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之所至,神圣之所在”

2015-01-09 14:18王惠瑜
译林 2014年3期
关键词:印第安印第安人白人

现在,回顾起这部小说,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是带着悲悯的心、真挚的情感、坚定的信念和美好的心愿讲述其中故事的。

——纳瓦雷?斯科特?莫马迪

纳瓦雷?斯科特?莫马迪,美国印第安作家中的泰斗级人物,小说家、诗人、画家、印第安传统故事口述人,在小说、诗歌、学术、绘画、版画等方面成就卓著,其代表作《日诞之地》获1969年普利策小说奖,为美国“印第安文艺复兴”[指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开始的美国印第安作家创作的繁荣时期, 这一提法首见于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肯尼斯?林肯教授在1983年出版的《印第安文艺复兴》(Native American Renaissance)一书。——作者注]拉开了序幕,对众多当代印第安著名作家如莱斯利?西尔科、路易丝?厄德里克、谢尔曼?阿莱克西等产生了深远影响,莫马迪也因此被称为“当代印第安作家的精神之父”。《日诞之地》出版后,获得了媒体的一致好评。《纽约时报书评》称赞该小说“构思精巧,像一件纳瓦霍银饰”。《芝加哥论坛报》说,这是“一幅扣人心弦的画卷,生动描绘了美国印第安人被边缘化的生活”。除了《日诞之地》,他的主要作品还有《通向雨山之路》(The Way to Rainy Mountain, 1969)、《跳葫芦舞的人》(The Gourd Dancer, 1976)、《姓名》(The Names: A Memoir,1976)、《古时候的孩子》(The Ancient Child,1989)、《见证奇迹:一个美国土著的圣诞故事》(Circle of Wonder: A Native American Christmas Story,1994)、《词语造就的人:随笔,故事和短文》(The Man Made of Words: Essays, Stories, Passages,1997)、《在熊的家里》(In the Bear,s House,1999)、《四支箭和一只喜鹊:一个基奥瓦人的故事》(Four Arrows & Magpie: A Kiowa Story,2006)、《再见遥远的早晨:新诗精选》(Again the Far Morning: New and Selected Poems,2011)等。莫马迪荣获普利策小说奖之后,又陆续获得其他奖项和荣誉:1979年获意大利蒙德罗国际文学奖,1983年被授予美国西部文学协会特别贡献奖,1985年被评为亚利桑那大学的校务董事教授。他获得的其他奖项包括美国诗人学会奖、美洲原住民作家协会终身成就奖、美国国家艺术奖章等。此外,他是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和德国雷根斯堡大学的客座教授,获得美国多所大学的荣誉学位,入选俄克拉何马州名人堂,是保护印第安人传统文化的非营利机构“水牛基金会”的创始人和主席。熟悉印第安人世界和白人世界文化的他,借助语言这个工具在两个差异甚大的文化之间架起了桥梁,促进了它们的交流,在美国文学和文艺界享有盛誉。

纳瓦雷?斯科特?莫马迪1934年2月27日出生于俄克拉何马州劳顿城的基奥瓦和科曼奇印第安医院,母亲是早期西部拓荒者的后代,有部分切罗基印第安血统。莫马迪曾祖父的印第安名叫“Pohd-lohk”,在基奥瓦语里的意思是“老狼”,莫马迪的印第安名“Tsoaitalee”[意为“岩石树男孩”(Rock Tree Boy)]就是他起的,该名源于怀俄明州那块被基奥瓦人视为圣物的巨型岩石。由于当时正处于经济大萧条时期,一家人生活困顿,莫马迪生下来不久就被送到祖母家里。莫马迪的母亲是教师和儿童文学作家,父亲艾尔弗雷德?莫里斯?莫马迪是画家兼美术老师,两人在印第安人事务局的帮助下顺利找到工作之后,将儿子接回。莫马迪从小跟随父母辗转于多个印第安保留地,先后在纳瓦霍保留地、阿帕切保留地、普韦布洛保留地待过,但在普韦布洛保留地上生活的时间最长,因此,他有着广泛而深厚的保留地生活经验,对美国西南部的自然地貌以及那里的印第安人世界谙熟于心,从这些经验中获得的生活理念和价值观,对他后来的写作、绘画以及诸多文化活动产生了深远影响,提供了丰富鲜活的素材,也成为他写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

和他多彩的保留地生活经验一样,莫马迪在早期接受的教育也是多样化的。他曾在四所不同的中学就读,这些学校既有保留地上的,也有保留地外的。他是保留地学校里唯一将英语当作第一语言的印第安学生。在所上过的这些学校中,他和纳瓦霍人、阿帕切人、西班牙裔美国人、美国本土白人同学相处融洽。为了能够更好地适

