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真实与真实的历史

2015-01-09 14:13冀慧颖
译林 2014年3期
关键词:希曼绳梯纳粹

如果历史可以假设的话,那么,假设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德国人说服爱尔兰加入轴心国阵营,战争的结果恐怕要改写,当今世界的政治经济格局也将面目全非。虽然爱尔兰在战争期间保持了中立,但战争结束之后,爱尔兰对纳粹分子敞开怀抱,一些纳粹分子和轴心国的合作分子把爱尔兰当作避难之地,通过“绳梯”辗转抵达这个岛国。

所谓“绳梯”,顾名思义,本指用绳做的梯子,其方法是在两根平行的绳子中间横向、等距离地拴上若干短木棍而成,但在英语中,这个词还可特指纳粹分子及其支持者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以及大战结束后逃离欧洲的秘密通道。看到纳粹德国岌岌可危,时日无多,一些纳粹分子通过伪造证件、贿赂官员等手段,借道西班牙或意大利前往阿根廷、巴拉圭、巴西、乌拉圭、智利、玻利维亚、美国、英国、加拿大和中东一些国家,妄图以这种方式逃脱惩罚。《绳梯》的主要内容即以此为背景展开。1963年,爱尔兰举国上下都在为欢迎爱尔兰裔美国总统约翰?F.肯尼迪重返故里做准备,此时却连续出现了三起谋杀案,这些死者有一个共性:都是在爱尔兰避难的纳粹分子或纳粹分子的支持者,在爱尔兰被称为“国家的客人”。克劳斯的尸体上有一张给奥托?斯科尔兹内上校的纸条。斯科尔兹内是希特勒最为赏识的突击队员,曾传奇般地将轴心国二号首脑人物墨索里尼从其被关押的酒店中营救出来。为了不影响美国总统的到访,司法部长查尔斯?豪伊指派爱尔兰情报局的阿尔伯特?赖安中尉负责侦查此案,以确保其好友斯科尔兹内上校及其同伙的人身安全。调查过程中,赖安遭到了杀手的绑架和折磨,家人也受到牵连。随着调查的深入,他必须在国家利益与个人良知之间作出艰难的抉择。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这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的爱尔兰身上得到了完美体现。1939年9月1日德国入侵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爱尔兰领导人德?瓦勒拉在此前的一周就通知德国大使,如果战争爆发,爱尔兰将保持中立。尽管爱尔兰当时属于英联邦,但在1939年9月12日,爱尔兰政府却告知英国政府,禁止英国战舰、潜水艇和飞机进入爱尔兰境内。《绳梯》中的犹太拉比亨普尔说:“爱尔兰人民的记忆力非常好……我在这个岛上住了有十多年了,这是我对爱尔兰人民的第一个理解。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二战中也许英国将会增加一个新盟友来对付德国了。相反,在整个欧洲战火连天的时候,爱尔兰只是在那里隔岸观火。”由于爱尔兰和英国之间根深蒂固的矛盾,爱尔兰虽然没有加入轴心国参战,但在情感的天平上是朝着英国的敌人——德国一方倾斜的。如果有这样一道题目:20世纪初至四五十年代的爱尔兰和德国哪一个更加憎恨英国,恐怕人们很难做出选择。

爱尔兰在二战前后和纳粹眉来眼去的这段历史,爱尔兰人似乎少有提及。当今国际社会上,一些国家在指责别人忘记历史的时候,往往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存在同样的问题。正视自己的尴尬历史十分不易,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对人性弱点的一种超越。北爱尔兰作家斯图亚特?内维尔通过《绳梯》这部作品,突破了民族和国家的界限,运用虚构的手法,将真实人物与历史事件相交错,把爱尔兰历史中隐晦的一段端上了桌面,因为他觉得,“因为这本书的故事设定在50年以前,所以我现在写那个时期爱尔兰共和国的历史是可行的……历史是一个陌生的国度,那50年就意味着在这个问题上,边境北面的作家和边境南面的作家有着同样的发言权。”有人曾言,历史像个小姑娘,任由人给她涂脂抹粉,在这个意义上,内维尔可以称得上是位化妆高手了。

斯图亚特?内维尔的经历丰富,做过音乐家、作曲家、一人分饰两角的喜剧演员,还做过教师、推销员、电影后备演员及面包师,在多种刊物上发表过短篇小说。他的成名作《贝尔法斯特的幽灵》(The Ghosts of Belfast) [欧洲版的书名为《十二》(The Twelve)]获得了2010年《洛杉矶时报》侦探及惊悚小说奖(the Mystery / Thriller Category of the Los Angeles Times Book Prize)、新声惊奇奖(the New Voice Category of the Spinetingler Awards),并获得了同年的迪莉斯奖(Dilys Award)、安东尼奖(Anthony Award)、巴瑞奖(Barry Award)和麦克维提奖(Macavity Award)的提名。内维尔的其他作品还包括《共谋》(Collusion)和《失窃的灵魂》(Stolen Souls)。近日有消息称,《贝尔法斯特的幽灵》一书将被改编成电影,由著名演员皮尔斯?布鲁斯南饰演男主角。

