谓陶潜——引者注)也,千古隐逸诗人之宗也,而以源出于应璩,则亦非矣。”[4]胡应麟.诗薮(卷三)[M].见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Z].中华书局,1983.(P101)清王士祯《渔洋诗话》亦云:“至以陶潜出于应璩,郭璞出于潘岳,鲍照出于二张,尤陋矣。”[5]王士祯.渔洋诗话(下卷)清诗话本[M].中华书局,1963.(P204)饶有兴味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陶潜诗名越来越大,自宋而极,而应璩则日渐湮没无闻,这就导致后人对于钟嵘“陶潜诗源出于应璩”之说多所不满。学界探究陶潜,每每连及应璩,但对于应璩其人其诗,却往往语焉不详,所引用材料皆散见于古人注疏之中,应璩倘九泉之下有知,岂不扼腕叹息,而有炎凉之悲?故此笔者不揣谫陋,拟对应璩及其《百一诗》作一考辨探微,以就教学界。
关于应璩的生平,曹旭《诗品笺注》中卷“魏侍中应璩诗”条注云:“应璩(190—252),字休琏,汝南南顿(今河南项城)人。建安七子五官中郎将文学应玚之弟。文帝、明帝时,历官散骑常侍。魏齐王曹芳即位,迁侍中、大将军长史。曹爽秉政,擅权多违法度,璩作《百一诗》以讽,其言多切时要,世共传之。卒,赠卫尉。应璩博学好属文,以文章显,尤善为书记文。”[1]曹旭.诗品笺注[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P132)语极简略,但至少为我们粗线条地勾勒出应璩一生行事及其《百一诗》的主旨。事实上,曹旭先生的注释是由《三国志》的有关记载及散见于古籍的各类注疏糅合而成。《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一《王粲传》附应玚传甚为简略地提到应璩及其子应贞:“(应)玚弟璩,璩子贞,咸以文章显。璩官至侍中。贞咸熙中参相国军事。”[2]陈寿.裴松之注.三国志[M].中华书局,1959.(P604)倒是裴松之注引《文章叙录》说得较为详细:
“璩字休琏,博学好属文,善为书记。文、明帝世,历官散骑常侍。齐王即位,稍迁侍中、大将军长史。曹爽秉政,多违法度,璩为诗以讽焉。其言虽颇谐合,多切时要,世共传之。复为侍中,典著作。嘉平四年卒,追赠卫尉。 ”[2](P604)
李善《文选》注引《文章录》云:“璩字休琏,博学好属文,明帝时历官散骑侍郎,曹爽多违法度,璩为诗以讽焉。典著作,卒。”又引《文章志》云:“璩,汝南人也。”[3]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岳麓书社,2002.(P681)
可知应璩本是建安七子之一应玚的弟弟,一生大略生活在魏文、明及齐王之世,曾官散骑常侍,稍迁侍中及曹爽长史,而复为侍中,故钟嵘《诗品·卷中》以应璩为“魏侍中”云。
关于应璩的生平,有一则材料弥足珍贵,而且也是我们解读《文选》所载应璩《百一诗》深层意蕴的关键所在。《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九《朱建平传》记载善于相术的朱建平曾预测应璩之死:
“朱建平,沛国人也。善相术,于闾巷之间,效验非一。太祖为魏公,闻之,召为郎。文帝为五官将,坐上会客三十余人,文帝问己年寿,又令徧相众宾。……(建平)谓应璩曰:‘君六十二位为常伯,而当有厄,先此一年,当独见一白狗,而旁人不见也。’……(应)璩六十一为侍中,直省内,欻见白狗,问之众人,悉无见者。于是数聚会,并急游观田里,饮宴自娱,过期一年,六十三卒。”[2](P808—809)
据《三国志·魏书·朱建平传》,应璩六十三岁卒,又据《三国志·魏书·王粲传》附应璩传注引荀勖《文章叙录》,应璩卒于魏齐王嘉平四年(252年),故可逆推其生年,当在汉献帝初平元年(190年),少曹丕(187—226)三岁,而长曹植(192—232)两岁。
至于应璩家世,《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一《王粲传》附应玚传引华峤《汉书》曰:“玚祖奉,字世叔。才敏善讽诵,故世称‘应世叔读书,五行俱下’。着《后序》十余篇,为世儒者。延熹中,至汉隶校尉。子劭字仲远,亦博学多识,尤好事。诸所撰述《风俗通》等,凡百余篇,辞虽不典,世服其博闻。”关于应璩之祖应奉读书五行俱下,稍早于应璩的建安诗人孔融(208年被曹操所杀)曾作《汝颍优劣论》,将应奉作为汝南士胜颍川士的一个典型:“融以汝南士胜颍川士。……汝南应世叔读书五行俱下,颍川士虽多总聪明,未有能离娄并照者也。”(严可均《全后汉文》卷八十三)
