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爱毛
“一个人来到世界上,既不招谁又不惹谁,只是拿捡来的草籽喂喂小鸟,再拿铅笔在纸上画画小鸟,究竟有什么过错儿呢?”男嫂逮谁问谁,不屈不挠,对方若是不肯回答,他就拉住人家的衣襟不放,或是尾随在后穷追不舍。男嫂是精神病院的患者,因为儿子意外亡故而致疯,他整天随身携带着儿子留下的遗物:一只或几只画在纸上的小鸟,只要逮着个活人就会一边絮絮地反复讲述儿子的诸般好处,一边把儿子生前画的小鸟展示给人看:“瞅瞅,我儿子画的鸟。漂亮吧?你看漂亮不漂亮?”他整天纠缠不休,直至千方百计地得到别人的啧啧称赞才肯罢休,被医院的护士们誉为“男款祥林嫂”。男嫂每次拿儿子画的小鸟心满意足地展示过以后,就会蹲在医院的草坪上捉虫子给画中的小鸟吃:“儿子走了,我不能把儿子画的小鸟再饿死吧?你说呢?”
这位男嫂的爱子之心感动了精神病院许多人,草坪上借居的流浪狗见了他都会在肃然起敬之余,勤快地叼来也不知道从哪个旮旯寻来的废纸烂报贡献给他,让他给儿子造纸房子用。住在精神病院的疯子和非疯子们只要看到某只狗叼着一张废报纸在医院狂奔,就知道这只狗是在到处寻找男嫂,也不晓得狗和男嫂之间是怎么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有次,一只狗甚至趁人不注意偷了医生办公室的病历本贡献给男嫂,医生发现以后,立即把那只胆大妄为的流浪狗驱逐出了医院。不过,驱逐了这只,还会再来那只。精神病院特别能招流浪的猫狗,它们三五成群地投奔而来,然后安营扎寨把这里当作自己的乐园,院长发动了几次围剿运动却是收效甚微。需要说明的是,精神病医院为了有利于患者康复,种植着大片绿地和花园,很适宜动物居住。街上的流浪动物们嗅着味儿就能自己摸到这里来,好像它们亦知道:上帝特别宽宥和喜欢傻子、孩子、疯子以及动物。傻子、孩子、疯子和动物们之间也好像存在着某种天然的共性,它们隔着老远的距离就能凭感觉寻找到对方,然后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在精神病院经常会看到,草坪上坐着晒暖的某个疯子身边静静地围拢着一两只甚或三四只流浪猫狗。只需看上一眼就能明白并且深信:他们是一起的,彼此深深地懂得并且相互接纳,谁也不可能离间它们。流浪狗们矢志不渝地替男嫂搜寻废纸,即使冒着挨打和遭受驱逐的危险亦在所不惜,令我十分地羡慕嫉妒恨,同时亦更加深了我的抑郁:在这个冷寂的世界上,我连这一点温暖的慰藉都寻不来,活得比流浪狗都孤独,说来亦是汗颜。
流浪狗们对男嫂忠贞不渝,男嫂对死去的儿子忠贞不渝。尽管他已沦为神魂倒错的疯子,还是时时地惦记着儿子,每天省吃俭用,连一小块臭豆腐干都不舍得吃,把省下的每一枚硬币都用在死去的儿子身上:今天给儿子买辆纸轿车,明天又替儿子买架纸飞机,还不厌其烦地替儿子购买纸房子和纸别墅。如果手头实在没有多余的闲钱,他就亲自替儿子造房子,反正他总能在医院的垃圾箱里找到造房子所需的废纸旧报。把他造给儿子的纸房子堆积起来足足赶得上整个楼盘那般大了,他还在持之以恒地替儿子买纸房、造纸房,医生采取了许多措施,都阻止不了他的“造房癖”,只得很无奈地调侃:他可能打算让儿子作地下房产商。每当给儿子买回或造成一所纸房子,男嫂都会郑重其事地拿木棍在医院的空地上画个圆圈,然后把送给儿子的房子放进圆圈里认真焚烧掉,并念念有词地唤儿子来收房子。虽然纸扎的房子很便宜,好歹也得花钱,为了省钱替儿子买房,他每天只吃一餐饭,而且挑最差的便宜饭食吃,给人的感觉仿佛只要他吃得稍稍好一点点,就会严重地对不起死去的儿子。