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的手指总会相扣

文◎冷莹

相爱的手指总会相扣

文◎冷莹

缘分的分岔路口，我们常常失散彼此。如果说有什么能够让走散的人回到原地，我想，那一定是他们从未放下过相爱。

最后一个知情者

朋友聚会里最有风险的事情是挑头找话题。

林深鸟飞乱，一堆人里，随便扔个什么话题出来都可能砸伤某颗脆弱的心。聊车和房吧，长年开辆破奥拓租住在经济适用楼里的朝辉肯定一甩他的非主流小辫，不屑地赠你两个字，“庸俗！”聊出国吧，一不小心就伤了张宝钟那颗长情的小心脏；聊骗子吧，当着沈青多少让人觉得自己有点儿没眼色；聊拼爹吧，简直是集体公愤。

那天我无意中找了个话题，和大家八卦一下身边朋友都是哪些花样被甩，然后我就发现喻杭的眼神幽怨地想让我剖腹自杀。

“还能不能聊了？大家还能不能愉快地一起做朋友了？”喻杭大声吼道。

大家都知道，喻杭被分手，他是他们家最后一个知情者。

他女友叶菲菲直接去他家把他妈给的见面礼还了回去，向他妈委婉地传达了一下他俩已经分手了。

喻杭那时候正走在下班后去接叶菲菲的路上，打算接她一起去看场电影，结果半路就接到了他妈电话。

喻杭回到家的时候，他那素来脆弱的妈已经在一堆阿姨舅舅等亲友的陪伴下捏着手帕纸抽泣了。喻杭的分手，问题正出在他妈身上。

一路携手走到了谈婚论嫁

喻杭幼年丧父，全凭他妈一手把他拉扯大。喻杭在朋友里孝顺是出了名的，他妈指东绝不向西。以前还单身的时候，人家每每问喻杭以后找女朋友想找个啥样的，喻杭便想也不想就答：“能跟我一起孝顺我妈的。”后来喻杭和叶菲菲好上了，大家就纷纷说，叶菲菲这个儿媳妇可不好当。

果然。

两人在外头吃饭，事先喻杭和他妈打过招呼，吃到一半，老太太电话打来，说忘了他们在外吃饭把饭菜做好了，喻杭说已经吃开了，他妈在电话那头声音瞬间哽咽，说自己小火煨汤煨了一下午了，又买了他们最爱吃的菜。两人没辙，扔下吃到一半的饭菜，结账回家重吃；小情侣饭后想去看个当天上映的影片，喻杭妈一听看电影三个字，乐滋滋地扔下碗筷就去换衣服了，俩人准备出门的时候，老太太乐呵呵地挽着儿子手臂就跟出来了，一边走一边说俩孩子真孝顺带老妈看电影；俩人周末去逛商场，老太太一听也要去，那就一起去吧。在商场，叶菲菲看上了一双八厘米高跟鞋，喻杭个子不高，他妈一见叶菲菲蹬上那双鞋要比儿子高出一截，怎么也不同意，在旁边一直念叨，说鞋不好看，叶菲菲穿上傻高傻高的，不像自己这种小巧玲珑的身材（喻杭妈身高一米五二），当着售货员来回念叨七八遍，把叶菲菲气得脸都青了……

大家背地里分析，喻杭他妈青年丧夫，一人拉扯喻杭不易，占有欲强烈，再加上本身个性有些傲娇，总之一个结论：可以理解。大家说得很轻松，因为谁也不是叶菲菲。

叶菲菲是个好脾气的姑娘，加上喻杭确实掏心掏肺对她好，两人还是一路携手走到了谈婚论嫁。

一定要有花

两人买了套婚房，准备装修了。喻杭妈自告奋勇去帮他们督工。

装修是个麻烦事，没有能一步到位的。大热天，叶菲菲看着喻妈一老年人顶着大太阳去装修市场给工人们买个这补个那，十分辛苦，心里挺感动的。谁会知道，最后就是装修问题，成了压倒她和喻杭爱情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