《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一《王粲传》附应玚传又引《续汉书》曰:“……(应)劭弟珣,字季瑜,司空掾,即玚之父。”[2](P601)由此可知,应璩生于世代儒者之家,当受儒家思想影响甚深,或许这也正是他作诗讽谏规劝曹爽的缘故。钟嵘说他“善为古语,指事殷勤,雅意深笃,得诗人激刺之旨。”[1]曹旭.诗品笺注[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P132)观《文选》所载《百一诗》,其态度平和,语言质朴,正是儒家所提倡的温柔敦厚的风人之旨。
关于应璩世代熏染儒风,可上追其祖父应奉、伯父应劭,下推至其子应贞、其孙应詹。其祖父伯父生当汉世,固受儒风熏染,姑置不论,即以其子孙辈为例,即使在玄风鼓荡侈言老庄之魏晋,亦熏染儒风。《晋书·应贞传》载:“应贞字吉甫,汝南南顿人,魏侍中璩之子也。自汉至魏,世以文章显,轩冕相袭,为郡盛族。……后迁散骑常侍,以儒学与太尉荀顗撰定新礼,未施行。”按应贞卒于晋武帝泰始五年(269),距应璩之死已十七、八年矣。又,《晋书·应詹传》载:“应詹字思远,汝南南顿人,魏侍中璩之孙也。……弱冠知名,性质素弘雅,物虽犯而弗之校,以学艺文章称。司徒何劭见之曰:‘君子哉若人!’”又载其上疏元帝曰:“先王设官,使君有常尊,臣有定卑,上无苟且之志,下无觊觎之心。”又曰:“性相近,习相远,训导之风,宜慎所好。魏正始之间,蔚为文林。元康以来,贱经尚道,以玄虚宏放为夷达,以儒术清俭为鄙俗。永嘉之弊,未必不由此也。今虽有儒官,教养未备,非所以长育人材,纳之轨物也。宜修辟雍,崇明教义,先令国子受训,然后皇储亲临释奠,则普天尚德,率土知方矣。”[1]房玄龄等撰.晋书[M].中华书局,1974.(P1858-1859)史载“元帝雅重其才,深纳之”[1](P1859)。下面是应璩的家世谱系图:
关于应璩的文章才华,虽然《三国志·魏书》说他“以文章显”(卷二十一《王粲传》附应玚传),我们究竟有些怀疑。依笔者之见,应璩在后世终竟湮没无闻,说到底跟他的才华相对卑弱有很大的关系。“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三国志·魏书·武帝纪第一》陈寿评语)生在英才频出、豪杰竞起的汉魏易代之际,应璩之才的确显得有些卑弱。我们单以应璩所在的魏国及其所擅长的文章而论,即上有曹操父子,下有建安七子,前有建安诸杰,后有正始新秀,文章才华都足以将应璩遮蔽,而使其湮没无闻。如曹植(192—232),论年龄与应璩相仿,才华却有着天壤之别,所谓“言出为论,下笔成章”[2]陈寿.裴松之注.三国志[M].中华书局,1959.(P557),所谓“文才富艳,足以自通后叶”[2](P577),钟嵘《诗品》列之上品,以为“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3]曹旭.诗品笺注[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P56)如曹丕(187—226),论年龄只较应璩稍长,然则“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2](P89),至如建安七子,亦鼎鼎有名,才不世出,魏文帝尝作《典论·论文》,专论七子文采风流,所谓“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自以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4]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岳麓书社,2002.(P1565)《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载:“始文帝为五官将,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学。(王)粲与北海徐干字伟长、广陵陈琳字孔璋、陈留阮瑀字符瑜、汝南应玚字德琏、东平刘桢字公干并见友善。 ”[2](P599)按,文帝始为五官中郎将,时在建安十六年(211),其时曹丕(187—226)25 岁,曹植(192—232)20岁,王粲(177—217)35岁,徐干(170—217)42 岁,而应璩 22岁。 朱建平预言众宾死期时,应璩但为“坐上会客三十余人”之一耳。文帝《典论·论文》言及应璩之兄长应玚,只说“应玚和而不壮”,而竟不及应璩,则应璩其时必未能以文章显,故丕忽之。逮至建安二十二年(217年),“魏大疫,诸人多死,”(《文选》卷四十二善注引《魏略》云)王粲、徐干、陈琳、应玚、刘桢染疾而亡,其时应璩已28岁矣。