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三重奏

文◎乐颖

南方三重奏

文◎乐颖

主妇的三重奏，第一乐章是抒情，第二乐章是诙谐，第三乐章就该是回旋了。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柏拉图式的爱情

马年的最后四小时，南方像往年一样窝在沙发里看春晚。老公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有没有人要吃饺子的时候，陶和张也出来合唱了一曲《小镇姑娘》。

就在那个瞬间，南方的心一下子被这首歌击中。

身旁的老公和儿子一个嘴巴离不开食物，一个眼睛离不开手机。南方知道，自己不会从他们那儿得到任何共鸣。恰在此时，她的手机响了。仿佛被直觉驱使着，她飞快地抓起手机点开短信。

正是她想的那个人，正是她想的那句歌词：“也许有一天我会怀念，可惜你已不在。”

南方就是歌里的小镇姑娘。从小地方来到大城市，凭自己的智慧和辛勤站稳了脚跟，也付出了若干代价。那些代价包括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她和那个男孩儿，在最好的年华里遇见、相爱，却在辗转俗世中弄丢了彼此。

回头想起来，几乎没有什么遗憾是可以避免的。他们是彼此少不了的一课，只有从彼此那儿毕业了，才能学会珍惜、忍让和在爱情里必不可少的种种技巧以及智慧，然后转身赴下一场能够开花结果的爱情。

这样一想开，当初分手时的怨气也就不翼而飞了。南方和初恋男友季翔，成了一对游离于日常生活之外的老友。说是老友，其实也许比老友更暧昧一些。严格地说，是处在精神出轨的边缘。

这是南方在老公面前唯一的秘密。她是心虚的，但又戒不掉这一点暧昧。日子如果少了这点儿调味剂，未免太单调。让她聊以自慰的是，她和季翔从来没有跨出那最后的一步，一切只停留在柏拉图式的精神层面。

破坏情调的高手

倒退十六年，南方还是市交响乐团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幼年开始的苦练有了回报，再加上姣好的外形，南方参演的一曲《莫扎特降B大调三重奏》，是乐团演出名单上的保留曲目。

然后儿子就出生了，一切好像安上了不能回头的加速器，少年时的梦想全部搁在一旁，一切围绕着那个嗷嗷待哺的小生命，不知不觉就过了十六年。其间南方从第一小提琴手的位置上退了下来，退到第三、第四，再一路退，一直退到后勤保障，说穿了就是干点儿打杂的活，图个工作清闲，相夫教子。

人生大概就是用来活两头的：少年懵懂，中年筑巢，直至雏鸟离巢了，一切才又复归平静，“自己”这个词，也才被重新提上日程。

儿子今年十六岁，要说离巢还早了点儿，但总算考上了不错的高中，开始了住校生涯。南方的日子也一下子空出了一大块。空出了一大块的南方，突然就觉得有许多事情值得好好品味一下，例如用心过一个情人节。

2015年的情人节，南方一早就起来打扮了自己，然后直奔进口超市采购。黄昏时分，烤炉“叮咚”一声响，羊排、红酒和明虾沙拉排列桌上，香草慕斯散发诱人的香甜，南方竟然有种心跳加快的感觉，好像回到了刚和老公恋爱的那段时光。

手机响了，她猜得到是谁发来的信息。可这会儿她不想看。副调就是副调，此刻她只想把全部的身心留给老公这个主旋律。

结果那个精心准备的情人节，最终因为老公的一句话不欢而散。老公在喝过几杯红酒之后，带着一个在南方看来很虚伪的笑容对她说：“现在儿子也大了，你也该提升一下自己了。我看你要么换个工作，要么，去读个MBA吧。”

不能忘的初心

南方算是知道什么叫郁闷了。在她看来，老公的这句话是故意地、狠狠地戳中了她的心窝子。一个女人，用最好的年华为你操持一个家，带大一个孩子，最终得到的一句话却是“你也该提升一下自己了”，怎能不让人痛心疾首。

其实，南方未尝没有想过挑战一下事业的第二春。可她唯一会的就是拉小提琴，而小提琴这种东西，一周不练内行听得出来，一个月不练外行听得出来，一年不练基本就废了，何况，她都十几年了。

没有遗憾吗？当然有。偶尔午夜梦回，自己还是小城里那个练琴的少女，坐在身旁的钢琴前合奏的少年，是季翔。

季翔丢琴丢得比南方更早，和南方分手之后他就下海了。这里面有没有南方刺激的功劳说不清，总之今天的季翔，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

按理说这样的男人，身边应该不缺女人，可季翔就是对南方念念不忘。他说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初心，而南方，就是他留在时光里的那颗“初心”。

话说的很动人，但还是不如季翔送来的情人节礼物动人。南方的心从打开琴盒的那一刻就开始乱跳。果然，她在琴身上找到了那个熟悉的标志：Stradivarius。这真的是一把斯特拉迪瓦里琴，全世界仅有400把，也一度是南方的梦想，到底被季翔不知从哪儿找了来。

南方轻挥有些陌生了的琴弓，一曲终了，感慨万千。这就是情人和老公的区别吗？前者帮她找回丢失的美好，后者却只会提醒她已经贬值。

春节之后，南方发现她想起季翔的频率增加了。这几年来，季翔一直在央求南方出去和他见上一次。南方说，之前你来上海出差不是见过吗。季翔却说那不算，我说的是出去，你懂的。

南方懂。他是说一起出去度假，到一个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他的城市里，重新做一对爱人。可那就超越了自己的心理界限，也超越了婚姻中应该遵守的底线。前段时间大热的日剧《昼颜》，南方看过了，她并不喜欢，甚至有些反感。她想她永远不会做到那一步，哪怕不是为了老公，只是为了她和季翔的曾经。