喻杭对装修没兴趣，什么都让叶菲菲作主，让她只管按自己喜欢的样子装。叶菲菲策划来策划去，草图都厚厚一堆，最后房子却装成了个四不像，因为中间站了个喻杭妈。

叶菲菲喜欢简洁的欧式风格，家里打算就装成蓝白两色。家里四扇房门，叶菲菲清一色选的纯白实木门，在店里刚选好还没来得及提货就被单位领导叫去加班了，喻杭他妈笑得满脸慈祥，说道：“你去你去，这有我呢。”叶菲菲前脚刚走，喻杭他妈后脚就作主在店里把门换了，换回四扇花团锦簇的门。喻杭妈还觉得占不着便宜就算吃亏，非不要一个花色，把人家店里四个花色的门各要了一扇。叶菲菲隔天去看房子的时候，只见家里四扇门从葡萄初蕾到牡丹怒放到莲蓬饱满再到海棠滚滚，应有尽有。客厅一片春意盎然，欣欣向荣的景象。叶菲菲默默站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她觉得自己眼睛都要疼瞎了。

家里的地砖也是，叶菲菲选好的清一色浅蓝地砖，回头喻杭妈都偷偷给她换成了红黄蓝三个不同花色的款，把家里的阳台卫生间拼得一片绚烂。喻杭妈觉得，反正一样多的钱，能多看几种样子才不腻。

更别提家里那些细碎的小东西了，新房里每个房间的窗帘颜色都是不一样的，屋里的吊灯也绝没有两盏是相同的……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一定要有花，开得越接地气越喜庆越好，各种各样的花。

每个来观摩他们家新房的朋友最后都捧着手里那杯热茶，顾左右而言他。

她的影子投在两个年轻人的世界里

因为喻杭妈，叶菲菲和喻杭没少吵架。叶菲菲是个心软的人，觉得对方毕竟是个老年人，当面不好意思说一句硬话，那口气憋在嗓子里却一直咽不下去，回头越想越生气，每每要找喻杭来顶雷。

喻杭觉得自己很委屈，他妈要这样，他一个当儿子的有什么办法？他每每这样作答，叶菲菲心里的怒气就更上扬几分。装修事件开始，两人争吵的频率日渐增长。

其实喻杭也觉得自己妈不对，有些事情做的挺过分。但怎么说也是他妈，况且对叶菲菲也没什么坏心眼，喻杭不忍跟自己妈说重话，怕她听了不高兴。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喻杭妈虽然年纪大，脾性却越老越娇，谁要说她句不好，当面就把脸吊下来，更别说是她儿子喻杭了。当初装修换门的事，喻杭说了她一句不应该，他妈马上一屁股坐客厅地上就哭起来了，哭诉喻杭是嫌她老了，不中用碍事了。喻杭焦头烂额哄了她半天才好。喻杭当时就认识到了，比起女友来他妈绝对是他更惹不起的。

从那以后，喻杭不管他妈干了什么，也绝对不愿意再去说他妈了，而对叶菲菲，则每次甜言蜜语地哄劝，哄过去一次算一次。

叶菲菲经不住甜言蜜语，一看喻杭又卖乖又可怜的样子，也就有火发不出来了。所有的事情到后来都没有解决过，最后都是按照喻杭妈的意思来。三人住在新房里，她的影子投在两个年轻人的世界里，侵蚀的范围越来越大，终于触到叶菲菲底线，下定决心要分手。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叶菲菲觉得，反正喻杭你什么都不管，什么都听你妈的，是个没断奶的娃，那分手的事我就通知你妈一声就可以了。叶菲菲这么做，无疑是向喻杭出那一口长期来憋着的气。

眼泪掉在夏天的柏油路上

喻杭求和无门，整日萎靡不振，那阵下班后经常和朋友们去喝酒，喝完了抹抹嘴装得什么事都没有似的回家见他妈。

叶菲菲不，跟松了口气似的，快快乐乐地和闺蜜逛街聚会，一口气买了五双高跟鞋，周一到周五上班换着穿。

喻杭听说了，目光黯然，说：“也好。她高兴就好。”

叶菲菲快快乐乐地过了十天半个月，就忍不住问大刘，喻杭现在怎么样了。大刘自然是趁机把喻杭的深情和悲惨重墨渲染了一番，听得叶菲菲双目发红。

叶菲菲一走，大刘就赶紧给喻杭打电话告诉他有戏。

喻杭再度出击，但依然被拒。叶菲菲特别理性地告诉他，她寻思来寻思去，觉得自己还是受不了他妈，不适合成为他们家的一员。话说到这一步，喻杭也拿不出解决方案，他总不能以后不管自己的妈。