魏文帝《与吴质书》(作于218年)曾言数子之丧并追想其人云:“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何言耶!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又言及应玚:“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且曰:“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隽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来者难诬,然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1]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岳麓书社,2002.(P1303)则文帝之意,应璩才能不逮于建安诸杰,隐约可知。又,《三国志·魏书·吴质传》云:“吴质,济阴人,以文才为文帝所善,官至振威将军,……封列侯。”裴注引《魏略》曰:“质字季重,以才学通博,为五官将及诸侯所礼爱。……及河北平定,五官将为世子,质与刘桢等并在坐席。”[2]陈寿.裴松之注.三国志[M].中华书局,1959.(P607)综而观之,则应璩之文才,终不被魏文帝所瞩目赏识,是以其兄应玚之逝,文帝虽痛惜哀叹,亦只作书与吴质,未尝作书与应璩,此中奥妙,当不难窥知。
逮至正始(240—249),应璩已年过半百,后起之秀,则前有何晏(193? —249)、王弼(226—249)等正始名士,后有阮籍(210—263)、嵇康(224—263)等竹林七贤,玄风鼓荡,侈言老庄。至少有数则材料足以说明应璩不如这些正始新秀,或曲合以邀宠,或才高以驰名。先看何晏,当应璩为大将军曹爽长史之时,何晏为吏部尚书,《三国志·魏书》卷九:“(何)晏长于宫省,又尚公主,少以才秀知名,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裴注引《魏略》曰:“至正始初,曲合于曹爽,亦以才能,故爽用为散骑侍郎,迁侍中尚书。……晏为尚书,主选举,其宿与之有旧者,多被拔擢。”[2](P292)又《曹爽传》:“南阳何晏、邓扬、李胜、沛国丁谧、东平毕轨咸有声名,进取于时,明帝以其浮华,皆抑黜之;及爽秉政,乃复进叙,任为腹心。”[2](P283)又如王弼,《三国志·魏书》说他“好论儒道,辞才逸辩,注《易》及《老子》,为尚书郎。 ”[2](P795)裴注:“(王)弼幼而察慧,年十余,好老氏,通辩能言。……寻亦为傅嘏所知。于时何晏为吏部尚书,甚奇弼。……弼天才卓出,当其所得,莫能夺也。……正始十年,曹爽废,以公事免。其秋遇疠疾亡,时年二十四。”又曰:“弼之卒也,晋景王闻之,嗟叹者累日,其为高识所惜者如此。”[2](P795—796)以二十四岁之年寿而驰名当世,真可谓天才卓出,难怪何晏会感叹说“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2](P795)至于阮籍、嵇康等,更是名重于时,或“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阮籍)或“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嵇康)《三国志·魏书·王粲传》内附述嵇康事略,裴注引《魏氏春秋》说:“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邪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2](P606)《世说新语·任诞》亦尝提到这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云。注引《晋阳秋》曰:“于时风誉,扇于海内,至于今咏之。”[3]刘义庆.世说新语.诸子集成》(十)[M].岳麓书社,1996.(P178)而当应璩为曹爽长史时,阮籍亦曾为曹爽参军,《三国志·魏书·王粲传》注引《魏氏春秋》说:“(阮)籍旷达不羁,不拘礼俗。……太尉蒋济闻而辟之,后为尚书郎、曹爽参军,以疾归田里。岁余,爽诛。”[2](P604—605)《晋书·阮籍传》亦载:“(籍)复为尚书郎,少时,又以病免。及曹爽辅政,召为参军。籍因以疾辞,屏于田里。岁余而爽诛,时人服其远识。”[4]房玄龄等撰.晋书[M].中华书局,1974.(P1360)至于阮籍何以如此屡以疾辞,不与世事,《晋书》本传作了这样的解释:“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1]房玄龄等撰.晋书[M].中华书局,1974.(P1360)阮籍少应璩20岁,而名乃在应璩之上。应璩生当社会思潮已悄然变化的魏晋之世,终竟湮没无闻,我们认为与其才能相对卑弱,而又熏染儒风之家教,当不无关系。
