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肖复兴
京城花事
文 肖复兴
老北京人赏花,讲究的是赏花要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样,要连带出北京自己悠久又独特的历史和文化的味儿来。
法源寺的丁香
老北京,在朱启祯当政之前,没有街行树,街行树是朱启祯从国外引进的。那时候,街道上是没有什么花可看的。到了春天,花一般是开在皇家园林、寺庙和四合院里。老北京人赏花,得到这三处去,皇家园林进不去的时候,到寺庙里连烧香拜佛带赏花,便是最佳选择。春节过后,过了春分,二月二十五,有个花朝日,是百花的生日,那一天,人们会到寺庙里去,花事和佛事便紧密地连在一起。因此,在皇家园林还没有开放为公园的年代,到寺庙里赏花,是很多人一个共有的选择。
过去,老北京有个顺口溜:崇效寺的牡丹,花之寺的海棠,天宁寺的芍药,法源寺的丁香。这四句话,合辙押韵。意思说,开春赏花,不能不去这四座古老的寺庙,那里有京城春花的代表作。那时候,到那里赏花,就跟现在年轻人买东西要到专卖店里一样,是老北京人的讲究。可以看出,老北京人赏花,讲究的是赏花要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样,要连带出北京自己悠久又独特的历史和文化的味儿来。就跟讲究牡丹是贵客、芍药是富客、丁香是情客一样,每一种花要有一座古寺依托,方才剑鞘相合,鞍马相配,葡萄美酒夜光杯相得益彰。
崇效寺的牡丹,以种植的面积铺展连成片而为人赏心悦目。当然,那里的绿牡丹更是名噪京城,因为那时候开绿色花瓣的牡丹,满北京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花之寺的海棠,在五四时期的女作家凌叔华的笔下有过描述,她特意将自己的小说集命名为《花之寺》。天宁寺的芍药,和寺本身历史一样悠久。不过,法源寺的丁香,应该更有名一些,清诗有形容那里的壮观:杰阁丁香四照中,绿荫千丈拥琳宫。说丁香千丈之长是夸张,但簇拥在悯忠寺的一片丁香花海,为京城难见的景观,是吸引人们来的主要原因。
有意思的是,这四座古寺都在宣南,应该说和那时候宣南居住的众多文化人相关,花以人名,人传花名,文人的笔,让这里的花代代相传,这四座古寺的花事,连同明清两代文人留下的诗章,便成为了宣南文化的一部分。
这四座古寺的花事繁盛,一直延续到民国。从文字记载来看,起码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泰戈尔访问北京时的重要活动,一个是和梅兰芳在开明剧院赏京戏,一个便是和徐志摩到法源寺里看丁香。读张中行先生的文章,知道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还能看得到崇效寺施“大肥”(即煮得特别的烂的猪头和下水)而盛开茂盛的牡丹。
法源寺的丁香
如今,这四座古寺,仅存天宁和法源两寺,近些年,法源寺的丁香,名声大过天宁寺的芍药,原因在于重修法源寺之后,悯忠台旁、钟鼓楼下、念佛台前,补种有百余株丁香,盛开起来,烂烂漫漫,重现当年的胜景,并年年趁丁香花开之机,举办丁香诗会,尽管诗写的水平参差,远不如古人,却聊补古寺花事的遗憾,再现当年有花有诗的盛况。丁香盛开的时候,法源寺花香四溢,人流如鲫。可以说,是如今四大名寺花事繁盛中硕果仅存的一座寺庙。
崇效寺的牡丹,早在解放初期,就都移植到了中山公园。那个时代,新中国更重视公园的建设,崇效寺的牡丹,也算是找了个好人家。我小时候,开春时节,哪儿都不去,家长得花5分钱买一张门票,带我到中山公园看牡丹。如今,哪个公园里都有牡丹,但我敢说哪一处也没有中山公园的牡丹是出自名门,且年头最为久远,中山公园的牡丹才真正是魏紫姚黄,国色天香。这几年,中山公园引进郁金香,在我看来,再花姿别样的郁金香,也盖不过风采绰约的牡丹,因为它的牡丹都曾经摇曳在历史的风中。