应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在父母的支持下,莫马迪于高三学年进入弗吉尼亚州谢南多厄河谷的奥古斯塔军校,接受了大学预科教育。虽然莫马迪依然坚持印第安人的传统,但在这所白人居多的学校里却很少遇到麻烦。“我要是晚几年去那儿上学,准会吃苦头,”莫马迪在一次采访中说。“在印第安世界和白人的世界里穿梭,对当时的我而言是小事一桩。这就像语言学习。语言是孩子的玩具,我当年的体验就像是孩子在玩耍一样。”

在印第安人的世界观中,语言占据了重要地位,他们从小就将自己的部落语言视为具有活力、能够赋予人力量的有机体。莫马迪曾说,“语言像空气一样,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在《日诞之地》中,作者用诗一般的语言,以主人公阿韦尔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回到印第安保留地后的生活为主线,阿韦尔的外祖父弗朗西斯科的人生经历穿插其中,描写了阿韦尔亲历的两个世界:印第安传统世界和现代白人世界。在白人世界,阿韦尔受到排斥;回保留地后,由于难以回归本族传统,阿韦尔深感困扰。莫马迪说,“阿韦尔的经历是他个人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代人的故事。这个故事还讲述了世界大战、文化冲突和人们扭曲的精神。说到底,这是一个关于人们生存现状的故事。”从二战战场归来的阿韦尔疏离了部落的语言和文化,退伍回到家乡后,他似乎患上了失语症,无法用部落语言与人交流,对印第安传统文化感到陌生,在赫梅斯村普韦布洛传统的决斗仪式中洋相百出,后又在醉酒之后杀死了击败他的那个白皮肤男人,被判六年监禁。但是在小说的结尾,阿韦尔像年轻时的外祖父弗朗西斯科一样,加入了为祈求狩猎顺利和土地丰收举行的赛跑人群,为整篇小说加上了一个阳光的结局:阿韦尔认识到自己不应沉沦,而应作为祖先传统的继承者,把印第安人的文化火炬代代传递下去。莫马迪在书中描写了赫梅斯村普韦布洛人追捕邪恶的奔跑、圣雅各日、纳瓦霍颂歌、纳瓦霍人的起源传说、洛杉矶泛印第安救济会堂取香接福仪式等,生动展示了印第安人独特的文化传统,体现了他对印第安文化的自信和热爱。在接受《美国诗歌评论》访谈时,莫马迪说:“我看见人们坚持传统,缅怀祖先。在我看来,他们身上有一种力量和美,那种力量和美在现代世界早已丧失了。我喜欢通过文字来赞颂他们的精神。”endprint

《日诞之地》一书以梦幻般的语言开篇:“有一片日诞之地。那儿有花粉和雨水,是一片古老、永恒的土地。小山五彩斑斓。平原上,泥土和砂石色彩艳丽。马儿毛色各异,有红的、蓝的,还有带花斑的,它们在吃草。远处的群山上有一片深色的荒野。那片土地宁静、结实。” 读者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画面,作者的诗人特质在此展露无遗,他对那片土地的热爱之情也呼之欲出。和众多传统小说一样,《日诞之地》也基本按时间顺序,讲述了从1945年到1952年这七年内发生的事,但莫马迪在叙述中又穿插了书信、日记和口述故事,将小说的实际时间跨度几乎拉长到80年(自1874年至1952年)。很可能受印第安部落口述传统的影响,小说在同一章节中时间和空间频繁变换,叙述者也经常交替出现,要知道时空和叙述者是否有变,需要仔细观察段落之间的空行和字体、字号的变化。如果你是一个粗心的读者,则很容易在支离破碎的情节中迷失方向,在时断时续的叙事中摸不着头脑。例如,在小说的第一部分“长发人”中,作者时而描写1945年7月阿韦尔在家乡时和外祖父一起的场景,时而回忆阿韦尔五岁以及17岁时发生的事,时而又插入阿韦尔在二战中的战场经历,还有他回乡之后遇到白人女子安杰拉?圣约翰并与之发生的一段情事等等,让人目不暇接,需要动用大量的脑力资源才能勉强把故事拼凑完整。