真正的“琴瑟之和”

南方对季翔稍微热情了一点儿，季翔那一头马上有反馈了。一个周末的下午，南方突然接到季翔的电话，说他正在浦东嘉里酒店的大堂里，请南方过去喝茶。

南方环视冷冷清清的家里。儿子和同学结伴出去玩了，老公和自己尚在冷战，一丝烟火气都没有。她把心一横，拎起包就出了门。

步入酒店大堂，南方立即被入耳的钢琴声吸引住了。因为那旋律她太熟悉了，是莫扎特的《降B大调三重奏》。她顺着琴声找到水池旁的钢琴前，吃惊地发现正在弹奏的人是季翔！他将西装外套放在琴凳上，衬衫袖子撸到手肘，正俯在钢琴前倾心弹奏。

不知不觉，南方的眼眶湿润了。季翔正在弹的第二乐章，是他们从前最常合奏的曲目。小提琴和钢琴如影随形，是真正的“琴瑟之和”。此刻季翔将小提琴的部分用左手和旋代替了，而那些沉浸在爱情和音乐里的日子，也被他用音乐一下子拉回了眼前。

当南方和季翔在桌子前坐下，她才发现面前的季翔还是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老了一点点。她暗暗地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在对方的眼中想必也是如此。但这种老，并不会让人觉得刺心。因为他们太亲了，不会嫌弃，只会心疼。

南方说：“你弹得很好，和当年没什么差别，我是完全不行了。”

季翔笑一笑：“我提前练了很久。”

南方又被他的这句话感动了，语塞。季翔轻轻拉起她的手，说：“我现在是有很多很多的钱，可我常想，丢了琴，也丢了你，我到底是成功了，还是一败涂地？”

南方偏过头，不想让季翔看见自己哭了。然后听见他小声地、赖皮地说：“我的房间就在楼上，今天晚上，我不放你走。”

身为母亲没有糊涂的权利

两个小时以后，南方独自走在浦东的霓虹里。

她很羞愧，不该和季翔一起进他的房间。什么“只是聊聊天而已”，对于一对曾经是恋人的熟男熟女来说，这样的说辞根本是自欺欺人。

在关键时刻救了南方的，不是自制力，也不是对老公的忠贞，竟然是她肚子上那道剖腹产疤痕增生！那道丑陋的疤痕，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季翔看到的。那道疤痕也是一道锁扣，它时时刻刻提醒着南方，她是一个母亲，身为一个母亲，没有一时糊涂的权利。

后来，她和季翔谈心，谈了很多很多。季翔问她现在过得快乐吗，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似乎快乐，又似乎不快乐。季翔说他自己也是这样的感觉。

季翔还说，人生过到了这里，在感情上，也许就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了，除非有什么大的力量来推他一把。譬如说，南方过得不快乐。他正色地告诉南方，如果有一天她过得不快乐，一定要告诉自己，那么自己就是拼上从头再来的代价，也要带她一起走。

一个四十二岁的女人，还能得到这样的承诺，南方觉得自己这辈子没白活了。她在入夜之后回到家里，依旧是冷锅冷灶，没有一句问候，老公在客房里，听到她的动静，连面儿也没有露一下。她想起十多年以前，这个男人也曾经为自己的悲而悲，为自己的喜而喜。人世间多少的爱情，就是这样被一点点地耗尽在柴米油盐里。

那一夜，南方是在甜蜜和委屈的双重情绪之中睡着的。梦里她一会儿是在小城里和爱人一起练琴的少女，一会是在都市里劳心劳力的主妇，但无论选择哪一种角色，似乎都有无限的怅惘。

爱人的心在哪里

交响乐团突如其来地宣布改制，所有的团员一律改成聘用制，竞争上岗。这还不是最意外的，最意外的是最终被影响了饭碗的，居然不是南方这个打杂的，而是老公这个长笛手。

乐团要向市场化发展，同时满足观众的眼睛和耳朵需求，面向社会招聘了一批美女演奏家。南方知道消息的第一件事就是满世界找老公，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她回到家，在阳台的角落里，找到了正在猛抽烟的老公。

老公挤出一个笑容，说他早一个月就知道消息了。南方算一算，正是情人节之前。老公说自己是个没用的男人，一把年纪了，还需要老婆帮着一起养家。他和几个朋友打算组一个小乐团，但未来难测，所以才会寄望于南方再上一层楼。

南方伸出手，很温柔地摸了摸老公的脸颊。奇怪，从情人节之后开始的忐忑和荡漾，似乎随着这一连串的坏消息，反而尘埃落定了。她这才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最怕的不是苦，也不是穷，而是不知道爱人的心在哪里。

她把老公拉起来，在沙发上坐好，说：“别怕。儿子大了，我们也有积蓄，怎么也能把这个家撑下去。咱俩有基本功，就算演出不成，在家里开个班教教小朋友总不成问题。”她又小声说：“你也真糊涂，干吗瞒着我一个人撑。无论到了哪里，我总陪着你。”

老公的脸随着她的话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南方转头，偷偷擦去掉下来的眼泪，说：“我去做饭，你打个电话给儿子，让他今天晚上回家吃大餐！”

南方从冰箱里拿出海鱼解冻，看着微波炉的指针一点点地转动，她的心也一点点地变得通透：和季翔之间，自己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圆满，而只是惆怅。主妇的三重奏，第一乐章是抒情，第二乐章是诙谐，第三乐章就该是回旋了。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她拿出手机，给季翔发了一条短信：“你的小镇姑娘，从今天开始，才真正长大了。”

编辑/陈红