当然,老北京寺庙里花,可赏的并不仅局限上述四家。早春赏玉兰,就有大觉寺和潭柘寺,大觉寺的玉兰是明朝的,历史之久,为京城之首;潭柘寺的玉兰一株双色,号称“二乔”,花和美人一体化,引人遐想。但那里毕竟在很远的郊外了,上述四家古寺却都是在今天的城中心附近。就近赏花,就跟那时候看戏一样,戏园子就在家附近,抬脚几步就到,看戏就方便,便于一般平民。再美若天仙和富贵骄奢的花,在这时候都要表现得亲民一些,如同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一样,便成为京城花事的一大特色。所以,如今慕名前往大觉潭柘二寺看玉兰的人不少,但更多的人还是到颐和园看玉澜堂的玉兰,毕竟去那里更方便些。
前两天去劳动人民文化宫,看到太庙大门外两株高大的玉兰,不像别处玉兰,只是在瘦削的干枝上开几朵料峭的花朵,而是花开满树,一朵压一朵,密不透风,盖住了几乎所有的枝条和树干,像是涌来千军万马,陡然擎起一树洁白的纱幔在迎风招展。心想,这两株玉兰的年头也不小了,看玉兰,到这里更近,人也少,格外清静,花和人便各得其所,相看两不厌,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老北京的花,除了寺庙,还开在自家的院落里。不过,社会存在阶级或阶层的分野,现实便有抹不去贫富差别。赏花,便不可能一律平民化。在老北京,老舍先生写过的《柳家大院》里的那种大杂院里,连吃窝窝头都犯愁,院子里一般是没有什么花可种、可赏的。我小时候住在前门楼子西侧的西打磨厂街一个叫做粤东会馆的大院里。这个大院要比柳家大院强许多,是清朝留下的一座老宅院,占地两亩,典型的老北京的三进三出有二道门和影壁的大院。尽管年久失修,人多杂乱,不少花木被破坏,但我小时候在院子里还有三株老枣树和两株老丁香,那两株丁香,一株开紫花,一株开白花,春天开花的时候,一树紫色如云,一树洁白如雪。
当然,真正讲究有花可种、可赏的,是有权有钱居住在那种典型四合院里的人家,这样的人家,不为官宦,起码也得家境殷实。一般四合院,春天种海棠和紫藤的居多。老北京,海柏胡同朱彝尊的古藤书屋,杨梅竹斜街梁诗正(他当时任吏部尚书)的清勤堂,虎坊桥纪晓岚的阅微草堂,这三家的紫藤最为出名,据说这三家的紫藤都为主人当时亲手种植。“藤花红满檐”、“满架藤荫史局中”、“庭前十丈藤萝花”,这三句诗,分别是写给这三家的紫藤花的,也是后人们遥想当年藤花如锦的凭证。
前些年,我分别造访过这三处,古藤书屋正被拆得七零八落,清勤堂的院落虽然破败却还健在,阅微草堂被装点一新,成为了晋阳饭店。如今,阅微草堂的紫藤,因修两广大街时扩道,大门被拆,本来藏在院子里的紫藤亮相在大街上,一架紫色花瓣翩翩欲飞,成为了一街的盛景。杨梅竹斜街正在改造,清勤堂肯定会被整修,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补种一株紫藤,再现“满架藤荫史局中”的繁盛。
春末时分,蔷薇谢去,酴蘼开罢,紫藤是春天最后的使者了。它的花期比较长,花开之余,用花做藤萝饼,是老北京人的时令食品。如今,老四合院里的藤萝少见了,但藤萝饼在遍布京城的稻香村各分店里,都可以买到。那是京城春天花事舞台的变幻,是花的精魂另一种形式的再现。当然,也可以说人们从观花到吃花,是浪漫主义到实用主义的转移。春天里热热闹闹的京城花事,到此落幕,最后竟吃进肚子里,一点儿都没糟践。
作者系《人民文学》原副总编
责任编辑 徐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