曹丕《典论·论文》曾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2]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岳麓书社,2002.(P1566)故知应璩虽为应玚之弟,而其天赋才能远逊乃兄,魏文此叹,或正有所隐射。且魏文评价应玚,说他“和而不壮”,应璩不如应玚,当更其卑弱。后世亦尝有人论建安诸杰,略及应璩云:“曹孟德饶雄力,而钝气不无,其言如摧锋之斧。子桓王粲,时激《风》《雅》余波,子桓逸而近《风》,王粲庄而近《雅》。子建任气凭材,一往不制,是以有过中之病。刘桢棱层,挺挺自持,将以兴人则未也。二应卑卑,其无足道。徐干清而未远,陈琳险而不安。邺下之材,大略如此矣。”[3]陆时雍.诗镜总论[M].见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下)[Z].中华书局,1983.(P1405)明言其卑弱而无足道。然应璩之所以为应璩者,不在其才能卑弱,而在他自知其才能卑弱,或者说,他对于自身才能之卑弱有着深刻的自知,并由此自知而持身非常谨慎,故其虽为大将军曹爽长史,置身于政治漩涡之中,目睹曹爽与宣王争权,而卒得寿终。其《百一诗》,大多为讽谏曹爽而作,可惜曹爽不悟,终于被诛夷族。《文选》除载其《百一诗》外,另载有书信四首,我们从中不难窥探到他自知才能卑弱而持身谨慎的信息。如《与满公琰书一首》,因满宠之子满炳(字公琰,时为别部司马)使人来召应璩,应璩别事不得往,故专门作书道谢云:“昨者不遗,猥见照临,虽昔侯生纳顾于夷门,毛公受眷于逆旅,无以过也。外嘉郎君谦下之德,内幸顽才见诚知己,欢欣踊跃,情有无量。”[2](P1314—1315)卑弱谦下,至以侯生毛公自比。又如《与侍郎曹长思书一首》,说自己才能卑弱,学问平庸,因而少有人前来拜望交游,以至“块然独处,有离群之志。”他如是表达自己的境况说:“德非陈平,门无结驷之迹;学非杨雄,堂无好事之客;才劣仲舒,无下帷之思;家贫孟公,无置酒之乐。悲风起于闺闼,红尘蔽于机榻。幸有袁生,时步玉趾,樵苏不爨,清谈而已,有似周党之过闵子。”[2](P1316)虽为自谦,亦属自况。又如《与广川长岑文瑜书一首》,虽是“广川县时旱,祈雨不得,作书以戏之”(李善注),然而说到祈雨,却是同人心之善恶息息相关,“今者云重积而复散,雨垂落而复收,得无贤圣殊品,优劣异姿,割发宜及肤,剪爪宜侵肌乎?周征殷而年丰,卫伐邢而致雨,善否之应,甚于影响,未可以为不然也。”[2](P1318)可见应璩深受儒家思想观念之影响,故其持身谨慎,当与此有关[4]关于应璩所言“善否之应,甚于影响”,李善注引《尚书》云:“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周易·系辞下》亦云:“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小人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故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又曰:“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应璩深受儒家影响,故能谨慎以免祸,归田以全身。。至于《与从弟君苗君胄书一首》,更是透露出此中消息。这封书信作于应璩晚年欲归田之际,先叙其“间者北游”之乐,“逍遥陂塘之上,吟咏菀柳之下,结春芳以崇佩,折若华以翳日,弋下高云之鸟,饵出深渊之鱼,蒲且赞善,便嬛称妙”,真是“喜欢无量”,“何其乐哉”!然而回到京都,照旧持身谨慎,“来还京都,块然独处”,一面也在作辞官归田的打算,“营宅滨洛,困于嚣尘,思乐汶上,发于寤寐”,何以故?因为他深知自己“宦无金张之援,游无子孟之资,而图富贵之荣,望殊异之宠,是陇西之游,越人之射耳。”[2](P1319)按,金张之援,李善注引《汉书·金日磾赞》曰:“夷狄亡国,羁虏汉庭。七叶内侍,何其盛也!”又引《张汤赞》曰:“张氏子孙相继,自宣、汉以来,为侍中、中常侍者凡十余人。功臣之后,唯有金氏、张氏。”又,子孟之资,李善注引《汉书》曰:“霍光,字子孟,骠骑将军去病之弟也。”观应璩之意,他身处险恶的政治漩涡之中,自知才能卑弱平平,既没有达官显贵可以攀附,也没有像霍光那样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兄长(按,应璩之兄应玚早已去世),怎能再去贪图那些“富贵之荣”,再去奢望那些“殊异之宠”呢?因此,辞官隐退,适时归田,倒不失为明智之举,“广开土宇,吾将老焉,”过一种“追踪丈人,畜鸡种黍,潜精坟籍,立身扬名”的生活,“斯为可矣”,而不要再去讽喻什么和劝谏什么了,“无或游言,以增邑邑。”这应该是应璩辞官归田的真实心态,而《文选》所载《百一诗》正是这种心态下的产物。
