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苑中
短篇小说其实是一个堪称秘密的文体。它貌似简单,却又无比丰足自在,貌似是一个截面,却能窥其全豹,貌似精微,却蕴涵广大。它代表着某种“小”,却有着“一即为一切”的无上荣耀般的光泽。它有着自己丰足的内循环系统,从其骨骼,到其血液以及肉的部分,里面还有着属于自己的体温、话语、人事行为,以及表达方式,甚至里面的街道、草木、河流和人物的脸色都带着别样的色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俨然是一个小宇宙。它似乎是封闭的,读者读着它,可以完全被吸引,坠入其中,过上另外一种尘寰俗世的生活(阅读的意义即在此),其实又是接近于无限透明,好读者或者内行者在赏读把玩之际,可以将各色人等、楼舍台阁、枝枝脉脉、线索来去,尽收眼底。
因其篇幅,短篇小说的结构向来是一个饶有兴趣的话题,可是,我向来认为短篇小说的结构是没有一个什么固定的范式可以依循的,至于语言或者说讲述的腔调,你可以是卡夫卡式,也可以是鲁迅的《故事新编》式,也可以是罗伯·格里耶式。你可以是第一人称,也可以是第二人称,第三人称,更可以是无所不知的上帝视角。事实上,从一个人的视角,和从一棵树的视角出发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重要的是一个优美精致的短篇应该有与之相称的气味和气质,里面出现的人物更是各色各样,国王、乞丐,诗人、妓女,商贾、战士,或者地产从业者、伪君子、罪犯、小白领以及歌手、扳道工等等,不一而足,他们在短篇小说星空里的犹如灿烂星辰,光耀无比,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光芒。他们和现实世界的人们,在我看来不是简单的对应关系,更不是对立关系,而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呈现。对于题材而言,取决于你注视的目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看到的就是什么样的世界。因此,有时候,同样一个亲历的事件,两个短篇小说家讲出来的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故事和世界。
在很长时间里,中国的作家迷恋于短篇小说的经济学意义,即短小经济的篇幅里展现更多的事物,也就是所谓的以小搏大,其实这是从内容和题材出发的伪命题。除此之外,人们还迷恋于“多一字则嫌多,少一字则嫌少”的范式,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在文字的表达精准之外,更为注重的是意蕴和氛围。或者说短篇小说之于短篇小说家本人的个人气质的吻合,尤其重要,比如早期的余华、残雪,以及汪曾祺和卡佛,他们的短篇小说无一例外打上了明显的个人烙印,这种风格化的标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一个短篇小说家存在的意义。但也要避免程式化带来的写作思维的禁锢。每个短篇小说家都是独特的歌手,他们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歌喉和调式,写意,咏叹调或者一本正经,这是这个故事自然而然催生出来的声音。如果让苏童来讲述,“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灾难。
短篇小说家就是这样一个小宇宙的缔造者,他不仅冒充上帝,还要有子民的体征和魂魄。他从芸芸众生的当下人与事里采掘,酝酿发酵,而后诞生。他有世俗之眼,还必须有锻造之眼。唯其如此,才能有所创造,短篇小说家在一个短暂的时空里会逐步成为无数的人,他得有离魂之术。懂得从现实生活的枯燥和乏味里走神,坠入某种妙不可言的文学现实,和一个相对完整的幻境之中。因此,可以说,缔造和开启小宇宙的人一定是一个懂得融合且自由出入文学奇境的人,他必须懂得规则,也还必须能颠覆甚至超越规则的人,可谓:有一把密钥在手,尚能写作自由。无论是冯梦龙、鲁迅、马尔克斯、汪曾祺还是苏童都是有着匠人般的热情之后掌握了密钥的人。如果,要打一个更为形象的比喻的话,一个优秀的短篇小说家,就犹如在海边埋首打磨镜片的斯宾诺莎一样,他雕刻的不仅是时光。和生活之境里大智若愚应对生活粗鄙的哲学家斯宾诺莎的形象比较起来,在中国山东淄博郊乡摆茶水摊搜集民间故事的蒲松龄也同样迷人。多年前小说家鲁羊曾说:“蒲松龄其实是一个外国人。”这样的论调就不难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