发现菜碗里出现块炒鸡蛋,他会一边贪馋地盯着那块鸡蛋垂涎三尺,一边决绝地夹起来送到病友的碗里,吃到自己嘴里仿佛就是极大的罪孽。他把自己饿到皮包骨头,看上去活脱脱如同会移动的骷髅,大夫担心他把自己饿死掉,使用了各种办法迫使他增加进食均告无果。隆冬腊月,他把棉袄叠得规规整整放在床头不舍得动,为的是把棉袄留给儿子穿。不过,下雪的时候,他半夜溜出病房赤身裸体躺在雪堆里把自己冻个半死,就不晓得是什么由头了,医院里最权威的大夫也不能诊断他的病状,只好武断地认定他是个不可救药的“自虐狂”。
精神病院里所有的疯子和非疯子们都知道,他死去的儿子是个白痴,那个白痴儿子死的时候二十八岁。“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八年,不曾做过丁点坏事啊!给他什么他吃什么,不给就不吃,他见天像三岁孩子那样拿铅笔在纸上画小鸟,连只蚂蚁都没有踩死过啊!”男嫂不厌其烦地絮叨白痴儿子的好,仿佛那白痴是世界上最稀罕的宝贝疙瘩。“一个人来到世界上,拿铅笔在纸上画画小鸟有什么过错儿呢?”住在精神病院里,他逮着机会就展览白痴儿子的涂鸦之作:“我儿子画的小鸟可好看了,瞅瞅!看看!瞧瞧!”男嫂像祥林嫂那样反复不断地对人们讲述自己的白痴儿子,以致那个早已化作一缕青烟的白痴在讲述中重获新生,成为精神病院里几乎人尽皆知的隐形人物。由于白痴生前以画鸟为天职,看到有鸟儿从空中飞过,疯子们就会不由自主地低唤:“看,白痴!”鸟儿仿佛成了白痴的化身。疯子们亦分不清,到底白痴是鸟变的,还是鸟儿变成了白痴。
在男嫂坚忍不拔的讲述中,那个白痴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也逐渐地鲜明和生动起来,以致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坐在桌前端端正正画小鸟的样子。顺便说明一点:除了抑郁,在大夫的眼里,我还是个思维奔逸症患者。在我奔逸的思维中,白痴的形象愈来愈丰满细腻和栩栩如生,仿佛是我情同手足的亲密好友,白痴生前的种种“事迹”亦在疯子的反复讲述中深植进我的脑海,并时时地以清晰逼真的画面幻化和呈现,以致有时候我会顽固地相信:我见过白痴,并目睹过他和他的鸟儿们在一起时其乐融融的情景。医生认为这是我的思维过度奔逸而产生的幻觉,但是我想:幻觉和现实难道不是相互依存的吗?
据疯子讲,白痴活了二十多年,也画了二十多年。他别的不画,单只画小鸟。只要给他白纸和铅笔,他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画鸟,一画就是一整天。画鸟仿佛是上帝赋予他的神圣使命,他画得认真而又沉醉,小鸟身上某根羽毛画得不能令他满意,他也会拿橡皮擦掉重画,画画擦擦,擦擦画画,有时候他需要花费整整两个礼拜才能画成一只小鸟,比母鸡生蛋还要难一百倍。对白痴而言,自己不是在画鸟,而是在创造小鸟。每当画成一只小鸟在纸上,他就会坚定不移地相信:有只鸟儿在他的笔下诞生了。他分不清纸上的鸟和树上的鸟有什么区别,就像分不清死者和活人有什么区别。他妈妈死了好多年以后,他仍然认为妈妈活着,只是换了个地方歇息而已。以前妈妈睡在家里的床上,后来睡在一棵桑葚树下。白痴并不认为妈妈睡在桑葚树下有什么不好,相反,他很喜欢妈妈睡在树下。某些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抑或艳阳高照的白天,他也会睡在树下陪伴妈妈,并采摘了树上紫红的桑葚给妈妈吃。