莫马迪不仅运用蒙太奇手法,频繁切换场景,还故意留下信息空白,并运用陌生化的手法,给读者以巨大的想象空间,把原本可以简单表述的事物变得陌生。作为俄国形式主义文论的核心概念,陌生化是什克洛夫斯基在1914年的《作为程序的艺术》一文中提出的关于文学语言的理论思考。什克洛夫斯基认为,只有经过陌生化处理的语言才具有文学性,“……被人们称为艺术的东西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要重新去体验生活,感觉事物,为了使石头成为石头的。艺术的目的是提供作为一种幻象的事物的感觉,而不是作为一种认识;事物的‘反常化程序和增加了感觉难度与范围的高难形式的程序,就是艺术的程序,因为艺术的接受过程具有自我目的,而且这一过程必须得到强化;艺术是一种体验人造物的方式,在艺术里所完成的东西是不重要的。”阿韦尔出于何种动机来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与白人士兵并肩作战,我们不得而知,可以确信的是,他没有立下任何显赫的战功——他似乎连一个合格的士兵都称不上,因为他居然不认识坦克:

透过纷纷的落叶,他看见了那台机器。庞大的机器黑乎乎的,从山坡背面爬上来,在太阳下赫然出现。它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在地平线上露出了形状。它好像地面上隆起的一部分,又像地面上冒出的石头,遮住了太阳;机器四周的阳光冷冷的,树叶被震得纷纷落下。有那么一会儿,机器似乎不在地面上;庞大的铁皮机身遮住了树林和天空;它的重心离开山脊,悬在空中。接着,它朝山脚下开过来,速度并不快,就如同瀑布一样,但发出很大的声音。

战争的有力武器坦克在他眼里只是一种叫不出名字、会爬行的机器而已,不知作者是否受到了康拉德的影响,因为这一场景和《黑暗的心》中描写土著居民眼里的蒸汽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两千双眼睛紧紧盯着这只溅着水花、砰然作响的凶猛河怪的一举一动,看着它用可怕的尾巴拍击河水,并向空中吐出黑色的烟雾。” 在现代人眼里,坦克就是坦克,蒸汽船就是蒸汽船,其功能分别是战争工具和交通工具;而在土著人看来,坦克是有着“铁皮机身”、“庞大的”、“黑乎乎的”机器,汽船是“吐出黑色的烟雾”,有着可怕的尾巴且“凶猛”无比的河怪。“机器”和“河怪”这两个陌生化的描写,将美洲和非洲这两块大陆上的土著居民在面对现代工业的产物时的孤立无助、无所适从刻画得惟妙惟肖,借助土著人的眼光,读者不仅获得了对坦克和蒸汽船的陌生化感受,更体验到了土著人在面对强大的外部世界时心里的那种无助和畏惧,凸显了工业社会对古老文明的野蛮践踏。

《日诞之地》讲述了以阿韦尔为代表的那一代印第安人在文化冲突中的辛酸经历,但是,如果仅仅把这本书看成是印第安作家对美国白人主流文化压制、侵蚀印第安文化的控诉和批判之作,显然是误读了作者的创作理念,也伤害了《日诞之地》的艺术成就。莫马迪曾经说过,“我是印第安人,我认为,能够继承先辈的传统是我的荣幸。我成长于白人世界和印第安世界,甚至现在仍来往于这两个世界之间。在我这里,两个世界趋于融合,我的生活也因此更为丰富。我能平衡二者的关系,我十分珍惜自己的经历。”《日诞之地》以阿韦尔奔跑开始,又以他加入祈求狩猎顺利和土地丰收而举行的奔跑仪式结束,喻示了阿韦尔在经历了美国政府的《印第安人重新安置法》、进入洛杉矶一家工厂打工、回到保留地后难以融入部落生活、酗酒等种种逆境之后,重拾对印第安文化的信心,找到了准确和可持续发展的自我定位——印第安文化传统的现代继承者。

正因为莫马迪对印第安文化的传承寄予了厚望,在促进印第安文化与白人文化和平共处方面身体力行,他得到了美国政府的高度肯定。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在1994年的一份嘉奖令中说,“……斯科特?莫马迪等印第安作家对美国文学做出了杰出贡献。”前总统乔治?布什在2007年美国国家艺术奖章颁奖典礼上也盛赞道,“莫马迪先生的文字和绘画颂扬并传承了印第安艺术和口述传统,使全世界得以走近灿烂的印第安文化。”了解是沟通的基础,沟通是和谐共处的桥梁。莫马迪利用自己独特的语言天赋,促进了印第安文明和现代西方文明之间的交流,获得上述国家荣誉是对他用“真挚的情感、坚定的信念和美好的心愿”进行写作的最佳褒奖。

(王惠瑜:中原工学院外国语学院,邮编:450007)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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