现代国家的发端从欧洲开始,其主要形式是“民族—国家”,在民族、文化、语言上几乎是重叠的。世界上的众多国家都以单一民族国家的形式存在,如瑞典、爱尔兰、丹麦、挪威、德国、朝鲜、日本、蒙古等,但不可否认的是,更多的国家是多民族国家,如中国、美国、印度、俄罗斯、法国、英国、德国等。一些多民族国家中有着这样那样的民族和宗教矛盾,于是,民族分离主义应运而生。美国当代著名的印第安作家、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荣誉教授杰拉德?维思诺(Gerald Vizenor)在其作品《哥伦布后裔》(The Heirs of Columbus)中,虚构了一个他心目中的单一民族国家——“阿辛尼卡共和国”(Point Assinnika),在美国土著人研究界,也出现了一股强劲的印第安分离主义思潮,主张印第安人从现存的主权国家中分离出来,建立以印第安人自己的领土、人口和文化认同为基础的主权国家。在《绳梯》中,布列塔尼人凯瑟琳?博尚就是一名狂热的民族分离主义者。这些分离主义者希望布列塔尼地区从法国独立(时至今日,仍有一些布列塔尼的民族主义者坚持认为,他们应完全政治独立,脱离法国,更有少数激进分子采取暴力手段,“布列塔尼解放阵线”就是其中之一。2000年4月19日,布列塔尼地区一家麦当劳餐厅附近发生爆炸案,警方估计是该组织所为。——作者注),为了获得德国的支持,一些布列塔尼人在法国被占期间不惜投入纳粹德国的怀抱,成了法奸,即通敌者。endprint

(赖安说:)“你是一名通敌者。”

她(凯瑟琳?博尚)将目光转向赖安,眼神如同钢针般刺着他的皮肤。“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的话,那就这么称呼我吧。但是我认为我自己是一名爱国者和社会党人。德国人承诺帮助我们独立,建立自己的国家和政府。我们相信他们。也许很幼稚,但这难道不是年轻的特权吗?”

民族分离运动也严重影响了爱尔兰岛上的政治局势,这种分离情绪借助宗教矛盾得到了强化。1921年12月6日,随着《英爱条约》的签署,爱尔兰独立战争结束,爱尔兰岛脱离英国统治成为爱尔兰自由邦(Irish Free State)。两天后,东北部六个郡投票退出自由邦,重新加入英国,英国国名也因此改为“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经过近一年的爱尔兰内战之后,爱尔兰南部的26个郡于1937年成立共和国,十多年后又义无反顾地宣布脱离英联邦。但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英国是一个信奉新教的国家,爱尔兰人则主要信奉天主教,他们希望爱尔兰岛能够统一,然而,英国已经通过大量移民,使北爱尔兰的英格兰人和苏格兰人占到了总人口中的大多数。新教徒坚持“回归英国”,天主教徒则希望和爱尔兰共和国统一,彼此的政治立场形同水火。《绳梯》中这样描写两派的纷争:

“但一直有人在传说,你在欧洲胜利日的那一天,领着一帮人举着纳粹标志在都柏林大学的圣三一学院游行,还在学院门口焚烧了英国国旗。”

豪伊的脸腾地红了。“哎,你们听我讲,这个谣言已经传了有一阵子啦。那天,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纳粹标志。当时也许有一些野蛮的家伙挥舞着纳粹的旗帜,但是,我和你们直截了当地说吧,我的手可从来没有碰过那些东西。当时,圣三一学院的那些‘新杂种站在房顶上挥舞英国国旗。奥兰治会中那些喝得烂醉的杂种真胆大啊。后来,他们烧了三色旗。所以我才在门口烧了英国国旗。我这样做无可厚非,我只是要向他们表明,只要有查理?豪伊在场,你们就不能侮辱我们的国旗。”

英国和爱尔兰两国关系在民族矛盾和宗教矛盾的双重冲击下一直疙疙瘩瘩,但民间的交流一直没有中断过。尽管爱尔兰政府在二战中宣布中立,还是有很多爱尔兰人加入同盟国一方,反抗法西斯主义。有数据显示,到二战结束前,共有六万名爱尔兰人在英军中服役,他们或经北爱尔兰到英国,或直接到英国本土。出于对英爱关系可能恶化的担心,英军中没有设立成建制的“爱尔兰部队”,而是把他们分散到各支部队中参战。但是,战争结束后,那些加入英军的爱尔兰人及其家属都受到了爱尔兰政府的不公正对待。《绳梯》中的爱尔兰司法部长豪伊对赖安曾经加入英军对德作战就心怀不满,并将赖安的举动归咎为少不更事:

豪伊大声问道:“我听说的是真的吗?在紧急状态时期你曾替英国人打过仗?”