若是刚巧逢到百花盛绽的春天,他还会采来好看的野花插在妈妈的脑袋上,把妈妈打扮得就像待嫁的新娘般好看。在白痴的眼里,那抔黄土堆积的坟头就是妈妈的脑袋,坟脚就是妈妈的怀抱,他睡在草窝窝里感觉暖融融的,就像被妈妈搂抱着那般惬意舒心。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大活人,即便是个白痴,老躺在坟头睡觉似乎也不怎么对劲,他妈妈毕竟已经故去,阴世阳间两相隔了嘛。村里有个无聊而又好事的闲人想让白痴知道什么是死,想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最终也没能使白痴明白一个简单明了的事实:他妈妈已不在了。
既然他的花岗岩脑袋不能够明白什么是“不在”,那么他妈妈就还“在”,而且永远“在”。白痴愣是用自己的白痴脑壳铜墙铁壁般地抵制了“死亡”,使死神的魔影无隙可乘、也无处栖落,令全村人都既欣慰又抓狂。“到底什么是死呢?”对一个白痴而言,显然很难讲解清楚。那个好事者还没有来得及给白痴讲明白什么是“死”,自己倒先死掉了,他至死都不曾料到:在他滑进水潭把自己淹死掉二年以后,白痴还经常从树上摘来又大又红的麦黄杏,很认真地投进水潭里给他吃,好事者生前最爱吃的就是那种麦黄杏,村里人人都晓得。
白痴不知道什么是“死”,他把画在纸上的死鸟当活鸟也就不足为奇了。每当画成一只小鸟,他就会对着纸上那只他画出来的鸟儿或喃喃自语或低声吟唱,就像妈妈逗宝宝耍乐那样。怕小鸟挨饿,他半夜还要爬起来画只虫子给鸟吃。天热时他画树叶给小鸟乘凉,下雪时他画帽子给小鸟戴。他的小鸟们有的戴着草帽,有的戴着警察的大盖帽,看上去威风凛然、别具意趣。在他二十八载的人生岁月里,他除了画鸟,就是喂鸟。他从野地里捡来草粒橡籽,认真地撒在自家房后的皂角树下给鸟们吃,冰天雪地里鸟儿无处觅食时,他把树下的积雪扫除净尽,把平日积攒的五谷杂粮摊在树下给鸟儿们吃,那些杂粮都是他在收割完毕的庄稼地里一颗一颗捡起来放进小桶里,然后提回家倒进瓦瓮里储存起来的。在庄户人眼里粮食也已经不怎么值钱了,村民们收割庄稼时粗枝大叶,把许多饱满的麦穗、谷粒还有玉米棒子和棉花桃子毫不怜惜地丢在地里,白痴就会提着他那只绿色塑料小桶忙碌地捡拾,他像勤快的仓鼠那样,捡满一桶倒回家,再去捡另一桶,那一桶桶的谷物都是他为鸟儿们预备的冬粮。
白痴对鸟儿们亲,鸟儿们也对他亲。在疯子的讲述中,白痴简直就是鸟儿们的首领,要么十足就是“鸟神”。每当他在哪里出现,他周围的鸟儿们只要闻见味道,马上就会成群结队地盘旋在他的头顶护围和追随着他。白痴能弥散出一种很特别的“味道”,那味道像“风”一样,只有鸟儿们能嗅得到。由于白痴不辨东南西北的缘故,他经常会找不到回家的路,自己把自己弄丢。如果他在村角哪个旮旯里睡着或是迷路,忘记了回家,要找到他很容易:哪里的鸟儿叽叽喳喳像唱歌一样鸣,他一准就在附近无疑。找到鸟儿,也就找到了他;找到他,也就找到了鸟儿。他和鸟儿们亲得难解难分、情同手足,天长日久,他家房后那棵百岁老树竟成为鸟之天堂,树枝杈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鸟窝,鸟窝密密麻麻、高低错落,远远地看去,那棵树就成了“鸟楼”。白痴自愿做了“鸟楼”的管理者,他把采摘来的棉花放在树下,让鸟儿们叼去垫窝,还把谷穗和麦穗绑在树枝上让鸟儿们啄食。那棵树上有吃有喝,鸟儿们自然趋之若鹜,渐渐地,那棵树就变成了专门供鸟儿们憩居的鸟树。由于树上住的鸟儿太多,村民们都把那棵树视为“神树”,不敢稍事冒犯。