喻杭看了叶菲菲好一会儿，像要把她的眉眼都描下来记在心上。然后他点点头，一言不发往回走。

十几站路，喻杭那天一步步慢慢走回去，眼泪掉在夏天的柏油路上，一瞬间就不见了。

叹得心上好不悲凉

叶菲菲刚走那阵，喻杭妈成天喊喻杭去把叶菲菲追回来，说叶菲菲是个好女孩儿，有时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偶尔他妈也自责几声，说自己不该去换了叶菲菲选的门什么的，说几句，总忍不住抬头问喻杭：“这门真的不好看吗？开得多好的花！”泪眼蒙眬背后的眼神像小孩儿一样。喻杭对着他妈一点办法也没有。

后来见提到叶菲菲的时候喻杭越来越沉默，眼神忧伤，他妈也就不怎么提了。只是经常长吁短叹。吃饭的时候，乘凉的时候，两个人安静看电视的时候，他妈会突然叹息一声，叹得喻杭心上好不悲凉。

有天喻杭妈焖了个苦瓜炖排骨，出锅的时候无意间问了喻杭一句：“叶菲菲下班快到家了吧？”叶菲菲最爱喝这汤了，喻杭妈会焖这汤还是跟叶菲菲学的。话一出口，两人都不说话了。

那时他们分手已经一年了，叶菲菲应该有新男友了吧？喻杭想。

早就应该发现苗头了

两个月后的一个周五，喻杭下班回到家，突然发现他妈做了一桌菜，几乎都是叶菲菲爱吃的。他妈喜气洋洋地说，叶菲菲回家来吃饭，早上给她打过电话了。喻杭本来觉得和叶菲菲已经是过去式了，但那时候他的心还是很快地跳了几拍。

那天喻杭和他妈守着一桌菜等到晚上十一点，仍不见叶菲菲身影。晚上躺在床上，喻杭怎么也睡不着，半夜一点拿起手机给叶菲菲发了条短信：“你觉得这样戏弄老人有意思吗？”

第二天叶菲菲一头雾水地打电话过来，说分手后根本没联系过他妈。喻杭偷偷去翻他妈手机，果然没有叶菲菲的电话记录。

喻杭发现他妈古怪的地方越来越多。

有天吃饭的时候，喻杭妈在桌上摆了三副碗筷，喻杭问有谁要来，他妈一边上菜一边埋怨他：“傻孩子，你爸快下班了啊！”喻杭他爸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

朋友来吃饭，喻杭特地去买了块三文鱼肉回来吃生鱼片，鱼片上桌后分量少很多，当朋友面喻杭不好意思问他妈怎么回事，事后就给忘了。几天后家里总闻见莫名其妙的恶臭，喻杭翻来找去，最后在橱柜角发现了一盘坏了的三文鱼片。喻杭他妈特别委屈地说：“不是想着叶菲菲爱吃这个嘛，就给她留了点儿，本想等客人走了以后放到冰箱里，给忘记了。”

又有一天，喻杭早上上班的时候，他妈不知从哪翻出了一个斜挎的解放包，要跟他一起出门。喻杭问她去干什么，她妈说：“去上学啊。爸，你快点儿，别又让我迟到了，老师要罚我的。”

喻杭本以为老年痴呆是年纪很大的时候才会得的病，怎么也得七八十岁吧，他不敢相信他妈这么早就成了传说中的老糊涂。但现实摆在眼前，喻杭知道他妈开始不认识人了，这程度已经不能不看医生了。

那天喻杭也没上班，请了假把他妈带到医院一诊断，果不其然，阿尔茨海默，俗称老年痴呆。医生说喻杭：“这病情是慢慢发展的，早就应该发现苗头了，这个时候才发现病情，你这儿子很粗心啊！”喻杭当下很愧疚。

喻杭要上班，没有足够的精力照顾他妈，又怎么也不愿意把他妈送进疗养院，便请了个保姆在家照顾她。

大刘跟喻杭说，他妈之前办的那些事估计也跟这病有关吧，肯定不是成心的。听说叶菲菲现在还是一个人，要不把他妈的事向叶菲菲解释一下，叶菲菲是个讲道理的姑娘，会理解的，他俩没准还能走一块。