应璩所作以《百一诗》闻名后世,但“百一”之名究竟何解?《百一诗》的篇数和主旨究竟怎样?自晋、宋以来即聚讼不已。李善注引张方贤《楚国先贤传》,以为“汝南应休琏作《百一篇诗》,讥切时事”,则是有诗一百一篇,故曰百一。又引李充《翰林论》,以为“应休琏五言诗百数十篇,以风规治道,盖有诗人之旨焉。”与张方贤所言已有不同。又引孙盛《晋阳秋》曰:“应璩作五言诗百三十篇。”则已具体为“百三十篇”。此外,李善注又引王俭《今书七志》说:“《应璩集》谓之新诗,以百言为一篇,或谓之百一诗。”按《文选》所载应璩《百一诗》,正好二十句,凡一百字,似乎确凿地证明了王俭的解释是对的,但这一解释还是受到不少学者的质疑和批评,如李善便说:“以字名诗,义无所取。”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也批评说:“或谓以百言为一篇者,以字数而言也。……然皆穿凿之说,何足论哉?后何逊亦有拟《百一》体,所谓‘灵辄困桑下,于陵食李螬。’其诗一百十字,恐出于或者之说。然璩诗每篇字数各不同,第不过一百字耳。”[1]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M].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下)[Z].中华书局,1981.(P513)这样看来,王俭的解释也颇牵强穿凿。又有学者以士行加以解释,见于《乐府广题》:“百者数之终,一者数之始。士有百行,始终如一,故云‘百一’。”[2]王楙.王文锦点校.野客丛书[M].中华书局,1987:312—313(P312—313)但这种解释同样被葛立方批评为“穿凿之说”,不足论之。另外,据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五臣注引《文章录》云:‘曹爽用事,多违法度,璩作此诗,以刺在位,意若百分有补于一者。’”[3]叶梦得.石林诗话[M].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Z].中华书局,1981.(P433—434)这种解释已然结合其讥切时事的主旨,较之单纯从字数或士行而论稍微切近。然而李善注引《百一诗序》说:“时谓曹爽曰:公今闻周公巍巍之称,安知百虑有一失乎?百一之名,盖兴于此也。”[4]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岳麓书社,2002.(P681)因应璩《百一诗》从唐代以后便颇多亡佚[5]应璩诗究竟几何,今已不得而知,若据《新唐书·艺文志》,则有“应璩《百一诗》八卷”,《隋书·经籍志》集部称“魏卫尉卿《应璩集》十卷”,又《百志诗》下注云:“应贞注应璩《百一诗》八卷。”张伯伟先生据此认为“应贞《百一诗注》八卷唐初已不传,所以《隋书?经籍志》作者未见,注乃据阮孝绪《七录》之说。”见张伯伟《钟嵘诗品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6月第1版,第379页。,后人无由窥其全貌,所以在对“百一”之名的解释上,一般仍旧以李善注所引《百一诗序》的说法为更切近。
根据袁行霈先生的说法,应璩诗除了载于萧统编《文选》卷二十一的那首《百一诗·下流不可处》之外,冯惟讷《诗纪》所辑逸诗仅有三篇。近人丁福保在其所辑《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中收有应璩诗七首。王贵苓《陶渊明及其诗的研究》附“应璩诗辑佚”收断句十六则。逯钦立先生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一书时广加搜求,将各书所引应氏《新诗》《杂诗》及其逸句悉编在《百一诗》此题之下,共三十六[6]袁行霈.钟嵘《诗品》陶诗源出应璩说辨析[A].陶渊明研究(增订本)[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P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