逢年过节的时候,还要拿了糕点果品去跪拜,据说十分地灵验,祈求什么都能如愿以偿,这棵树很快就远近闻名了,人们都相信,这棵树能招来金贵无比的“金凤凰”,还能消灾降福。城里的开发商发现了这棵神树以后,就想出高价买走,把它移植进城里去。村长被大沓子的钞票所诱惑,也想打那棵树的主意,村民们得了那棵“神树”的福荫,不舍得那棵树,却又敢怒不敢言,只有白痴一个人拼死抵抗。他日夜守候在树下,寸步不肯离弃。谁若是敢动那棵树一指头,他就拿了刀跟谁拼命。村长当然不会被一个白痴吓唬住,他命人把白痴捆绑在旁边另一棵树上,故意让白痴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拿了镢头钢锨不管不顾地刨挖那棵树。被捆绑了手脚的白痴拼命大喊大叫,嘴里持续不断地发出一种类若哨子般奇怪的声音,很快,一群又一群各色各类的鸟们仿佛听到了召唤般从天而降,先是几百只,然后几千只,再然后数万只。鸟儿们密密层层地弥布在空中,像黑色的旋涡那样盘旋翼动,啁啾作鸣,那阵势仿佛千军万马攻城略地,正在刨挖大树的男人个个耳鸣心悸、意乱心慌,也顾不得村长的喊叫与命令,丢盔卸甲,落荒而逃。最后,村长自己也惶恐不安地夹着尾巴逃跑了。
每当讲到村长的败北和白痴儿子的胜利,男嫂都会面露得意,仿佛他儿子是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精神病院的疯子和非疯子们对他的“大将军儿子”啧啧称赞之时,男嫂就会激情高涨,兴奋难抑,遏制不住地告诉人们:鸟儿们都知道他是白痴,也不害怕他,有时落在他的肩头,有时候栖在他的脑袋上拿他的头发做窝跟他逗着耍玩,他把鸟当人,鸟也拿他当作鸟,盛夏酷暑他躺在树下睡着时,鸟儿们就会成群地栖落在他身上,仿佛他是一棵横斜在地上的树枝。这根会移动的“树枝”走在村道上的时候,身上落满小鸟、头顶的天空飞舞和追随着小鸟。有时候,村里的鸡鸭鹅们看到白痴和小鸟,亦会情不自禁地加入这支行进的队伍,于是奇观就出现了:群鸟天上飞,白痴地上行,鸡鸭鹅们屁股后头紧跟。再后来,加入者愈来愈多,这乌合之众的队伍亦愈来愈庞大:闲着没事的猪先生尥着蹶子加入了,蹲着打盹儿的狗女士也撒着欢子加入了,路边正啃食青草的山羊看到它们,犹豫片刻之后,也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游行的行列。白痴就像上帝指认的动物首领,也不知道使用了什么奇招妙术,轻而易举就能把村里的畜儿们凝聚起来,形成浩浩荡荡的阵营。当这支奇特的队伍行进在村街上的时候,人们就会惊奇地发现:连光屁股娃子们也被莫名的魔力所蛊惑,尾随进了动物的族群,撒动小脚丫子疯跑起来。这时节,整个村庄的畜儿们都蠢蠢欲动、暗流潜沸:乌龟摩拳擦掌,兔子抬臂挥拳,耗子们张牙舞爪跃跃欲试,栅栏里老成持重的黄牛也禁不住发出淳厚悠远的哞哞声,仿佛在说:孩儿们,你们好啊!给我可着劲儿撒欢尥蹶子吧!肥硕的大胖鹅由于太过笨拙,一边奔跑一边栽跟头打趔趄,惹得青蛙哈哈大笑着连翻三个筋斗,从天下掉下来正好砸到小毛驴的脊背上,小毛驴打个响亮的喷嚏又把青蛙撂进路边的池塘里,溅起连片子翠玉般的珍珠碎,整个村庄人欢马叫、百鸟齐鸣,如同隆重而又盛大的动物狂欢节。这狂欢节的发起和组织者就是白痴,而且只能是白痴。白痴挥挥手,动物们瞬息齐聚,白痴一声呼哨,动物们鸟兽而散,没有人晓得白痴手里究竟掌握着怎般魔法。“一个人来到世界上,既不招谁又不惹谁,只是拿捡来的草籽喂喂小鸟,再拿铅笔在纸上画画小鸟,然后跟畜儿们耍玩耍玩,究竟有什么过错呢?”男嫂问天问地问自己,都说白痴没有错儿。可是,这个毫无过错儿的白痴儿子竟是生生地被冒顶的煤堆闷死在了矿井下。