喻杭摇摇头说，他妈现在得了这病，以后当他们家媳妇就更辛苦了，叶菲菲试过了，不好受，不要叫人家再回头遭罪了。

大刘不管，回头还是让沈青私下告诉了叶菲菲。叶菲菲听后一言不发。

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喻杭妈走丢那天，是我们见过喻杭最狼狈的一天。

喻杭上班时接到保姆电话，那天见老太太睡着了，保姆就出门在小区门口买个菜，回来就找不着人了，在小区找了好几圈也不见身影。喻杭一听就急了，当下就从办公室跑回了家，在周围疯找。

大刘在电台上班，接到喻杭电话马上在台里帮他播了条寻人启事，然后给我们一一打了电话，大家分派了路线都跑出去帮着找人。

我负责喻杭家附近的大雁塔一带，从四个广场到不夜城跑了十几个来回，南广场几个热心的大爷大妈也帮着我问，从上午找到傍晚，都没见着人。

后来沈青打电话来，说人找着了，喻杭自己找着的，在南门旁边的护城河边。老太太不肯回家，现在正跟喻杭在那里僵持着。

我们都往那赶。到了的时候，见老太太坐在河边一棵歪脖子树下，不让人靠近。喻杭在离她两米外的地方，皮鞋上全是泥，满面汗水和着灰尘的痕迹，一脸无奈。

老太太坐的地方太危险，稍微一个动作就可能滑下护城河，谁也不敢鲁莽。老太太一个人絮絮叨叨地在那对喻杭说：“哥啊，我不走。我不认识他们，你让他们别过来，我害怕。我等咱爸来接我，他给我带麦芽糖咧！”

大伙看着喻杭急得嘴角起泡的样子，谁也不敢笑。又看着老太太坐在那实在太危险，大伙心都揪着，这个年纪的老太太掉进水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期间，沈青跑一边接了个电话，回头跟我小声嘀咕道：“是叶菲菲，她听到广播，刚打电话过来问。”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老太太突然自己爬起来，乐呵呵地就向我们走来。大家愣了一下，赶紧上前去。老太太径直拨开我们，向我们身后招呼开了：“闺女，你来啦！”

大家回头一看，是叶菲菲。大伙都愣了，尤其是喻杭。

老太太已经笑眯眯地把叶菲菲的手拉进了手心里，道：“走，闺女，咱们回家，妈给你做好吃的。”

叶菲菲眼眶湿湿的，柔声答：“好，妈，咱们回家。”

大刘轻轻用胳膊肘杵了杵喻杭，小声说：“你说，你妈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沈青与我对视一眼，眼神很唏嘘。

聚会时话题真难找，总有个话题击中了谁的心。

幸好叶菲菲回归我们，活泼的她总能带来许多欢乐。叶菲菲现在最爱说的段子全是关于她婆婆的。

老太太清醒的时候还是那么有主见，爱拿主意。喻杭每次都说好，然后抱着叶菲菲小声说：“老婆，妈一会儿就不记得了，咱们还照你说的来。”叶菲菲有时会警告喻杭：“就这样糊弄你妈啊！我老了你还不得糊弄我！”

曾经让她气得不轻的老太太现在是她最爱的人之一，喻杭要是不孝顺，叶菲菲都不肯饶他。

老太太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糊涂的时候，她有时记不得喻杭，会把他当成家里别的亲人。但每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她都会以为叶菲菲是她的女儿，叶菲菲一哄她就乖。

不管糊涂还是清醒的时候，老太太都很爱他们俩。

叶菲菲神色生动地给大家讲着她婆婆那些好笑又可爱的故事，喻杭在身边也忍不住和大家一起笑起来。他的一只手握着叶菲菲，十指相扣，像平常一样，一直都不曾放开。

缘分的分岔路口，我们常常失散彼此。如果说有什么能够让走散的人回到原地，我想，那一定是他们从未放下过相爱。

我们都很喜欢跑去喻杭家玩儿。虽然那个花团锦簇的家，每次推开门时都让我们有点儿适应不了那红绿招摇的强烈视觉冲击，但多看几次，还算蛮温馨的。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