赖安停下脚步回答说:“是的,部长大人。”

豪伊将赖安从头到脚久久地打量了一番,眼神中充满了憎恶。“那时你年纪还小,是吧?”

“我当时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年龄。”

“嗯。我想这个应该能解释你当时为什么那么没有判断力了。”

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爱尔兰民众认识到自己的国家和大不列颠联合王国之间有着共同的祖先,他们终于走出了仇恨的怪圈,和英国人之间的龃龉正逐渐消失。1995年4月,爱尔兰总理约翰?布鲁顿首次赞扬了那些“志愿同纳粹暴政作战的人”。2013年5月,爱尔兰政府颁布了法令,宽恕那些与英军并肩作战、抗击纳粹的爱尔兰士兵。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许多纳粹分子因为战争期间犯下的罪行受到了审判,1961年,美国女性思想家汉娜?阿伦特作为《纽约客》的特派记者,前往耶路撒冷报道纳粹分子阿道夫?艾希曼在那里的受审情况。艾希曼因在屠杀犹太人中扮演重要角色而被处以绞刑。阿伦特先期阅读了相关卷宗,后来又在庭审现场观察坐在被告席上的艾希曼,听着他苍白的辩护词,满口的官话和套话,阿伦特认为,虽说艾希曼是罪犯,但他并不阴险奸诈,也不凶狠蛮横,缺乏深刻的个性,是一个平凡无趣、近乎乏味的人。阿伦特据此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关于平庸的邪恶的报告》(Eichmann in Jerusale: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这本书中提出了一个新的哲学术语——“平庸的邪恶”。她写道,艾希曼的“个人素质是极为肤浅的”,“恐怕除了对自己的晋升非常热心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动机。这种热心的程度本身绝对不能说是犯罪……如果用通俗的语言来表达的话,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是什么样的事情。” “他并不愚蠢,却完全没有思想——这绝不等于愚蠢,却又是他成为那个时代最大犯罪者之一的因素。这就是平庸。”“这种脱离现实与无思想性恐怕能发挥潜伏在人类中所有的恶的本能。”

作为一名犹太人,阿伦特绝不是在为纳粹分子艾希曼辩护,而是站在全人类的高度,剖析“恶”产生的根源。《绳梯》开篇时被杀的赫尔穆特?克劳斯曾在党卫军的经济行政部任职,是一名办公室职员,可以想见,在当时的极权制度下,他的工作根本不用也不允许他动脑子,他必须像奴隶一般顺从。一个平庸的人进入腐坏的环境之后便无法自拔,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适应环境。最后,绝大多数人在“平庸的邪恶”的裹挟下,失去了自主判断力,做出一些平常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成为战争流水线上的一名无独立思想的操作工,机械地执行组织布置的任务。

《绳梯》是一部弥漫着民族历史意识,充满了英雄与背叛、勇气与怯懦、自由与死亡之争斗的小说。金观涛、刘青峰在《开放中的变迁——再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一书中指出,“所谓历史感,是指人突然对自己生活的时代有所领悟,把人类今天碰到的种种问题和数千年来我们祖先生活的社会联系起来,从而产生一种企图超越某一个特定时代、某一种特定文化社会规范来考察历史的意识。”(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作者注)民族历史意识是作家必须关注的问题,一个民族如果丧失了传统,就意味着民族文化的失根和民族理想的缺位。爱尔兰著名作家科尔姆?托宾认为,一个国家悠久的历史必然在某种程度上影响文学的现实创作,“与英国的关系在数百年里都困扰着爱尔兰作家……不仅面对过去的辉煌和失落,也要考虑如何从过去的失落中抬起头来”。从国籍上来说,斯图亚特?内维尔虽然不是爱尔兰人,但作为一个出生在北爱尔兰的英国人,对爱尔兰历史应该是熟稔的,也是一位深具历史感的作家。

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艾布拉姆斯在谈论历史时指出:“知道‘我们过去是谁、是什么、在何处之后,我们才能明白‘我们是谁、做什么、在何处。”(艾布拉姆斯:《文化史中的理性与想象》,《以文行事:艾布拉姆斯精选集》,赵毅衡、周劲松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作者注)只有直面历史,才能勇敢地面对未来。内维尔在强烈历史感的驱使下,借助历史的真实,在特定的人物和地点的启发下,讲述了一段真实的历史,演绎了一段惊险故事,也促进了爱尔兰民族历史记忆的塑造。当今的爱尔兰社会已经从过去的憎恨中走出,人们也逐渐认同英国和爱尔兰共有的历史。也许,以史为鉴,摒弃战争,这就是斯图亚特?内维尔希望借助这部历史惊悚小说传达给我们的讯息吧。

(冀慧颖:中原工学院外国语学院,邮编:450007)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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