像俗话所说的那样:会下窖的下一辈儿,不会下窖的下一会儿。白痴活到二十八岁,除了画鸟,别的什么活都不会干。那一年的冬初天气贼冷,煤价疯长,村里的窖主恨不得把猪都赶到矿井下去挖煤。男嫂突发奇思,破天荒地带了儿子下井去挖煤,想趁机挣几个小钱作家用,没想到,刚刚上了几个班,白痴还未曾学会挖煤就把小命葬在了矿井里。每当讲到这里,男嫂总是一面涕泪横流,一面絮絮叨叨:从百多米深的矿井下把儿子的遗体载上来时,他还在瞪着那双小鸟般天真无邪的眼睛望着自家老爹,仿佛在问:“我的小鸟去了哪里?”白痴下葬时,也不晓得怎般得知了消息,数万只小鸟都赶来参加了葬礼,它们盘旋天空,追随着白痴的棺椁,从停灵的石屋,一直到远在山坳里的坟地,孔雀东南飞,一步一徘徊。棺椁落葬时,小鸟们打着盘旋,几乎把他的灵棺篷架起来,劫掠到天上去。入土三天以内,小鸟们依旧寸步不离,把它的坟头围得水泄不通。
小鸟依旧在,儿子不复还。说来亦是奇,儿子活着时整天画鸟,疯子很少留意到过鸟的存在,当然,那时候他还不是疯子。儿子永远不画鸟了,他触目所见却到处都是鸟,躲都躲不开,夜里做梦更是被铺天盖地的鸟儿们不依不饶地追逐着,鸟儿们拿尖硬的利喙狠狠地啄他的胸口,要把他的心肝肺啄烂叨碎,还要把他的眼珠当葡萄果啄食而去。这是怎么了?他素与鸟儿们无仇亦无冤,不曾拿弹弓打过它们,亦不曾把它们裹在泥巴里烧了吃。白痴儿子死后没过多久,他们家房后那棵百岁老树突然自己死掉,憩栖在上面的鸟儿们也一夜之间消逝而去,这难道能怪自己吗?是老树自己活够了不想再活下去,它要死,自己也奈何不得?鸟儿们在梦中抓住自己不放显然有失公道。
男嫂相信,既然树上的小鸟踪影皆无,肯定是儿子画的那些个鸟们在跟自己作怪,不依不饶地来梦中惊扰他。他翻箱倒柜地到处搜寻儿子的生前遗作,那些画了小鸟的纸张有的被他搜出来塞在茅房里作厕纸,有的揉巴揉巴扔进猪圈里喂猪,有的则被他卷了旱烟末直接吸进肚子里。他把老鼠洞都搜寻遍,确认再也没有半只儿子画的小鸟在世界上存在了。可是,每天早晨只要睁开眼睛,他就会看到画在白纸上的一只小鸟静静地端卧在眼前的桌子上。他认定那是死去的白痴儿子半夜三更偷偷摸进屋里来画的,很显然,他不满意老爹把自己拿命换来的三百万赔偿金送给弟弟买房,他要报复老爹。
需补充说明:疯掉的男嫂有两个儿子,小儿子读完大学在北京城里谋职,大儿子就是这个天生的白痴,两个儿子都令他煎心煮肺愁肠百结。白痴儿子令他发愁的是:自己下世后他独自傻愣愣地留在世间怎般过活呢?小儿子倒是不傻,却因在城里无力购房被女友逼得烂额焦头恨不得跳楼,正在男嫂绝望至穷途末路时(那时他还不是“男嫂”),他的白痴儿子突然死于煤矿冒顶塌方事故。赶巧的是,这个小煤矿此前已死过几个人,依据有关政策,只要再死一个,这个煤矿就在劫难逃地必须被取缔。又赶巧的是,这个煤矿虽小,却正是吃煤的好时候。“窑短人长”,小煤窑的寿命极其有限,能吃的时候就得紧赶着吃,那不是吃煤是吃金哩,正因如此,男嫂才把从不会干活的白痴儿子带到矿井下去挖煤。白痴儿子只勉强干了几班活就赶巧送掉了小命,那是上天的安排,然而,白痴的命也是货真价实不折不扣的人命。把这条人命报上去,矿主的财运就得完蛋。男嫂深深懂得儿子的小命价值几多银子,他狮子大开口,足足向矿主索要了三百万的赔偿金和封口费,既解了小儿子在城里买房的燃眉之急,又断了白痴儿子的后患。两个心腹大患一举两得同时解决,小儿子终于带着新婚娇妻拿哥哥的赔命钱买了新房喜气洋洋地住进去,此后,男嫂自己却被梦中的鸟儿追逼得无处可躲,最终患了魔怔病。他认定:死去的白痴儿子对自己不依不饶,就是为了讨要那三百万的赔命金。
一个鬼魂要三百万做甚?鬼魂难道需要在京城购房吗?男嫂把那只鬼魂画的小鸟拿出去划着火柴亲自焚烧掉,亲眼看着它灰飞烟灭,不留痕迹。第二天早上醒来,桌子上又会出现一模一样的一只画在纸上的小鸟。出现一只他烧掉一只,烧掉一只又出现一只。无论他怎般门窗紧锁,严加防范,白痴的鬼魂总有办法钻进他的屋里,并趁他睡着的时候画一只小鸟放在他的桌子上。无奈之下,他只好给鬼魂玩空城计,虚掩了卧房留在那里,自己悄悄睡到别处去,家里的大小房间被他睡遍,连废弃的鸡棚他都没放过,万般无奈之下,还曾睡过村头的牛屋和邻庄的磨坊,不管他睡到哪个旮旯,白痴儿子的鬼魂总能准确地找到他的住处,并默无声息地画一只小鸟放在他面前,让他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终于,他再也不敢入睡,想睡也睡不着了,他相信,只要他坚持让自己醒着,鬼魂就没办法进屋来画鸟。白痴鬼魂终归还是怕他,只敢趁他睡着的时候前来画鸟报复。为了躲避鬼魂,他愣是不让自己睡觉,睁了眼睛绕着村里村外的羊肠小径无头苍蝇般兜圈子打转转,兜转了三天三夜以后,到第四天的正午时分,他看到眼前成千上万只各色小鸟向他围猎而来,像乌云那般兜头盖脑,遮天蔽日,他冲进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砍伤了路遇的一只猪和两头牛以及牵牛的老汉以后,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在镇静药的作用下,男嫂足足昏睡几天几夜才渐渐清醒了过来,然而,正是在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恢复正常生活以后,诡异的事情却发生了。同房间的病友发现:睡到半夜时分,他从床上爬起来,先是不慌不忙穿戴整齐,然后抖抖索索地摸出白纸和铅笔,再然后端端正正坐在桌子旁,开始认认真真地涂画。在他画着的时候,喊他他不应,推他他不动,拿手在他的眼前晃动他亦视而不见,一两个钟点以后,他把画好的小鸟毕恭毕敬地摆放在桌子上,收拾起纸笔并藏匿起来,然后又从容不迫地脱下衣服躺倒睡去。第二天早上醒来,看到端放在桌子上的小鸟,他就会痛不欲生地向医生哭诉,说是鬼魂在追索他,半夜里画了小鸟给他下通缉令。医生这才明白:那追逼得他走向疯癫的小鸟原来是他自己在梦游之中画出来的。处于梦游状态时,尽管他睁着两只眼睛在明明白白地走路或做别的事情,实际上却仍处于懵懂昏昧的睡眠状态,他只是“在梦里醒着”而已,医生告知同病房的人:男嫂半夜爬起来画小鸟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时候不能强行采取粗暴简单的办法去唤他,不然会把他吓着,从而惹出事端来。梦游者看上去似乎完全醒着,甚至会认认真真地做非常复杂的事情,其实却是一种程度极深的睡眠状态,一般的音量和动作根本不可能唤醒他,他对自己梦境以外的东西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要真正唤醒他,需要非常专业的方法。
为了把男嫂从梦游中唤醒,大夫经过精心安排,特意在其儿子忌日那天使用催眠术迫他进入到梦游状态。也是在住进精神病院以后我才晓得,催眠术是精神科医生常用的疗法,致使被催眠者“进入梦游”乃是催眠术的极高境界,患者进入大夫有意为之的梦游状态以后,会在大夫的暗示下,像木偶或傀儡那样听从指挥,让他做什么他做什么,问他什么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什么,由于丧失了警惕和抗拒意识,他不会撒谎,亦不会掩饰和隐瞒事实,有一说一,是什么说什么。谁也不曾料到,男嫂会在梦游中告诉大夫:白痴儿子是他自己亲手推进煤坑,并亲手伪造了冒顶塌方的现场,目的就是为了勒索巨额赔偿替其在京城工作的小儿子购买婚房。他左思右想,认为白痴儿子活在世界上毫无意义,且是个极大的累赘和后患,推进煤堆里闷死两全其美、一举两得。其险恶用心顺利得逞以后,他自己却陷入愧疚和罪恶感的剿猎之中不能自拔,以致疯魔成疾。住进精神病院以后,哪怕作为疯子,他仍在日益变本加厉地折磨自己,以下意识的自虐来向死去的儿子赎罪。那个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罪恶秘密几乎耗尽他全部生命能量的时候,他才在催眠状态下道出了隐匿的内幕。
男嫂的主治大夫向医院汇报了情况以后,医院随之陷入了两难之困境:依照医疗常规,医生有义务替患者保守秘密,这是全世界心理治疗界共同遵守的铁律。然而,事关人命,如果医院知情不报就触犯了法律。男嫂虽然此刻是个疯子,但作案时完全正常。不料,医院正犹豫不决时,男嫂突然从疯癫状态自动清醒了过来,主动去投案自首了。清醒的原因很简单:促使他致疯的是灵魂里面隐匿的“秘密毒蛇”,那条暗中对他纠缠不休的毒蛇被释放出来,相当于切除掉肌体里生长的恶性肿瘤,他的灵魂不再因“高烧”的疟疾而发炎,他亦自然获得了久违的安宁。
遗憾的是,正因为清醒过来恢复了正常,男嫂很可能终生都将在疯人院里度过了。他刚刚自首,小儿子即从京城赶了回来火速面见父亲。见过小儿子以后,男嫂马上重陷疯癫:又打又骂、又哭又笑,还像吞吃蛋糕那样吞吃自己的排泄物,于是,他再次作为疯子被小儿子亲自送回到疯人院住进了与世隔绝的全封闭重症病房,他的自首被判定为“疯人癔语”宣告无效。又于是,他的小儿子继续住在京城的新房里享受新婚之甜蜜,他则继续住在疯人院里做疯子。不过,他的主治大夫心知肚明:男嫂这次是在装疯卖傻,其动机昭然若揭。如果不伪装成疯子,他必将作为故意杀人犯而蹲监坐牢,更要紧的是,小儿子的婚房也须卖掉把不义之财退还矿主。已经亲手杀死了大儿子,他不想再亲手毁掉小儿子的生活。等待他的命运只有两种:要么做杀人犯坐牢,要么做疯子住疯人院。他理智而又清醒地选择了后者。很显然,伪装疯子和真疯子的感觉具有天壤之别:真疯子通常都是让自己痛快而让家人痛苦,而伪疯子则是以自己的痛苦换取家人的幸福。住在封闭病房里的男嫂一边替大儿子赎罪,一边替小儿子祝福,同时还要时时处于高度警觉状态,想方设法让自己像优秀演员那样装傻卖呆,以防暴露其非疯子的险恶用心,这样处心积虑的日子何其艰辛可想而知,糟糕的是,这艰辛的伪装不是三年五载,而是无期徒刑。半年以后,男嫂终因对遥遥无期的“伪疯子”生涯感到绝望而咬断舌根自尽,成功制造了发生在精神病院里的恶性流血事件,而且由于事故发生在没有家属作陪护的封闭病房里,使医院百口莫辩难辞其咎,其小儿子把医院告上法庭,用所得赔偿购买一辆锃光瓦亮的轿车驾驶着浩浩荡荡返回京城,医生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使男嫂的尸体进入催眠的梦游状态从而说出真相了。
“一个人来到世界上,既不招谁又不惹谁,只是拿捡来的草籽喂喂小鸟,再拿铅笔在纸上画画小鸟,究竟有什么过错儿呢?”男嫂死后很久,他的问话还在精神病院回荡着,只要看到空中有小鸟飞过,疯子和非疯子们都会不由自主地重复这句话,有的疯子看见小鸟,还会不由自主地叫“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